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记得陆游的《钗头凤》,却不知赵士程对唐婉的深情
《钗头凤·红酥手》
陆游 〔宋代〕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喜欢诗词的人,谁不熟悉南宋词史上两阙著名的《钗头凤》?词里的忧伤缠绵,词里的绝望无奈,像一柄柔软却锋利的长长的利剑,深深扎向身后的八百年历史,扎在后世每一个读者的心头,我们疼痛的长叹,一声声绵延不止。
陆游和唐婉,两阕词的主人,他们的婚姻初看起来,是多么好的一场天作之合。
唐婉小时候,正缺玩伴,年龄相仿的表哥陆游从远方来了,他们一家为躲避金兵南下辗转逃到山阴(今绍兴),投奔唐婉的父亲唐诚。
美丽的唐婉温柔聪慧,善解人意,并且与陆游一样喜读诗书,从此二人朝夕不离,每天骑竹马弄青梅,读诗诵书。待到后来,情窦初开的他们越来越觉得情投意合,花前月下流连唱和,一个是芳心暗许,一个是非她不娶。
陆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送了两只家传的金钗作聘礼,之后,二人水到渠成结成连理。一个是才子,一个是才女,又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那是颇受旁人祝福和看好的天作之合。

但婚后一年,天作之合出了意外,陆游休了唐婉,并很快另娶王氏。他们的婚变,在山阴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浪,不大的小城里人们相互转告,流言四起,纷纷猜测传播其中因由,直到八百年后的今天,个中因由,依然是爱词之人关注的焦点。
唐婉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被决绝地赶出家门?
史上众说纷纭,有说二人感情太好致陆游无心仕途,有说唐婉结婚一年还没生育,有说她性情耿介不会讨婆婆欢心..总之,就是史书上的四个字:不当母意。
母亲不喜欢,母亲相逼迫,陆游才写下休书,并按母亲安排另娶王氏。乍一听来,仿佛他也是受害者,可转念想想,心里总觉得别扭,母意不当,就没有其他办法解决吗,怎么忍心亲手写下休书将她推出家门?如此决绝,让唐家颜面何在,唐婉情何以堪?
据说在另娶王氏之前,陆游也与母亲有过斗争,曾另筑别馆把唐婉藏在那里,不久后被母亲发现,又把他们驱散了。
且不说作为姑妈的婆婆如何心狠,只说陆游,他对唐婉的感情自此就断了吗?

从后来的生活看,能沙场领兵千里驰骋,他自然不是性情懦弱之人,为了心爱的女人,为何不能尝试继续斗争呢?
绝过食吗,割过腕吗,考虑过私奔吗?......最不济的,不要如此迅速另娶,总可以吧?
又一年过去,陆游的新妻已经生下孩子,得知消息,痛苦的唐婉彻底绝望了,木然地听从了家人的安排,同意改嫁前来提亲的赵士程。
赵士程是什么人?他是南宋宗室,贵为皇族位列三品,还是一个博学多才的读书人,即使唐婉未嫁时,能许配这样的人家,也算对得住她了。
赵家也居住在山阴,赵士程还是陆游的好友,据说唐婉未嫁时,他就已对她暗恋多年,只因唐陆二人早有婚约,才一直没有机会表露心迹。
唐婉被休,尚未婚配的他心疼不已,情壮士气,丝毫没有介意世俗和家族的非议,不断上门提亲,直到陆游另娶生子,唐婉同意再嫁,他才把心中的女神隆重地迎到身边。
痴情的赵士程性情忠厚又宽容大度,他知道唐婉心中还有放不下的感情,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她,他认定,假以时日,定能赶走住在她心里的阴影,定能焐暖那颗冰凉的心,让它为自己鲜活起来跳动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就是五个春秋,多情的赵士程依旧信心满怀,他几乎看到了黎明前的一丝曙光。可惜,这一切努力,却因陆游的到来而付诸东流。
另娶的陆游后来外出求仕,几年未归,在与唐婉分别后的第八个年头,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据说因为被秦桧迫害,殿试落第求仕无门。
那个时候,他的心情是极其苦闷的,为了排遣,一个晴好春日,他到沈家花园游玩散心,并在那里巧遇故人——在园中水榭用餐的唐婉夫妇。
这是一次悲情的相遇,一次转折的相遇。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唐婉想去问候,豁达的赵士程没有阻拦,并为之斟了一杯酒。
出乎赵意料的是,陆游喝下那杯黄騰酒后,却趁着酒意词性大发,在沈园的粉壁上当众题了一首词,就是文章开头那阙有名的《钗头凤》这阕词!

在我还不深知陆唐之恋的少年时期,每每读来,都觉得忧伤彻骨,都为陆游的痛苦无限伤感,而当明白其时境况之后,就对他满是厌恶和鄙夷。
沈园题壁,说起来风雅,但沈园是什么地方,那是山阴的城市公园,每天游人往来如织布穿梭,把一首给唐婉的情诗写在一座城市的公共黑板上,是要给谁看?给赵士程吗,给找不到八卦新闻的全城人民吗?
我不知道赵士程是什么时候看到这阕词的,不知道他及他的皇族当时的反应,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派人去擦那阕词,也没有报复处在落魄之中的陆游,对唐婉,也还一如既往的好。
可是,这阕词,却为多情的唐婉埋下了死亡的伏笔,也为赵士程的后半生写下了凄凉的预言。
第二年春天,唐婉再游沈园,见到了那阙醒目的词,细读之后,抚壁大哭。

我不知道她初次看到还是重新温习,只知道这首词的表现力,无疑会让她想起青梅竹马的旧时光,想起琴瑟和谐的好日子,会重新体味后来撕裂一样的分离,会撕裂她几千个日子来努力愈合的伤口。她不能自抑地失声痛哭,并提笔悬腕,于粉壁之上和了一首《钗头凤》:
《钗头凤·世情薄》
唐琬 〔宋代〕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如果说陆游的《钗头凤》是一首公开的情诗,是一把长剑刺中了唐婉的心,那么唐婉的这阕词,就是自制的一把匕首,用尽全力扎向自己的胸口。
试想,一个有夫之妇,如此声势浩大地与前任丈夫公开唱和谈情说爱,她摆出的,就是一种自绝于世的姿势,自绝于赵家唐家,自绝于明天的太阳。
果然,唐婉回到赵家,就抑郁成疾一病不起,半年后,一个西风萧瑟的秋日,合上眼离开了。
深爱多年的女人就这样走了,近两千个日子的朝夕相顾,换来的却是她的“难难难”“瞒瞒瞒”,是她的“怕人寻问咽泪装欢”,赵士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说,历史也没有说。
关于赵的史料很少,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默默的,默默地暗恋,默默地看着唐婉嫁人,看着她被驱逐,又默默地看着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后,还为另一个人郁郁寡欢。
他默默地疼惜她,默默地温暖他,以点燃自己的心为代价。他以心为油,为心中的女神点亮了一盏爱的灯火,而她,却向暗处而行。

凭赵士程的学识修养,他肯定也会填词,也会写漂亮的情书,可他什么也没有写。诗词能做什么呢,情到浓处,语言是无力的,文字是苍白的,他拿出的是忍耐和等待,不计较藕断丝连,不计较情敌题壁,他默默地等待,只盼能等来希望中的花好月圆。
终于,他等来了,却不是设计好的方式,他等来的是唐婉的白骨。就像当初的迎娶一样,他把她隆重地葬进土里,之后便是长长的守护。
年轻的他再也没有娶妻,只默默无言地,守着唐婉的青冢,孤独地来,孤独地去,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直至发如白雪,直到也与唐婉一样,默默地躺进土里。在土里,他和她,终于是化为一处,谁也拆不开了。
与赵士程的沉默相比,与他的守护相比,陆游的那阕词,到底该如何评价呢?
诗词里流露的感情,常常是靠不住的,诗人笔下,三尺白发能成千丈,纤弱小草能成森林,陆游心中,真有那样“错错错”“莫莫莫”的痛悔吗,用惯的甩也甩不掉的文学手法罢了。
不管不顾地把她推出家门,等到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又在她面前卖弄眼泪,怎么看都觉得虚伪。况且,朋友妻不可欺,这是君子之道,赵士程待他不薄,怎么可以对朋友之妻公开示爱?
沈园相遇,他不过是心情低落无处发泄,顺手借了当年的金钗,抒发今天的政治失意罢了。一阕词杀两个人,毁了唐婉的命,也毁了赵士程的大半生。
玉骨久成泉下土,伤心人变成苦守孤坟的幽灵,而陆游呢?

此时,他正享受着自己的精彩人生,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并且家室兴旺,生了八个孩子,一口气活到八十六岁。
晚年的陆游,当是被愧疚折磨得心下难安吧,他多次重回沈园,凭吊唐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对唐婉心存亏欠。可对赵士程呢,心里有过亏欠吗?他诗里文里没有提过。
我为那个默默无言的人惋惜,他一直都活在背后,活在陆游的阴影里,生前是,身后也是。
我更为唐婉惋惜,满目山河空念远,哪如怜取眼前人?她没有珍惜他,没有给他机会,也没有给自己幸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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