你可能还没意识到:「电影」已经被绑架了
这期文章,得从一个艺术天才的故事开始讲起。
毫无疑问,出生在东海岸罗德岛上的达米安-沙泽勒(Damien Chazelle),是眼下这个时代里,美国为数不多能让人觉得「靠谱」的新生代电影导演了。
虽然他的家乡,是全美面积最小的一个州,但这却丝毫没有阻碍他在无垠的艺术领域「登堂入室」。
在2016底、17年初那一段时间里,我们甚至可以这样形容:整个好莱坞的焦点,都是放在他身上的。
彼时,他导演生涯的第二部长篇电影——《爱乐之城》,正在全球的每一块大银幕上,疯狂「收割」名气与好评。
在这个速食年代,能把最「阳春白雪」的歌舞电影,拍得如此便于大众接受。这无疑是一种导演功力的体现。
尽管在当时,他的作品列表里只有两部电影,但懂行的人们早已嗅出——达米安-沙泽勒完全可以说是美国,乃至整个世界电影界,都难得的兼具美感与叙事能力的天才导演了。
但在银幕之外。被无数电影人视为「最高荣誉」的奥斯卡,却和这位年轻导演开了个无比尴尬的玩笑。
2017年初,洛杉矶杜比剧院,第89届奥斯卡。一向以「学院派」风格著称的组委,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了个史诗级乌龙——原本属于《月光男孩》的「最佳影片」奖项,莫名其妙在沙泽勒手里过了一遍。
这一「过」不要紧,真正要命的是——达米安-沙泽勒原本丰硕的成果,全被这场闹剧给消解了!
在那个仓皇的故事发生前,《爱乐之城》一共获得了14项提名,拿下其中5个奖项,包括最佳导演、最佳女主、最佳摄影、最佳原创配乐、最佳原创歌曲……
要知道:在奥斯卡89年的漫长历史当中,一共也只有两部电影实现过「单片14项提名」的成就,分别是《泰坦尼克号》,和1950年的《彗星美人》。
而《爱乐之城》,就是这「万中无一」的第三部。
然而,在这场闹剧之后,人们再次提到达米安-沙泽勒,首先想起的,却是——噢,他就是那个被颁错奖的那个导演啊!
人们常说:第二名就是最大的输家。
所以也许在走下舞台的那一刻,达米安-沙泽勒就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下一部电影拍摄计划了。
时间过得很快,12个月前的今天,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开幕。
达米安-沙泽勒带着他的第三部长片电影《登月第一人》,水城叩关。
组委会非常识相地,把这位天才的新作,安排成电影节「开幕影片」。
你知道的,重大场合下的顺序排布,通常极富象征意义。一般来讲,大家会安排业内期待值最高,或者话题性最强的电影来「开幕」,好为一届电影节打响名气,博个头彩。
而威尼斯,果然得到了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只不过,争论的焦点,全都尴尬地落在了艺术之外。
《登月第一人》这部电影,讲了一个全世界人民耳熟能详的故事:1969年7月21日,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代表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
这个话题乍一看,是个「高大全」的主旋律故事。但美国民众的愤怒,恰恰也来源于此——竟然没有拍主角在月球插下美国国旗的镜头?
这个关键元素的缺失,瞬间在美国本土引起了极大争议。
反对者的逻辑是:在一部登月电影(还是美国人拍的登月电影)中,故意模糊「民族元素」,实际上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反美国」倾向。
后来随着电影媒体的相关爆料进一步增加,美利坚群众的质疑声,也越来越大。
其中最经典的,要数佛罗里达州共和党议员(正是特朗普的那个派别),马克·卢比奥。
他在社交平台中发出的连环拷问,显然能够代表大部分反对者意见——「是美国人民出的钱,才有了第一次登月;用的火箭是美国人民制造的,技术是美国的技术,搭载的宇航员也是美国宇航员。那绝不是一次联合国任务」
争议爆发之后,对抗的势头愈演愈烈。
无论再权威的电影教材,也绝不会有「如何回应共和党议员」这一个章节。
在片中饰演阿姆斯特朗的瑞恩-高斯林,是整个剧组率先站出来回应的人,企图站在英雄本人的角度,让大家息声:
「登月是属于全人类的一项伟大成就,而且阿姆斯特朗一直都是个非常谦逊的人,他希望大家不要仅关注他一个人,登月成功要归功于40万幕后功臣」。
而这段回应,却遭到了最受特朗普喜爱的美国媒体——福克斯新闻台(FoxNews)主持人的破口大骂,直言这位加拿大演员「像个白痴」。
论战,从威尼斯电影节开幕,一直持续到闭幕。好莱坞一线演员,导演,影评人,全美最知名的新闻记者,议员……所有人都卷进了讨论之中,战火连天,热闹非凡。
然而——没人再去关注电影中使用了三种摄影机;
没人再去关注他用16mm胶片拍摄出的时代质感;
没人再去分析电影中时常出现的「轻微失焦」究竟代表了什么视听语言;
没人再去了解是如何实现从16mm到IMAX的设备跳跃转变。
在2017年奥斯卡上遭遇了一场「伟大的失败」之后,达米安-沙泽勒主动脱离了他最熟悉的「音乐」领域。
转而,想要利用一位「近乎于完美」的个体故事(在某种环境下,这会比音乐更具感染力),去撬动整个人类的精神共通。
但是他却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于他艺术手法上的缺失。
相反,是因为导演精心构建出的一套复杂严密语境,遭到了最为粗暴的对待。
后来,在登月英雄阿姆斯特朗的两个儿子站出来为影片辩护之后,争吵的声音终于逐渐平缓下去。
但美国平静了,太平洋对岸,又开始了新的故事。
2018年10月中旬,第2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在山西平遥古城开幕。
对于业内,这显然只是一个声势很小的电影节,它仅有两年的办展历史,更多时间,其实都是在靠主理人贾樟柯四处「刷脸」维持。
所以李沧东的到来,绝对算得上是「蓬荜生辉」。
这位韩国电影大师带着他的作品《燃烧》,来平遥开了一场「电影人大师班」。闻讯而来的影迷和电影工作者,挤满了放映大厅。
在活动现场的所有交流之中,最令人侧目的当属这一个问题:
影片中女主角赤裸上身独舞的桥段,镜头移动是由左向右,恰好是从韩国向朝鲜的方向移动,这其中是否隐含了导演的巧思,或是某种深意?
李沧东听完,斩钉截铁——没有,这只是一种常用的运镜习惯。
这看似简单的一问一答当中,折射出的,其实是与达米恩-沙泽勒相类似的时代性悲哀。
「作者电影」这个概念,从20世纪50年代法国新浪潮运动诞生以来,已经有60余年的历史。
但它却在当下,经历着最困难的阶段。
在2018年的秋天,前后不到两个月时间内。
达米安-沙泽勒,李沧东,一东一西,一老一少。这个世界上,两种最主流文化环境里的杰出艺术家,竟然如此默契地,遭遇了同一种对待。
观众们,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热衷于用「民族主义」角度,去捕捉电影当中的政治指涉。
而对于导演精心塑造出的——值得放在教科书里反复观察与揣摩的艺术语境,视而不见。
李沧东的「待遇」如此,达米安-沙泽勒亦如此。
银幕前的观众,好像并不是在执行「看电影」这一项行为。
而是在「捕猎」。
他们沿着味,寻找最想要的东西——那种能够激发强烈「身份认同感」的元素。
仿佛自己辨认出了导演隐藏在剧情中的政治指涉,就能让自己,和电影一起,变得更有价值。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电影界开始出现一种创作主张:鼓励电影创作家,要像作家用笔写作一样,用自己的摄影机去「写作」。
按法国宗师级导演特吕弗的原话来说,就是:
「影片应当明显体现导演的个性,导演应当像作家一样,通过他的所有作品,表现他对生活的观点。」
从那之后,「作者论」的观点,始终影响着全世界电影人的创作。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在「作者论」加持下,很长一段时期里,电影导演是「松绑」状态的。
大环境给了他们自由发挥的余地,而作为回应,这帮导演也给世人留下了一部又一部,具有不同「风骨」的传世之作。
但你得知道,宽松的艺术创作环境,绝对是建立在宽松经济环境之上的。
繁荣、衰退、萧条和复苏,这是人类社会里,经济周期的四个循环阶段。
而在「作者电影」理论诞生的「后二战时期」,则刚好处于人类历史上,一个最强盛、最快速的经济上行通道当中。
工业革命和一、二战期间所积累下来的爆炸性科技发现,和二战后世界经济体系重建的风潮,让全人类都坐上了一辆「发展快车」。
所以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出现主张「个性」、「观点」、「风格」的创作理论,就成为了历史必然。
然而我们也知道:眼下,全球的经济增长,已经放缓很长一段时间了。
而且,并没有改善的信号出现。
就在前不久,世界银行发布了2019半年度《全球经济展望》报告。整份报告当中,最为关键的内容是——世界银行再次下调了2019年,和2020年的全球经济增长预期。
换句话说,短时间内,全球的经济状况,依然等不来「拐点」的出现。
除了经济,更令人绝望的是,人类的科技发展好像也遇上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瓶颈。
拿航天技术来说,从上个世纪60年代登上月球到现在,人类还是没能踏上火星;理论物理和数学的突破也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困难,从引力波到上帝粒子,每个实验的成本都无比昂贵;就连曾被视为铁律的「摩尔定律」,也已经失效好一段时间了……
用更加通俗的话来描述——当下日常生活中,我们所能够体验到的「科技进步」,大多都是现有科技成果基础上的进步和升级,而非创新性的突破。
所以,在「经济乏力」与「科技停滞」的双重作用之下,已经运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全球开放贸易和投资体系,开始出现裂缝。
在世界范围内,有很多强大的参与者都乐于、甚至已经采取行动来修改一些「契约」的条款。
推而广之,若是在经济状况更加捉襟见肘,社会问题更加严重的国家,「宣扬本民族利益高于一切」的极端趋势,只会更加明显。
我们不得不承认:上行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民族主义国际」已经浮现。
人们前所未有地急切需要一个途径,去展现他们的「社会参与感」。并且这种途径越简单,越大众就会越受欢迎——电影,不二之选。
宽松的环境不再,那么被视作社会「反映」的电影作品,也就不得不被迫发展出一种,更加适用于当下的创作模式。
在过去——也就是「作者电影」的鼎盛时期。政治指涉,可以是某位导演在一部电影作品当中,可能存在的众多潜在表达之一,但这绝不可能是唯一。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在民族主义激昂的大环境下,观众对于「捕捉一部电影里民族主义元素」这件事的热情,已经超过了欣赏电影本身。
并且,这样的趣味,已经渐渐「绑架」了电影创作。
这其中最精明的导演,要数奉俊昊。
作为历史上第一个获得戛纳「金棕榈」的韩国导演,与其说他的获奖作品《寄生虫》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倒不如说,是他正好命中了上述潮流的观众趣味所在。
在电影《寄生虫》当中,奉俊昊就像是「投其所好」一般,为想要去「捕捉民族主义元素」的观众们,精心准备了一个又一个、根本无法组成完整逻辑的敏感线索。
在这部电影里,他仅仅是将一些语焉不详的剧作元素,放置在了故事当中,接着——奉俊昊就闪到了一边去,就像是在告诉观众:你们自己玩去吧。
因为你根本看不出,他有将这些元素组合成一个完整隐喻体系的打算。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却激起了观众们近乎于狂躁的解读热情。
最佳的证据就是各个平台里层出不穷的——
《寄生虫》有哪些细思极恐(值得品味)的细节?
你没发现的《寄生虫》17个细节
解读者们,沾沾自喜地捡拾起奉俊昊故意「遗落」在剧作中的暗示元素,并兴奋地将其奉为圭皋。
这些自诩「通透」的文章,又通常都会把答案引向同一个点上去——韩国、朝鲜、美国……
有一套非常受欢迎的解读,是这样去转述故事的——
「片中的穷人群体隐喻了朝鲜」
「防空洞就是38线」
「富人群体隐喻了韩国」
「朴社长的家,是日本设计师留下来的。寓意是,韩国在经济政治上有很多日本的影子」
……
这就是我们在前文里所说的:
仿佛自己辨认出了导演隐藏在剧情中的政治指涉,就能让自己,和电影一起,变得更有价值。
情况变得可笑起来。
导演还没发力,观众们,就已经在捕风捉影地帮忙搭建出隐喻体系了。
这绝对是在这个特殊的当下,才能有幸目睹的卓绝景象。
我们必须得明白:一帧影像,之所以会产生出「社会意义」,归根到底是因为它与「人」产生了关联。
而每一个个体的人,又都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倒影。所倒映出的,是政治、经济、伦理、心理、生理等各方面因素。
说得浪漫、抽象一点:每一滴眼泪里,都是整个时代的悲喜;而每一声轻笑中,则又有整个人类的希望。
伟大的电影作品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它们在「与人产生关联」之后,还可以推动我们去直面人类个体,去直面会整体层面的阴暗、脆弱、矛盾、挣扎。并鼓励我们重新找回真实的愤怒,绝望和哀伤。
电影的特殊,从来就特殊在它的复杂,而不是「便于理解」上。
而但眼下,由独特时代背景所产生的社会整体审美倾向,正「绑架」着电影艺术,朝一个无比狭隘的方向走去。
生活中,愈来愈多「危机」显现。在浪潮冲撞之下,人们开始投身于「民族」这座最为坚实的靠山,并试图用各种极端方式去「喂养」它,以便于让它看上去更加可靠。
相较之下,「电影艺术」在这里就显得太过脆弱,甚至可有可无了。
于是乎,电影,从一道原本需要精心思考的「主观题」,变成了一道简单的「连线题」。
并且线条的另一半,只有一个备选答案——民族主义。
今天,我写下这篇文章,去关注发生在电影创作上的变化,和观众审美的转移,并不是出于「小布尔乔亚式」的无病呻吟。
而是说——虽然在目前,上述的内容,只是发生在电影领域。
但这团「火星」,随时都有可能疯狂蔓延。
如果未来,观众依然用「捕猎」的方式去看待电影,导演用更加「投其所好」的方式去创作电影,那么这样既不能解决本来就存在的问题,还会让这个世界,失去一种可敬的艺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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