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收获》2022年冬之卷目录

  春日鸿蒙∥ 马嘶

  有人从火焰中取出黄金∥ 敕勒川

  洁白的春天∥ 纳穆卓玛

  寂静的栖身之地论∥ 师力斌

  谷山诗章∥ 汤凌

  祖母的悲鸣∥ 余退

  贵门:重返之旅∥ 张小末

  我是她们的他人∥ 张远伦

  诗集诗选

  《我的钥匙没有离开我》诗选∥ 菜马

  《修辞之雨》诗选∥ 卢艳艳

  《煮水的黄昏》诗选∥ 陆岸

  《纸建筑》诗选∥ 孟原

  《吾心之灯》诗选∥ 应文浩

  域外

  开放之宅∥西奥多·罗思克 著 / 陈东飚 译

  《胡桃色少女》幻想曲(节译)∥ 约翰·阿什贝利 著/ 少 况 译

  中国诗歌网作品精选

  苏子河边的女人∥ 林雪

  拥有失去∥ 韦锦

  草洲上∥ 闲雨春风

  黄叶村∥ 苏历铭

  画云的人∥ 阿雅

  窗外∥ 英名

  我不敢随随便便扔石头∥ 田文宪

  寻水记∥ 吴乙一

  大海∥ 海玉

  这万物归位的草原之夜∥ 北乔

  小镇∥ 砚小鱼

  风口∥ 李易农

  小红书诗歌精选

  如果闹钟长眼睛∥ 小韬CHENTY

  富有∥ 万淮

  靠近 ∥ 全岛铁盒

  我了解当代年轻人的寂寞∥ 祺白石

  数万亿的爱∥ 迷屿

  你蕉会我的∥ 终人快跑

  你是我永恒不朽的春天∥ 不是鱼

  海边的树 其一∥ 吴粒儿

  原谅∥ 柳泽生

  我希望∥ 汀屿

  评论与随笔

  “机械复制”时代的“抒情诗人”

  ——文学创作与文化研究视域下的人工智能诗歌批判∥ 李玥涵

  重审1990 年代诗歌的意识与观念∥ 张桃洲

  诗人与时间对峙·小夜曲∥ 莫敏妮

  季度观察

  杂物时代:诗的分岔、多孔、褶皱与梦幻者视角

  —— 2022 年秋季诗坛观察∥ 钱文亮 黄艺兰

  杂物时代:诗的分岔、多孔、褶皱与梦幻者视角

  ——2022 年秋季诗坛观察

  钱文亮 黄艺兰

  (上海大学文学院 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中心)

  随着推特、微信、人工智能、元宇宙等信息科技的不断发展和整一性神话的被打破,人们当下的生活日益被缝隙、草图、碎片等杂乱、微小之物所充塞。据此而观,本季度青年诗人臧海英的《论杂物》一诗或可视为当代人精神空间的绝妙隐喻:恋爱中的“废话”、化学反应中的“杂质”、房间内的“杂物”、脑海中的“杂念”……愈来愈多看似无用之杂物时刻浮现于我们的视野,诗歌文本中有关岔路、多孔、褶皱和幻梦的书写也愈益频繁,表征着一个新的时代的纷杂多歧。

  一

  标准科学地图的出现大致与现代科学的兴起同步,其中心逻辑便是通过建立一套抽象的立体几何坐标,使任何游荡的个人或物体都能在一个空间整体中迅速得到自己准确的定位,并被轻松纳入“网格化”的管理系统。然而,当我们身居其中的世界被大肆压缩为简单的数据的时候,生活中丰富感性的细节与经验便会极大地被遗漏,正如刘泽球的诗作《地图册》中所言,“那些地图告诉我旅行的曲线”。地图上的点线从来都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符号,更代表着回忆、想象力和未知空白。在近期的一篇名为《漫游的容器》的随笔中,胡桑整理回顾了近年有关街头漫步的诗歌,并在此基础上勾勒出了一幅细密温情的“街道地图”,以重新辨认自己过往的生活细节。王学芯的组诗《城市记录》中,街道上被观看的对象不断“流动”“闪现”“疾走”,构成一个流动、破碎、迷乱、零散、无序的“万物缠绕的城市”,身为“观看者”的诗人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缓慢的姿态,随心所欲地观察路边的风景。诗人不仅是城市街头的漫游者,同时也是都市生活的批判者,他采撷着往往为人们所忽视的边缘经验,对高空作业的钢筋工人、即将被取缔的老城区、麻木的公交车乘客投去带有批判意味的一瞥,由此发现都市中所深藏的愉悦与危险。正如诗人所指出的那样,城市并非是“一张概视图”所能覆盖的,地图既记载着过去也预示着未来,“每一个地址/ 每条路 每个方向青石板酒幡和店铺/ 或织布机染织 钱庄米行/ 仿佛尽是城市的思想/ 行道树的嫩枝”。

  部分诗人在赋予诗歌主体以步行者、漫游者的身份的同时,亦采取了大量“分岔”的文本实验,在平淡无奇的人生旅程上抓拍无数的岔口、歧路和意外,不断往深处开掘城市的奥秘。在梁鸿鹰的《调试》中,诗歌主体从容地在小街的“分岔大道”上漫游,风景层层堆叠、互相交织,将冰冷扁平的二维地图转化为生动鲜活的真实图景。小安则以垂直性天空的幻想克服平面化的城市与生活,在其诗歌《房顶》中,诗人对海拔高处的房顶产生了探索和漫游的欲望:“我想上房顶去看看具体情况”,看看这座城市“平坦不平坦,歪斜/ 淌水 涓涓/长了杂草根须”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另一首诗《蜘蛛和蜘蛛网》则为我们绘制了一幅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络地图,它既是一幅经由打散后又重新拼贴组织而成的非理性地图,也是一处无数奇遇可能在其中上演的异质性空间。隐喻中的地图漫游既是追溯记忆之旅,但也充满未知的盲点与危途,需要想象力的探索和处理。朱涛的《记忆清单》一诗就逐一“列出痛苦”,返回自身灵魂深处清理记忆,将此作为“解除旅途的危险”且“重返白日梦”的一种另类策略。如果借用何小竹近期对路雅婷《龙凤木的夏天》一诗的评论的话,那就是这类诗歌系统并非封闭和自我循环的,而是不断偏移或分岔,向着陌生地带探寻。这些诗歌中的地图是具有无限灵活性的深度地图(deep map),一切地理线路都尚处于不确定、不成型的状态,充满了小路和分岔。

  地图漫游总会遭遇歧路重重,不少诗人在其诗歌中以布满分岔小径的“花园”意象呼应了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空间和世界的诗性思考。森子的《在钟书阁讲座—— 给智啊威》一诗就巧妙地借用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名“阿莱夫”和“小径分岔的花园”。阿莱夫( )是希伯来文的首个字母,代表无穷数、无限的集合,具有超越时空极限的潜能,花园中分岔的小径亦意味着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永远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在诗歌中,诗人设置了一面能够“左后方和右后方同时/ 看到我”的神奇的“后视镜”,以此提供一种镜镜相映的观看世界的多重视角,把读者引入他歧路丛生的镜像迷宫。而在书籍的装帧线中不断蠕动的“书虫”,既如在诗歌阅读过程中不断走入分岔镜像的读者,又如上海钟书阁中的藏书本身令人眼花缭乱。在另一首诗歌《肥西的露珠》中,森子又借用“露珠的反射”,在很短的诗歌内制造出了多棱面的折射:来往的足迹、自身的苍白、没有对象的相爱,将梦境般的碎片来来回回照了个遍,重重叠叠而又丝毫不乱。黄礼孩的《平行花园》一诗亦以“花园”为主题,诗人在一所倒映着现实世界的镜像花园中游荡,诗歌内部的时间则在此时此刻和童年记忆间不断往复回溯,一旦分心便会走入岔路。这座微缩的“平行花园”为诗人提供着主体及主体周边的环境、体系、时空的联动关系,使得诗人能够暂时超脱于日常生活的异托邦世界,是一所“随身携带的花园,装在袖珍的宇宙”。宗昊的《更多的细节》一诗同样注目于自身“诗歌花园”的构建,通过对自然界中如昙花一现、蝴蝶产卵等“微事件”的观察,发现“寂静的花园里,存在着诸多的奇迹”。这些“奇迹”即“惊心动魄的瞬间”,即生活的“细节”,意味着超越现实世界之外的多种可能性。此外还有义海的《雨后的花园里……》一诗,由雨后花园中盛开的蓝色小花联想到了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的诗歌,充满了唯美的气息;西渡则写下了《花园变形记》,调动古希腊神话奥德修纪的传统资源,以此提醒我们看似美好的花园中潜藏着的危险。

  除了在花园的分岔小径中漫游或冒险,本季度的另一批诗歌还将其步履延伸向文学世界,使得现实的地理版图和虚构的文学地图在其诗歌中彼此交互,绘制出了具有更多维度的立体地图。正如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所指出的那样,“文学作品不能被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塑造了这些景观”,当地理进入诗歌书写的同时,诗歌也在反向改造着现实生活中的风景。何小竹的《菖蒲塘札记》一诗视角颇为独特,诗歌虽是描写一段旅程,但以阅读书目为足迹的刻度,在看似散漫的叙述中,将《长日留痕》《魔山》《克拉拉和太阳》《远山淡影》等书目的阅读经验如时间刻度般牢牢烙印在旅行过程的每一重要节点上,彼此联结、相映生辉。其目的在于在文字之旅与现实之旅的相互转化中,修复并保存自身的记忆:“若干年后,你/ 还有我/ 都能在这些诗中寻找到曾经的/ 一些蛛丝马迹”。汗漫的《在贵州,夜读海德格尔》一诗中,诗人在通过手机地图辨认自身地理位置的同时,也通过阅读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著作来辨认自我的精神位置。但诗人的目的并非以阅读铭记足迹,而是让“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两者捉对厮杀,在不断辨析自我的过程中寻找隐藏的真理。诗人既是在俗世生活的群星与烟火中真切体验“真理”,同时也对“真理”中“软弱的部分”保持警惕,避免自身陷入虚无和冰冷,而希望达成一种感性和理性的平衡,这或许正是海德格尔所谓的“诗意的栖居”的本意所在。

  在城市漫游之外,近年来书写边地之旅的诗歌亦大量涌现,在均质化的城市化之外的地方空间经验与知识成为具有积极参照意义的审美主题和价值来源。如果说对于诗人北岛而言,“边境”意味着荒凉和绝望,“边境下没有希望”(北岛《边境》),那么现如今的边地书写则带有强烈的抒情气质,寄存了诗人们营造人性的希腊小庙的希望。《星星诗刊》的传统栏目“山河志”收集刊发了不少此类诗歌,如耳口的《海拉尔》、温馨的《一个人坐在山野里》和胡仁泽的《时间客店》等。单永珍的《可可西里》《贡日布神山》《格尔木之侧》等诗描绘了“一种深埋的孤独”,以此将外部世界的探索转化为具有独异性的精神自传的书写。诗人孙树恒的《锡林郭勒的夜》抓住了夜晚降临的瞬间时刻,勾勒出山峰模糊的轮廓及阴影,将景物裹在一种庄严的氛围之中,让人顿生虔诚的敬畏和愉快的忧郁。此外散见于其他诗刊的诗歌,如李哲夫的《寂色》、吴振的组诗《我安静地向边境走去》、牧风的组诗《甘南:独吟者》、子非花的长诗《途景》、王若冰的组诗《西部景物记》等,都是在边境行走的过程中写下的诗歌。诗人与界碑、河流、榕树、高原、花朵为伍,在体验世界上所有独异事物的旅程中,完成自己的本真化经历。而青海诗人杨廷成的《高地的颂辞》,则以大开大合的笔触礼赞高原腹地的大湖、大河、大山和边民、植物等,将自我的边界扩展到更高更远的世界。阿信的《落日研究》更是立足于边地特殊的风物、习俗及其个人体验,不断挖掘着具有时代感的存在主题。不过,宁夏诗人敕勒川的组诗《有人从火焰中取出黄金》却基本放弃了西部风土新异的诗意凭借,只是以生活中常见而又特别的算卦盲人、修表老人、水井和烟花等为叙写对象,在行到沧桑的心境中,对日常生活进行写意式的描绘与审美,诗中时时闪现禅悟与机锋,诗风圆融而整全,反倒成就了西部特有的浑厚与朴野气质:

  有人从火焰中取出灰烬

  有人从火焰中取出黄金

  而我,从火焰中取出

  冒着热气的土豆,这黑不溜秋的东西

  又沙又甜,像一个初吻,又像

  一小块被人遗忘了的古老的大地

  ——《火焰》

  如果说对于游览名山的行者而言,登上顶峰常常是他们潜意识里的深层渴望,那么王单单的《登梁王山顶峰》一诗则反其道而行之:在人们追求更高更远的时候,诗人却要在距离顶峰一米的距离停下脚步,把这个最高的地方空出来让给神灵。正是在“止步于此”的瞬间中,诗意得以产生。罗振亚的《China土豆》一诗同样别出心裁,其远游的行为主体不再是“人”,而是一只被摆放在日本名古屋货架上的黑龙江土豆。诗人通过描绘一只家乡的土豆在全球化、商品化语境中的特殊“远游”,寄托了自身独特的离散经验和思乡之愁。汪益民的《母亲最后一次远游》一诗从标题来看是一首旅行诗,但实际上书写的却是陪生病的母亲下床去病房外坐坐。诗作将极近极短的位移描写成一段壮烈宏伟的“远游”,母亲在病痛中仍然保有的尊严,以及儿子隐而不发的感伤情绪,皆通过诗人朴素而不失巧思的抒写得以展示,具有一种来自伦理生活的情感,继承了温柔敦厚的诗教观,简单质朴却又令人感动。

  二

  除了于分岔小径中漫游踱步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亦是开凿“孔洞”的一门艺术。本雅明曾以“多孔性”(Pors)来论述缭乱的城市风貌:“如同这些脉岩,建筑也处于多孔状态。无论庭院里、拱廊中,还是楼梯上,建筑物与人们的行动彼此交融。人们到处维护着活动空间,以便留出场地,提供给新颖且不可预见的景观。”本季度的部分诗歌通过运用“孔洞”意象或结构,为我们贡献了新颖的空间书写。曲近的组诗《药之善》无论是在结构上还是语言上,都体现出了较高的把控能力,其中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对于“孔洞”意象的运用。以传统的中药铺子作为诗歌的空间主体,一格格小小的抽屉如孔洞般穿透了空间的实体,使空间被形塑为新颖且不可预见的诗歌景观。与之类似的,还有皮旦的短诗《光》。诗歌分为四段,每段五行,颇有建筑形式的整饬之美:诗人将其目光刺入“废品回收站”这一通常不会进入诗歌书写的边缘空间的内部,借助层层堆积的废品,构造了一个严密却又多孔的堡垒,以容纳自身如迷宫般复杂的个人记忆。在此“多孔之山”的顶端,诗人设置了两盏马灯,闪烁着启示性的光芒。无论是密密麻麻的中药柜,还是废品站里的纸壳山,都因其充满孔隙却又不常为人所注意的特性,而具有了一种易于引发诗人和读者探索欲望的未知之力;同时经由诗人的书写和改造,其自身亦成为多重阐释、意义所穿透的微缩空间。

  黄昏是诗歌写作中常见的一个题材。如果说白昼是一种理性的织物,夜间为非理性的狂欢提供舞台,那么处于两者之间的黄昏,则是一个相对地游离于历史的片刻,具有多孔性的特质。本季度的诗人在表现黄昏这一时间形式时争奇斗艳,诸多诗歌选择将“黄昏”放置于“水下”这一充满未知的空间中,其所支撑起的诗歌空间充溢着哲学之思,拓展了黄昏诗学的审美空间。草树的《黄昏》一共只有短短三节,第一节从茶马古道群山脚下两个路过的孩子写起,他们按节奏摆动的双手带有一种催眠术式的蛊惑性氛围,将我们引入一个通灵的空间;第二节诗人召唤出自身的童年回忆,以旁观者的视角观看童年时期的自己险些溺水的经历;第三节时诗歌时间突然又转回现下,在刚才瞬间的回溯中,沉入水中的诗人仿佛此时此刻才终于爬出水面,而带有启示性和神秘性的两个孩子也已经走远。与其说是一场时空旅行,不如说是人类学家根特所谓的水下的通过仪式,在这场仪式中,诗人下沉到潜意识深处,回顾儿时的创伤性记忆,寻找自我分裂的瞬间,并最终在浮出水面后,与现下的自我融合为一体。陆辉艳的《薄暮》一诗则是在黄昏时刻静静注视河面,观看“我”与“我的影子”分裂成两个彼此疏离的灵魂,并相互打量,由此产生一种弗洛伊德式的怪熟感(uncanny),也即尽管主体身处某种十分熟悉的场景中,但仿佛突然惊醒般意识到一种令人恐惧的陌生感。在诗歌的最后一节,诗人安排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鸟鸣声,打断恐怖气氛的持续蔓延,在大自然的帮助下重新“魂归原处”,消解了萦绕在其内心深处的恐惧情绪。草树与陆辉艳的这两首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即皆是在河水和黄昏的合力下,创造出一种中断和抽离,以完成沉思乃至蜕变。此外,刁利欣的《暮色临近时》同样书写在黄昏时刻,通过临水静观所体悟到的生命舒展,“在一面大河镜子般的反光里,我看到/ 慢慢进入重新孕育的饱满的树冠”;姚辉的《大雪》则是描写黄昏时分的“反射”,不断反射的光线与自身过往的诸多经历彼此关照映射,以此“从四散的雪光中缓缓掏出/ 第一抹被反复冻结的暮色”。

  与之相应的,诗歌语言也同样具有本雅明所谓的多孔性的特质,也即将意义转换、类比、投射并生成的创造力,能够给读者打开想象力的契机,从而形成新的知识与理解。李元胜本季度创作的诸多诗作皆是有关语词和写作的游戏,致力于发现“奶油味的词”“化过妆的词”“花园的词”“荒野的词”“没被抚摸过的词”“尚未燃烧的词”(《我偏爱的词构成了你》),挖掘密封于词语内部的生命力,并嬉戏般地以轻盈的姿态超越它们,由此产生了如“把从你眼睛取出的石头,放在我的窗台上”(《风景》)这样的句子。“总有些词,无法隐身于文字的沉默队列/ 它们扑向空中,像风筝,用线拉着同类升起”(《少数花园咖啡馆》),诗人所要做的正是俯身打捞这些特别的文字,并连点成线,串联成诗句。章雪霏的诗作中存在诸多如连通器一样的多孔式词语和词句,在组诗《解码》中,诗人对异质性词语不断编码,解码,再编码,“摁动词语快门,将它清晰留存”。诗人通过安排远距离词语的相遇,形成新的审美效果,例如“人造瓢虫的圆斑”“光板豹子的形态”“音符垂坠的果实”,这样的词组在其诗歌中俯拾皆是,消除惯常词语组合或熟悉意象所带来的阅读的麻木感,刺激起新的感受力,重建新的审美趣味与标准。其努力正如诗之梦人在其《白马》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在脑海中调动出一匹诗歌的白马,让它“牵扯着风的语言,缰绳捆绑的逻辑学”。

  诗歌中持续而丰富的多孔式语言并不仅仅是一种游戏或是一种语词搭配的多样性,它还同时影响到了诗歌视角的转化和视觉感受的更新。刘义的《沙漏集》一诗,诗人通过沙漏的玻璃凝视沙子的流动:“白色的涡流在塌陷,像这个暂时稳定的世界”——当诗歌主体透过沙漏观察世界之时,猛然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正在一种无声的流泻中减少。诗人透过沙漏的玻璃,引导读者在一个至为具体、至为特殊的时空层次上观察物像,在营构出诗歌内部动/ 静之间张力的同时,也加大了全诗的思想容量,一首诗由此成为一个洞鉴的揭示行为:瞬间被文字留住,凝固而又流动。当人们企图以诗歌和艺术的形式留住生活中的吉光片羽的时候,诗人深刻地明白静止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静止下来的沙漏亦随时会被翻转,新的流动和变化随之开启。刘迎雨的《望远镜里的无名礁石》一诗则是隔着镜片凝视海中孤立的礁石,通过镜片将世界的表象变形扭曲,改造成各种迷人且复杂的存在空间。苏奇飞的组诗《工地的下午之歌》,通过“望远镜”这一视觉仪器将世界呈现,亦可视为所谓技术化观视的一种。谷禾在其组诗《无限集》中则站在另一个角度,批判了已经沦落为普遍化、日常化的商品的“望远镜”,我们透过它无法看到世界的丰富性、残酷性和秘密性,也即“血与火迸溅,成败的秘密隧道”,只能看到一个失去象征的、庸俗的世界,也即“被放大的城市和原野,窗帘被焦距拉开/ 大地排闼而来,不同个体的生活成为庸常”。诗歌以此提醒我们需要以奥秘之眼打开另一个世界,才能看到“老虎打盹,狮子念经礼佛,勤劳的蜜蜂”等迷人的玄妙景象。

  三

  在《福柯》一书中,德勒兹写下了“一个仅仅只是域外褶皱的内在,有如船只是大海的褶皱”这样的句子,以层层累累的“褶皱”来处理域外、内在与自我主体化的问题。如果说“多孔”意味着空间的穿透与增殖,那么“褶皱”则是在一种更为隐秘的折叠中,玩弄着有关空间的戏法。有着哲学和西方文论背景的海南青年诗人李万盛,在《水巷口之褶子》一诗中化用了德勒兹的“褶皱理论”,将其与中国南方港口海浪的波纹相比较,并以本土生活的真实性与在地性解构了西方理论的复杂与隔膜:“德勒兹的褶子装着宇宙的原始动力/ 我们是不同的,德勒兹的褶子是热带气候/ 孕育台风、热浪和肉体的腐败/ 水巷口的褶子仅是皱纹对着某人额头的一阵叹息”。除了此“哲学褶皱”之外,本季度的诗坛还涌现了一批书写“生活褶皱”和“自我褶皱”,以及“褶皱”在中国乡土语境中的在地翻新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褶皱诗学”景观。

  当“褶皱”被解释为日常生活细节经验的合集时,展开“褶皱”便意味着深入到凡俗百姓日常生活的肌理内部。袁绍珊的《散步》一诗通过捕捉荷花、芦苇、铃铛等寻常事物的细微变化,逐渐打开生活如裙摆般的层层皱褶,由此发现每一个“衣服的皱褶都有故事”,为我们演示了如何在“散步”这一日常性行为中练习感受生活的能力。正如敬丹樱在其《擦拭》一诗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埋头擦拭/ 直到事物呈现善的光芒”,“擦拭”即一种将被掩盖的细小之美重新发掘的过程。她的《刃口》一诗记叙了诗人在翻阅图书的过程中,被看似柔软实则锋利的书页边缘划破手指一事。诗人精准地操控着诗歌气息,在一种舒缓、柔软且克制的语调中陡然插入危险的因子。书页柔软的触感与猝不及防带来的尖锐伤害,作为看似毫不相干的一体两面,却在书页边缘不断翻转的过程中不断层叠,使极其日常的诗歌主题呈现出深刻性和复杂性。胡亮的《魔术师》一诗则专注于表演“拆分”的戏法,故意制造分岔,又乐此不疲地将其叠加。诗歌主体不厌其烦地拆分葡萄园、葡萄,乃至葡萄上的露珠,“在更慢里求得/最慢”“在两匹砖的细缝里发掘出/ 一吨享乐主义”“把/ 尝到甜头的一个下午拆分成今生今世”。在方寸之地和狭窄褶皱中不断“细分”,以此发掘并提炼平淡生活中的吉光片羽。这批诗歌的共性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断练习各种“魔术”技巧,诗人们如同魔术师一般,在超越当代都市枯燥的生存现实的同时,不仅构造了有关“主体”的丰满表述,而且以灵动、多变的诗歌技法提供了进一步打开生活之幽微褶皱的可能。

  “褶皱”亦可形成一种贴合于当代人情绪感知的特殊空间形态。潘玉渠的组诗《一只猫跃上窗台》注目于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场景,或沙发上,或吊灯下,或窗台旁……其中《蓝色沙发里的人》一诗将蓝色沙发比作大海,用以安置柔软而荡漾的私人状态。组诗中反复出现对卧于“沙发”上这一状态的书写,以及水母、尾鳍、潮水、鲸鱼等,映照出一处“浮岛式情境”:所谓整一丰满且完整的“自我”形象,事实上犹如一个浮岛上的幻影,是一个浮动的、破碎的,同时身置多处的主体。西娃的诗歌《那一不留神就消失的……》,同样营构起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通过打碎并重新组织房间内绿植、家具和白炽灯的摆放位置与形态构造,将本已熟识的空间重新陌生化乃至神秘化。这样一种有关浮动的体验同样见于李昌海的《浮岛》一诗,此诗描写了蜻蜓悬停于水面之上的情景,扇动翅膀以平衡风暴,短短七行诗中始终保持一种精微的平衡状态,并于最后一句“水域辽阔”中将镜头拉远,使情绪放大,扩展诗境。余述斌的《一地影子》以影子为切入点,试图把捉如“黑色的面具”般的影子在灯光下消失的瞬间,如孤岛般瞬时涌现的荒芜感等私人性瞬间,诗歌语言精确、客观、硬朗而具体。擅长在酒醉状态下书写诗篇的李海洲,本季度亦写下了“潜泳的锦鲤在夜色中/ 天还没亮,钻石般的褶皱不为人知”(《观甘庭俭木刻寄鄢家发先生》)这样的诗句,将液体形态的“褶皱”与波浪的层叠相联系,呈现出一种物与物之间的缠绕与灵韵。

  若说前三类诗歌分别是从“哲理的褶皱”“生活的褶皱”和“自我的褶皱”来切入诗歌的话,那么津渡的《裁缝》一诗,或可视为“褶皱诗学”在中国语境中的一种在地化展演与翻新。诗歌中的“我”怀疑上门制衣的老裁缝“贪污”了多余的布料给自己缝制衣物,母亲知道后严肃地教育了“我”。最终当老裁缝完工后,将整理好的、成捆的碎布放在桌上时,“我”对他的误会被彻底打消。

  尽管老裁缝残疾、贫穷,但正是凭借这份手艺的娴熟和道德上的问心无愧,以及乡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老裁缝取得了生活的尊严。诗歌中,类似“裁切下来的布片/ 无一例外地光滑、平整/ 被均匀、细密的线脚缝合/ 最终缝制成,莹光流转的新衣”这样的诗句,俯拾即是从布料到缝纫机到裁缝师傅的身体,以褶皱的方式层层展开,呈现出人性与生活内部丰富的变化和肌理。无论是童年时期的小心思与误会,还是成年后的释然和懂得,皆被纳入其中。而这样一种展演并非是理论化的,而是沁进了乡村的温情,以及人与人之间彼此信任的美好伦理。此外,夏杰的短诗《编织》描写了母亲在阳光下编织蓝色毛衣这一简单且日常的场景,却以“蓝色在她怀中/ 柔软地浮动”这样的句子,写尽了母女关系的温情和自然;苏若兮的组诗《呈现》则描绘了抒情对象额头眼角的皱纹,而这些肉身的褶皱正是时间流淌过我们生命的直接证明。在无穷无尽的褶皱中,人与人之间“亲密的重复”(沈耳《亲密的重复》)徐徐展开。

  四

  对于个体生命及其内在世界的关注往往以梦想的形式出现。现代诗人如卞之琳、何其芳、戴望舒等人的诗歌皆具有强烈的梦幻气息。在卞之琳的诗歌《距离的组织》中,“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一句中的“罗马灭亡星”看似突兀,却顿时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将诗歌与现实生活拉开了一段玄妙的距离。当代新诗在延续“梦幻者”的视角的同时,也热衷于天文学概念的使用,如朱朱、钟鸣等人的诗歌,都曾以“星球”作为结构梦境的中心,具有一种兼容科学理性魅力和宇宙性的浪漫主义的独特风格。冯晏的《见到悬空寺》一诗也创造性使用精确具体的数字和力学概念,并将之与宇宙、星球等语汇组合,由此制造出一种理性与非理性并存的新奇宏伟感,契合了史诗的脉络。如“40 间殿的每一个醒目部位都有细雕/ 都有被嵌在北岳恒山90 度直角上树林的手/ 抓住一千多年不放。力学原理抓住了/ 岩石和支点,悬浮和凸凹抓住了天和地”,又如“小宇宙的自由态向外辐射”等。吉狄马加的《应许之地》可视为对巴赫金声称长篇小说乃“众声喧哗”这一理论的诗歌变奏,在各种神话学、民俗学、人类学的洪流里,穿插异质性的现代事物,为彝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赋形。而这“应许之地”,正是“隐匿于宇宙另一个维度,/ 它并非现实的存在,对应于时间之河的/ 未知的没有名字的抽象的疆域”。西渡在打造中国城市诗学的过程中,将异国城市意象移至新诗语境中,如《三世西湖》一诗将苏小小与普拉斯的爱丽尔彼此联结,在看似“不伦不类”的混搭下,诉说了女性命运的前世今生。诗中创造性借用了吉狄马加的“裂开的星球”一词,为诗歌增加了一种宇宙性的梦幻感:“他俩互看像两座/ 遥远的星球,缓慢地靠近”(《贺新郎》),“在一个裂开的星球,我是针/ 也是线,以最尖锐的头脑/ 和最柔软的心缝补世界的褴褛”(《杜甫在安史乱中》)——以星球的旋转相遇与分离来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缠绕赋形。此外如谈雅丽的《独自前往银河系》等诗,皆可视为借助天文学用语将世界重新魅化的一种尝试。青年诗人宗昊选择将大海、星空与风等自然意象放置于其诗歌梦境的中心地带,并以“虚构”为其创作梦幻诗歌的中心,他的《从大海开始虚构》一诗以大海为创造梦境的起始,在梦中撒出渔网,打捞闪光的碎片,从海风想到梨花,又想到白马,在这无穷无尽、不断展开蔓延的虚构之中,生活的空白顿时闪现,给异乡人提供了做梦的舞台。

  另一批梦幻者致力于通过对“气”的书写,以打造独特的中国式梦幻,具有洒脱迷人的仙侠气质。孙文波的诗歌《二十一楼》以其在海南的高层新居为诗歌内部的地理坐标,尽管书写日常生活,却兼具魏晋南北朝时期“游仙诗”的缥缈与唐朝时期“登高诗”的恢宏。整首诗歌可以说是一首有关“气”的生成的诗歌,和风、水、云等自然景物彼此感知,呈现出一派庄严恢宏的法相:“必须向外部世界投射审视的目光,/ 扩散或穿越,向南更向南”,在那里正有一个“巨大的风场”在缓慢形成。无论是“广阔的静,月亮就像一张脸浮现,/ 在可以抚摸的上方”,还是“深绿色。直到地平线。起伏的,/ 只是其中蔚蓝的湖泊”,孙文波的诗句都具有一种饱满、庄严且不失灵动与直觉的气韵。青年诗人李尤台的《阡陌》一诗十分短小精炼,为我们描述的场景也十分简单,即采药人采集中药、熬制中药的过程,但呈现出视觉、嗅觉、听觉等极为丰富的感觉层次。

  开头一句“有一种声音微茫却很深地捣进/ 渺渺弥漫的水汽,而水汽静静地刮着”,尽管只写了细小的声音和缥缈的水汽,但已间接勾勒出采药人在山中摸索“捣进”的身影,营造出近似于武侠小说的场景和氛围。紧接着诗人通过牡丹皮、地骨皮、苦楝皮、黄柏、厚朴、杜仲等中药名字的罗列,告诉我们采药人正位于一座南方的深山。随后,诗人把采来的中药描述为“农民毕生从这儿拔起的闪电”。“拔起的闪电”这一短语既描述出了植物根茎的形态,也写出了采药人手势之迅疾、精准而不落俗套。诗人随后又把熬制中药的过程写成:“霎时/ 是同根生而现在一团糊涂的它们熬碎在/ 这青灰色砂锅里。”尽管文字节奏稍显混乱,但并不妨碍我们对于诗意以及其中新意的理解。最后,诗歌在煎煮中药的灶台发出的呜咽声中结束,以缭绕不绝的气味和声响构建起一种独特的中国式神秘氛围。除此之外,沈苇的江南系列诗外围同样萦绕着一层巫术式的蛊惑面纱。《断桥夜谭》《剃度记》和《寻访干宝》等诗融张岱、苏小小、白蛇传等历史掌故,以及《搜神记》《聊斋志异》等古代传奇笔记与自身的现实体验为一炉,但并不耽溺于对“幽”“古”的寻访和改造。通过随意拆解组合古今中外的多重时空体系,诗人让历史场景、文本资源、幻象梦境和当下生活扭结在一起,梦幻表象之下的诗歌内核则是对“一/ 二”“生/ 死”“主/ 客”“内/ 外”等哲学问题的思考。

  若论梦境建构的复杂和内涵的丰富,本季度诗歌中最为突出的一首或许是青年诗人葛希建的《路边等车》。此诗虽以怀念祖父为主题,却以看似突兀的“我看不清楚你”一句起势,并在接下来的部分进一步模糊了“我”与“你”(或是指祖父)之间的界限,把诗歌带入梦境深处。在看似晴朗却迷雾重重的诡秘梦境中,“我”被祖父又重新变成了孩子,在童年日日玩耍的路边等待公交车,等待祖父来接自己回家,然而祖父却迟迟没有现身。随着暮色的降临,有着“蛇莓、茅草、蜜蜂/ 和夏天清爽的风”的河沟,逐渐变成了带有恐怖色彩的“未名的空间”,并最终在“完整和恐惧”的气氛中结束了梦境。诗歌尽管短小,只有仅仅12 行的体量,但十分丰富,建起了一个往复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中的多维“盗梦空间”。与其说诗人在叙述一场梦,不如说是在试图描绘一种熟悉又陌生、温情又恐怖的梦幻感受。

  小结

  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曾选取“根状茎”这一植物学术语,来描述错综复杂的知识树形图所包含的互连关系的重要性。如今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其他创作,严格的分界线都已经逐渐模糊分化,取而代之的是跨界移动所造成的混沌。无论是分岔、多孔、褶皱,还是梦幻者的视角,都向我们细致地展演了何为“通路”这一表达方式。观察本季度国内的诗歌现场,在都市日益趋同的空间中,一些诗人或以漫游的姿态踱步于街道,或探索花园内无穷无尽的分岔小径,共同拓展城市与记忆的地图。另一部分诗人则致力于开掘与营造时空内部乃至诗歌语言本身的“孔洞”,凸现了当代中国诗歌的特殊情境。其现实基础与诗歌技艺的斑驳多端、繁复杂陈,恰如一座以无数间隙所建构的“多孔之城”。与此同时,一种对“褶皱”的新兴趣正在诗坛逐渐兴起,大量诗歌对裙褶、书页、葡萄串、海洋、沙粒、光影,甚至是面部皱纹的无尽褶皱展开诗意的叙述,其目的正在于以曲折幽微之势穿透附着在事物表面光滑的假象。而梦幻者的视角则使我们更加自由地穿行联动于浩渺宇宙、日常生活与抽象思考之间,充满流动性的力量。以上诸种尝试正如林南浦在其《分界线》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一只迷失方向的矿泉水瓶在海水分界处浮动,一次次擦亮甚至“剪开”分界线,以“常胜将军”般的姿态发出哪怕是无人认领的诘问,为形塑现代诗学的新风格贡献力量。然而,随着写作的碎片化和杂语化而来的,是部分诗歌将较多重心放在了抽象概念的捉对厮杀和彼此纠缠上面,故而游戏的意味和技巧的炫示似乎稍稍遮盖了对人文性主题的凸显。如何达到技术与文心的平衡,或许是值得诗人们在实践中思考与解决的问题。

  ※ 本文资料来源主要为2022 年7— 9 月的国内诗歌刊物,包括《江南诗》《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林》《诗潮》《诗歌月刊》,以及综合性文学刊物《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山花》《作品》《西部》等。除了作者姓名、诗题,诗作发表刊物与期数不再一一注明。

  编 辑:姜 巫

  二 审:谈 骁

  审 核 人:沉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