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芸知道》: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象美学
意象,最早出现在《周易·系辞》“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不过,《周易》之象是卦象。后来发展到历史、哲学、文学领域。诗歌艺术借用并引申之,“立象以尽意”的原则未变,但诗中之“象”已不是卦象,而是具体可感的物象,是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审美形象和审美空间。
《只有芸知道》,便是冯小刚导演运用影像语言书写的爱情长诗。而在影像表意系统里面,其遵循了诗歌艺术的“主—客”“我—物”“情—景”“内心世界—外在环境”相互观照与渗透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现技法,凸显了情感要素在生命历程中的唯美和绵长,观众借由丰富深沉的意象之美,感悟、体验、共鸣于影片营造的心物与共、情比天长的诗意情境之中。
骨灰与长笛:美在爱情的永恒吟叹
影片伊始便出现了罗芸的照片以及照片两侧的骨灰瓷瓶。镜头不经意的滑过,那朵远逝的笑颜将故事的帷幕徐徐拉开,并在观众心智预设下感情的基调——这是生与死的互诉,这是天与地缱绻。
隋东风为完成罗芸遗愿,跨越万里将她的骨灰各处散布。骨灰是串联剧情的线索,也是寄托情思的美丽哀念。隋东风携带15年的温暖记忆一路行驶,他时而与骨灰深情对白,告诉罗芸每件事情的进展,时而在生机盎然的景致中沉浸和瞭望,蓝天、白云、远山、近草,无尽思念映照下的醉人时光,恰似罗芸音容笑貌的浅叹与流淌。
把骨灰埋在昔日的大树下,与他们的孩子布鲁相依相伴,这是对日月积淀的加持,也是对爱情信念的加固。永远陪伴罗芸的不仅有相濡以沫的爱情,还有相濡以沫的精灵。
当隋东风伸开手臂,把骨灰洒向大海,镜头长时间定格在此,飘散的骨灰粉末在风中轻扬,它冲开了演员和观众的情感闸门,灰有形而情无终,风有力而意无踪,每个观众都在扑面的怀想中找到心底的感动,意象视觉的扩张力、感染力创设了极致的审美时空。
罗芸渴望岁月静好,也渴望生命灿烂,骨灰的一静一动设置满足了人物个性的内在需要。当情与物交融共生,当有形与无形跨越藩篱,观众感受了最动情、最真挚的艺术意境。
隋东风和罗芸最初的相见是因为长笛的悠扬,长笛音色丰厚甘醇,洪亮有力,象征彼此爱情的浓郁和悠长。片尾再次出现长笛,隋东风从笛身中抽出一张纸条,“当你看到这份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不是一般的留言条,也不是一般的情书,这是罗芸对隋东风深切、深厚、深沉的关爱,字里行间铺满了对往昔情感的不能自已和对隋东风走出阴影的恳切期待,借由纸条和长笛,隋东风应该相信,罗芸一直存在于世,她没有离开,她永远活在彼此的心里。
看到此处,“我要过的日子,就是有你的日子”,这句台词又在观众心头来回萦绕。意象的呼应,情感的叠加,观众仿佛看见了隋东风在暖风夕照下吹奏长笛的影像,长笛流动出来的旋律便是罗芸心灵的回声,它沁人心脾而又余音绕梁。
器物意象,可以推动剧情的发展,增强观众对叙事细节的聚焦和感知,同时又能够扣住观众的心理脉搏,煽动、铺垫、渲染、积蓄情绪,最终为情感的爆发和升华调集审美力量。
狗与鲸,美在爱情的无私陪伴
狗(布鲁)是上天送给隋东风和罗芸的孩子,狗的形象使得他们爱情的图画更加鲜活、灵动,饱含亲情的温暖。狗也是罗芸生命力的承载,当布鲁查出癌症,不久将离世。罗芸感同身受的哀伤、悯惜、不舍,她对照到自己的命运旅程,愈发对布鲁的离开悲恸无比。
在大海无忧无虑、畅快潜行的鲸是罗芸的向往,她多么想像鲸鱼那样自由自在,没有隐忧、没有悲痛、没有禁锢的空间,活出明朗、生动和绚丽。可这样的诗意她只能收藏在心里,陪伴和慰藉自我的灵魂。
隋东风终于带着罗芸去看真实的鲸鱼,看鲸的意象和罗芸共舞,看海浪奔放、欢快的诗意在海面尽情闪耀。影片构图很像罗芸再现的笑容,更是对爱情的缅怀与尊重的浓重写意。
狗和鲸,让我想起了《白鹿原》中的白鹿和蛾。圣洁、自由、轻快的白鹿是神性的化身。白嘉轩发迹前在自家地里见到了白鹿,之后白家转运;白灵出生之际也出现过白鹿,白灵后来加入地下党,成为新生力量的代表,印证了白鹿的吉兆;朱先生去世,白鹿现身,进一步说明朱先生德高望重。白鹿充满爱和喜悦,是白鹿原所有族人心中最纯净、最仁善的精神高地。田小娥被镇塔下,幻化为翻飞舞动的蛾,隐喻着她对命运的奋抗与不舍,蛾与白鹿一样有着对生命的痴情和希冀。
动物意象,有时寓意并暗示人物命运的转换变化;有时象征并放大人物个性的特质或精神追求;有时介入人物的社会交往和人际互动,寄托独特情感。动物意象往往能够给观众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开掘了影像语言的广度和深度,也提升了艺术审美的力度和高度。
大树和白云,美在爱情的浪漫守候
大树和白云,是整部影片多次出现的情景。一颗孤独茂盛的大树,仰视苍穹,荫庇绿地,这是隋东风和罗芸经常闲坐的地方,他们的感情就像大树一样,扎根深厚,长势热烈,稳固而安详,灿然而卓立。晴朗天宇下的大树,繁茂丰沛,充盈理性而自然的美感,加上真挚葱郁的爱情,奉献给观众极适的审美体验。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白云的意象覆盖荧幕很大面积,隋东风行走时,她是罗芸深情怜爱的眼神;俩人爱恋时,她是纯洁的怀抱;鲸鱼跃水时,她是欢愉的抒怀。罗芸与白云,名与景巧设并置,显现导演将具象性、情感性、艺术性地高度融合。白云构筑了影像的无限诗意,升华了天长地久的美学符号。
采用自然意象营造氛围、深化主题的情况在其它影片中也常有出现。日本电影《情书》的“白雪”即具有丰富造型语言的作用又有多重象征意义。影片初始飘雪的冬日,苍茫的雪原、漫天的飞雪与渡边博一无尽的惆怅、深藏的隐痛相互映衬,烘托了故事的主旨和主人公的心情。影片高潮部分,以白雪为背景,面对白茫茫的纯洁世界,面对升腾的美丽朝阳,敞开心扉的博子真情呐喊,躺在病榻的藤井树心灵感应,在白雪的光影里,清新唯美、明快动人的美学意境让所有观众动容。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
“情境虽有在心在物之分,染然情生景,景生情,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
不管是在文学艺术,还是影像艺术中,自然意象的采集和运用,总是融情于景,以景托情,使得作品充满思想内蕴的活力和深意。自然所赋予的超越现实的通感体验,符合情景共生的维度意趣,更符合东方审美的含蓄温婉。
《只有芸知道》还有一些意象构件,如戒指、极光等,它们在视觉演绎和剧情铺陈方面都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戒指的移动将隋东风的心理情结与现实情节勾连起来,为观众熟悉故事轨迹创造空间。极光现象,一方面扩展了观众的审美视野,另一方面揭露罗芸内心含蓄的挣扎——在有限时光里面享受自由生活的呼求,为后来的大火及移居埋下伏笔。
“意象是诗歌的灵魂,”也是影像艺术的灵魂。“意象是思维化了的感性映像,是具体化了的理性映像。”
电影《花样年华》中展现东方魅力的“旗袍”,暗示着苏丽珍孤独的内心世界;《暖》中荡漾的“秋千”寓意暖与井河远走高飞的梦想;《少年派》中的名叫Richard Parkerd “老虎”映射的是派自身的恐惧与人性的邪恶……意象有助于充分展现人物思想情感,深刻表达导演的艺术意图,从而使得现实的描写获得诗意的升华;意象有助于观众理解剧情核心,让意韵深长的“美”在共情、共振、共享中孕育和茁壮。透视《只有芸知道》的意象营造,我们至少感受到三种“美”:
波兰著名导演扎努西说:
电影艺术提供了养成人们观点,但首先是养成人们感情的可能性。……这门新艺术的能力首先在于激发感情。
《只有芸知道》激活了恬淡的情感之美。没有强烈的阴郁和纠缠的纷争,没有啰嗦的细节和窒息的节奏,影片娓娓道来,舒缓而优雅,平淡而恬静,恰是一幅纯净暖心的异域风景画,更是一首炽热淋漓的爱情诗。意象的圆润与情感的质地相得益彰,真诚质朴的审美更令人刻骨铭心!
影片有几处灵性的亮光:随着隋东风的心念而滑落的戒指;遇到极光许愿后,罗芸的心想事成——饭馆被烧,安稳固定的日子发生改变;狗在临终之际的落泪以及与给予主人的抚慰;鲸鱼在期待中如约出现,圆满了罗芸的心愿。这些由意象串联和架构的灵性表达,叩击着观众心灵深处共通的惊艳和神往,观众的心境紧跟人物的情感而跌宕,一切演进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据此,影片释放出一种天随人愿的美好情愫与灵性之美。
风走云动,风止云现。在每名观众心中,隋东风和罗芸的爱情是永恒且美丽的。在可见中残缺,在想象中完整——意象增添了影像表意的独特性与折射性。影片中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物,人与情,交相辉映,浑然一体,柔和悠然的意境抒写感人至深的爱情,这是诗意的艺术之美。
《只有芸知道》运用丰满优美的器物意象、动物意象和自然意象,引发观众强烈的情感共鸣、审美共鸣,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影像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将电影推升至更高的艺术境界,同时也证明了导演娴熟的创作技艺和美学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