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为艇的精神遨游

  文|钟倩

  

  她常年着一袭白裙,半生闭门不出,只关心花花草草,却写出影响世界的伟大作品,带着近1800首诗孤独而终——

  用这句话概括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再简洁不过。

  然而,诗人的精神世界是怎样斑斓和旖旎,我们不得而知。

  这个春天,我的枕边放着本小书,加拿大多米尼克·福捷《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阅读标签贴着“诗人的自传”,我却觉得,分明是作者写给女诗人的一封情书——

  抑或说,弥漫着散文的漫不经心,诗意的袅袅娜娜,像极了一曲动人心魄的音乐,把狄金森的浪漫与果敢推送到我的面前,与伊会晤。

  所有的自传,都是心灵的书写。

  作者难能可贵的一点是,追溯狄金森成长轨迹的同时,也追溯自我的心路历程,因此形成互文关系,增加了可读性和审美趣味。

  艾米莉比我们想象的可爱,她贪吃、顽皮,曾收到父母的圣诞礼物是一个万花筒,她用万花筒丈量厨房、客厅、餐厅、卧室,念念不忘的却是自己的书,“那些空白的薄纸还只字未写,它们还在等待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飞禽走兽、奇树异草,还有她脑中充斥的大小宇宙,这便是她房间里那无人知晓的隐秘角落。”

  后来,她就读于祖父创办的阿默斯特学院,却专注于其他无用的事情,知更鸟的啼叫、初雪、四叶草、永不空瓶的墨水罐,以及制作植物标本,哈佛大学霍顿图书馆现存着她少年时的植物标本。

  

  【图源:艾米莉·狄金森传记电影《宁静的热情》剧照】

  正如作者不舍得离开蒙特利尔的家,源自从书房里望出去的那棵树,狄金森迷恋的是“行进中的树木”即红树,当同学们梦想着未来嫁人、生子、穿越大海时,她的梦想则是去林登生活,具体地说,是由四叶草和蜜糖构成的林登。

  倘若说因病休学是一种拥抱文学的契机,使狄金森懂得向内深度求索,院里的一窝刺猬、一条蚯蚓、一只喜鹊都是她的友伴,其实她也有着同龄人的忧伤。

  第一次失去亲人的悲恸,第一次与所爱的人同居的不安……

  “她觉得还不如生来就做一只知更鸟,至少她能够学会生活的精髓——歌咏、飞翔和筑巢。”

  是的,她实现了飞翔,以花为艇,乘风破浪,远渡重洋;

  对她来说,花象征另一种自由,是见缝插针的写诗,是心灵田埂上的耕种,是一边写一边隐去自我的小游戏。

  书中有处极其动人的细节,她在厨房里做面包揉面时,把空面粉纸袋撕成小片,从口袋中掏出一截铅笔,在上面写诗。更多时候,她写在硬纸板、废信封上。

  这不禁叫人莞尔,怪不得她的诗作短小、精悍,且破折号多。

  她的字迹曾令父母头疼,用导师的话说,她的笔迹堪比学院博物馆里珍藏的史前鸟类的爪印。

  时间久了,书桌抽屉里积攒了好多纸片诗歌,恍若一座飘摇的纸质城堡。

  她取出来时,轻嗅下味道,便知道是哪首诗,有的散发出面粉的麦香,有的则是巧克力味道,还有的是新鲜山核桃或黑胡椒的辛香。

  在今天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她会花费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把这些随手写的诗歌纸片整理成分册,一遍遍筛选,为它们寻找亲人,然后穿针引线,装订成笺。

  谁能想到,带着体温的单薄手稿文集,也是一捧捧能够疗愈病痛的植物,她爱这些植物胜过爱自己,与他们相依为命。

  当然,她也做迥异的梦,梦中去看大海,与死去的表姐索菲亚见面,甚至在梦里打开窗户把换季的衣服扔到院里,堆成小山,并点着火柴,扔向小山,她伸出手试图感受这种温度,以此对抗母亲对自己叠不好衣服的斥责。

  

  【图源:艾米莉·狄金森传记电影《宁静的热情》剧照】

  诗歌是月光,是刀剑,是丛林,是梦境,也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影相随的精神花园。

  “她写诗,是为了见证:19世纪某一年的7月,一朵花曾经开过两三天,在清晨遭到了暴雨的摧残。每一首诗都是艾米莉为无名之物所立下的渺小墓碑。”

  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说过,“文学就像含磷的物质,在它就要死去的时候,就会散发出明亮的光辉。”

  某种意义上说,书籍好比墓地的形状,因此,写作就是写遗嘱,写诗就像写墓志铭。

  另一方面,诗就是失,因为失意、挫败、磨难,才能进入诗的轨迹。

  所以,诗人的言说,最接近于真相,也就最接近于人性。

  她看不起曼莲荷学院演讲的那位男诗人,尽管她形容他外表“如孔雀般俊丽”,“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无能,就像一个先天失聪的人,看到别人在钢琴键盘上弹奏,便不知天高地厚,由着性子依序敲击白色和黑色按键,谱出一首奏鸣曲。”

  言外之意,她厌恶的正是这种随波逐流,她向往的则是白雪皑皑中的寂静与辽阔,“几枝清雅的百合和雏菊中间,突然闯进了一颗头破血流的圆白菜,后面还跟着一群粗野的萝卜和土豆。这样就足够了,只要拥有它们,艾米莉的纸上花园便野蛮生长起来。”

  要知道,杂草可以变成花环,星辰能够成为灯盏,做植物标本的边角料可以织成花毯,这就是狄金森。

  她的孤独正是她的财富,她的高傲亦是她抵抗平庸的长矛,她告诉我们:

  内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内心有多繁复,宇宙就有多少可能。

  所有的自传都不排除自带作者的个人倾向和审美喜好,可以被质疑或被批判,但不可被推翻,这本书也是如此。

  关于狄金森的身后逸事多如繁星,甚至远超诗作本身。

  这本小书之所以令我爱不释手,在于祛魅与澄清,最大化呈现诗人的日常生活,给予世情的精神关照,把她还原为一个普通的、受挫的、与父母顶嘴的有性格缺陷的女孩,她洗衣、赏花、写诗、做手工、给影子般的人写信,偶尔接待访客。

  特别是狄金森关于诗的论述,“当我读到一本书,它让我奇寒透骨,怎样的熊熊火焰都不能使我温暖——我知道,那是诗。当我感觉到有什么在撕扯我的头颅,我知道,那是诗。所知道的方法,仅此而已。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吗?”

  冥冥之中,这不妨视作艾米莉·狄金森在阿慕斯特小镇上发出的隔空邀约,告诉我们什么是诗以及什么是诗意的生活:

  一半是山雀,另一半有紫苑花、火烧云、无尽的永恒,她还准备好了心爱的伴手礼,一枝铃兰、一颗玫瑰花蕾、一片全白的四叶草,或一杯金色的雪利甜酒等。

  从此,“诗与远方”不在别处,缓缓进驻到我们心里,葳蕤成一座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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