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满月那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01

  初秋的午后,整个仿佛套在闷热中的世界,稍稍能透出一口气,树上的蝉鸣仍不肯停歇。

  如琼半倚在婆婆家的院子里歇息。

  “坐月子的人饿的快,这会儿该吃了吧?”

  婆婆自顾自摘着手里的豆角,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

  这是在变相提醒如琼,该回自己家,该给儿媳妇做饭去了。

  现在,如琼家中有了儿媳妇,她有婆婆。但自己也是别人家的婆婆了。

  婆婆家的房子与如琼家同在一个小区,只隔几栋楼,短短一段路哪怕再慢慢挪,也很快走完了,如琼不想上楼,她坐在楼下的石凳上,凳子边的垃圾箱里塞满了烟头。

  以前,这里是附近男士的吸烟区,也算是不少人心中的“避风港”。

  如琼似乎明白了这些中年男人下班不回家,非要坐在楼下抽支烟的无奈与苦楚。

  她抬起头,望向七楼自家阳台,晾衣杆上,依稀挂着几件婴儿连体衣,在稀薄的阳光和微淡的风中摇曳着。

  这些巴掌大的小衣服,都是儿媳网购的 ,孩子降生前,如琼也买了一些,慎重的在当地最大的母婴连锁店,买了最贵的几件,并提前洗好烫好。

  然而,孙女降生后,儿媳并没有给孙女穿上,原因是什么,如琼没有问,买了就好,尽尽心意,她是这样想的。

  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刨根问底。

  关于生孩子,起初儿媳妇想去国外生,后来,又打算到月子中心坐月子。不过这一切都无疾而终。最后,到底是在婆家,雇了月嫂照看产妇和孩子,做饭则由如琼负责。

  最终的决定,是儿子晓鹏和如琼谈的,儿媳妇并没有露面,儿子怎么说,如琼就怎么应着,心却逐渐紧张起来,像即将赴考的学生。

  为此,如琼做足了准备,她特地在网上下载了月子食谱,产后第一周,不宜大补,乳腺未通,荤腥多了,容易堵奶。儿媳妇是95后,如琼打定主意,要按科学伺候月子。

  “开空调,勤通风,支持洗澡。”如琼心中默默记下“知识点”,甚至暗地里准备了大功率吹风机,吹干头发就不会有月子病一说。

  “哪怕儿媳妇担心乳房走样不愿母乳,也尽量尊重她的意见吧。”

  然而,世事难料,90后的儿媳妇铁了心要做一个最古板最循规蹈矩的月子:不洗澡不洗头,连牙都不刷,长衣长裤,戴着帽子,婴儿吃奶由月嫂递到怀里,不弯腰,不下床。

  儿媳的观念如此传统,如琼的“新潮”算是闯祸了。

  02

  “瞧瞧这一天吃的都是啥玩意儿?当我是兔子?食草动物?荤腥都不见,咱妞妞哪里有奶吃?我看你妈就是成心,她就是嫌弃我生了个女孩子!”

  当听到儿媳在屋里冲着儿子这样嚷嚷,如琼手足无措。

  儿媳的调门想是没打算回避她,反倒是她讪讪的躲进厨房——反正这不是第一次了。

  孙女早产,儿媳当初坚持剖腹产,她不知说什么,静待儿媳与亲家母拿出意见,自己在旁边照看点滴。

  她是奔着民主宽容的婆婆形象努力奋进,谁知,“少说少错”竟成了自己在儿媳眼中的第一宗罪。

  “我死都忘不了你妈那眼神,冷漠,事不关己,像陌生人一样。我和女儿两条人命在她眼里算什么?”

  孩子出生后,儿子匆匆赶到医院,儿媳朝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控诉,把如琼雷的外焦里嫩。

  原来,在儿媳眼中她是这样心如蛇蝎的老太婆,原来,婆婆的身份就是原罪,原来她说什么都是错,大包大揽是错,谨言慎行也是错。

  午后,如琼再次蜷缩在婆婆的躺椅里,为儿媳做好月子餐,伺候吃下,然后洗好碗,虽然困乏,但她不太愿意待在家里,却又无处可去。

  岁月如梭,她已经过了在咖啡厅里发呆思考人生的年纪,也已经过了心中不爽就上网拼命血拼,一解心头之恨的年纪。

  想要一个人迎着风,迎着熙攘的人群满脸惆怅的走在街头,暂且不说这样的矫情让她生厌,如此文艺范儿,也与自己脆弱不堪的膝盖毫不搭界。

  这时候,反而是与她斗了几十年的,充满灰暗老迈气息的婆婆,才能让如琼稍稍安下心来。

  婆婆曾经话很密,上了岁数,絮叨劲儿逐渐没落,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问什么。老太太常年在一座小小的佛龛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像是要把所有的心事都交给菩萨。

  那个曾经自己的家,已经逐渐变成儿子儿媳的家,反而是婆婆的家,让她有了依靠。

  如琼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她熟练地走进厨房揭开砂锅,里面是婆婆几十年如一日的午饭主食——山药粥。她盛了一小碗,婆婆适时送上一碟风腌小菜。

  如琼看了一眼,蜿蜒黢黑的腌菜酸味扑鼻,她毫无征兆的吐了。

  婆婆看着她,有些纳闷儿,曾经的如琼有一副好胃口,在吃这件事上荤素不忌,来者不拒,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去巷口给你打包份饺子吧。”婆婆提上小包说着就往外走,却被如琼叫住。

  “妈,我怀孕了。”

  03

  其实,怀孕的事儿子是第一个知情者。

  “好朋友”久久不来,如琼猜不准是更年期还是喜脉,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她怀着游喜的心情买了验孕棒,分早中晚三个时间段,验了三次尿液,都是两道杠。

  验孕棒被她扎扎实实地包好,迅速扔到楼下,在卫生间足足发了一个小时呆,如琼起身去医院验血,最终确定了这个令她无比揪心的事实。

  四十六岁,刚过阳历生日不久,刚升级当奶奶不久。

  距离上一次怀孕已经过去二十四年,时间太漫长,如琼已经记不起怀孕的感受,只知道在无数细碎的片段中,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如琼自认是个细致的妈妈,养育儿子中规中矩,不偷懒,不懈怠,该母亲付出的部分都付出了,但是最近面对儿子,他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因为,儿子早婚了。

  对于儿子,如琼做过很多胡思乱想的预设,想过他长大后远走高飞,留下自己和老公当空巢老人,想过他资质平庸一直啃老,甚至想过儿子成为令人焦虑的不婚族、丁克族,搞不好性取向特殊,忽然带回个男伴,求父母成全。

  她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儿子婚早婚早育。

  大学毕业第二年,儿子的结婚生子两件大事凑在了一块儿。

  儿媳长相纤弱,善于在公婆面前装柔弱,然后躲在儿子身后发号施令,再让儿子出面扮黑脸。

  起初,这门亲事如琼是极力反对的,儿媳跟儿子是大学同学,所谓的“凤凰女”,家住在全国著名贫困山区,儿媳是村里首位大学生。

  两人好起来时,如琼千方百计阻拦,她旁敲侧击的做思想工作,拉儿子一起看《欢乐颂》,点评里面的樊胜美,又煞费苦心的为儿子安排同事家门当户对的女孩见面。

  然而,性子一向磨叽的儿子这次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就在她继续寻觅适龄女孩的档口,儿子光明正大的把儿媳领进家门,她肚里已经揣上了小的。

  后来,一切就简单了,尽管见亲家的过程很闹心,谈彩礼仿佛买卖人口,谈婚礼仿佛打一场脱贫攻坚战,如琼和老公几次险些拍案而起,喜宴也弄了个人仰马翻。

  不过,婚是结上了,无论是法律上还是伦理上,如琼都当上了婆婆。

  新房买了,按儿媳的要求也加了名,但鉴于孕妇担心装修污染,儿子儿媳暂时和老两口住在一起。

  04

  孙女出生后,儿子跟着熬了几个通宵,眼周添加了青黑的眼圈,如琼跟着心疼,一方面欣慰儿子勇于挑起生活的重担,一方面又感慨同龄小伙子游山玩水肆意人生的时候,儿子过早领略生活的不易。

  就在这心酸的情绪里,怀孕的消息,如琼第一个告诉的不是老公,而是儿子。

  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淡淡的几个字掠过,这是母子俩惯常的交流方式。举重若轻,大事化小,互相尊重里透着试探与警惕,祈求与和解。

  和预料中一样,儿子的态度差不多是没有态度,他扒拉着碗里的饭,从喉咙深处瓮声瓮气的嗯嗯了两声,推开碗站起来,眼睛回避着她的视线,当然,她也在回避着儿子的目光。

  儿子转头就和儿媳说了,这也不出如琼所料,她以为小两口会含蓄的表达不满或袖手旁观,但出乎意料的,儿媳竟然急不可耐地亲自出马,赤膊上阵,而且这次不玩阴的,上来就旗帜鲜明地表态了。

  “妈,许大夫的电话您那里有吧,抓紧联系,我网上查过了,时间越短越好,人不受罪。我跟宝宝这边,我妈过来帮帮忙。”

  这条微信如琼只读了一遍,心凉下来。儿媳口中的许大夫是她的高中同学,本市三甲医院炙手可热的妇产科主任,儿媳生孩子时,如琼厚着脸皮找她开后门,如今,儿媳还是让她找许大夫,及早做人流,多么讽刺。

  紧接着心更凉的来了,儿子也发来微信:

  “妈,手术约了什么时间?我提前给妞妞外婆订票。”

  如琼突然出离地愤怒,小两口居然步调一致地给出了唯一的选项,他们有什么权利越俎代庖地替她做主?

  她愣了半晌,觉得避无可避,给儿子回了一条:

  “我还没考虑好。”语带双关,也许是孩子的去留,也许是手术的时间,让他们尽情猜去吧。

  儿子儿媳那边静默了下来,是就此打住了?如琼不这么认为,儿媳不傻,而现在,拿主意的应该是自己的老公!

  老公是在办公室里知道了如琼肚子里小不点的存在,他是除儿子儿媳外的第三个知情人。

  老公太忙了,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等待签字的文件一个接着一个。

  如琼窝在办公室有些硬的沙发里,熟普洱喝了一泡又一泡。

  老公是院长,如琼虽说只是名普通教师,但却是尊贵的“院长夫人”,尽管进出的同事都殷勤地跟她寒暄几句,但她心中还是不免忐忑和落寞。

  终于,冗长的工作后老公迎来一个喝口水的空挡,他坐到如琼对面,准备点上一支烟:

  “怎么了,你?”

  如琼顺手抢过烟放回盒中,抬头看着老公的眼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05

  “你怎么怪怪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公倒了杯茶,满是疑惑。

  “......我有了。”

  这对于他俩而言,是一个既遥远又陌生的句式,老公更加迷惑了:“有什么了?”

  如琼不得不换了种说法:“我有孩子了。”

  面前的老公瞳孔明显增大,短暂的惊讶后,又恢复到正常:“这样啊......”

  一分钟的沉默后,老公径直站起身,拿起座机拨通如琼科研室主任的电话:

  “如琼有点私事,需要请假两周......嗯......三周吧。”

  放下电话,老公转头对如琼说:“还是去找许大夫吧,熟人方便点”。

  随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匆匆离去。

  “我还有个机会,来不及了,你自己叫个车回家吧。”

  这句话回荡在走廊,老公已没了身影。

  就这样结束了?没别的了?没有惊喜也就罢了,难道连温柔的怜悯,深重的遗憾都没有,就这样把我和小不点给打发了?

  如琼的脑子有点凌乱,茫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一家人里,婆婆是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如琼从没有猜测过婆婆的意见,换句话说,婆婆怎么想的并不值得一提,这个孩子,儿子儿媳反对,老公不要,由始至终,甚至没人在乎如琼是怎么想的,他们已经不约而同的替她做了决定。

  因此,告诉婆婆这件事,只是陈述事实,也是告诉婆婆她见到咸菜反胃的缘由,仅此而已。

  “怀孕了?”婆婆又确认了一次,表情竟然有些欣喜。

  “那不能随便吃外面卖的东西,还是自家做的干净营养,我这就去买韭菜,回来自己包,馅儿里再放上点虾皮,补钙的,当年你怀晓鹏,不就最喜欢吃韭菜馅儿饺子吗?”

  婆婆边说着,已经三步两步跨出了门,行动敏捷的不像个干瘪老太太。

  如琼愣住了,这几天,没人把她当孕妇,因为她已经46岁了,因为她是一个小小女婴的奶奶,大家都在寻找妥善解决这件事的途径,解决由她带来的,彻头彻尾的麻烦,而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喜讯。

  只有婆婆。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表现出正常的、豁达的、对生命的坦然与看重。只有婆婆,让如琼鼓起勇气,重燃希望——她想留下这个孩子。

  几天的寝食难安,似乎突然找到了出口,如琼在这次怀孕后,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摸了摸还没多少起伏的肚子,里面那颗小小心脏正在跳动,她默默下了决心。

  06

  两个小时后,皮薄馅儿大的韭菜饺子已经吃到了嘴里,婆婆在一旁笑得眼睛弯成一轮月亮:

  “怕是个小囡呢,你看我多有福,老了老了,还能再抱上个孙辈。”

  为了这个“福气”不会一场空,婆婆主动请缨,跟老公谈孩子的去留问题,当然,如琼也在场,老公先是反对,但几乎每说出一个理由,都被婆婆断然截住。

  “年纪大了,生出来的孩子,怕是质量不好。”

  “瞎说,四五十岁生孩子的多了去了,谁家不是老小最机灵?”

  “这会儿养孩子不比当年,哪儿哪儿都要花钱,再过十来年我退休了,拿什么养孩子?”

  “养孩子任何时候都不容易,你要不嫌弃,孩子落地我给你带,我活一天,给你带一天。”

  “儿子都当爹了,我来凑热闹,老脸往哪儿搁?”

  “什么脸不脸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妈!......”

  “别跟我叫妈,自己的骨肉都不心疼,指望谁来心疼?”

  “行行行,你说留就留吧!”

  老公的花拳绣腿,在婆婆的和风化雨中,速速败下阵来,当天晚上,老公伸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如琼的小腹,两人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回到计划生育最紧张的年代,老公馋别家小女娃馋的不得了,奈何年代、政策、工作......

  “一定是个小丫头。”老公喃喃道,老来得子的期待写在脸上。

  “妞妞,你马上就要有个小叔叔或者小姑姑了,开心不?”第二天一早,老公难得的“爷孙乐”时间,一把抱起孙女,高调宣布,儿子愣在当场,儿媳将卧室门摔得山响。

  “砰!”像是狠狠砸在如琼的心坎上。

  看来这场风浪,远没结束。

  以婆婆怀孕为由,亲家母率先登场了。她美其名曰,接替如琼的重担,来伺候闺女和外孙女。

  亲家母做的菜,粗糙,油大,味重,还在哺乳期的儿媳难得吃到“家乡味”,不管不顾大快朵颐,连累妞妞长了一身湿疹。最受罪的是如琼,高档的抽油烟机也抽不走那股浓重的炒菜味,如琼越干呕,亲家母越来劲,锅铲砸在铁锅里,清脆的响。

  如琼只好再次躲到婆婆家,山药粥、韭菜馅儿饺子配时鲜蔬菜,管够。

  晚上难得消停,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亲家母女俩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起二胎问题:

  “所以体质不打紧,年纪才是关键呢。”亲家母撇了一眼如琼:“啥都不怕,就怕生出有病的孩儿!”

  “那我倒没遇见过。”儿媳笑着接话。

  “作孽哟!”亲家母摇头晃脑:“缺胳膊少腿的,脑子笨的,豁嘴的,那可不少,年纪大了,非要生,看吧,生下来丢人现眼!”

  “哈哈哈哈!”儿媳细尖的声音干笑着。

  如琼明白了,这母女俩是跟她唱双簧呢。

  07

  没等她开口,儿子坐不住了,难得的站起来呵斥自家媳妇:“你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说什么呢?”

  看电视不欢而散,大家各自回屋,没几分钟,就听到儿子儿媳屋里传出争吵声。

  眼看暗示不成,母女俩有些焦急,然而最急的还是暂时缺席的亲家公。

  虽然这位在女儿婚姻大事上闹腾的最厉害的农村老汉还没登场,但如琼已经能感受到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急切。

  从亲家母进门开始,她那部老年机就没消停过,全是亲家公打来的。老年机设计贴心,扩音器照顾耳背一族,亲家公大嗓门的远程监控,在全家耳朵下每天循环播放。

  “那些事到底说清楚没有?”

  哪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多一个孩子,对于亲家来说,无异于多一个冤家,甚至是前来争抢那份本来唾手可得丰厚家产的“强盗”。

  这个家,老公是赚钱的主力,科研经费、课时费、再加上或多或少的“外快”,收入稳定,如琼负责理财,方法简单粗暴,那就是买房,于是这些年,他们在这座商品房均价早已过万的新一线城市先后买了四套房子。

  显然,亲家公盯上了这些房产证的归属。

  眼看远程操控迟迟不奏效,老汉在一个“秋老虎”肆虐的午后,没有知会任何人,粉末登场了。

  还是一个黑黢黢的竹箩筐,里面两只拴住了脚扑腾不已的鸡,亲家公特有的鼻孔看人,进门不顾家里孕妇、乳母、婴儿一大堆,自顾自拿出旱烟。

  如琼淡定寒暄,接着躲进厨房,赶紧给老公发短信,让他无论多忙,一定回家吃饭。

  晚饭过后,亲家公剔着牙,打着饱嗝,屏退家中妇孺,进卧室单留下老公儿子。

  “咱们三个老爷们儿,谈谈正经事。”亲家公煞有介事的说。

  如琼转身打开电视,却发现自己的婆婆、亲家母、儿媳,动作整齐划一,耳朵贴在卧室门上——听墙根儿!

  屋内,亲家公使劲吸了几口烟,然后来回溜达,房间瞬时仙气缭绕。

  “亲家,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一杆旱烟抽到尾声,亲家公仍然腿脚不停,老公等不及,开口催促。

  “行!”亲家公响亮的拍了拍大腿:“咱们乡下人,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亲家啊,在你那二孩生出来之前,是不是把家里的财产过一过?”

  老公脸上的肌肉痉挛的厉害,强忍一口气回道:“什么财产?什么过一过?你这是喝多了吧,我家没啥财产,就图个温饱而已。”

  “亲家,你这样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亲家公冷笑:“谁不知道,你们城里一套房,能买我们半个村都不止。”

  老公手指颤抖,场面冷了下来,陷入长久的沉默。

  08

  门外听墙根的四人,耳朵恨不得穿过厚实的木门,伸到老公嘴边,看他如何回应。

  如琼切了一盘苹果准备进门去打打岔,缓和缓和气氛,她知道老公的脾气,亲家公此话一出口,麻烦大了。

  果然,老公猛然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儿子。

  “我问你,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们的主意?”老公疾言厉色。

  儿子把头扭向一边,有点讪讪的,既不答话,也不接触父亲的目光。

  “混账玩意儿!”老公嘶哑的咆哮一声,一耳刮子清脆而下,门外几人吓得一踉跄。

  夜已深,天空酝酿着一场雷雨,可亲家两口子执意要赶回老家,临行前,他们拉闺女一起走,可闺女一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二来舍不得还在吃奶的小婴儿,她一个劲儿向爸妈使眼色,表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这才把两尊佛送走。

  此后的一个月,家里出奇的安静,除了小婴儿偶尔的啼哭声,这屋里的几口大活人如行尸走肉般,互不理睬。

  如琼难受,几次三番想找老公和儿子说和说和,可父子俩像是点燃了引线的炮仗,一不小心就会炸裂开来。

  打破僵局的还是婆婆。

  快入冬了,婆婆拿来几件自己手织的外套,说是要送给宝贝重孙女,然后把孙子孙媳叫进房里。

  “别生你爸的气,他就那脾气,你还能不知道?”一开口,老太太似乎站在了小两口一边。

  “家产的事,你们着实太着急了,我都还没闭眼,你们爸妈更是硬朗朗地活着,这时候说这事儿,谁心里能舒服?”紧接着,老太太又开始讲起了理。

  “别的奶奶不能做主,毕竟那不是我攒下的家业,但是,晓鹏,奶奶给你交个底儿,我手上那套房,回头就过户给你,这样,你该心安了吧?”老太太打一巴掌又给了个大大的甜枣,儿子脸上反而流露出羞愧的神色。

  “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别说了,等周一便民服务中心上班,咱们就去过户!”奶奶一挥手,打算结束谈话。

  “呵呵,真是皇上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啊,奶奶,您大方,可不代表爸妈都大方,一套房就把咱们一家三口打发了?”沉默半天的儿媳一开口就是“王炸”。

  “那依着你,想怎么样呢?”奶奶挥舞的手慢慢放下,仍满脸堆笑。

  09

  “我远嫁到你家,啥也不图,如今孩子也生了,怎么着,现在小的要出生,大的就当白养了吗?以后怎么算,咱们得先说清楚!”儿媳咬着牙一字一顿说。

  “好,说清楚,你自怀孕起就不上班,美其名曰在家照顾孩子,晓鹏从小没吃过一点苦,工作上也是挑三拣四,好逸恶劳,你们住在家里,连月嫂的费用都是你婆婆帮付的,我问你们,要是不图爹妈那点家产,自己的小日子过成啥样,心里有点数吗?”婆婆一口气说完。

  “你......”儿媳显然被连珠炮打晕了,一时语塞。

  “行了!”儿子开口终结了这一切。

  “见好就收吧!”临走前,老太太丢下四个字。

  料理好“后院”,婆婆开始全心全意的照顾如琼,每天兴兴头头地忙乎着,泡着紫草膏,织了小衣服,裁剪了尿片.......

  当婆婆清洗晾晒儿子用过,妞妞也用过的大洗澡盆时,如琼忍不住笑了:“这也太早了吧!”

  “不早,现在清理一遍,生之前再清理一遍,刚刚好。”婆婆眯起眼睛:“时间很快的,等月季花开了又落,孩子也就要落地了。”

  如琼想,也许在婆婆眼里,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

  怀孕过了十二周,要到医院建档,做NT之类的系统检查,如琼的早孕反应差不多已经消失,她第一次打电话给老同学许大夫,心里满是忐忑。

  没想到,见惯大场面的许大夫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匆匆安排检查时间和注意事项,再半开玩笑的道一句恭喜“老蚌得珠”,就挂了电话。

  约定的时间到了,如琼插队做了B超,然而,B超检查的时长,超出了她的预期,随后,好几个大夫围拢过来,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如琼心沉了下来。

  最后,刚下了手术的许大夫也被叫了过来,确认一些信息后,她把如琼带到自己办公室单独谈话。

  “胎儿两周前就停止发育了,简称胎停育。”

  “嗯,这么大岁数,本来也没打算再要一个,这是天意。”如琼故作轻松,耳朵却嗡嗡鸣叫。

  10

  大大咧咧的态度让老同学放了心,她拍拍如琼的肩膀,叫护士带如琼预约引产,就匆匆赶往另一台手术。

  走在人群中的如琼反复做着心理建设,尽管高龄产子的危险大家都知道,但是这个得而复失的小生命让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关系获得一次彻头彻尾的梳理,让她和老公的感情重燃希冀,也让她自己看清本心,不再回避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之重。

  如琼突然非常渴望回家,她知道,婆婆家的灶台上,一定坐着一锅好汤,细火慢炖。

  晚高峰如蜗牛般移动的出租车终于挪到家,如琼敲门,婆婆皱巴巴的脸迎接她,满脸堆笑:

  “回来了?我刚盛了一碗汤,你趁热喝。”

  说着,婆婆顺手帮她拿过提包,就在这时,如琼猝不及防的泪如雨下。

  她倾身向前,抱住婆婆瘦弱的肩膀,喉头发硬,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半天,她抽泣着,叫了一声: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