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龙记:来自江河水域的多声部吟唱

  形在江海,呼之欲出。作为神话产物,龙在想象世界跃然如生,千百年来,人们怀着热爱、崇拜与敬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刻画和描摹它的形象。珠三角纵横密布的河流中,隐匿着诸多关于龙的传奇。而端午前后,两岸的欢呼和激流中的鼓声点燃激情,呼唤神龙的古老仪式在今天仍然有着强大的感召力。而在那些平凡安静的日常,某个手艺人手中,木屑撒落的片刻,一只龙头的复活,仿佛是对往昔神圣时光的凝眸和追忆。

  

  “纷繁的细节总是温热的,它们不断地召唤着我……”海归学者肖剑,从顺德出发,行遍珠三角,寻访龙头雕刻师傅;上个月的“一席”演讲中,龙舟项目发起人陈东讲述了他在顺德的“寻龙”之旅:“龙舟背后,有着本地人特别的关注,他们对这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情,我想,通过龙舟,说不定能进入珠三角的文化深处……”在他看来,“寻龙,就意味着寻找珠三角的文化根性。”

  

  上个月的“一席”演讲中,策展人、顺德青云文社研究所负责人陈东讲述了他“找龙舟”的故事。

  历时三年多,由顺德华侨城、顺德青云文社研究所联合出品的《形在江海——珠三角龙舟制造与存续调研笔记》终于出版面世。2019年启动的龙舟制造调研项目,一共组织了十多位学者、艺术家、摄影师、音乐人进行田野调查和驻地创作,以社会学、人类学、艺术等多维度的视角进入龙舟制作现场,进行跨领域研究和表达,最终成果以多种媒介方式来呈现,这本书是其中之一。

  

  装帧考究的出版物,书脊上有龙舟的造型。

  “形在江海”,著名乐评人张晓舟说,很喜欢这个书名——“龙舟之精气神喷薄而出”。而大气磅礴的写意是用丰富的田野调查夯实的,这份“珠三角龙舟制造与存续调研笔记”,对传统和文化的书写,建立在大量的现场细节之上,无缝嵌合在当下现实中。这本装帧考究的书,充满匠心和质感,仿佛珠三角水域氤氲的水雾,以及工坊的噪音、艺人手握工具时的温度,也能通过纸质传递。

  

  龙舟制作现场。学者、艺术家们的调研,深入到顺德、三水、东莞、江门、番禺等珠三角地区。

  在关于龙舟制造的田野实践中,作为青云文社研究所的学术主持,肖剑更想启动的,并不是理论工具,而是和肉身相连的真实体验。在龙头雕刻的现场,她静静地聆听、观看和感受,那些雕刻尚未成形的龙头,散发着阵阵樟木味道,而当威严的老龙头摆进庙宇供奉时,则四下寂静无声……身在现场,包括木屑气味和木材被切割的声音,以及种种建造中的未完成的场景,还有往返各个现场所经过的交通噪音,一并收藏在她的感官记忆中。对她而言,寻龙之旅,更像一场珠三角田野上的思想漫游,在珍贵的一手体验之上沉淀出关于传统与现代性的思考。

  

  学者肖剑寻访龙头雕刻师傅。

  龙舟的制作,包括龙头雕刻和龙舟制造两种工艺,分工在不同的作坊。学者严丽君走进龙舟制造工坊,访问三代龙舟制造的匠人,以社会学的眼光“寻找文化韧性之根源”。而来自香港的龙舟订单,让她的田野调查跨越了粤港两地。和肖剑一样,学术思维之外,同时开启了感性的体悟:“困惑在刨木花的芬芳里诞生,推搡着我走进三代龙舟制造师傅的生命深处”,在三代人各自的人生悲欢中,找到文化韧性的部分答案。

  

  什么是地方?如何认识地方?具体到珠三角而言,青云文社研究所负责人陈东选择龙舟文化作为切入口。在顺德深耕几年,他意识到龙舟是珠三角文化和传统的一种具象呈现。龙舟对珠三角村庄如此重要,它们从何而来?陈东也看到,在工业发达的珠三角,龙舟制作这种传统的手艺依然没有被淘汰。进入现场,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割裂感”:“外面是一个奔流不息的汽车轮船世界,作坊里面则进入一个时间相对静止甚至凝固的手工业时代”。随着调查的深入,隐忧也随之而来:工匠们在技艺上的细节和真功夫,是在漫长实践中积累下来的,如今正面临失传的风险。

  

  陈东在“一席”演讲中提出一个问题。

  艺术家刘庆元在这一项目实践中完成了一组关于珠三角龙舟的木刻,粗犷而又细腻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工具、器物、匠人、房屋、植物、河流……同样是真实而又安静的岭南民间日常。艺术家说,“我从来不觉得‘龙舟’就是壮男猛女划船竞赛,然后大快朵颐彼此狂欢,它也可以是静水流深。”

  

  艺术家刘庆元的木刻作品。

  虽然今天的龙舟,已经越来越多掺杂和现代体育精神相关联的竞技内容,不过这场龙舟调研之旅,恰恰忽略了作为运动的龙舟比赛,绕过热闹的竞技场面,走进与世无争的龙舟作坊。在陈东看来,龙舟文化并不局限于竞技,更关乎精神价值和信仰,仪式背后的文化土壤和生态颇值得关注,比如这种文化之下,人们的思想状况与生存状况。这大概也是“龙舟制作与存续调研”项目的缘起。

  

  造船厂的工具房。

  在这场田野实践中,“龙舟”是一个不断被拓展的语义。正如陈东说,“之所以选取这么多不同学科不同媒介形式呈现这次田野调查,是因为我们对龙舟文化有一种综合的认识,我们认为它不是单一的,而是全面的,是能够将整个地区文化协调起来的一种‘物’。”在广阔的文化视野中,“龙舟”没有被定义窄化,由这一具象符号所打开的,是事物内在丰富纷呈的面貌,它们相互关联,是一个逻辑自洽的信仰系统和生态完整的文化传承。

  

  调研现场之一,三水龙狮训练基地。

  龙舟说唱,也纳入了这场田野实践。虽然这种传统民间曲艺从唱腔、曲调到唱词,和“扒龙舟”并无直接关系,但在热爱龙舟的岭南水乡,表演者手持木雕小龙舟,是对地域文化身份的一种自我认同。在参与龙舟说唱调研之前,巴朗很喜欢在顺德的村落闲逛,旁观着一种自在、生动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的民间场景。作为一个对地方民谣怀有热情并投入过较多精力的音乐人,对他而言,如果没有听到顺德的民间音乐,就不算真正进入这个地方。所以去龙潭村找龙舟说唱艺人辉叔聊天,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为此,他写下行走民间顺德的思考。

  

  歌手张楚在顺德采风。

  在龙舟说唱的调研中,摇滚歌手张楚也来到顺德进行采风创作,除了声音的呈现,他还在《形在江海》书中留下了文字,虽然从龙舟田野出发,但他的思绪走得更远,诗人行吟的身影,穿过音乐、艺术与哲学。由此可见,这项田野实践不是划定边界的命题,它呈开放的状态,提供交流和碰撞的契机,提示我们,传统之上,可以不断挖掘新的话题。

  

  书中的悦城龙母庙。

  对于珠三角盛行龙母崇拜,学者徐文奇通过史料爬梳并结合田野考察,为西江流域的神灵世界溯源。在人类学的视角之下,我们看到龙母作为一种民间信仰,经历了四个阶段的嬗变历程:无魅、附魅、祛魅、复魅。如果说徐文奇关注的是仪式背后的文化演变,或者地方小传统和国家大传统之间的互动张力,那么学者林芮襄则提供了另外一种新颖的视角,她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挖掘了龙母传说的当代意义,“一个女性主义的环境(并不是一个与男性对抗的环境)……是一个解决了女性羞耻感、生育秩序以及生育年龄的社会期待的问题的理想状态。

  

  艺术家度度的作品也在书中呈现。

  形在江海,视野大开。把龙舟文化置于更广阔的人文和地理中去考察,我们看到河流对珠三角文明的滋养。而作为文化的观察者,来自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和学者,以当代眼光审视传统时,不同背景的学术训练与不同经历的个人生命体验结合,为我们提供了多种维度的视角。更难得的是,虽然有良好的学术素养支撑,但他们的讲述,并不拘泥于学术的窠臼,所呈现的文本和视觉是鲜活、灵动的,同时也是有温度的,不乏对生命的关怀和观照。十多位学者和艺术家,各种不同形式和角度的表达,犹如不同声部的吟唱,流动在江河水域中。

  这些年,“地方”渐成热词,但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性的文化自觉,必须与狭隘封闭的地方主义区分,它需要广阔的文化视野,来进行地方知识的重新建构和表达。龙舟制造调研实践,正是体现了这样一种开放性和创造性。而这个项目是“河流计划”跨媒介艺术实践的一部分,也是这个计划的一个起点。这一基调上拓展而成的“河流计划”,立足于珠三角,“以艺术书写地方”,进入更广泛的文化场域,从食物、制造、渡口等地方风物入手,在探讨地方传统的同时,连接当代意识,不断激发新的思考。

  

  为新船安装龙头。

  访谈

  肖剑:“地方感”的建立,需要“看见”本地文化的视角

  

  受访者:肖剑,浙江大学“百人计划”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策展人。英国拉夫堡大学媒介与文化研究博士,“青云文社研究所”学术主持,“艺术与媒介”(AMF)国际论坛发起人,“河流计划”项目发起人。原英国《NottinghamEveningPost》记者,英国“NewArtExchange”美术馆策展人。主要研究领域为城市文化研究、数字文化研究等,出版英文专著《PunkCultureinContemporaryChina》,中文专著《影像-城市-历史:1891年以来深圳的变迁与重塑》。

  记者:珠三角龙舟制作调研带给你的体验和你之前的田野实践有什么不同?

  肖剑:我之前的田野实践聚焦在朋克音乐文化和二三线城市的艺术节庆之上,更多的是在用学术研究的视角去进入。但珠三角龙舟调研则更希望打破这种学术的条框,不希望以概念先行,而是保持一种敏感,去获得感性的体验,去沉浸在整个田野的过程中,并试图通过感性的写作来模糊“调研”和“创作”的边界。它作为“河流计划”艺术项目的起点,也同样让我从一个学术的调研者走向一个艺术的构思者和创作者。

  

  肖剑在田野调查现场。

  记者: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这个过程里面会遇到一些什么困难?

  肖剑:我觉得主要的困难有两个:一是语言。珠三角还是以粤语为主,像龙舟这种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很多都是说粤语的,即使也说普通话,但肯定还是粤语更自在。所以我会担心沟通得不深入或者是没办法领会他们真实的意思。不过好在语言本身也是一种辨识,那些能够跟我沟通得非常顺畅的,通常都是年轻人,比如张伟潮,其实这也能够反映出龙舟不只是消失的、传统的、年迈的,它具有年轻的活力。二是分散。地点的分散。这个可能不是外来者的问题,而是在进行龙舟田野大家都会遇上的问题。地域的广阔,还有传统的消失和再发明,会让这些地方“需要去寻找”。有的时候也只是从新闻上看到一则消息,那么可能就要去四处询问,最终找到龙头雕刻师。当然,这个过程本身也是田野的核心,面临无,再从无到有。

  记者:外来者优势又是什么?

  肖剑:外来者其实是能保持敏感的。因为不了解,那么新鲜度就常在。外来者的视角也是全景式的,不会拘泥于某一处地域或是一个点,通常都会希望能够从一个点辐射开去。这能更多地保证田野的完整性。

  

  在龙江造船的鸡昌师傅。

  记者:龙舟制作调研的田野实践,是你了解珠三角的一个契机吗?它给你带来哪些地方文化特质的思考和感悟?

  肖剑:龙舟田野是一个很重要的契机,空间上的、情感上的和经验上的。这次调研让我感受到城市中心与周边的动态关系,一线城市的多元和周边地区的“地方感”。珠三角是很丰富的,有层次的、新旧交叠的:一面是旧的建筑空间和文化遗产,比如在河边搭建棚状的龙舟船厂,手工艺人等,以及由此辐射开去的更多的糖厂、甘蔗厂、丝厂等工业遗产,这些是时代蜕变的产物;一面是新文化的创造,包括龙头雕刻技术的发展,年轻人的创造力,艺术家所引领的乡建实践,民俗活动的再启动和艺术馆的建造,等等。其实这不仅仅是地方文化的特点,更是现当下中国整个文化发展的趋势。

  记者:你怎样理解和认识“地方感”?具体到顺德或珠三角呢?

  肖剑:地方感和地方依恋还有地方认同有很大的关系,一个是对地方的喜爱和熟悉程度,另一个是地方的文化认同和文化属性。另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概念是“无地方”,爱德华.雷尔夫在他的著作《地方与无地方》中指出无地方的非本真性体现在文化和地理的均质化上,而其中的一个重要特征为大众文化和旅游业发展情境下的迪士尼化和博物馆化。我觉得“地方感”要针对人群来谈,比如对于龙舟人来说,地方感是很强的,对于顺德、珠三角的熟悉程度还有地方认同都是很强的;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人来说,我觉得可以就要弱一些,更显示出“无地方”的一面。比如我有个学生就是顺德人,但她告诉我对于顺德的感觉并不是一个文化非常突出的地方,和其他的城市大同小异。地方感的建立需要多维度的努力,包括对本地文化的挖掘,还有“看到”本地文化的视角。

  记者:身处龙舟制作现场,女性视角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肖剑:女性视角让我更多地关注女性在龙舟制作场景中的角色。龙舟传统会不自觉地排斥女性,那我作为女性知识分子可能就会去寻找女性的身影,或者说反思我自己能够进行龙舟调研的原因。于是,我发现龙舟现场中依然在还原女性的传统角色,她们并不是缺失,而是成为做饭的妻子,或是伟大的甘于牺牲的女性形象。是边缘的、附着的、无关痛痒的角色。

  记者:龙舟制作的调研是“河流计划”的一部分或者说起点,缘起是怎样的?“河流计划”是怎样的一个实践项目?为什么选择河流作为观照的对象?

  肖剑:龙舟厂依河而建,龙舟文化也是水域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它开启了一种如河流般亲近而又日常的视角。“河流计划”是我和陈东发起的一个艺术项目,这种联合了艺术家、学者等的田野和书写计划奠定了“河流计划”的基调,即用一种严谨、创造和开放的方式梳理、生产、重塑本地知识和文化。具体来说,“河流计划”结合了考古(耙梳河流的历史文献)与考古(田野实践)两种工作方法,辅以展览、出版、公共教育等形式。

  主要通过三个阶段来实践:前期为学者田野调研和艺术家驻地阶段,中期为多媒介艺术创作和构建阶段(媒介形式为绘画、动画、摄影、纪录片、装置、档案文件),后期为展览和出版等方式,建立水系文本档案,构建了“多媒介方志”系统:“河流计划”的初衷是通过河流让人们认识当地文化,只是随着计划的开展,诸如如何建立更多元的联系,如何看待资本,如何让艺术家、研究者、本地人、艺术机构等更好地对话,如何展开艺术创作和民族志方法等问题,都更集中地体现在策展、研究和合作等具体实践中。

  河流孕育出古老的人类文明,人类在驯化河流的过程中又用技术发展出了各种水能新工业。河流的脉搏深刻磅礴,所牵系的议题涵盖城市、民俗、变迁、全球与本地化想象等。它还具有共享的属性——一条河流往往不为单个国家所有,给流经区域的每个人提供着便利和滋养。这些特性让它成为艺术项目中最有吸引力的话题之一。

  记者:“河流计划”目前已经完成和正在进行的项目,除了龙舟制作调研,还有哪些?

  肖剑:“河流计划”中除了龙舟调研之外,还已经完成的部分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码头与渡口作为流动的起点,这以展览“过海”的方式在中山格子空间展出。第二,河流与制造,已完成对丝与糖的工业遗存考察,比如南海丝厂、顺德糖厂、中山糖厂等,并在格子空间展出“洄游:从中山到珠三角水域的记忆考古”。第四,流动的家园,已完成对疍家人的调研,并在展览“洄游”中呈现。第五,河流与食物,已在顺德美食博物馆展出“流变之味:驯化中的塘与糖”,并策划了“一思一食”部分活动,计划在今年推出《流变之味》出版物。第六,河流与文化。已完成“龙舟”展览和出版了《形在江海—珠三角龙舟制造与存续调研笔记》。第七,河流与边界。这是目前正在进行的项目,包括对“深圳河”的调研、拍摄以及最后希望形成影片和展览。

  记者:作为一个民间学术机构,青云文社研究所对本土传统文化的关注和研讨,会秉承怎样的态度和工作方法?未来还将有怎样的拓展?

  肖剑:青云文社研究所和“河流计划”的精神是一致的,都是在尝试自己的多媒介“地方志”构建,用一种开放的、艺术的、学术的方式去细致地行走、展示和书写地方。不过,因为历史上的青云文社就扮演着非常重要的社会角色,青云文社本身就是一个传承和活化的延续。而我们所开展的青云文社实践,无疑是一种现代语境下的本地文化新表达。

  以“青云田野”为例,它是一种是方法,消解的是文化的隐蔽性,这种半开放性之于驻地带来的是循序渐进的启发。青云田野的实现有三个阶段:初梳理——青云文社核心团队进行前期初探,明确田野关键人物、空间分布、文本遗存、初聚主题下的文化碎片,以此形成田野的主题;再导览——驻地艺术家和学者在青云文社核心团队的带领下,了解田野全貌,与主题结合初步感受基于个体创想的兴趣点;深耕入——在个体经验、感受力和探索欲的驱动下,驻地艺术家、学者开始深入调研地方风物和文化景观。未来希望青云文社能够在继续探索本地文化的过程中,成为一种可以被借鉴的行走方式和书写本地文化的方式。那么在对其他“地方”进行探索时,也可以采用同样的方式,而这种开放性的探索方法甚至可以被放到更多严肃的环境中,比如学术环境中,形成一种真正的创新力量。

  

  艺术家刘庆元的木刻作品。

  文/佛山日报记者唐燕(图片由受访者提供)视频/彭文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