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刚:纸世界|《当代》新刊预览

  导读

  一门手艺,蕴含了世界之外的世界。一叶一菩提,难得的是现实中的心灵归宿。高建刚的短篇小说扎实感人,这篇更有深远的哲思。

  纸的世界与人相通,自有神性

  ——《纸世界》创作谈

  文|高建刚

  某天我跟我哥谈起纸的问题。他是水彩画家,对水彩画的用纸特别有研究。某一年他在美国一家画材商作坊发现了一些手工水彩纸,是一位画家亲自造的纸。他早就知道有些国外画家亲自造纸画画,以求画出特殊的艺术效果,所以如获至宝,全部收入囊中。我哥说这些水彩纸是用棉花等长纤维制成的,画纸凹凸不平,纹理千变万化,纸本身就很艺术。他研究了这些纸的特点,矿物质颜料可以沉淀在最底层,动物性、植物性和化学性颜料都能分层附着在相应纹理上。于是他利用这些纸的特点画了一组具有材料探索意义的水彩画,并办了一个画展。观展同行看了,大开眼界,都在研究这些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怎么会出现如此特殊的水彩语言和效果,自然界的物质形象怎会如此洗练而复杂地呈现出来,犹如颇有历史感的斑驳的残垣断壁,真切而艺术地呈现在眼前。

  我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对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觉得纸具有神性的一面。纸的诞生就很有神性。地球上出现的最早的生命,植物,不仅为地球制造了大量的氧气,并以本身的营养供各种生命存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供人类造纸记录语言,记录这个世界,用所有的形式,文学艺术,哲学科学……这就是纸的神性、树的神性、世界的神性。而纸的神性天选了勤劳、智慧的中华民族——发明家蔡伦将树皮、渔网、破布、麻绳等都混在一起造出了一种实用廉价耐用的纸。在此之前没有纸,汉字书写的媒介是甲骨、金石、竹简、缣帛……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纸,世界如何进步?人类大量的语言交流如何记录?文学艺术作品如何呈现又如何传播?纸和人之间有一种相通的关系,神性的纸就应该而且必然有它的神性的体现。万物皆有灵,这是艺术的本质。这就是触动我构思这篇小说的一个灵感。

  中国是纸的诞生地,纸的种类林林总总,关于造纸的学问、用纸的学问以及对高品质纸的要求,历史上曾是世界之最。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南唐后主李煜亲自设御监生产澄心堂纸,其中有许多造纸工匠,其技艺之精湛堪称神奇,造出的纸薄如蝉翼、韧如金属、柔如丝绵,用来修复残损古书,几乎真假难辨。可以说纸想成为什么就可以成其所是。自从中国造纸术在一千五六百年前传入朝鲜、日本乃至整个世界之后,有些国家利用当地独有的植物所造出的纸,其知名度也不亚于我们的名纸,例如日本雁皮纸……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突飞猛进,纸世界越来越不受待见。如今手工抄纸工匠越来越少,许多抄纸家族独有的传统技艺和纸料秘方都已失传。神奇的手工抄纸正淡出我们的视野,日渐式微。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萎缩、溃败,直至我们无法预测它命运的走向。手工抄纸的工匠精神也就成了一种虚名的存在而已。

  我坚信纸永远不会消亡,数字的虚拟代替不了纸的存在。然而纸又是脆弱的,如果纸世界有灭亡的那一日,也就是世界文明的末日。

  微信专稿

  高建刚短篇小说《纸世界》发表于《当代》2023年3期

  高建刚,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创作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眺望》,诗集《悬空的花园》《我的秋天是蟋蟀做的》等。荣获山东省第五届“泰山文艺奖”。现为青岛市作家协会主席。

  纸世界

  文|高建刚

  一

  多年前盛东西在英国留学时,跟随导师学习水彩画和手工抄纸。导师每画一幅画,必先亲自造一张纸。不同的人,不同的物,造不同的纸。盛东西起初难以接受,有必要自己造纸吗?英国有古老的造纸厂,有名牌瓦特曼纸、温莎牛顿纸,大师透纳用瓦特曼纸画的经典水彩《蓝色里吉山》二百多年了,纸张、颜色完好如初,就像刚画完的。直到顿悟了纸与人与画与世界的关系,他才笃志探索纸的世界,进行各种造纸实验,以期青出于蓝。

  回国后,盛东西把父母遗留给他的黄金地段的房子卖掉,去郊区买了一套海边别墅,兼做自己的工作室——画画、抄纸。盛东西主攻人物画,他笃信那些仅从解剖学得来的骨骼肌肉的结构关系只能解决造型问题,不足以呈现一个集复杂人性于一体的活生生的人。画之前他要了解人物的经历、性格、好恶,尤其画人体,男性要知道他生命原动力的强弱,女性要探索她的虚空之力。据此,他因人选料严格造纸。作画前,模特已然成为知根知底的朋友,画纸也尽其所能契合了这位朋友。作画时他总是凝神注视模特良久,仿佛他或她从头到脚是一部戏剧。可每每画完最后一笔,总觉得色彩在纸上演绎的戏剧留有淡淡的遗憾,就像达·芬奇解剖了那么多人体,却没找到人的灵魂在哪里。盛东西执念于把人物的灵魂画出来,为此他还研读了斯宾诺莎《伦理学》,对其中第二部分《论心灵的性质和起源》颇有心得。

  盛东西还收藏字画,多半出于研究纸的目的。那天他信步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画廊。画廊昏暗,逼仄如储藏室,柜台内靠墙角的红木桌上胡乱地堆了一些旧字画,一截女人的面容从中露出来。他立刻被吸引住,便唤柜台内头埋进双臂趴在茶桌上的青年。青年惊起油乎乎头发遮住一半的脸,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伸手摸起眼镜戴上。盛东西指着他身后的红木桌说,我想看看那张画。年轻人瞪着深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说,都在墙上呢。盛东西说,墙上的都看了,想看那一张。年轻人转身把那一堆捧过来,说,随便看吧。盛东西移开覆在那女人面容上的各种字画,一幅完整的女人肖像呈现出来:她的脸罩在一只麻网中,透过网眼可以看出她的披肩长发,细长眉毛,清澈的眼神。手法写实如照片,但笔触清晰可见,每个细节几乎是一笔完成。这个女人瞬间燃起盛东西为她画肖像的热情。

  吸引他的还有这张画纸,他仔细端详着画纸,远看近看,双手举起到门口对着光线看,从口袋掏出放大镜看,纸相既熟悉又陌生:它是由多种树木纤维制成,青檀、桑树、沙田稻草……他都能辨认得出;纤维的粗细、长短、疏密乱中有序,纸与水色的融合、分离、渗透、沉淀恰到好处,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引领、控制;但有一种游丝般似有若无的纤维——他未曾见过——闪烁不定贯穿其中。世上的纸,从埃及莎草纸、古希腊羊皮纸、意大利法布里亚诺纸、日本雁皮纸……到中国的薛涛笺、羊脑笺、宣德宫笺……他都研究过,尚未有辨认不出的。他曾辨认出穆罕默德在628年3月与麦加签订条约的纸是亚麻和大麻制成的血红色混合纸,婆罗摩笈多将零和负数引入数学领域是在还魂纸上进行的,还辨认出埃及一种包裹香料的纸由木乃伊裹布制成,更不消说苏轼的《屏事帖》为金花粉笺了。虽然眼前这种纸让他百观不得其解,但他莫名地感知:是这纸成就了这幅画。

  画的右下角有落款:蔡丁;在画的反面底部有铅笔清淡写下的题目:《自画像》。他问青年,蔡丁是谁?青年一脸茫然说,不知道,都是我爸收来的。那就问问你爸。我爸走了。去哪儿了?去……去世了。盛东西一声叹息,唉。

  盛东西以不可思议的低价把这张画买回家。他天天凝视着这张画,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有一天他发现右上角不起眼处有个模糊的水印,用织物经纬密度镜仔细辨认,是“纸村蔡纸”四个字。

  二

  纸村在不高不矮的纸山下,不大不小的纸河边。

  纸村家家户户从事手工抄纸,故称纸村。山上树、河中水皆宜造纸,故称纸山、纸河。纸村有户蔡姓农家,抄纸有祖传秘方,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亲设御监生产的澄心堂纸,用的就是蔡家祖传秘方,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就书写在澄心堂纸上。纸村人认为是蔡纸成就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虞美人》,立庙拜其祖为纸神。当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纸村纸山造纸厂建成开工以来,五花八门的机械纸铺天盖地涌来,一辆辆运纸卡车风驰电掣穿村而过,手工抄纸业随之低迷清冷。抄纸农户束手无策,只好放弃这手艺,有的转为造纸厂职工,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回农田种地……年复一年,纸神庙早已无人光顾,栋梁漆剥木损,瓦残墙缺,看上去摇摇欲坠;油彩泥塑纸神像伤痕累累,如行将就木的病人;烧香炉被用作烧烤,到处是烤肉串留下的油渍煳渣。终于,纸神庙在造纸厂拓宽道路时被彻底夷为平地,一辆辆运纸卡车神气十足从消失的纸神庙上驶过。

  蔡家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婿。蔡川仅有一女,取名蔡丁。他手把手教蔡丁抄纸,但秘方中关键一味不授,担心秘方流入外姓。蔡川说,世上名纸哪个没有秘方?但秘方可传,抄纸之灵难传。蔡丁抄纸果真不灵,抄出的纸厚薄、韧性、色泽、透明度皆不像蔡纸。

  蔡丁抄纸不灵毁纸灵,小学三年级时抓起炕上蔡纸,剪刀乱剪一气。蔡川护纸不及,提领便打,小小孩子竟不哭。收拾剪烂的纸时,发现是一张剪纸。细看,不可思议:海面一艘巨轮,群鸥绕其飞;鲸鱼喷起水柱,飞鱼成群结队跃出海面,鲨鱼獠牙可怖。如此复杂画面,交叉剪、镂空、剪刀肚、掏剪……剪纸技法齐上阵,剪纸大师不过如此。蔡川惊叹,蔡丁天赋异禀,许是妻的基因使然。

  蔡丁挨打后不再“毁纸”,任蔡川如何哄逗,绝不碰纸剪。小小孩子竟有如此骨气。那天蔡川见蔡丁用签字笔在蔡纸上乱画,以为女儿在怄气,近前看纸上画的是一幅纸山造纸厂线描:巨大的厂房、水塔,密集的管道粗细不一拐来拐去,复杂的透视、远近遮挡关系准确无误;螺丝、开关、水表等细节线条生动。蔡川想收起这幅画,却被蔡丁折叠成书本大小,再一点点撕烂。蔡川展开见是一张龇牙咧嘴的骷髅剪纸。他盯着骷髅看了半天,心中震恐不明其所以然。几年后纸山造纸厂终因污染严重而关门歇业。他回想此事,难道女儿预知天不绝手工抄纸这手艺?

  蔡丁降生颇不寻常。蔡川妻婚后多年未孕。某日,蔡川上纸山路经一片向日葵地,见葵花黄灿灿笑脸相迎,其中一棵左右摇摆似在召唤他,便走过去伸手抚之,只见它风中震颤落籽,几粒在掌心,几粒在地面。蔡川嗑手中籽,一粒空壳,再一粒仍空壳,掌中几粒全都或空或瘪。捡地上几粒,嗑一粒饱满,再嗑粒粒饱满。蔡川若有所感,低头看是一片花生地,仰脸看旁边一棵枣树,几颗落枣恰砸中天目和百会。蔡川大悟。是夜,携妻借皎洁月光神秘兮兮来到花生地枣树下。蔡川让妻脱衣,妻疑惑羞怯不肯。蔡川不语,将妻揽入怀中温柔行之。不久,妻果然怀孕。夫妻欢天喜地,提早为孩子取名蔡丁,希望是个男孩。掐指算日,终于盼到临产,本已顺利分娩,孰料命蹇时乖,妻产后大出血撒手而去。蔡丁出生时不哭,助产士倒提着,掴腚拍脚,终于憋出一声秦腔似的哭声,惊得助产士险些脱手……蔡丁一出生就有模有样,漂亮像母亲。三岁才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妈妈肚子里时,看见一个很高很瘦很扁的人,他在纸上画了很多东西,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大树、老虎、人和汽车……他把画往外一扔,这些东西立刻变成真的。蔡川想,这个人能是谁?是创世者吗?他叹道:孩儿她娘啊,你生下这样一个孩儿,能不大出血吗?他摇摇头,盯着女儿说,真是个冤家。

  蔡妻姓姬,在一次抄纸技能大赛上与蔡川相识,两人彼此欣赏志趣相投成眷属。蔡妻从小爱纸,并得日本雁皮纸真传,抄出的纸薄如蝉翼,细腻而有韧性;还能用纸叠出青蛙、长颈鹿、汽车、轮船……用她自己的话说纸生万物。两人恩恩爱爱,共同抄纸。蔡纸经蔡川与妻合抄更是通灵一般,于蔡纸上书画能感到纸、心、手的呼应。纸村人都艳羡蔡川命好,有福。

  纸村人发现蔡妻去世后,蔡川很少抄纸了。即使抄纸也与过往有所不同,抄出的纸也不如从前。以前他与妻抄纸时总是关上院门屋门,拉上红黑方格布窗帘,入洞房似的隐秘欢喜。抄纸时的水声,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湍急如瀑布,有时如小船在浪涌中激荡,好像还有隐约的高潮之声。腿脚利索的纸村人都曾翻墙入院,在窗下“听房”以探究竟。而今蔡川抄纸水声变了,只有溪流和檐雨声,以往的勃勃生机荡然无存。听得出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蔡家在纸村一棵古榕树旁的一座灰瓦白墙的四合院内。蔡川和蔡丁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正房是抄纸间,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蔡妻生前照片,左右两侧挂有一副蔡川书写的魏碑体对联“森林木生纸,人从众造世”,横批“纸世界”。正下方不是供台,而是一座乒乓球台大小的玻璃抄纸池;左侧一张树墩纸砣台,右侧一面木质烘焙墙:一进门就能闻到烘焙湿纸时散发出的纸香。看得出抄纸在蔡家的地位。

  盛东西和蔡川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天傍晚的蔡家门口。盛东西剑眉星目,络腮胡,长发微卷。他胳膊夹着镶了镜框的蔡丁自画像,短袖T恤露出的手臂体毛茂盛。他敲了敲蔡家带有门环的木门,蔡丁闻声开门,两人对视的一瞬,蔡丁被盛东西的英气摄住。盛东西立刻对应上麻网中的女人。他愣盯着蔡丁,忘了说话,双手不自觉地把镜框举到胸前。穿着长袖白衬衣在正房门口收拾杂物的蔡川停下手中活,警惕地瞅着他们。盛东西手中的画像惊醒了蔡川一直压存心底的不安,直觉来者不善。

  纸村有饭口儿留客的习俗。那天晚上在东厢房三人围坐餐桌前,蔡丁做了小葱炒鸡蛋,油炸花生米,松蘑炖鸡汤。蔡川拿出一瓶存了多年的白酒,塑料酒瓶盖老化黏在瓶口上,用刀割开的。盛东西顶多喝了二两,蔡川至少喝了半斤。蔡丁虽滴酒未沾,却像也喝了酒,脸颊桃红,在一旁静听盛东西和爹说话。

  盛东西喝下第一口酒,大张着嘴持续数秒,说,大叔,好酒。

  这是她娘用自己种的粮食酿的酒。她娘天生聪明,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生孩子,生下孩子,自己就没命了。这酒本是她为庆祝自己生孩子顺利酿的。蔡川说完,眼里便有了泪光。

  盛东西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大婶抄纸天下一绝。

  蔡川说,听谁说的?

  盛东西说,纸村人都这么说。

  不提了,蔡川打断道,人都没了,过去的事了。

  盛东西感觉蔡川在回避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蔡丁的画。问蔡丁,为什么要用麻网罩住自己?

  蔡丁紧抿嘴唇,不说话。只盯着桌上的菜,怕菜不够似的。

  蔡川说,麻网是我们蔡家过去抄纸的纸料。说完他端起酒杯,干了,抹一把嘴说,这画就不该卖给那个贩子,边说边白了蔡丁一眼。

  三人都沉默了,寂静中嚼花生米声更脆响,葱炒鸡蛋香更浓郁。

  盛东西打破沉默说,大叔,蔡纸很神,我竟看不出是什么纤维制成的。

  蔡川连续夹几粒花生米送进嘴里嚼着,放下筷子说,能看出来就不叫蔡纸了。

  盛东西说,只要是树木纤维,我都能认出来。

  蔡川说,可蔡纸不仅仅是树木纤维。

  盛东西说,那还有什么?

  蔡川说,打消你的念头吧。

  盛东西问,为什么?

  蔡川说,你心里清楚着呢。

  盛东西还想发问,蔡川打断说,喝酒吧,是好酒就多喝点。

  那天晚上,他们干最后一杯酒时,蔡川说,树啊,其实是大地的子宫,大地上的生命都是从这里诞生的。

  如此表述植物与世界的关系,盛东西还是第一次听说。

  三

  早晨的阳光透过纸山繁茂的樟树、女贞树、青檀、桑树、楮树……形成柠檬黄和绿色相融的光影。树林寂静,隐约可闻山下纸河的流水声。蔡川食指轻叩一棵棵树的躯干,发出如啄木鸟敲击的声音,他听胎动般贴耳倾听树的回应。若见蔡川冲树点头,笑纹布满板栗色面容,蔡丁便跟上掏出红绳系树枝上;若见他面树摇头闭目,厚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蔡丁便和吃着草的两只夫妻白山羊还有它们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旁边候着。蔡丁见羊们忽然停止吃草,骚动不安地咩叫,羊羔靠向母羊胯下。她转身发现是盛东西立在不远处望着他们。蔡川也回过身戒备地看着他。自从盛东西来到纸村,来到蔡家,蔡川便心事重重。

  盛东西蹚过一片没膝草地来到蔡川跟前说,大叔,蔡纸中肯定有一种不寻常的纤维,你就告诉我吧。

  蔡川不说话,回身继续敲击树干。

  盛东西好奇地问,大叔,敲树能听见什么?

  蔡川仰头看树顶和天空,如入无人之境。

  盛东西说,大叔,敲墙壁能听墙的虚实,敲树能听见什么?

  蔡川用力折断一根自来水管粗细的青檀树枝,去掉杂枝递给蔡丁,没听见似的。

  盛东西继续说,大叔,敲西瓜能听出瓜瓤的生熟,敲树能听见什么?

  蔡川冲三只羊说,一边去一边去,吃一肚子草,还吃。说着走向远处的一棵桑树。

  盛东西有点受挫。他看着蔡川背影,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装了一沓百元现钞的信封,追上去往蔡川手中塞。蔡川瞥了他一眼,驱蝇般摆摆手,接着又走向一棵构树。

  盛东西尴尬地看着蔡丁,不知如何是好。

  蔡丁迟疑着来到盛东西身边,背对着蔡川小声说,爹不可能说的,更不可能收钱。她回头看了看蔡川接着说,爹敲击树干能听出树根往土里深扎的力道,能知道这棵树的树枝会不会成为好纸。

  盛东西看着蔡丁说,你也能吗?

  蔡丁没有回答,说,爹是从喜鹊那里学来的,有一回他看见喜鹊搬家,从一棵楝树上一根根抽走巢的枝条,运往一棵栎树上。不久那棵原本茂盛的楝树就慢慢枯死了,爹就开始研究树的变化,眼观,手敲,耳听,像中医望闻问切,一棵树的生命状态便了然于心了。

  第二天午后,盛东西躲在暗处跟踪蔡川、蔡丁和三只山羊“转山”。他们翻过两座山峰,越过几道山梁,盛东西好不容易跟上,感到转迷路了。只见他们来到纸山西面悬崖旁的一片树林里,蔡川默哀似的立在一棵树旁,蔡丁在不远处守候,三只山羊懂事地不再吃草和咩叫。蔡川经常和三只山羊来这棵树下,一待就是半晌,有时也带着蔡丁让她守在旁边。此刻树林草木气息浓郁,静得能听见呼吸、心跳、羊粪落地声。盛东西屏息藏身一棵榆树后远远观察着——他被那棵树惊住了。那是一棵未曾见过的奇树:有三人多高,浅灰色树皮光洁细致;树干碗口粗;心形叶两面分别呈暗紫和灰绿色;枝丫密集,粗细均匀,呈放射状,如千手观音;顶端有一伯劳鸟巢。盛东西想难道自己遇上了新物种,就像导师所讲的英国植物学家福雷斯特百年前在云南高黎贡山发现世上第一株大树杜鹃?盛东西情不自禁喊出声:这是什么树?蔡川和三只山羊都诧异地转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蔡川发现蔡丁低头抿嘴浅笑,似乎早知道他的到来。盛东西快步来到树前,欲触摸辨认这棵奇树,被蔡川一把拦住,说,不许碰。盛东西的跟踪让他很恼火,他挡在树前,说,谁都不能碰。

  盛东西看着蔡川,觉得不可思议;蔡丁紧张地看着他俩。盛东西说,大叔,这一定是新树种,是重大发现,要受国家保护的!蔡川似被这话触动,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盛东西紧步向前,双手抚摸奇树光滑如皮肤的树干和枝叶,如抚摸一匹等待骑手驾驭的骏马。他脱口而出,这树的纤维抄纸一定很美妙!

  蔡川的脸色更加阴沉难看,他拨开盛东西还在抚摸树干的手,说,你走吧。盛东西仍沉浸于惊喜的发现不能自拔,他想若能把它带回自己的海边别墅,种在庭院中让它继续生长该有多好,他绝不会像福雷斯特那样暴殄天物将几十米高、几百年树龄的“杜鹃王”锯成一节节圆盘运回英国。

  蔡川扬手说,你快走吧。

  盛东西求助地看向蔡丁。

  蔡丁知道爹的犟脾气,打破僵局说,我送他走吧,他一个人下山会迷路的。你也会迷路的,蔡川说。

  蔡丁说,我让羊带路。说完她望着盛东西,盛东西无法拒绝蔡丁目光中的恳切,盯着奇树一步步后退着离去,三只山羊不安地咩叫着随着蔡丁,他们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

  二十多年前蔡妻入土那天,蔡川遵妻遗嘱将她临终前剪下的百会处头发,大出血时流的血,以及胎盘、脐带和骨灰用蔡纸裹在一起,埋入纸山人迹罕至之地。蔡川一只手抱住一声不哭的蔡丁,一只手徒手挖出足有半米深的土坑,手指头血肉模糊。手越疼流血越多,蔡川的负罪感越轻。恍惚中他把蔡丁放了进去,又赶紧抱起蔡丁搂紧了哭着说,蔡丁啊蔡丁,爹心疼得糊涂了。回填时,蔡妻的血浸透一层层泥土……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