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欢喜

  

  1

  普者黑的春风,很绵软。我从高铁站出来,一下就被这种绵软包围。沿路走,总觉得被人环着腰。风,太不像风了,有温柔的质感。季节才到三月中旬,在昆明的家里,早晚还是有凉意的冷,我只要出门,都需要带上薄的风衣或长针织衫。

  路边有竹子,一丛连着一丛,每根都纤长瘦高,碧绿;玫红的三角梅,只长花没有叶;长叶兰开得正艳,橘黄色的花瓣,不时轻微摇摆,比我先与花相遇的几只蜜蜂,停在上面,我看见它们的双翅,把午后的阳光煽出小闪动。喜欢这样的风清云淡。蜜蜂应是土著吧,终生忙碌,但能过着心怡的日子,也会惬意。现在,我与这片土地融合,属于了春风的一个因子。初春,一切都新生过一般,时间被拉长许多,可以晃晃悠悠数着步子走路。

  现实比来时的憧憬更丰满。

  春天的旅途有独特的轻快,独自出门却不寂寞。踏上普者黑,所经处,只要坐下来,就能读书,就能快乐。安静翻开书页,一目十行或十目一行,都很好。泡好的那杯茶,续了两遍,味道适中。书和茶,是我的个人认知里极般配的搭档。行走也有趣,如此时,路边山坡上吹下的风,似更暖的气息。云南松的味道时续时断,竟有鸟鸣随了来,长短声交织,是我不能识别的曲子,在风里波浪般起伏。我想要的休闲时光,大概就是这样,不急不徐,随心而行。被人吆喝着催促游走的行程,最可怕,实在避不开地碰到过几次,可谓心底咒骂眼中含泪地参与,精神疲乏到崩溃。上中学时读徐霞客的《游太和山日记》,其中有句:“自此连逾山岭,桃李缤纷,山花夹道,幽艳异常。”当时迷得心神出窍,总想这是种多么悠哉的日子:春天里,开满桃花和李花的山间,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着,山风扑面,不用上课,不用思考,不受人限制。随性,读书写文,吃饭睡觉。每一年的春风起,就重复一次这个过程,直到肉身自然枯竭,再安然地与这尘世告别。想想,人间是多么美好。

  抵达普者黑的半个多小时后,我已完全爱上了这里的风。我闻得到正午的风里,独特的村庄呼吸。花香、淡淡的尘土味、马匹的喘息,这种风的组合是普者黑的,别处没有。路过,偏头看人家,被村民热情招呼进门,去院里的缅桂树下喝茶。主人叫刘姐,彝族,高个,长得极清秀。今年刚盖的新客栈还在收拾,两栋小楼斜错着,加了飞檐的屋顶,用彝人最喜欢的红黑黄三色调画过外墙。院子巨大,院墙很矮,沿墙角种了许多我不知名的小花,深紫和淡黄色,簇拥着开。阳光明晃晃的,风一阵一阵在空旷的院子里打转,不狂狷,暖和、柔软,缅桂树下有个大摇椅,让人很想睡上一觉。刘姐在联系安装污水处理池的师傅,她说以前的土基房不好住,现在条件好建新的,好日子要好好过!刘姐还说了一个词,要有“环保意识”。要爱护祖辈传下的村子。

  《水经注》写“孔山”,提到:“胸穿大窍,两在通明,时常风声鼓荡”。其中,风的气势极威猛,我读过后莫名心怯,但普者黑的春风不一样,里面是来自人间的烟火味。风把我揽在其间,我的耳边有人声、鸟鸣、花的开合。长发不时被吹到飞舞,像极了我童年的旧时光里,和外婆走在家门前的盘龙河边。外婆缠足,标准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很慢,颤颤悠悠,把河风拖出细碎的脚步声。如果下到河边的水码头,风就有不大不小的摇动,我的花裙子会摆起来,左右晃晃。那棵巨大的皮哨子果树,也会摆几下枝叶,但没有大动作,老家的河风从来不狂野,和普者黑的春风一样。

  出刘姐家的门,闲逛。一大棵蔷薇窜满了路边的院墙,花瓣被风摇落了许多,粉色的。那个院子,清新得如同个待嫁姑娘。春风轻盈,音乐一样,若有若无般在院子进进出出,我想说,我喜欢这种不受限制的乡村温柔。

  普者黑是有个性的,不论是风,还是风里的日常交通。马车肩负了整个村子的出行往来,车马有证,由当地管理部门核发。持证执业的车与马,都打扮出花哨的精致,马头带着红花,车篷四围插花,还有金黄色的流苏,顺着风的方向飘动。上车,启程。马匹拉着车,走得漫不经心,突然打个响鼻,在风里扩大出尖利的尾音,我被这不经意吓一跳,同车的游兄又被我的惊叫吓一跳,然后,大家都笑起来,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着。生活就是这样,一些个不经意会突然降临,如果仔细去想,会发现不管出现了什么,总会瞬间成为过去。我们错过或相遇的,也必将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组成。

  我多次在夏季,来到普者黑,但是这一次的重返,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春天里,风从山上来,风从湖面来,在天空修出庙宇,加持过的土地,生机祥和。我看到湖边的湿地和田野,有人在照管,春风,一遍遍在我身上流淌。

  2

  春雷响过后,大地上的湖水或河水,必会又透澈一分。在普者黑,湖水有少女的清纯。

  张爱玲的《半生缘》写女主曼桢:有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她总会越看越好看,并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这个小性子,我与曼桢相同。对自己寄居生命的南高原,一直认定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夏无酷热,冬无极寒,而普者黑的水清风淡,又最能代表彩云之南。所以这里的山水,一定是尘世上最好的。

  春天,万物娇嫩,山水也如此。云南的四季各有大美,我都爱。如果必须要分个爱的伯仲,会很为难。但是,这个季节,还是要显摆一下。大地复苏的日子,普者黑五十几个大小不等,水域相通的湖泊,是处子样的宁静。这种静,不同于《易经》六十四卦象所提及的,修复与再造过程的悄无声息。湖水富养了生命,它在春色里的静,是生命初放的微妙荡漾。其精髓,像写文稿的关键: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一年的开端,春天有安好的静美。

  静谧之下的水中,初生荷叶攒成令箭,一支支伸展,把尖角冲出水面,所有的形成都是悄悄的。映入眼前的海菜,名叫水性扬花,从水底抽出枝条,纤长,还没有抵达水之外的层面,受水流的引导,都朝往一个方向,柔软摆动。

  普者黑的天鹅,最得天时,成群,终日与湖为伴。

  这段时日,安静的湖水上,会不时有天鹅鸣叫。突兀地起一声,然后,长短交汇的低呢,它们是季节里的声响王,守着湖水的疆域。看护天鹅的小伙子,是个肤色微黑的彝家帅哥,当地人,家住仙人洞村。他每天划小船,从湖岸到湖心,再从湖心返湖岸。大多时间,他和小船飘在湖面,防止白色和黑色的天鹅游远,给它们喂食,偶尔,刷刷手机,神情与湖水同款的静。他告诉我,这群天鹅像小娃娃,不太懂事,玩一会就想换地方,得守好。我是早上十点来到湖边,刚坐下,面向湖水发呆,好像立刻被一对黑天鹅相中。它们从水里上岸,迎着我,走过来,体态优雅,神情坦然。我向它们微笑,伸出空空的双手,却一点没遭嫌弃。两只天鹅用头,轻轻蹭了我的掌心,然后,走向我身旁的干芦苇丛,卧下来,交颈休息。动作,行云流水一样自然,我脑子里莫名蹦出巴列霍诗句:让我在我的身边坐下。两只天鹅,就是相互的另一个“我”。那么激情而先锋诗人的言语,在此刻兀自降临,这应该是一种暗示。阳光、花香、安然、小风,如同诗人的词语星云,构成了诗行阵列。天鹅是幸福的,有人照料,有湖水遨游。生活,诗一般。

  我不算很安静的人,然,爱极这面湖水。放眼而去,目光能触及水的丝滑。若是划船过去,木浆一上一下搅动,水声是小巧而低沉的哗啦,湖风不燥,洋溢当地村民般的宽厚善良。

  

  第一次与这面湖水相识,是仲夏,曾在荷花丛里停留了一天。那时的湖,没有现在宽荡,水仍清透,湖面尤其娇艳。荷叶宽阔,荷花一朵朵浮动着,占满水域。偶有天鹅结队闪现,又迅速没入荷花丛。游湖、看花、打水仗的小船,穿梭着。船夫的桨,张弛有度起落;船上的人,嘻哈打闹或不言不语,怎样的随性形骸,都算适合。在夏天,外界无限的美,相对于湖水全都落下黯淡,借用一句古诗:“六宫粉黛无颜色”,大致可以称为贴切的比喻。某个夏天的早晨,闺蜜的亲戚,用家里的船,把我渡到荷花深处,确认我状态正常后,离开。破天荒地,自己享有了绕船的无数花朵,盛开的,半开的。粉红,淡紫,半红半白,各具各色;花骨朵,棒槌样紧裹了瓣。趴在船边,脸被花瓣抚摸,水面倒影出我大半个身子;水底有鱼,三两游动,不太大,半尺左右;水草像绿色的长发,微微起伏。我高亢一句京曲,快乐爆棚。曾以为,自己如长在水里的一朵荷。当真的置身于荷间,才发现,我与荷是有距离的,它们的恬淡,风雅,大美,我没有。能与它们心性相通的,只有我的淡泊。好在,这也不算坏事,荷为君子,我就一介凡俗小女人,很正常。风过花叶窸窣,水波叩上船舷,捧本厚重的《诗经》,我喝着老友以湖水加桃胶、银耳、紫米、红豆,慢熬一夜的亲情粥,不觉,天已日暮。船家又来,他朗朗地笑,说来捡我回去。得一日与湖水与荷亲近,万事足矣,从此夏季再来,亦不再纠结自己似荷非荷。

  午间,春风吹,湖水并不冰凉,水面亦无雾。近年,临岸的村舍都已拆除,村民们牺牲了许多个人利益,只为湖水的保护。沿湖边慢慢走,没有喧嚣,可能大鱼翻动,我听得到偶起水哗声,单纯的饱满漾开,几秒后很快复原。野鸭和水葫芦鸟,在凫游,不发声响。大地安稳,傍晚,湖边喝饱水的黄牛母子,摆着尾巴并行,随在主人身后,慢悠悠地走;水面一圈圈风吹皱的涟漪,映下了山影,隐约变形。

  老家的盘龙河,记忆中,只有深秋和冬日才清澈。春雨一落,河水就开始泛浊,到夏季会夹杂泥沙,成淡黄色。年三十,河水澄净,夜里零点一过,街坊们都争着下水码头抢头水。不管用什么物件,只要第一个盛起水奔跑回去,就预示谁家全年有福气。普者黑的湖水时刻纯透见底,已超越俗常。与乡亲聊天,说起过年抢头水的年俗,他们无比爱怜地看向我,异口告知同一个内容:这里的湖泊,终年清透,它们属于所有寨子,所以每一个人都有多多的福气。

  突然反应过来,确实没有比这湖水更让人心爱的了。附近的村寨,仙人洞村、普者黑村,还有我叫不上名的村寨,都环湖而居。村民依湖而生,而活,而老去。外来人,只是爱了湖的表象,如果某日表象有了瑕疵,我等会抽身离去。而他们,爱着湖的全部,且从一而终。

  3

  喜欢一座小院,是从见到一对伉俪开始的。

  春天去普者黑,之前听说安排住民宿,没觉得有什么独特。云南是旅游大省,民宿众多,且各家都必有特色。待抵达,才知道叫“彝人码头”的民宿,除有与它处相似的漂亮小院子,更重要的是,还有美好的主人。上中学迷恋过金庸小说,对数理化极不热爱的我,那阵子的上课时间,几乎都是在飞沙走石的阵势,秘笈和心经的争夺中渡过。让我意识到男女情感之美的,是读到杨过和小龙女。当时学会一个词:神仙眷侣。“彝人码头”的主人,可以贴切使用这个词。

  出高铁站,乘公交车至普者黑村,再坐马车来到民宿。春天的小院,三角梅开得正浓,玫红色花枝覆盖院门上,美成一个花冠;院中的几棵树,挺拔,碧绿。门开时,一只雪白的比熊犬闪出,圆滚滚的,冲我摇头摆尾。刹那,心境被它萌化。

  我的心性从来不喧嚣,亦不从众,还不轻易付出喜欢。“彝人码头”的小院,小巧而精致,但类似景境对一个云南人来说,没有觉得多么意外。闺蜜也做民宿,开店前,我受托为她查阅过众多与民宿有关的资料,做过大数据分析,参与她的许多室内外设计。策划了经营定位,服务特点,销售理念,地域显示和装饰风格。因此,对民宿,我总是不会有太大惊喜。叫“团长”的比熊,引我进院后,去前台办完手续,女主人迎面来,清秀,恬淡地笑。开口说:我带你,去房间。很适中的音调和声线,我的心,绵柔的软。过门廊,见一男士坐茶台边给位老者沏茶,冲我颔首,目光干净,皮肤微黑,却满脸书卷气。女主人又开口,道:我先生。细问得知,男主名鹰,女主名健如风,一双外省诗人,开客栈、写作,在村里过淡泊的日子。我暗自默默欢愉,他们,是温暖的人儿。

  转瞬就到另一天早晨,朝霞未至,阳台下起轻薄的雾气,远山如黛,湖水在不远处微微有波。一幅,安静的山水画。

  院子刚醒,伏地而生的太阳花,裹一层水汽;摇椅没人,一动未动。有风铃的叮当,不时响。半空,飘过鸡汤香味,厨房阿姨忙碌着,风中散开烟火气。我深呼吸,不着调地大声哼哼,心情愉悦。有早起散步的客人返回,院门打开,会长长地吱呀一响,团长必立马奔至门前。我想起那句古诗:柴门闻犬吠。团长不喜吠,如在家等大人回来的小娃娃。这个院子,很像家的气息,更像一个女人的花开,香香的,暖暖的。曾读过罗康丹,他认为:一切存在的都是无缘无故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我认为大意义上的自然,必定如此,生命在打开,周围萦绕富含热气的活力。所有的,都是柔弱而柔软,淡淡地来,悄悄地走,不惊扰任何一处。需强调的,只是生命过程的安与然。

  我称健如风为如风,健字偏硬,她在我心里那么软。如风会在春天里收集桃花,酿酒。她的酒有个好听的名,叫桃花酿,很好喝。粉红色的酒液,甜甜的,有酒的微辣,入口润滑,暖喉。在她家呆了三天,也喝了三天。我喜欢喝前晃晃杯子,里面的桃花酿就轻盈地旋转,如同无数朵桃花在飞。对如风夸赞这个酒,她就浅浅地笑,脸上的小酒窝漾开,也如桃花。这个花朵一样的女子,柔弱之下却有着顽强的坚韧。民宿刚经历一劫,上千万资产瞬间消失于眼前。她咬着牙,与先生携手坚持着。与她聊起此事,心疼发问:怎么办?可我又帮不上。她云淡风清地答:没什么,相信明天!那份豁达和坚强,让我掉泪。女子本弱哦,重迫则刚!如风写诗,文如其人,清新,淡雅,有辨思,个性鲜活;她先生鹰也写,鹰的诗歌是男人的俊朗,干练而蓬勃。这一对淡泊的人,如风永远美丽、宁静;而鹰,在她身边像一座山,言语不多,但时刻坚实可依。当他们前肩行走,或相坐轻谈,我就在心里感叹:这是爱情的样子!相亲、相守,缓缓地,等华发白头。他俩的诗集《清澈的秘密》和《来自太阳的方言》,都认真地提了字,被我带回家。很长时间,总放在沙发背上,一落座就可读。每次读,都如再见老友。

  

  小院最让我喜欢的,还有两只纯正的松狮犬,金黄色的八戒和肉桂色的四喜。它们毛色蓬松,阔嘴蓝舌,咋一看,活脱脱的两只小狮子。可是,与它们深凹的棕色眼睛对视,一片深情迅速让人沦陷。第一次见八戒,它毫不犹豫伸过粗壮的前爪给我握,把胖脸蹭在我的身上,那一刻的大气,分明是个王者;四喜略羞涩,扭捏半分钟后,才靠过来舔了舔我的手。就这样,初相见,它们立刻和我在后院快乐玩闹了一下午。后来才知,八戒是男生,四喜是女孩子,而女性大都矜持,不管是什么物种。小院让我短时间内,得以安静。人生,最难的事,是清楚自己的走向。这里的人、花草、狗狗、树木,都挥散着体温、气息、色彩,我们,彼此热爱起来。佛家说的缘,也许就是如此。不一定是旧相识,一旦相知,便是久远。

  离开彝人码头返家不久,微信朋友圈里,见一双主人为病困至走投无路的抗战老兵募捐。他俩放下手中所有事宜,真真切切地呼吁着,每笔到账都认真记下,并在朋友圈里及时公示。打过去一点钱,略表寸心。我爱这种善良的行动,我亦愿意善良遇见善良。如风说:我们,是同类!

  半年后,如风传来视频,八戒和四喜生了五个小狗宝。如风打趣:五福临门。小院,愈加生息浓密了。

  4

  我所结交的朋友,云南的居多,直到上了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才猛然增加许多省外的同学做朋友。天性清冷,终是我不善交友的原因。

  来到普者黑的日子,惊觉同屋的葛与我极相似。这位安徽小女子,对人客气,不俗从。进屋,一定先洗手消毒;外出,不与人扎堆;聊起写作,都是散淡而不功利的人。诸多相同的行事,我们,光速成为朋友,同出共进。去村里,必然避过众人。我们拍花草,拍牛马,追着田垄边上的飞虫跑。在一位村民家的马圈旁,忍着臭烘烘马粪气味,拍吃草的枣红马。这万物轮回的人间,我们选择崇拜自然,善行日常。守着干净的呼吸,我们都有对万物的敬畏和必然的慈悲。

  去湿地公园散步,在路上认识了园里干活的老陈。家住普者黑村,离湿地不远,他搬动一块方石在砌路基,这小段工程将收尾。他干得娴熟,不气喘。聊到这片水域,他说是后来拓展的,还讲到了湿地对环境保护的意义。这让我对他,立刻刮目相看。他喜欢这一座座温润的小山包,其中有个高大的山洞,是他童年玩耍的地方,洞口开阔,里面冬暖夏凉。他说,小时放着牛,坐在洞口发呆,看着水鸟从湖面飞过,心也会飞到半空去。正值壮年,他说话倒像个老爷爷,满是回忆,但是,脸上总有笑容,手不停歇地做事。他说那个山洞因拍过一部戏,现在改叫狐狸洞,挺好玩。他的愉悦,有对现实的满足。朝阳从天边漫过来,许多隐秘的花草在眼前亮开。我的相机里,他的神情,坦荡荡的。临别,他要求加个微信,让把照片发他,还要交我这个写文字的做朋友。一个爽直的人。

  普者黑是一片山水组合的大地,世居的人们,捕鱼采藕,临湖筑屋、种地、建寺、许愿,一代又一代,彝、汉、壮、苗各民族,亲密相守。这里林木葱茏,百鸟交鸣,庙宇幽深,祥瑞四起。此行相识的墨先生是散文家,儒雅,健谈,和善,为人谦逊得低到尘埃里。忙中的闲暇缝隙,打起祖传的拳法,那一刻,又颇似行走江湖的大侠。他太太叫凤,一位娇俏的儿科主任医师,也写散文。这对文学滋养的璧人,怎么看,都让人舒服。

  来村里数日,我习惯了晃行村巷间,四处看景。看各种植物繁茂,并次序生长。学会在客栈院子里,把成饼的熟普洱,用茶刀小片小片地分层撬开,然后把水烧至滚烫,第一泡醒茶,第二泡才开始慢品。和邻居大妈剥干玉米,把霉变的一粒粒挑出来,再一把把放入石磨推成粉。我心无杂念地过每天,面向许多日常琐碎,却没有烦躁。湖风微凉,干净得只要高声一扬,就渗出透亮的音阶。与游先生闲逛,村头巷尾准会漾出他的爽朗声。游先生嗓门大,报告文学作家,典型的中原汉子。他在昆明站转乘,对候车的我,很准确地叫出名字打招呼,我则一脸懵地支吾着尴尬应答。兄长睿智,岔过我的窘态,三言两语,就让我感觉如故人临面。南北两个地域的人,除了游兄那口郑州方言与我的普通话,在语音和声调上的差别,竟然丝毫没有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好惊喜。

  俗常需要适应,换个环境的生活,会促使人学习交融,收敛习性及行为方式。与人的相处也是这样。我开始接纳一些不期而遇,微笑着,看身边人与人的往来。我爱上了这种朴素的日子,爱上了松懈下来的,村庄的朝暮。《鬼谷子》有言: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我在日渐完善个体的品行,看得到自己的渺小。普者黑的安静,是人间的欢喜和常态,霜花般轻盈,掠过我的身心,那么舒适。多年以后,我应该会想念这里曾给予过的光亮,把我有过的清冷,一点点削弱。

  还有,贵州兄弟阿若,优雅的女子端木,活泼的岑姑娘,他(她)们热烈的走近我,用柔和而质感的语言温度,和我谈论,并彼此会意。时间的长河里,城市促使我生长的焦虑、慌张、厌恶,被抖落入村寨的褶皱,还原出我的初世,我自如地纳入了俗常。

  当我每有烦意时,常常想起这些人儿。草木复始,日月轮回,人的交情如果有节有礼,天长日久或肝胆相照,必是真会有的。

  

  作者:师师

  来源:滇池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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