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论|《南方车站的聚会》:一场孤独的盛会
由胡歌、桂纶镁领衔主演的剧情片《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今年唯一一部入选戛纳电影节主竞赛的华语片,可以说是年底最令观众期待的电影。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发生在上世纪武汉的一段关于犯罪和逃亡的故事。主人公周泽农本是一个盗窃团伙的头目,但在一次内部火拼中,周泽农意外杀死了一个警察,只能栖身于鱼龙混杂的野鹅湖,从此过上逃亡生涯。另一方面,当地的陪泳女刘爱爱想方设法获取了周泽农的信任,她希望通过举报周泽农得到警方悬赏的三十万奖金,并将奖金分给周泽农的妻儿。于是,一场酝酿于雨夜的盛会悄然而至……
导演刁亦男的前作《白日焰火》曾获得了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而这部《南方车站的聚会》是刁亦男自柏林一役的成功后,沉潜多年呈献给观众的电影,其制作的精良、剧情的精彩都令人惊叹。从题材上看,这部电影毫无疑问归属于时下非常火热的犯罪题材,但其别出心裁之处在于它融合了西方的黑色电影风格。所谓黑色电影,往往采用情绪悲观的基调,多用于描绘生活在舞弊丛生的底层小人物,被过去所羁绊又对未来缺乏安全感的小人物的处境。而本片中的周泽农各方面都具备黑色电影主人公的特质,一方面,他有着不堪的犯罪过往、对妻子和儿子不闻不问五年;另一方面,栖身于鱼龙混杂、秩序混乱的灰色地带野鹅湖,既要躲避警察的追捕又要防范黑道团伙的灭口,他的生命尊严被这种混乱无序感消解得一干二净。
无论是片中用光影营造出来的迷离气韵,还是独特的叙述节奏都让人觉得这部电影具有一种诗意。在我看来,影子是剧中表现人物心境、暗示人物命运的常用手段。剧中有三处光影的运用令我印象深刻,第一次是周泽农和刘爱爱在车站大厅的门口,周泽农对刘爱爱说这不是合适的举报点,获得了刘爱爱的认可,此时周泽农和刘爱爱的影子同时投射到墙面上——一大一小,一强一弱,似乎在暗示着刘爱爱在背负重担的周泽农面前还太过轻飘。紧接着周泽农走向了刘爱爱,墙上的影子也在两人交汇的时候变成了等量,这个画面其实暗示了周泽农日后会信任刘爱爱,他们之间还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二处是两人在马戏团帐篷里,白色的帐布随风飞扬,帐内的刘爱爱看着帐外周泽农不断变幻的身影,两人隔着帐布却都感应到了彼此,这是两人心意逐渐相通的表现;最后一处的身影是周泽农雨夜在鸳鸯楼内逃命时的,当时周泽农竭力想跑上楼梯,但镜头并没有跟随他移动,反而是一直定格在最初的位置,任由周泽农的影子不断地放大。虽然逃跑的周泽农浑身都在颤动,都在爆发力量,但是除了身形的变大,他的位置却没有改变,这暗示了他所有的逃亡都将会是徒劳的结局,也暗示了他焦灼的困兽心境。
在细节的把控上,这部电影的处理堪称极致。剧中周泽农经历了雨夜逃亡后饥肠辘辘,让刘爱爱帮他买面条,面条端上来后,周泽农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但却因为过于心急被面条烫了下嘴——在这么紧张的节奏中导演仍然没有放过这种精微的细节,可圈可点。在服化道方面,该剧的处理也非常细致,比如周泽农在马戏团帐篷中看到的装置“瓶中女”,比如野鹅湖夜晚的荧光舞,在上世纪末期都很常见。为了更好地诠释角色,胡歌的脸上永远都有深浅不一的伤痕特效,而桂纶镁脸上星星点点的晒斑妆也很贴合角色陪泳女的职业。
该片在戛纳上映时曾引得暴力美学的领军人物昆汀·塔伦蒂诺发出阵阵大笑,而昆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该片视觉效果的肯定。事实上,本片当中暴力美学风格似乎和昆汀一脉相承,片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镜头莫过于周泽农在混斗中用伞柄刺穿了盗窃团伙的一员,开关一按雨伞便在对方的身体里撑开,沾满鲜血的透明伞面恰似地狱里的曼珠沙华,带着某种怪诞肮脏的美感。导演甚至还在片中安排了动物园的野兽来做暴力场景的见证者,多种不同颜色的兽眸闪闪发光,见证着人类之间原始的杀戮。但紧接着画面又发生了切换,方才的暴力转瞬即逝,火烈鸟在晨曦之间紧紧依偎的温馨让人忘却了杀戮带来的血腥感。除此之外,声音也是这场暴力杀戮的见录者,墙上报纸上发出的怪异噪音、热水瓶摔碎的刺耳尖音,子弹的出膛、各种各样东西砸下发出的巨大声响都在调度着电影的叙事节奏,让观众沉迷于荒诞暴力的现场。
虽然这部电影用到了很多西方元素,但真正支撑起这部电影人性主题的却是人物复杂的性格。周泽农这个角色虽然被警方通缉,但他却无法让人产生恶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周泽农身上还有一些闪光点,他为解决手下的过失答应了自己不喜欢的火拼方式,他也因为背负杀人的罪责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无路可走,他甚至在明知刘爱爱出卖自己时还救对方于恶徒手中,这些都是周泽农身上有良知的一面。而刘爱爱这个底层陪泳女,她在艰难的生存处境中练就了麻木应事的本领,为了钱和生存,她毫毫无原则,但在和周泽农相处的点滴中她受到了周泽农的感化,冒着被判刑的风险将赏金分给了杨淑俊。
一场南方车站的聚会,多种精彩电影元素聚合,多方立场各异的人物交汇,但众生相仓皇迷离退散之后,周泽农倒下,刘爱爱被调查,掩映在这场盛会之下的悲凉底色方才显现。而我们能思考的,就是如何替他们寻找丧失的生命尊严。
(文/章雨恬 刊于《燕赵都市报》2019年12月16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