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喜剧》,半个北京社会
开心麻花的伦理梗
在欧美,笑话的两大类别集中在性与政治,在中国,老话儿讲的“莫谈国是”让喜剧撇下政治这一支,而与性相关的幽默则结合在中国的人伦社会中,演变成更隐而不宣的伦理梗,相声中“我是你爸爸”、“托妻献子”等众多传统包袱都脱不开伦理梗。
与欧美性笑话更关注过程中的生理矛盾不同,国人的性笑话关注点则更聚焦于其后衍生而来的伦理错位。
落实到电影上,中国电影的不分级天然规避了在银幕上过于直白的表现与性相关的场面,中国做不了贾德.阿帕图那样的性喜剧,那我们就把伦理梗耍得出神入化。
脱胎于舞台的开心麻花喜剧是炮制这种隐晦性喜剧的高手,既《李茶的姑妈》将姑妈与不同辈分的对象组CP的家族乱配闹剧之后,《半个喜剧》又将古老的叔嫂梗讲出清新脱俗的新意思,爱上同一个女人的两兄弟从血亲同胞改为并没有血亲关系的好哥们儿,既冲淡了悖伦感,更是非常现代化的改编。
经历独生子女年代,中国的家族显见的缩小,之间的联系也显见的疏远,对于很多独居大都市的年轻人来说,跟朋友遭遇同一个性对象的可能性远远大于跟亲戚。
毕竟浸淫舞台多年,开心麻花的电影在剧本的戏剧性方面一直超越行业平均水准。
影片开场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把人物关进了狮子笼里,郑多多和春风一度的女孩被约会对象莫默堵在屋里,屁股还没坐热的观众立马被吊起胃口,之后郑多多巧用房间错认的手段骗过莫默,谎谎相扣,将喜剧的误会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两哥们先后跟同一个女人发生亲密关系,《半个喜剧》从这个伦理梗出发,最终却唱成真爱与自由的主题,观影过程中虽然偶有被影片强拧道德观的不适感,但总的说来,如果不太较真、不爱反刍的观众确实会被《半个喜剧》洗脑成功。
具体的洗脑操作,其一:开心麻花的编剧非常纯熟的用情感体验,或者说感性段落冲淡或者阻断了观众的道德判断,孙同与莫默第二次见面,是莫默跟郑多多亲密后次日早晨从浴室围着浴巾出来,这是个非常具有性意味的场景,那么如何让观众接受孙同就要爱上一个刚刚跟哥们上过床的女人呢?
编剧用放大的情绪来阻断观众的道德思考,莫默知道自己被郑多多骗了之后有一长段痛不欲生的情绪发泄,而看着她如此痛苦,孙同则表达出深刻的同情与愧疚,这一段情绪描摹影片花费了大量笔墨,还为此配上了爱情主题曲,电影是非常能作用于感官的,当观众与莫默、与孙同发生共情,就会忽视他们道德上的尴尬与瑕疵。
除此之外,从舞台上直接搬过来的人物自我陈词,虽然显得电影化程度不够,但对强拧观众的道德观却非常有效,当一个人对着你进行心理剖白,你很容易被带入他的立场里,而一旦你认同他的立场,当然就会觉得他做什么都情有可原。
《半个喜剧》的人名梗
三言二拍、各种话本里人名常是明梗,像另一种勾脸,一报上名来,便概括了人物最本质的特征,也明示了创作者对这个人物的道德判定。
《半个喜剧》中高璐无疑是道德零瑕疵的一个,对外乡人孙同毫无歧视还时常关怀,任劳任怨一个人操办自己的婚礼,男友郑多多要求她不要去都是男健身教练的健身房,她就待在家中锻炼,而当发现男友不忠,果断取消婚礼,这是一个类似《飘》中玫兰妮的完美人设,从她名字也可以看出编剧对她的道德评分是最高的。
而孙同、莫默、郑多多三个人的名字明晃晃的标出各自的道德瑕疵。孙同,“同”意指同流合污,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尊严、放弃原则;莫默已经替编剧直接骂出来了,“你就是郑多多的一条狗,还是一条好狗”。
莫默,一个跟交友软件陌陌同名的女孩,人如其名,太好约的一个女孩,跟郑多多第一次正式约会就睡到了一起,被骗之后依然没有反省,孙同赶到她家里向她表白时,两人又直接睡在了一起。正是由于她太轻率的步入男女亲密关系,才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闹剧。
郑多多这个名字起得更有意味,有钱就是他的原罪。当郑多多发现孙同跟莫默背着他好上的时候,他哭得像个孩子,那是《半个喜剧》最打动我的一处,他感觉自己被朋友背叛了,有钱人最大的梦魇再次变成现实——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只把我当饭票。
郑多多的父亲郑总跟孙同说“你先出去一下”时,其实就是一个老总对下属正常的语气,然而孙同觉得受到了伤害,激烈的反弹,在孙同眼中郑家拥有的巨大的社会财富与资源,就已经对他造成伤害,这一笔是对一个阶层越来越分化并出现固化趋势的社会的示警,也是《半个喜剧》最具社会意义的一笔。
韩国近年大热的影片《燃烧》、《寄生虫》等都是讲由阶级分化导致的原发的仇恨,孙同的自我陈词便是“生在水坑里的人”对“生在天上的人”无差别的原发的仇恨。
郑多多是不是有道德瑕疵,已经不重要了,就像《燃烧》中富家子弟到底是不是残杀刘亚仁的女友这个事实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刘亚仁扮演的穷人孩子已经以“为富不仁”之名判定了富家子弟的罪。
《半个喜剧》剧本的现代性还包括更立体的处理影片中的反面角色,将郑多多塑造成一个集天使与魔鬼一身多维的矛盾性人物,郑多多的大男孩气质,给他的恶行凭添一种孩子的游戏感,稀释了他的恶,而在个人陈词中,郑多多也坦陈了他的困惑,当生在水坑里的孙同因拥有的匮乏而焦虑时,生在天上的郑多多则因为拥有的富余而空虚迷茫。
虽然影片对郑多多和高璐婚姻的背景着墨不多,但更像两个门当户对的上层家庭的强强联合,在这段理所应当的婚姻中,两个年轻人真正的情感感受反而退居其次,所以高璐在跟郑多多感情不稳争吵不断的情况下,依然按部就班的操持婚礼,而郑多多婚前艳遇不断,却从未动摇过走向婚姻的人生规划。
或者,只有在跟别的女人不断约会谈情的过程中,郑多多才能找到一点人生的自控感。
开心麻花的女权梗
跟被大众投诉“物化女性”、“矮化女性”的《情圣》相比,开心麻花喜剧中的女性意识无疑更现代。
无论是《夏洛特烦恼》中一直争取恋爱主动权的马冬梅,还是《李茶的姑妈》中集美貌、财富、品行于一身的姑妈,《西虹市首富》中对亿万横财无动于衷的夏竹,都是比片中男性拥有更优品质、更强行动力的存在。
尤其值得一说的是任素汐扮演的两个女性——《驴得水》中的张一曼,《半个喜剧》中的莫默,她们跟中国电影中常见的女性大不同,有显见的道德瑕疵,尤其是在性道德上,在中国艺术作品中,这种瑕疵往往是女性反面角色的专利。
而同时,这两个角色又具有英雄的精神特质,她们觉醒与自主,有一腔单挑既定社会规则的孤勇,拥抱真理,蔑视谎言,显然张一曼与莫默不同于我们常见的女性角色,她们是具有男性特质的,真正跟男性平权或者说同权的女性角色。
从角色塑造而言,张一曼和莫默无疑是女权的,然而从整部影片来看,讲的却都是女权的覆灭,张一曼遭到了跟她发生亲密关系的两个男人裴魁山和铜匠疯狂报复,最终像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一样被大众默许为献祭的羔羊。
《驴得水》以女权开场,却以女权行不通收尾。《半个喜剧》也只是半个女性主义,虽然莫默真诚的面对自己,勇敢的面对社会,但显然在影片其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落败者,在孙同的母亲嘴里称呼她为“那样一个女孩”、“不靠谱”,当孙同面对选她还是选郑多多这道二选一选择题的时候,莫默其实已经是被放弃了。
不知有意无意,片中还屡屡出现将莫默和物品并置的疑似“物化女性”的处理,影片开始孙同非常习惯性的找郑多多借衣服穿,而最后当他跟莫默分手后作为伴郎参加郑多多和高璐的婚礼时,有一个很有意味的动作设计,郑多多将一瓶自己喝过的水扔给孙同让多喝点水,孙同把郑多多喝过的半瓶水放下,自己打开了一瓶新的水。
对莫默最大的物化与矮化来自另一个女性——她的母亲,作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孩的母亲一直催促莫默相亲,这个我可以理解,但当孙同找到莫默家给她送身份证时,她母亲看到一个异性来找女儿,以“我们家狗怀孕了,我要早点回家”为由迅速撤离留下两人独处,这一笔起码在我看来既失实又恶意。
有些土生土长的北京女孩的家长们就算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看到孙同第一反应也应该是盘问他的家世,而以孙同当时的条件,最大的可能是第一时间就被莫母PASS掉,绝不至于把女儿当压仓货,有人询问就甩手出货。
而母狗怀孕的梗,放在这里简直具有侮辱性。影片中这种错乱芜杂的女性观,也许源于编创者想照顾各个层次的观众的心理需求,毕竟当今社会的女性观确实停留在哪个朝代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