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不过一门“菜单学”

  - 职 业 故 事 -

  这些年来,与父亲接过不少的菜单,从开单到整货到装货再到送货验货,最终结账,这一串看似不起眼的流程,有辛苦也有狼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结过大大小小的账,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的东西,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与父亲接菜单送货的场景。

  按照惯例,过年前的一段时间应该是与菜单打交道最多的时候。

  菜单,也就是摆酒宴请客的一系列物品,什么菜呀,烟、酒水、瓜子、糖、鞭炮等等,一条条罗列于单子上。与菜单相关联的人群也是比较多的,基本的就是摆酒宴的主人,开菜单的厨子,接菜单的商人。特别的就有递菜单的人,这一类人或许是掌事的,或许就是主人家比较强势的亲戚。

  我的父亲,是菜单的基本人群,是个商人,但有时,他也是开菜单的人。只是我父亲这个商人,是个有点特别的商人。

  对于菜单,父亲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风格。

  接单

  接单是做菜单的前提。

  对于接单,有时看的是一个商人的脸皮,有时看的是一个商人的品格。不幸的是,父亲属于后者;幸运的是,父亲恰是后者。父亲这些年来接过许多的单子,有白喜事的也有红喜事的,每一个单子,在我看来,都是父亲以人品开始又以人品结束的。

  对于白喜事的接单,可就发生过很多尴尬的事情了。

  有一年,隔壁村子的一个老奶奶久病去世,听到鞭炮声,在店里的老人家就已经猜到了,她们议论纷纷,其中我听到一句让我很难忘的话“刘老板,又有的忙了,还不快带好钱纸去看死”,父亲听后也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并没有太在意。

  没过多久,父亲就接到一个电话,那是老奶奶的儿子打来的,他让父亲送几匹白布和一些纸钱过去,顺便把菜单拿回来。那些老奶奶又开始唠叨了,“我就说嘛,这个菜单还得是你刘老板的菜。”

  父亲接到电话就开始准备了,包了几匹白布和一些纸钱,还另外提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那里面装的都是一些“看死”的必备物品,钱纸、蜡烛、香,还有一捆鞭炮。出门时父亲总会换上一件黑色的上衣,拿上一包上等的香烟,小时候我始终是不明白的,长大后才体会到那烟不仅仅是烟,黑色也不单纯的只是黑色。

  到了老奶奶家,父亲看到另外一个商人也同时赶到了,他手里拿了一把稀疏的钱纸,几根细小的香和半封小炮。父亲笑着向他走去,想给他递支烟,他装作没看见父亲一样,匆忙地向灵堂走去,点燃了那半封小炮,左手一甩,右脚就踏进了屋,抓着那一把纸钱,往门板下的蜡烛上一点,对着老奶奶拜了几拜,转身就向老奶奶的儿子走去。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就连老奶奶的儿子也目瞪口呆了。我在想,他可能更适合当演员。

  这短短的几十秒,是普通人好长时间才能演绎出来的故事。

  老奶奶的儿子并没有过多的与他交流,只是寒暄了几句,就来招呼在路边等候着的父亲。

  “刘老板,就等着你的东西呢,来来来,进去坐进去坐”,父亲边递烟边对他说,“兄弟,节哀顺变,你先去忙你的,我去看看咱妈,事情待会聊。”

  说完后,父亲拿着黑袋子缓缓地向灵堂走去,他先是点燃了那一捆鞭炮,随着鞭炮声,父亲缓缓地走进灵堂,轻轻跪在门板上老奶奶的遗体前,一张一张撕着纸钱,拿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和香,拿着那一打撕好的纸钱往蜡烛上点燃,慢慢放进聚宝盆里,然后跪对着老奶奶拜了几拜,起身又拜了几拜,最后,父亲才转身走出了灵堂。

  出了灵堂,父亲向在路边忙活的老奶奶的儿子走去。短短的距离,也是独属于父亲的风景线,父亲一边点头与远处的厨师打招呼,一边与迎面走来的熟人握手,递烟,寒暄。此前的商人此时正与老奶奶的儿子谈论着菜单,像极了小时候写作业时与父亲讨价还价的我,也许,他是不希望自己的一番努力白费了吧!

  可是,敷衍和努力是界限分明的。最终,老奶奶的儿子将菜单之类的全盘交给了父亲,他说:“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我敢把后背交给你的人。”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看远处的灵堂。由此便结束了这段充满故事的接单历程。

  这些年的接单历程中,像这样的人屡见不鲜。尤其是这几年,一些菜单的其他人群也开始以各种方式接单了,或是洗脑式的,或是绑架式的(厨师来办厨,菜单就必须要给厨师),甚至还有中间商式的(自己拿到主人家的菜单,自己不做,转手给别人,赚快活钱)。

  对于这种捞钱方式,父亲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都要生活,不能说他们错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不要被带偏。即使再如何困难,不能把客户当猴耍,也不能把客户的钱不当钱花。”

  这几年,虽然接到的菜单越来越少,但父亲说的那段话,在此后我与父亲经手的菜单中,散发着越来越耀眼的光芒。

  整货

  整货是做菜单的基础。也是我们一家人忙碌的开始。

  接到菜单,父亲总会先大致看上一遍,有多少桌,用什么烟,桌上摆什么酒……这一遍过后,大抵曾经类似的单子就会被父亲从记忆中扒拉出来,哪些东西开多了,或开少了,这酒宴一套流程下来的花费,父亲已一清二楚了,整起货来,也会有节奏一些,且速度更快。

  整货之前,父亲会将原始的菜单重新腾一遍,分好类,一个完整的菜单大致分为三类。

  首先是整第一类,理所当然的,就是菜。菜占了菜单的绝大部分,也是最能看出一个菜单好坏的重要因素。平时父亲接到的单子中,像一些小菜就会让周边村子里的农户送过来,他们是从不缺斤少两的,而且只多不少。甚至有一些农户会准备两份,一份是客户的,一份是给我们家的。其他的菜就会在送货的前一天晚上报到城里的菜贩子那去,第二天早上送来。送来时,父亲总会拿出称来,称一称那些比较贵重的,天气热时,父亲也会第一时间将易变质的菜类食品放进冰柜里,虽然麻烦,但这似乎已成为父亲的一种习惯。

  接下来就是整第二类,副食。这一类整起来是比较吃力的,种类多物品杂,但整多了,也就得心应手了,就像庖丁解牛,父亲是庖丁,我算是良庖。一个菜单中,几乎所有的副食都要用到,而我们的分工是父亲拿大件的,我拿小东西,表面上看起来是我占了便宜,实则我是最亏的。

  父亲与我各拿一张菜单,手握一支圆珠笔,穿梭于货柜之间。我呢,提着植物油,数着加碘食盐,口袋装着钢丝球,拿着各式烹调,称着散装糖,点着零散钞票的数目……父亲呢,搬着大件饮料,从里走到外,从外走到里,称着米酒,闻着酒香,时而乘母亲不注意,偷偷抿两口……

  母亲则在我们整货的过程中,干另外一件大事,整理烟。烟是菜单最重要的,是它的精髓,它能衡量一个菜单的档次,更能体现出接单人的人品。所以,每次的菜单都是母亲在整烟,也只能是母亲整烟。

  首先,母亲会根据菜单从烟房里拿出相应数量的烟来,然后对上面的批号,看是否是属于我们家的,最后就是在每一条烟上做标记,留下母亲独创的字迹,一捆一捆打好包,装箱。说实话,我挺佩服母亲的,从记忆中第一次接单到现在,母亲的这个过程就没错过一次,也没有混进过一包假烟。我曾尝试着去整过几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更别提学到整烟的精髓了。

  最后就是整第三类,烟花爆竹。这一类是比较轻松的,简单来说,就是对和搬。先是对上相应的货品,然后从仓库搬出来,有时货品不多,父亲就会让我一个人整,多了,就是全家出动。在我们那,是允许放烟花的,所以每一个菜单或多或少都会开一些烟花,最常见的是一封一封的小炮,它们是用来接客人时放的;其次是一卷一卷的鞭炮,比小炮放的久些,且更大气,白喜事用它会比较多;再者就是一桶一桶的花炮,有日景的,也有夜景的,无论是白喜事还是红喜事,一般都会放上几桶,或是用来吃饭时放的,或是用来接重要客人时放的。

  我是更喜欢夜景花炮的,因为夜晚,我想,才是最适合它的舞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大炮似的花炮,对于白喜事,它格外收到青睐,它的名字叫做闪光雷,体型小威力大,和大炮似的,声音格外的响亮,在游丧的过程中,每隔几米就会看到它的身影,咚咚咚……咚咚咚……因为有它,整条街道格外的热闹。小时候,我最不喜欢整的烟花就是它,笨重笨重的,丑的要死花还不好看。但现在,我每次整货整到它,都会小心翼翼的,不是说搬不动,而是我知道,它比其他花炮受的委屈要多的多。

  所有的货整完之后,父亲会拿着单子从头到尾的对上一遍,看是否有漏的,然后就是打包,拿着麻布袋或食品箱将货物分类装好,拿胶布封好口,再用红绳将食品箱缠稳固牢,装在三轮车上,最后就是送货上门。

  小时候,我只与父亲一起去送红喜事的货,对于白喜事,整完货后,我便彻底与它说拜拜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时候过不去的许多坎慢慢淡化,一次次的磨炼与经历,习惯了,也便不再害怕,现在来看,那时的自己还是太胆小了。

  而现在,送货于我而言,也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交易了。开着三轮车,载着整车或半车的物品,越过一条又一条的乡道,穿梭于村子间,卸着货,拉着家常,开着玩笑,给那些熟的生的人迎面笑脸,然后散着烟,学着父亲的模样,带着主人验完货,游走于红白喜事的各种人群间,辞完别,也算是这个菜单完成了一大半。

  结账

  菜单的最后一道工序,便是结账了。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可我却说,菜单结尾难,它难的不是要搬多少东西,整多少货,而是费心。

  对于结账,一般是在办了酒宴的三天后,客主人们会拿着退货来到我们家,父亲登记退货,母亲算账,我则泡茶端水,将退货检查一遍,然后放回仓库。接下来就是磨嘴皮子,耗口水,最后便是数钱送客了。

  这个过程时间的长短,完全取决于前来结账的人。这偌大的结账人群,父亲曾给他们分作这么几类,一是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类,二是拖拖拉拉,死皮赖脸类,三是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类。说句心里话,父亲每次接单我都在心里默念,希望是第三类,因为第三类简直就是结账的天花板。

  我依稀记得在我十岁那年,暑假的某个下午,我在房间练字。店铺里突然传来一阵特别的声音,是母亲与另一个妇女的声音。我很紧张地走进店铺,看到母亲与那位妇女在推推搡搡的,妇女手中拿着一个满是褶皱的红包,一个劲儿往母亲口袋里塞。我急忙抱住在一旁看戏的父亲,想拉着他的手,去帮母亲的忙,他对我笑了笑,将我拉到一边,摸着我的头,对我解释起了那一幕,原来,她是一个好人,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结账人。

  她是来结账的,因为前些日子,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高兴之余不免又要办酒席请客。她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对父亲也甚是信任,所以就委托父亲承办了酒席的菜单,而恰好那天,因为父亲还接了其他的单子,所以就没能赶去吃饭,这应该也是第二次了,上次是她的儿子结婚,好日子难免会很忙,所以也没能去到现场。

  她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所以这一次她走时,硬塞给父亲一个红包,父亲不肯收,便让母亲追上去退回,于是便有了之前所看到的那一幕,你推我搡,我搡你推。推搡着的动作,一串又一串感激的话语,突然间,她哭了,我也不晓得她为何会哭,反而很是惊恐与害怕。她强忍住自己的泪水,哽咽地说道:“刘老板,你就收下吧,这么多年来,你帮了我们家很多,也没能单独喊你来家里吃一顿便饭,这红包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没有多少钱,你就收下吧。”父亲很是难堪,但最终,他还是将红包收下了,那位妇女,也笑着拖着板车回家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此后每次接到的菜单,都如这般,通情达理,温文尔雅,善解人意。

  这些年来,与父亲接过不少的菜单,从开单到整货到装货再到送货验货,最终结账,这一串看似不起眼的流程,有辛苦也有狼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结过大大小小的账,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的东西,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菜单学,我还是希望,半糖就好。

  原标题:《人生大事,不过一门“菜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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