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阴丫鬟报恩

  明朝初年,浙江嘉善有一读书人,名唤马二生,精通诗词歌赋,年方二十,就在当地颇负盛名,成为有名的大才子。

  每次参加岁考,他都能名列前茅,同窗纷纷以他为楷模。

  崇德有个巨富之家李氏,对文名远扬的二生特别仰慕,便用重金将他聘至家中,指导子弟读书写作。

  虽然二生的年纪不大,但是却懂得循循善诱,恪守师道,这让李氏一家十分满意,坚定的认为自己请对人了。

  腊月到了,学馆临近假期,二生迫切的想回家见到自己的家人,准备趁着放假回家看看。

  二生打包好行李,就和李氏说明原因准备告辞。

  李氏真诚邀请他明年继续来家执教。

  马二生也有难言之隐,他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又尚未娶妻,母亲年纪大了,让老人家一个人在家,他一直不放心,如今挣了些银子,他打算回家聘个妻子,侍奉老母,然后再考虑其他。

  他所以便寻了一些其他借口,极力推辞主人的邀请。

  主人看到二生欲言又止,知道了他的心思,便态度明确地说:“先生是有什么后顾之忧吗?大丈夫应当志气高远,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才是人生快事,如果是担心老夫人在家无人服侍,我家里丫鬟婢女不少,先生可以选上一两个过去伺候老夫人。”

  听过主人如此之说,二生也动了心,本来自己一直怀有雄心壮志,可是无奈家境贫寒,母亲年事已高,孤身一人无人照料,才产生回家的想法,这本来并不是他的初衷。

  主人这一番话,二生喜出望外,然而心中还不踏实,所以吞吞吐吐,没有马上点头。

  主人是何等聪明之人,便笑道:“你是担心我问你要银子吗?”

  二生一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主人拉着二生的手打趣道:“先生莫非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过意不去?哈哈,先生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以后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到时候再偿还就是了。”

  马二生被说中了心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李财主不等他说话,立刻叫出来二十多名年轻侍婢,请他挑选。

  看着眼前十几个姿容异常艳美、年轻的侍婢,从未接触女色的二生不敢收纳。

  

  在李氏再三催促下,他指着最不起眼的一个黑衣绛裙的丫鬟,对李氏说:“请把这个人给我。”李氏打趣说,“这个丫鬟不太好看。先生怎么会选择她呢?应该再加一个漂亮的。”

  然后他指着一个穿着莲藕裙和绿衣服的丫鬟说:“让她跟你回家吧。”

  然后让管家拿出契约,交给二生,对他说:“这两个美人从此就是先生的了。希望先生不再有顾虑。然后让两个丫鬟给二生磕头谢恩,认了二生做主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着。”

  然而二生少年持重,见二美人都长得容貌艳丽,更加注意用名教来约束自己,不敢有半点放纵。

  待假期开始,二生一大早便带着两美人告别主人启程回家。还另外租了一条船,以载二位美人。

  一路上,二生甚至没有与二美人轻易谈笑。

  听说儿子要回家,老夫人一大早就站在门口迎接,所以二生一回村,就看到老夫人在四处张望。二生立刻带着两个美人去见她老夫人,扶她老夫人回家。

  一路上老夫人都在问二生的事,似乎忽略了身边的两个美人。

  直到回到家,看着两个美人,老夫人才恍然大悟。

  二生母亲本就出身于官宦世家,教子有方,她推开两名女子,即训斥儿子说:“老妇精力尚健,用不着人服侍!而且你学业未成,便想效仿寇准因恋爱蒨桃而自损名声吗?”

  看着气愤的母亲,二生伏地请罪,向母亲说明了事由。

  虽然明白了儿子是出于一片孝心,可是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子,母亲心里总是感到心中不悦,给二婢女安排住在另一间屋子。

  二女尽心尽力地照顾老太太,希望能获得老太太的认可。

  二生看着两女的付出,心里很受感动,和母亲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元宵节。

  二生十分感激主人的照顾。

  元宵一过,母亲立即让二生赶回私塾去教书,不让他耽误正事。

  私下里还特别交代他:“在诱惑面前不动心,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你恐怕还没有达到这一步。”

  二生明白母亲的意思,很惭愧地向母亲保证自己一定会谨记母亲的教诲。

  交代了两女要好好照顾母亲后,收拾好行李告别了母亲。

  其实马母还有另一层心思,就是觉得青娘和香娘是李财主家的侍婢,出身低贱,况且也不知道两人和李财主之间是否真的只是主仆关系,而自己的儿子将来有远大前程,两人根本配不上儿子。

  青娘和香娘心里明白,李财主把她们送给马二生,不仅是希望他能尽心教授子侄们读书,更是知道马二生将来一定能飞黄腾达,奇货可居,提前投资。

  马母吃惯了苦,挑水劈柴都自己来,不轻易支使她两个,又担心两人闲着无事生出事来,所以空闲的时候就教两人读书识字,而且非常严厉。

  两人跟着马母读书写字,不必看人脸色,倒也过得充实自在。

  一天晚上,马母对两人说:“你俩也都是苦命人,要不是家里穷得实在没办法,哪个父母愿意让女儿为奴为婢。既然你们两个到了我家,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做锡儿的小妾,不如我帮你们找个好人家,你们也算有了终身依靠。”

  二人也听明白了老夫人的话外之意,始终嫌弃着二人呢。

  香娘听后,沉默不语,可青娘脸色惨变,心事重重。

  回到房里,她对香娘说;“我们奉主人之命,来服侍郎君,其意思是很清楚的。

  而且郎君才德兼备,一定会有所成,原以为我们有了依靠。

  可是刚才听太夫人的吩咐,其意思似乎是不能容纳我们在这个家里啊。

  我今生是非郎君不嫁了!”

  香娘也哀伤地流下眼泪,说道:“你说的很对。”

  二人相对叹息,整整一夜愁眉锁脸,痛苦至极。

  不久,两位美人由于过度伤心都病倒了。

  老夫人看着曾经能说能笑得活着的人,现在却苍白憔悴。她赶紧请了大夫来诊断。

  大夫看后叹了口气,对老太太说:“心病还是要用心来治!”

  大夫说这种病是心症引起的,吃药就像往石头上泼水,没什么效果,因为内心的感受受到了重创。

  不知心病缘由,二女也不说,老夫人以为是不适应新环境,所以每天开导二女,给予她们更多的关心。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香娘的病情略有好转,但青娘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

  临死那天,她对老夫人说:“青娘得以侍候在太夫人身边,既得饮食,又听教诲,我对太夫人是充满感激的。可惜青娘命薄福薄,如今不幸要长辞人世了,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啊!

  恳求太夫人能体谅青娘对郎君的心意,青娘死后,如果能安葬在马家坟墓的旁边,那么毕生的心愿也就满足了。青娘也会感激太夫人对自己的大恩。”

  她转向香娘说:“姐姐好自为之,你不应该像我一样白白死去,辜负了主人的殷切希望。”

  老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青娘就闭上了眼睛。

  

  马母这时才终于明白青娘的心思,也非常伤心,按照青娘临终遗愿,将她葬在了马氏祖坟旁边。

  马母本打算捎信把这事告诉儿子,但又怕儿子为此分心,就没有告诉他。不过马母也知道了香娘的心思,断了把香娘另嫁他人的心思。

  马二生在李财主家安心教书,薪资比之前增加了一倍,李财主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两人亲如兄弟。

  这年初秋,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一天晚上,雨停了,乌云散去,半片明月穿梭云间,马二生还没有睡,闲来无事仰望天空,不知不觉念道:“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念完之后笑了笑,摇头说道:“怎么突然有此感慨?”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人轻声说道:“相公也知道这闺中孤苦?”

  马二生大吃一惊,这里应该没有其他的人才对,赶紧回头看去,竟然是青娘站在灯前。

  马二生更加吃惊,慌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想念旧主人,逃回来了?”

  青娘走到马二生跟前,满面愁苦,然后停住脚步施了一礼,说道:“不是的。”

  随后,她把自己抑郁成疾而死的事告诉了马二生,并且说在地下因为始终没能侍奉马二生而深感遗憾,地府看她可怜,放她自由,她随风飘到这里,以了生前未遂之愿。

  说罢泪如雨下,倒在地上。

  二生对她的死感到更加惊讶和悲痛。他赶紧把她扶起来,脸上温柔地拒绝道:“听了你这番话,一片真情,实在令人怜悯,致使你早逝,实是我的罪过。

  不过,我身负家母的重望,而且有责任延续马氏一脉香火,不敢为了钟情一个女子而置自己于不孝之列。

  请你原谅我,到别处去投生,我回家以后,一定到你的坟上来凭吊祭奠。”

  青娘听了,严肃地说:“为什么郎君无缘无故地怀疑我?我在幽冥,我是冥界的鬼。我不敢把邪念留在脑子里?我来的目的是继续做丫鬟,每天伺候你弹琴学习,弥补我的遗憾,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二生见劝不走她,加上被她一片真情深深打动,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青娘行事十分恭敬,二生读书,她便烹茶剪烛,静静侍立在一旁等候差遣;

  二生吟诗写作,她便先磨墨蘸笔,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等候;

  二生与她讲话,她也总是神色端正地回答应对;不与她交谈,青娘便含笑不语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自己身旁。

  自始至终,全然没有一点倦意。将近半夜,看二生打起了哈欠,青娘便拂床铺被,恭敬地侍候他上床休息。

  二生睡下后,她又为二生整理桌上没有合上的书籍,往即将燃尽的香炉中加添香料,等到做完这些事情,她就默坐在对着床的桌前,双手托腮看着入眠的二生,一声不吭。

  只要二生在床上转了个身,她即过来看望,为他盖被子,精心呵护,恐怕他受到夜风侵袭。二生深受感动,怕她辛苦硬要她到另一张床上去安寝,她答道:“坟墓中的人并不需要睡觉。你只管自己高枕而卧,不必为我牵挂。”

  早上马二生还没起床,花屏案几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他起床,青娘就服侍他穿衣洗漱,要是有人来,她就会消失不见。

  空闲的时候,马二生问青娘是谁家女儿家住哪里,青娘答:“我也是嘉善县人,和相公是同乡,父亲好赌败尽家财,把我卖到了外县,到李员外这里已经辗转了五家。我本来姓贾,青娘是李员外给我起的名字。”

  这一段时间青娘对马二生悉心照顾,马二生已经对她有了情愫,现在知道她是同乡,感觉更加亲近。

  重阳佳节,主人特地在李宅设宴款待二生,二生也因为太高兴,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

  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青娘在旁。

  二生便乘着酒兴对她说:“知道你擅长唱歌,何不为我唱上一曲?”青娘神情郑重地拒绝:“不是我有意藏拙,实在是不敢以声色迷惑相公,这都是老夫人的训诫,要不然……。”

  二生便不再说什么,随即在青娘的侍候下上床休息。

  青娘看着酒醉入睡的郎君,也是苦意连连。

  次日,他对青娘说:“我昨晚喝多了,看到你如此美貌没有把持住,幸亏你提醒我,不然我就是那种轻薄浪子了!”

  从此对她越发尊敬礼遇。

  然而二生自从青娘来到身边,侍从有人,灯下谈心,床头论古,虽然没有涉及男女私情,与从前相比,却已经不怎么感到寂寞了。

  对青娘的感情似乎更深了,每天早上起来看着整洁空空的房间,二生又期待着夜晚的降临。

  岁末,又到了学馆放假回家的时侯,因为来年将有学使官员前来主持考试,二生便提出不再来私塾执教。

  主人于是设下盛筵,在书斋为他饯行,又请来戏班演出,在美妙的丝竹声中,欢饮达旦,所以没能与青娘告别。

  青娘没有再出现,二生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精神都没了。

  当二生回家时,老夫人告诉了青娘已经去世的事实。

  香娘才刚刚有所好转,只能拄着拐杖起床,看到二生回家既高兴又难过。

  虽然心里喜欢二丫头,但是不敢告诉我妈。因为青娘的死,老夫人想了很多,她觉得一个女人不容易,对二生说:“你要好好学习。如果你能去考中进士,我就同意你娶香娘为妾。”

  听了这话,二生和香娘都暗自高兴,但一想到青娘,他们就感到难过。

  二生在青娘墓上倒酒祭奠,然后写了一首《悼亡》的诗悼念青娘。

  从那以后,他经常一个人坐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期待着青娘的到来,但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二生中了乡试,成为了举人,按照惯例,二生要拜见崇德县令、考官谢公。

  傍晚时分,看着清凉的月光,二生在船上渐渐入睡,突然梦见青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前来道谢,说:“郎军到墓前祭奠,真的让青娘很开心,我会把你对青娘的感情牢牢地刻在心里。最近你考上了举人,比较符合我对郎先生生前的期望。我曾经想做你的小妾,但是做不到。但是我会成为你的正房妻子。”

  说完,一缕青烟飘散不见了。

  二生醒了,看着空荡荡的小屋,也很奇怪。

  拜见谢公的那天,正好有一个有名的乡绅在场,问了二生的名字,惊讶地说:“真是怪事!”知府和二生问其所以然,乡绅笑道:“说起来可笑,你也许不会信。”

  再三追问下,乡绅说:“老夫昨日添了一个孙女,一生下来就能开口说话,她对人讲:‘嘉善马嘏是我的丈夫。请与他订立婚约,不要违背盟约。’老夫一家可被这情景吓到,以为这是不祥的异物,怕带来厄运,主张把她溺死。她父母不忍,一再劝我,才打消了这一念头。今天与马君相遇,姓氏正好吻合,这是不是一件怪事啊?”

  县令听了,并不放在心上。

  而二生呢,在梦里想起了青娘的话,非常惊讶,于是赶紧让恩师给自己做媒。

  县令和某公都不赞成,说:“你也想成为韦固吗?等到这个呱呱落地的女孩长大成人,你早已满头白发喽。”

  二生苦苦哀求,但两人笑着答应了,但他们还是以为二生在开玩笑。

  二生在这里匆匆告别了县令,赶回家告诉了母亲,让她准备嫁妆。

  马的母亲看着丧了魂的儿子,气愤地说:“你要不是丧了魂,怎么会这么荒唐?而我老了,渴望抱孙子,谁能慢慢等?你想惹我生气吗?”

  二生再三恳求,跪下,愿意接受香娘为妾,并发誓不娶他人。

  想到青娘的愧疚,马的母亲无奈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东拼西凑准备好彩礼。

  二生赶紧送到丈人家,大家都嘻嘻哈哈地把它看成是一件怪事。

  第二年,二生考中进士,在朝廷供职,逐渐做到翰林。

  岳父家的人说:“两三岁的小姑娘,就荣受朝廷封诰,真是太奇特了,太奇特了!”

  二生娶了香娘为妾,她的家人视她为家中的女主人。

  十五年后,太公的孙女刚满十七岁,嫁到了柳家,而二生已近四十。

  洞房花烛时,二生挑开红头纱看见新娘酷似青娘的容貌,心中激动得无以言表,手也激动地抖个不停。

  

  新娘含情脉脉,二生瞬间想起了往事,觉得十分甜蜜。

  这让二生更加确信她就是青娘。

  成亲后二人也是甜蜜和美。虽然名分是正妻,女子对香娘却从不摆架子,从不在意香娘在家庭中的主事地位,也并不把她当作妾看待。

  一大家子和和睦睦。

  只是马母早已去世,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服侍婆婆,但是每年到祭祀的日子,她总是会失声痛哭,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伤心,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

  一日,女子突然对二生说:“相公,我一直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你有这种感觉吗?”

  看着妻子一脸问号,二生笑道:“你再仔细想想,应该能想起什么事情?”

  女子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听说我一出生就会说话,父母心里害怕,就拿来狗血给我喝,这才不再说话。当时情景,至今我还能隐隐约约记得一些。”

  看着眼前相似的容貌,二生习惯地轻搂着妻子,将从前的事情从头到底对她讲了一遍,并且对她开玩笑道:“你从一个婢女变成了夫人,运气多好!”

  女子顿时恍然大悟,思前想后,一切都好像做梦似的。于是让人重新做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将青娘迁葬于南山向阳坡上。

  改自清代民间志怪故事,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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