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社交生活果真是一地鸡毛?
文|钟倩
朋友回乡小住,遇到村里一年轻人忙着拍视频,并没有放在心上。
晚上刷短视频,无意间刷到了他,原来他是在工作:
因为疫情很多人无法回家,思乡心切,年轻人专门提供有偿服务,想看老家美食、山河风景,在线下单后他就去拍摄。
一部手机里的视频返乡,叫人得到些许满足。
用羌人六的话说,漂泊的游子是“一缕挣脱土地枷锁独自飘远的炊烟”。
互联网时代,一部手机里的亲情、爱情、友情,究竟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体验?
作家张怡微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用12个独立的故事展开诠释,抑或说用文学的方式探究“技术与世情”。
正如她此前所写到的,“在当下,在未来,显然机器承担了人类‘自我截断’的一部分责任。我们需要思考的是,电子技术的时代中,在人的身体之外延伸出一个活生生的中枢神经系统的模式,文学能够从中获得什么、打捞什么、挽救什么”。
作者聚焦现代人的社交生活,涉及短视频、小红书、微信、弹幕、播客以及乐器、人造娃娃等,书名取“四合如意”原为曲牌名,每篇小说连缀成套曲,是对智能科技的一种抵抗或反叛,以此探询人对自身的有限性认知,凸显人世间的情感沸点。
短篇小说是比现实生活还真实的镜鉴。
开篇《端正好》里的女子阿梅着实是个精明女子,为了能低价买下一套待售房,盼望着一对夫妻离婚,又把税率算得很明白,以至于中介怀疑她的动机,最终她比挂牌价便宜15万买下。
搬进房子里,用网购的硅胶铲做早餐,跟着小红书养多肉植物,到头来陪她说话的只有机器人Siri,不禁叫人心疼。
读张怡微的小说,最切身的感受莫过于:人至中年,每个人都是一边喊着“社恐”,一边又寻求社交,抱着手机每个信息都不舍得错过。
《醉太平》里的母亲从国外打工回来,送给十年未见的儿子林太吉一台新手机,这让他几乎连自己两岁时母亲长什么样子都快要想起来了。
奶奶去世后,他躲到后屋里跟手机里的女朋友视频——只拥有照片里的爱情,这就是内心矛盾的急遽扩张。
《冉冉云》中,不得不惊叹作者的敏锐捕捉,故事围绕一个电台主播的处境与电台听众的困境展开:
听众阿德在四川出生,祖籍上海,她通过电台广播和弹幕了解家乡,而主播的母亲从上海移居到美国,改嫁后生下美国籍小儿子,他生活方面也很中国化,自称是上海孤儿。
这种时空飘移或强烈反差给人以思考,故土与他乡,过去与未来,该怎样去记忆?
如书中所写,“例如在阿德答非所问的弹幕里,似乎就留有文字沿路径移动效果的空间,召唤某种神秘的历史回忆纷至沓来,它们泅染,弥散,渐变,凿破了世事递迁的永恒流,泄露了生命的明辉与狼藉。”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无根的阿德。
从心灵中来,到心灵中去,这样的生活人人都向往,却在现实中难以企及,仅一台智能手机就能使人自我膨胀,甚至走向毁灭。
《缕缕金》讲述丧偶老年人的生活。
母亲去世后,邱言和父亲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她遇到失联十年的前男友金泽,添加微信后却不知该把他分到哪个组以进行屏蔽,“朋友圈像是一个奇特的舞台,制造着幻觉,将生活里不必真正相遇的人凝聚在一起,用‘小心心’歌颂真善美。”
她屏蔽的是另一个自己。
父亲四处旅行,变得爱唠叨,爱买保健品,四处找老伴。
邱言一直在手机视频里与父亲见面,直到他病倒送医院,她才知道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她理解了父亲的异常行为,懂得了父亲的孤独。
回家整理衣物,她看到父亲床头堆满了假玉石和玛瑙串,发现父亲每次和她视频的位置都是家里最干净的地方,其他地方乱成一团。
桌子玻璃下压着一家三口的证件照,那是父亲唯一的慰藉。
“爱是矛盾,是变化,是矛盾在变化的旋涡里不断博弈。”
看到这里,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当视频里的尽孝成为权宜之策,究竟是谁的悲哀?
无独有偶,《锦缠道》也是个悲剧故事。
女主人从小学习乐器,很羡慕好友麦琪有个耐心陪她的父亲,后来她的父亲患喉部肿瘤去世,此前他说话声音嘶哑,却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葬礼上她重新认识到母亲对父亲的深爱,“父亲在我的生命里,就像一个半音……童年时,我可以用到它,也可以不用。非要用到它的时候,它却喑哑着,隐喻般残损。现在,我是真的用不到它了。八度之间,我什么键都用不到了。”
当得知麦琪父亲出轨,麦琪走向堕落,陷入迷惘。
经常听到有人说,中年人的社交生活是一地鸡毛。
殊不知,鸡毛蒜皮、油烟扑面,乃是生活的本质,比一地鸡毛更可怕的是自我的失衡或凌乱。
对女性困境的精神关照,是张怡微的关键词,这部小说集也不例外。
《四合如意》里的国际学校女教师茹意、《字字双》里的海归女博士安栗、《一春过》里的人偶娃娃设计师齐茜、《步步娇》里的无法生育的郑梨等,构成了现代女性抗争命运、勇敢突围的精神图谱。
《四合如意》开篇,房东太太请盛明拍摄小视频。
房子修缮大功告成,她要传回福建老家,分享给四邻乡亲。
盛明也发给了女朋友茹意。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似乎手机内存越大,我们的思想容量就越小。
当太多的东西变得“触网可及”,随时随地转发分享,独立思考和延迟满足就会慢慢退化。
回到小说里,无奈从报社辞职、去伦敦求学的盛明,和茹意每天发微信语音互相汇报或聊天,却无法抵达心灵沟通;
房东太太是福建移民,与前夫离婚独自移居美国,站稳脚跟后把儿子接过来,做个餐馆服务员却也很开心。
事实上,茹意比盛明好不了哪里去,她参加学生婚礼,身边不少同事改行做网络课程,或当家庭私教,但她坚持一位学生的观点,“她根本不用像穷人一样依靠贩卖那些蠢事来养家糊口,对文学和艺术的看法理应收藏心中,而不必时时将之当作首饰变卖。”
当盛明建议她去当“简·爱”来养家,她的心头掠过一阵尖利的疼痛,这种痛何尝不是超越性别的精神出走呢?
《字字双》里的安栗在英国拿到博士学位,研究领域为老年残疾人的情欲互助和手机使用,回国后总是甩不掉论文出版时导师的光环,甚至连母亲也不理解。
作者的叙述看似随心所欲、零散没有规律,实则别有秩序。
她以爷爷去世后家里拆迁争夺财产,母亲喊来舅舅们助阵。
小说以母亲躺在地上对着片警拍摄视频的场景为切入点,阐述传统家族的庇护之下,女性所面临的现实挤压与生活撕裂。
但欲望是永恒的,“欲望是令人燃烧,又令人泄气的。令人看到自己、他人,也令人迷惑。”
当安栗去派出所核对完笔录,回来发现豆瓣上有民警对自己写的那本书的留言和五星好评,她继而想到那天母亲躺在地上用镜头的死亡视角拍摄民警,“那一天,父亲在天之灵,在帮助他们争取权益。外公在天之灵,在观摩家庭子女团结协力。那可真是一个底层生活纪录片般的现场啊,一个田野的现场。”
他人即自己,所有的研究指向人性的渊薮。又如《寄生草》里的茱帕,行走在乔比和已婚男马克两个男人之间,内心的孤独如难以卸尽的浓妆。
当她回到北京去找乔比时,得知他已为人父,不得不感叹“人心就是草木,就是无情。”
无论外部环境台风、地震、“马航事件”等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回归本心才是不变的圭臬。
当然,女性写女性并非一种情感层面的“抄近道”,而是超越性别的世界眼光。
小说家计文君在畅谈《曹雪芹的遗产》时强调要在世俗场景上花功夫,“没有‘世态人情’这根俗骨的支撑,小说叙事就无法真正站立。”
特别是放在科技技术层面审视道德伦理与情感流徙,在于用世情的“放大镜”捕捉人性、认清世道,在失意或失忆后依然重获生活的勇气,这才是张怡微以日常经验为生命体验赋形的深层用意。
正如她在创作谈中所说,“现实生活是如此沉重,使得我们在虚拟世界中才能获得片刻愉悦。但唯有迎向矛盾、纠结、狼狈、痛苦,才是情感质量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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