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眼中的历史发展规律
历史是周而复始的循环,还是在变化、发展历史是因循守旧,回顾往古,还是在随俗进化,不断革新这些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要探索和回答的问题。司马迁是怎样回答的呢
第一,司马迁对董仲舒的“三统循环论”做了扬弃和改造,认为历史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不容否认,司马迁的历史观仍带有循环论的色彩。《历书·序》云:“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这是讲天道循环。《高祖本纪·赞》云:“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这是讲人道循环。于是有人认为司马迁的历史观就是“古今社会按照‘忠’—‘敬’—‘文’这套公式周而复始地‘变’”,因而也称司马迁的历史观是“三统循环论”。其实这是极大的误解。
董仲舒《天人三策》讲“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是“百王之用,以此三者”,又云“三圣相受而守一道”,结论是“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显然,董仲舒所讲的“变”,才是“忠—敬—文”的循环往复,强调“道”是不变的。司马迁只是借用循环的语言,着意讲“变”。司马迁的用语是“三王之道若循环”,言“若”者,像也,似也,好像是循环,这和我们现今用语“螺旋式”上升有些相似。“若循环”与董仲舒的“百王之用,以此三者”是大相径庭的。
在秦汉之际,循环论历史观是当时人们认识历史发展所能达到的认识论的制高点,初起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时代,老子法太古,主张小国寡民的社会为至治之极,儒家法尧舜,也是向后看。道儒两家历史观的理论基础,都认为世风日坏,人心益恶,历史向着衰败的方向演变。主张法后王的法家,赤裸裸地以人性恶为其理论基础,政治方针刚毅刻深。
而邹衍倡导的五德终始循环论和董仲舒构思的三统循环论,却是宣扬大一统,是适应秦汉大一统政治需要而出现的。循环论摒弃了人心益恶而讲天道惩恶佑善,本来的意愿是劝诫人君重视历史变化,施行仁政,争取民心,争取天命,获得五德之属。“循环”二字包含着发展和变化的思想,只不过是转圆圈。转圆圈也是一种运动。邹衍对历史的阐述是,“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从开天辟地讲到当今社会的大一统,不就是一部生动的历史发展进化史吗“大并世盛衰”,《索隐》云:“言其大体随代盛衰,观时而说事。”“随代盛衰”,不就是讲变化吗不过邹衍阿世取容,妄说祥,其语闳大不经,受到了司马迁的批判。董仲舒维护道统,把循环论引向随顺人主的意志,成了官方哲学,扼杀变化,宣扬神意史观,才日益走向反动的。
司马迁接过循环论,把它发展为变革的历史观。《天官书》云:“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三五往复”仍带循环论的框架,但重点是讲“变”,称“三五之变”。“三”即三十年,是一代人。司马迁认为每一代人都有变化。“五”即五百年,是一个大的周期变化。司马迁“究天人之际”,得出“三五之变”符合天道人事,为讲历史之“变”提供理论根据。这就是司马迁对循环论的扬弃和改造。
第二,司马迁“通古今之变”,从人事和历史思考中,突破了循环论的框架,认为历史发展的本质就是“变”,而且是不断进化的。“通古今之变”这一命题就是与董仲舒宣扬的“天不变,道亦不变”针锋相对的。“变”是司马迁朴素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核心。他认为宇宙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只有用“变”的观点才能探究事物的规律。他说:“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
没有一成不变的态势,没有永恒存在的形体,所以才能洞悉万物的真情。从“变”的理论观点出发,决定了司马迁用发展变化的眼光看待人类社会的历史,他名之曰“变”,曰“渐”,曰“终始”。他说:“天人之际,承敝通变”,“略协古今之变”;“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是以物盛而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
司马迁在这方面的言论是很多的。“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等等,不胜枚举。“变”,指社会不断地进化和发展;“渐”,指的是进行、运行,即进化和发展的过程;“终始”,指的是因果关系,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个里程是有因果相联的关系,即有规律可以认识的。总括为一句话,“通古今之变”的目的就是“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探寻社会治乱的规律。
怎样认识历史之“变”,就是要做贯通的思考,即“略协古今之变”。“略协”就是综合、考察而把握大纲的意思。“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这是整部《史记》的写作要领。“略协”、“厥协”、“整齐”都有综合、总结之意。司马迁综合历史,鲜明地表现了历史是不断发展、进化和变革的观点,而且愈向前发展,变革愈烈。司马迁的这一思想,在《秦楚之际月表·序》中用史实做了高度的理论概括。司马迁说: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行仁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这段议论,十分简括地勾画了中国历史从虞、夏至秦汉大一统发展变化的轮廓。社会走向一统这就是两千多年间历史发展的方向,经历了漫长的历程,所以司马迁慨叹“盖一统若斯之难也”。这里一丝一毫循环论的影子也没有。秦楚之际的巨变,司马迁更是惊叹万分。他说:“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陈涉、项羽、刘邦,都“起于闾巷”,与虞、夏之兴和秦王朝之兴又是一番新气象。
对于这种巨变,司马迁也是从历史的原因加以探索。他得出结论是“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秦朝禁忌太苛,它所施行的暴政引起了人民的反抗,于是“王迹之兴,起于闾巷”。这就是司马迁探索历史之变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发现了人的活动是历史的主体,从而写出了以人为中心的历史,排除了神意史观。
司马迁发展、进化、变革的历史观,不仅表现在议论中,而且更加鲜明地表现在《史记》的具体内容中。朝代更替,制度建立,对民施政等各个方面都表现了这些进步的历史观点。《史记》卷首《五帝本纪》,就是一个集中表现进化观点的鲜明例证。
黄帝之世,部落互相攻战,生产落后。黄帝“修德振兵”,统一了天下。他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按时播百谷,草创制度。黄帝本人“披山通道,未尝宁居”。颛顼、帝喾相继,大体仿黄帝之治。当尧之世,历法、生产、治政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尧用羲氏、和氏为历官,有了专门的推历机构。尧年老举舜摄政,经过了长期的考验,证明舜很贤能而授之以政。尧举贤、禅让,很重视人民的态度。当舜之时,礼仪制度都建立起来。舜举了二十二个贤人治理国家,各种事业都兴办起来。司马迁说,“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这句话就是《五帝本纪》的主题。历史经历了从黄帝到虞舜的不断发展,国家建制才初具规模。
可以说《五帝本纪》的思想脉络对于读《史记》全书是一个示例。全篇仅三千余字,具体生动地描绘了五帝相承的发展变化,鲜明地表达了司马迁进化论的历史观。
司马迁扬弃和改造了循环论,借用循环论的语言来表述历史之“变”,发展成为进化论的历史观,这是司马迁对历史学的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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