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矮门》:一个“革命北京”家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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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繁华商圈里,一套像“补丁”般存在的老房中,李家祖孙三代四口人蜗居其中,他们的人生被时代的洪流冲刷着、改变着……小说通过一套老房子,勾连出三代人的情感与经历,年轻人如何理解父辈的过往,又如何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矮 ? ?门

  李 ?唐

  房间

  李敞十七岁,家住光华路一座五层高的老式单元楼的第三层。20世纪70年代末,李敞的爷爷分到了这栋62平方米的两居室。那时李敞的爸爸李德生已经在老家上初中。从此,两代人一直居住在这栋房子里,哪怕是李德生结婚,仍然与父母一起住。那时北京的房价还不高,但仍是一大笔开销。他们迟迟下不定决心,直到再也买不起。大部分人都没有先见之明,他们后悔,也无可奈何,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德生要孩子很晚,四十多岁才有了李敞,这也跟房子局促有一定关系。跟父亲同住已经很拥挤了,不敢想象再加一个孩子。然而,终于还是有了孩子了。那几年四口人过得像打仗。

  李敞的爷爷独住次卧,主卧则住另外三口人。爷爷身材瘦削,到了晚年可以说是皮包骨头了,又因为个头高,走起来像是一支竹竿。那时李敞年纪小,总是暗中观察这位朝夕相处却陌生的亲人。他很奇怪,为何爷爷整日都沉默着。老人坐在床沿,倚靠窗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大榆树。间或咳嗽、上厕所,然后再回屋里看树。树有什么好看的呢?李敞曾趁着爷爷如厕时,溜进小屋。大榆树高大挺拔,密实的树叶组成绿色华盖,阳光充足时每片叶子似乎都在闪耀。湛蓝的天空在它的背面,映衬着天更蓝、叶更绿。但是,这仍是司空见惯的场景,李敞还是困惑于究竟什么吸引了爷爷。

  在老人回乡前,这间小屋李敞很少进来。毕竟沉默的老人总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让他有些惧怕。另外,房间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老年人的味道,有种腐朽之气,令他不安。现在想到爷爷,他印象最深的是老人的胳膊——极瘦,黝黑,像是熏鸡爪。他担忧,这细肢早晚一日会断掉。那时他还没听爸爸说起老人的故事,不知道这细肢当年是如何握枪,如何渡过长江,射杀敌军。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老人的头发几乎掉光了。然而他并不很想就这样光着头,仿佛这样便是不礼貌,有伤自尊,他整日戴着一顶类似瓜皮帽的小帽子。李敞看来,这帽子比光头还滑稽,但老人并不介意,除了睡觉,终日都戴着。李敞对老人的兴趣都集中在了帽子上,不知为何,他很想看看老人的光头,也许是越遮掩的东西反而越引人遐想。终于有一天,老人仍在扭头看树,李敞悄悄来到他身后,抓走了帽子。老人立刻回过头——那敏捷的动作令李敞也吓了一跳。他抓着帽子往过道跑,老人跌跌撞撞追出来,面露惊恐。他不敢再造次,将帽子还给老人。当老人重新戴上帽子,才又恢复了平日沉默寡言的模样。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是——失去了帽子的光头老人,椭圆形的头颅跟灯泡的形状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头顶偏左的位置上有一处不规则的疤痕,肉往里凹着,像是被挤瘪的肚脐眼。由于没有头发遮挡,那伤疤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李敞上初中的时候,老人回到了家乡,不久去世。他没有去参加葬礼,爸爸李德生请了两天假,回去了一趟。他听说这事时,并没有太大感触。虽然他从小就跟爷爷生活在一起,但他实在没有太多记忆,没有记忆便缺少感情。他甚至不记得跟爷爷说过什么话。爷爷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个漆黑的影子。后来爸爸告诉他,老人气管做过手术,说话费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哑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是哑巴。如果早早知道这事,他可能会对老人更多一分同情——他向来觉得哑巴可怜,仅次于瞎子。那写呢?他问爸爸,爷爷平时会写字交流吗?李德生笑了起来,说,你爷爷年轻时写字乡里一绝,后来出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写了。

  李敞想:那么,在他的晚年,这个老人是处于完全失语的状态了。

  鹦鹉

  后来,李敞知道他家这种模式的楼,被称为“赫鲁晓夫楼”。是仿照苏式风格,一种严格控制建筑面积、压缩了“非必要”部分的小户型住宅,典型计划经济产物。这种楼设计时精确到了每平方厘米,因此除了保证住户必要的居住条件外,如卫生间、客厅、厨房的面积能减则减,也没有电梯。因此,李敞家的户型犹如一个哑铃:两端是主卧和次卧,中间是一条走廊,辟出的空间勉强可当客厅。

  父亲死后,李德生重新装修了家。以前光裸的石灰墙、水泥地,如今刷上油漆、铺了地板,看起来确实焕然一新了。这是李敞初二暑假时候的事,那个暑假他住在外公家里,再次回来,家中大变。李德生穿着深蓝色工装,上面全是斑斑点点。他不放心装修工人,每天都做监工,跟工人们一起干。他站在空荡荡的、粉刷一新的主卧,环顾四周,满意地去阳台抽了根烟。阳台对面,有五六只鸟立在电线上,纹丝不动如雕塑。李敞想起放生鹦鹉那天,李德生打开笼子,轻轻地拍了拍,说了声“去!”可那只肥嘟嘟的鹦鹉机警而犹豫地望着笼外的人,好像充满了困惑。笼门开了,它竟不挪脚,只是站在笼子里的横栏上。李德生又晃了晃笼子,还将笼门朝下,像是要把鹦鹉当液体倒出来。这招果真灵验,鹦鹉扑腾了几下翅膀,飞出笼子,落在阳台栏杆上又不走了。

  “去!”李德生挥手赶它。

  这只鹦鹉老人养了很多年了,李德生不知道鹦鹉年龄,但也看得出它也老迈了。黄绿相间的羽毛不再靓丽,显得粗糙,如同年轻人染的一头杂毛。它的喙是鲜红色的,又长又弯,下端快要插进喉咙。

  “再不磨的话它会被自己戳死。”李德生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听众是儿子,觉得不妥,笑着补充道:“当然也没那么严重。”

  他还记得父亲将鹦鹉带回家的那天。一个小小的笼子,那时它还没长现在这么大,喙也短短的并不凶险,最吸引他的是羽毛,那么柔顺美丽。估计是从哪个街边小贩处买来的吧,李德生猜测。他买了更大的笼子,放在阳台的折叠桌上。那年李敞还没出生。

  鹦鹉便成了这个家的一员。阳台在主卧,自从有了鹦鹉,父亲过来的次数多了许多。以前,父亲总是喜欢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披上衣服出门。从小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孤僻的中年人,后来变成孤僻的老头。李德生甚至觉得父亲晚年切除气管手术愈合不佳,与他不爱说话有直接关系。他又早已不再写字,像是彻底把自己封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沟通,当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代人都是这样。

  有了鹦鹉,事情便有了些许变化。父亲经常无声地走进来,对李德生点点头,然后去阳台逗鹦鹉玩儿。如果李德生有空闲,甚至会父子俩一起观察鹦鹉。鹦鹉羽毛脱落,他拾起那枚羽毛,递到喙下,看着这没头脑的小东西啃食自己的羽毛。他回头看向父亲,讶异地发现父亲面露煦融的微笑。

  李德生曾试图教鹦鹉说话,以失败告终。这小东西只会嘎嘎乱叫,吵得妻子苏云切齿。

  这些事他都跟李敞讲过,但往往开了头,就看出对方兴致不高,于是草草作罢。父亲死后,他决定放生这只鹦鹉。去吧,去吧,他对鹦鹉说。鹦鹉凝视他。有一瞬,他觉得鹦鹉会突然冲他开口说:去了,去了。但它仍只是嘎嘎乱叫几声,不情不愿地扑腾翅膀飞掉。他不知道它还是否保有生存技能,能否在水泥丛林中顺利活下去。

  梦境

  暑假结束,李敞就置身于新世界。他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死去的爷爷的那间小屋,如今已修葺完毕,归给他住。四面均是崭新洁白的墙壁,那张总是担负一个老人沉思的木板床也换成了席梦思。新铺就的地板走上去会发出轻微响动。家具统统换了,连纱窗都是新的——不变的只有外面的风景。那株大榆树,柔软的树冠轻轻飘舞,仿佛不是经受风的吹拂,而是风从里面钻出来。

  李敞一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他初二前一直与父母同睡。主卧的床倒是很大,容纳三人之外,哪怕再加一个李德生也无问题。可是,那毕竟是与他人同床而眠,即使是父母。他总是睡在靠墙那一侧,面朝坑洼的壁面,想象自己独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忽略掉背后的世界。很多次,他必须假装入睡,对床上父母发出奇怪声音充耳不闻。他们尽量动作轻柔,不使床有太大躁动,为不吵醒儿子;李敞尽量呼吸自然,为不使他们发现他的假寐。

  如今,他忽然获得了一大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像是一个甫获自由的囚徒,因习惯了禁锢生涯,面对大把自由心生恐慌。他眼前浮现出那只不情愿飞走的鹦鹉,觉得此时自己与它无异。他坐在床沿,随即又躺在床上。天花板也粉刷过了,之前暗淡的灯泡换成了有点欧式风格的吊灯。

  他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的老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床头,眨眼间就倏地消失不见。李敞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幻象如此逼真,他甚至感觉到了人的重量压在床上而产生的轻微凹陷。毫无疑问,那个一闪而逝的老人是刚刚死去的爷爷。他并不害怕,因确信爷爷不会伤害自己。

  不过,这也使他想到房间原是属于爷爷的。自己像是一个强盗,霸占了这间屋子。刚入住的那段日子,他搜寻着爷爷过往在此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就连爷爷的味道,那股难闻的腐朽气息,也丝毫不存了。爷爷真的消失了,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仅剩的,似乎只有窗外的大树,还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天空。大榆树并不属于爷爷,但如今是唯一与爷爷生前还保持原状的事物。它不会消失,更没人能挪走。李敞走到窗边,凝视大树,仿佛要找到爷爷近乎终日凝望的缘由。风过时,叶片相磨,似喁喁低语,有孩子绕着粗壮树干大呼小叫,家长站在旁侧,互相攀谈,偶尔还会有老人在地砖上用水写字。树的年岁据说很大了,有两百岁之龄。可它终究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榆树。

  最初的日子,他满怀愧疚,并将这愧疚告知了李德生,后者以讶异和戏谑作回应。

  “这房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以后也会留给你,”李德生说,“老子留给儿子,天经地义,别瞎想这有的没的。”

  他看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心里无端端着急起来。他知道儿子心地善良,有时还表现出多愁善感的倾向,这种性格日后进入社会必定吃亏。他的目光由讶异转为怜悯,又从怜悯中带出了些许轻蔑。

  李敞紧闭双唇,这是他进入青春期以后的常用表情。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他总是嘴微张着,露出一部分牙齿。后来学校合影,他看到自己这副表情,觉得太傻,就像扔掉小学时候的铅笔盒一般弃之不用。他换上了一副更严肃的面容,为保有莫名滋生而出的某种过剩的自尊。

  对于爷爷的愧疚很快就平息了。他渐渐习惯了自己独居一屋,不再去回忆小屋曾经的模样,就好像他生来就拥有这间屋子。他悄无声息地在这间屋子里生长,双腿变得细且硬,胳膊上生出了并不明显的小块肌肉。

  故事

  (节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热带》,长篇小说《上京》《身外之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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