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场残暴盛宴

  -本文涉及剧透-

  电影的开始,车站外的男人缓慢地抬起手臂,让我们跟他一起凝视腕上的表。由此我们知道时间对他很重要。

  

  这个叫周泽农的男人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兑换生命的剩余价值。特别之处是,这种剩余价值的实现,不是通过为这个世界生产或者创造什么,而是通过他的死亡,通过他从这个世界上离开。

  

  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明码标价,成为一件昂贵的猎物。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场残暴的盛宴,各路人马如同秃鹫般在周围盘旋,伺机扑上去,啄食这个将死的男人,分抢那份剩余价值。导演颇为任性地将一场剿杀次要人物的戏安置于夜间的动物园,让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睁大眼睛的笼中困兽,作为周泽农命运的一种显明修辞。

  

  人必有一死,刁亦男所创造的周泽农深谙这一道理,所以逃亡并不是对死亡的最有效的反抗,相反,如何自由地处置自己的死亡,倒是生命意志最能得到彰显的地方。刁亦男试图在被时代、社会、律法挤压成一条缝隙的生存空间里,定义一种极其卑微的个人英雄主义。一如西尔维娅·普拉斯诗里写的那样,“死去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善此道。”前来车站赶赴聚会的周泽农,决定将自己的死亡当成一种艺术来创造。他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亏欠多年的爱人。

  但是想把这件礼物交到妻子的手中并不容易。两人之间所能建立起来的桥梁全部被切断了,他们需要一个运送这份死亡的邮差。一个叫刘爱爱的女孩适时出现,领受了这份使命。她的任务是护送周泽农、或者说周泽农的死亡最后一程。陪泳女这一意味深长的身份,在这里转化为将周泽农送至生命之河彼岸的摆渡人。

  

  河或者湖作为生命的象征,在电影里被反复强调。但是如果说,一个硬币就能使瓶中女伶唱上一遍的《美丽的梭罗河》歌颂着一种普世价值里的生命,透过周泽农的眼睛所看到的生命,则是夜幕下黑沉沉的一片,没有目的地的小船成为孤岛,容纳着他的最后一点欲望。被剥夺了未来的当下,变得毫无意义,不值得留恋。

  

  刘爱爱跳下水游泳,用自己的身体搅动着这片死水。这个蹲在夜市货摊前摆弄闪光的灯束并流露出天真微笑的女孩,显然有着浅白而明确的生存意志。她是否试图唤起周泽农的求生意志?但是她的确询问过他的意愿,即死亡是不是仍旧是他的选择。那个肯定的答案很重要,到电影结束的一刻,我们会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当时他们眺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车灯,是电影中最奢侈的一个浪漫时刻。但是远方对周泽农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在扁平的时空里,既没有明天,也没有比这个南方更南的地方。

  在这个电影里,导演让渡于剪辑的空间是有限的,影片的名字决定了他不打算从祸事的开头来讲这个故事。因为相较于具有偶然性的杀人,他更关心的是必然的死。所以车站是电影的开端,那个时候周泽农已经想明白了如何处置自己的死亡,而刘爱爱作为协助他死亡的人前来赴约,承担着同等重要的角色。

  

  在这个以相遇为开场的故事里,我们获得两条岔开的线索,第一是周泽农将会如何死去,第二是刘爱爱在这个死亡漩涡里的历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变得越来越明确,因为空间和时间都在收缩,而后者依然扑朔迷离。虽然导演十分慷慨地向我们展示她的生活空间,充满情欲的湖边,令她战栗发抖的夜市,但是我们始终不太确定她的意图。

  当电影里的某个角色说:“那个婊子不属于任何一伙,她只是为了钱。”我们也跟着怀疑她。因为在这样一部有着强烈的虚无主义色彩的电影里,或者说在刁亦男所建构的电影世界里,怀疑是最容易做的事。他要求我们怀疑一切价值,否定一切价值,捏碎所有虚假的肥皂泡,直视在存在主义的盘剥下变得瘦骨嶙峋的真相。

  

  但是这一次,在彻底的怀疑和否定之上,刁亦男选择了去相信一种价值。刘爱爱正是这种价值的化身,她通过兑现自己的承诺,也兑现了周泽农死亡的价值。让这场死亡在一片无意义之中生出了一点意义,如同无边黑暗里升起的一簇光,或是虚无的荒原上长出的一茎野草。

  电影没有向我们正面展示,两个女性的结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或许那远比我们认为的更早。当刘爱爱将衣服递给困囿于狭促衣柜里的杨淑俊,导演已经向我们暗示过那个颇有默契的传递和交付的动作。一个保护了另一个,另一个则代替她走完这段无法前往的旅程。人们可能会说,这是一次女性的胜利,却忽略了这也是周泽农的胜利。

  

  刘爱爱用一种抱着骨灰盒的姿势抱着那袋钱,杨淑俊挽着她的胳膊,两人穿过狭长的街巷,目光凛然地并肩前行,宛如从一场葬礼上归来。直到路边洗车的水管将水柱溅在她们的脸上,如同一场受洗,昭示着新生。这种新生不是个人的,而是属于某个共同体,如同是熊熊熔炉里的一小片结晶之物,被导演小心翼翼地搁在这座恢弘建筑的最顶端。建立在怀疑和否定之上的相信和肯定是困难的,但这份困难,正是艺术家在思考角力和精神跋涉中,所能为我们带回的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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