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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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寇边!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将军报必定坚守城池!”
“河北大水!已漂千余家,下游山东水患告急!”
“京师亢旱!城外饥民叩关索粮!”
不很宽敞的阁部里挤满了人,事发紧急,六部在中书省联合办公,舍人们连珠似的奔波在门下省与中书省之间。这一冬热得极不正常,外堂纷飞的文书像是把该有的大雪下进了堂中来,穿梭内外两间的红袍官员更是在大冬天里急出了满头汗。
盛世的明媚阳光之下,灾异接踵而至,一冬没有风雪,却竟风雪飘摇。
“咳……咳咳……”比起外堂的急切,一墙之隔的里间,空气都像要凝固了一般,主位上的女子一手执笔,一手捂住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竟成了这肃穆环境下唯一的声音。
“昭容。”下手第一位坐着的紫袍大臣须发花白,皱着眉看那上位坐着的女子,“您都在这里熬了三天了,歇歇吧。”
“无妨。”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上渗出的薄汗,再暂时搁笔从容盥手,上官婉儿的目光没有一刻挪开过案上放着的半成的诏书,“魏相公,灵州来消息没有?”
魏元忠望望忙得一团昏乱的外堂,答道:“没有。”
手上动作一顿,婉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只淡淡应了一声“哦”,便又拿起了笔,继续写面前的诏书。
不宽的几案上堆满了各类文书,由舍人们分好类堆成一座座小山,这一堆是各州县的奏报,那一堆是需要送门下省审核下发的诏书,再过去是会签的意见,如此种种,婉儿埋头在望不到边的案牍之中,还未把手中的诏书完成,刚刚擦净的额上又滴下汗珠来。
摇笔如飞,正落下最后一笔,又取下左手边的下一封奏报,婉儿问:“有苏相公的奏报吗?”
魏元忠正欲回答,只见外堂一个舍人匆匆忙忙跑进来,手上捧着一柄厚厚的卷轴:“昭容!苏相公奏报!”
“拿过来!”婉儿眼前一亮,把笔往笔架上一搁,起身伸手接过舍人奉上的卷轴,一拉丝带,卷轴便倾泻而下,长长的卷轴上只看起头的几行字就足以使人震惊。
婉儿有些站不稳,一行字在眼前模糊成好几行,侍立一旁的侍女宜都忙上去搀住她。
侍中苏瑰是自入冬河北大水以来就被派去一线督抚的重臣,这些奏报里昭容最重他的一线见闻,每每送来,名义上是中书省长官的魏元忠也跟着忐忑,可奋战快两个月,昭容还从没有这样失态过,魏元忠直觉可能出什么大事了。
“昭容?”他试着叫她,稍稍唤回婉儿失散的魂魄。
“大水已蔓延到山东,漂没二十余州。”婉儿疲惫的声音微微颤抖,“山东报了牛疫,苏相公还在核实。”
“牛疫?”魏元忠也是一惊,牛是耕种之本,百姓赖以生存的要物,大唐法令都不许私杀牛畜,如今在牛畜中间发现瘟疫,让人不敢想将来怎么办。
匆匆浏览完手中奏报,婉儿颓然坐下,拿起笔却又立刻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模样,一面在纸上落批,一面说给魏元忠听:“就让苏相公去核实,让他全权代理河北山东诸务,要粮要人尽管向我开口,我也会派京中的能医前往探查。”
魏元忠却无比担忧:“京师旱,河北涝,山东又是疫。则天皇后留下的含嘉仓怕是赈济不了这么多人了,朝廷能去哪里调粮?”
他提到“则天皇后”时,婉儿手里的笔明显一停,旋即又顺畅地在纸上写了起来,应道:“我要看到灵州的奏报!只要灵州胜了,蜀中的粮就可以调给京师,再把江南的粮运到河北山东去。”
昭容从则天皇后时期就主持中书省,于今已经十余年了,连魏元忠也不觉得居于一个女人之下有什么屈辱的,她办事从不靠运气,总是稳扎稳打,让跟着她的人觉得办事有底气。然而自皇帝李显刚从则天皇后手上接过江山以来,朝廷就接连遭遇天灾,则天皇后积下来的余粮与国库几乎要见底,这第二年末本就旱涝难过,又逢突厥犯边,祸不单行,竟连一向从容办事的上官昭容也要寄希望于一战之胜负了。
其实昭容虽然寄希望于一战之胜负,但中书省大半官员却寄希望于京师下一场雨,关中平原也算是沃土,只要风调雨顺,把眼下的症结给解了,朝廷比打赢那场仗还要能轻松得多。魏元忠知道,朝廷别的官员换班时也没闲着,多去拜谒百姓中声望较高的龙王庙,就算不为百姓,也为身陷饥馑的危机感,希望能看到京师天降甘霖。
然而昭容不信天神能降雨,在紫宸之巅二十多年,亲眼目睹过天神的陨落,她从来都更愿意相信人力所为的事情。
魏元忠并没有来得及多慨叹,外堂又有传信的舍人跑了进来,比上次还要匆忙,绊在门槛上差点跌一大交。
他一边跑一边喊:“昭容!昭容!灵州!”
“灵州怎么了?”刚把给苏瑰的批复写完,婉儿就等来了她一直在等的奏报。
“沙吒将军出城在鸣沙遭遇突厥大部,唐军……唐军败了!”
“什么?”原本做好的计划又要推翻重来了,婉儿强压下震惊,飞速捋着因疲惫和不容丝毫懈怠的坏消息而变得昏乱的脑筋,沉吟不到一会儿,便极其清楚地问:“是怎么败的?死伤多少人?突厥人退了吗?往哪个方向去了?还有吐蕃……吐蕃有没有什么动静?”
被一气质问下来,舍人忙定了定神,认真回答:“回昭容的话,阵亡三万人,会州和原州已经沦陷……”
“昭容!”舍人还未报完,一个宦官匆匆进屋,看他服色该是皇帝身边的人,“圣人急召昭容过去。”
两个月来连日灾荒,李显除了上朝问都不问,这时候找她做什么?既是皇帝来召,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应付,婉儿起身,拒绝了宜都的搀扶,看了魏元忠一眼稍作交代,便跟着那宦官去了。
刚到太液池畔就听见震耳的鼓乐声,婉儿跟着那宦官的步伐稍歇,抬眼望见池畔旌旗招展,心里已是一沉。
“昭容?”那宦官见人没跟上来,回头提醒。
婉儿收了心,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寒冬腊月,宫里流行“泼寒胡戏”,挑选膀大腰圆的男子,赤身而舞,观者向其泼水,既有年节的热闹,又彰显大唐尚武的风气。李显在做太子时就喜欢这种胡戏,说来也奇怪,他是个荏弱不堪任事的人,却偏偏喜欢看这种力量型的娱乐。
或者……正因为在朝政上一事无成,他才会想要在这些男子身上寄托一个皇帝的优越感吧?
可现在是搞这种活动的时候吗?中书省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皇帝却在这里大笑大闹。京师亢旱,连月不雨,灾民纷纷在南门外叩门,这东北一隅的大明宫里,竟然把太液池的水抽起来泼向演舞的胡儿们!
婉儿满心里都是中书省没做完的事,魏元忠虽是惯常做宰相的,可毕竟年老了,交代给他终归有些不放心,更何况省部新提上来的那些人少有可以任事的,本来就连个帮手都没有,李显还在关键时刻把她召过来看戏。
“刚才还在说昭容呢,泼寒胡戏彰显我大唐国风,昭容不能亲眼目睹,那真是太遗憾了。”李显笑吟吟地迎接她,见婉儿有些心不在焉,又细看看她略显憔悴的神色,关切问道,“怎么,中书省的事还没有做完吗?”
还真是个不闻不问的皇帝,灾荒正在泥潭里,竟就问起她有没有做完了。婉儿勉强笑了笑,恭谨回答:“每日都有阁议,赈灾之事,尚在酝酿之中。”
李显见她并不乐意前来,有些尴尬,看婉儿疏离的样子,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挂心,别总跟阿娘那会儿似的,偏要把事情都集中在自己手里,适时也分一些下去,我看皇后荐上来的几个人还不错,可以让他们独自去做一些事,再不济,还有魏相公顶着嘛。”
他一提到“阿娘”,又让婉儿心下一颤,总是在事情难办的时候,周遭的人都提起那个女人来。婉儿觉得这是上天在激起她的怨气,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独自留下来,如果现今是则天皇后当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这地步。
“上官昭容,听说京师到山东都受了灾,我想要修一座佛寺为大唐祈福,前儿向昭容提请要一笔支出,昨日询问过户部的杨尚书,怎么说是昭容扣了,没有昭容的手令,就不许户部度支呢?”坐在李显旁边的安乐公主拈了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质问起婉儿来。
原来匆忙召她过来不只是为了看戏,还有更凌厉的质问等着她。婉儿嘴上的笑意未变,迎向面带不悦的安乐:“公主容禀,近来灾异四起,西线又战事吃紧,无论是自江南还是蜀中调粮,都需要大笔开销,婉儿也是无奈,才严令杨尚书封库,出入钱粮都得经过中书省,以便心中有数。”
安乐冷笑一声,不依不饶:“昭容说灾异四起,我修佛寺也是为了祈求上天庇佑我大唐,此前已在大慈恩寺许下此愿,神佛皆知。昭容却扣了度支,要这样扫我的兴,扫天神的兴,不怕被上天降罪吗?”
尽不了人事的人才会妄听天命,婉儿对此嗤之以鼻,却仍是轻声细语,努力开解道:“公主一片好意,婉儿不敢不知,中书省的远水尚且救不了河北的近火,更遑论寄希望于天神呢?”
“我修佛寺是为了尽自己的力,难道就只许昭容尽力,不许我有功劳?”安乐站起来质问,咄咄逼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本就在中书省熬得心力交瘁,还要来受这样的质问,婉儿也难得的有些急了,“公主要想出力,哪里需要大建佛寺去祈福?公主何不把修寺的钱捐出来,以公主的名义下拨钱粮,让公主做这个天神,直接惠泽百姓?”
安乐满脸气得通红,伸手指着婉儿说不出话来:“你……”
“哟,上官昭容这话说得可就重了。”一手揽过女儿,韦皇后及时开口,替宝贝女儿解围,“怎么着?满宫里就只有昭容一个人挂念着大唐子民?”
一句话提醒了婉儿,她对这对不可理喻的母女从来都是隐忍为主的,怎的忽然就失了态,作出一副要火并的样子。婉儿微微垂首,低声下气地应了一声:“婉儿不敢。”
见她服了软,韦后轻蔑一笑,道:“是了,大唐是陛下的大唐,无论是我还是婉儿,都是为陛下做事的人。婉儿有婉儿做事的法子,我们也有我们做事的法子,裹儿是一片好心,婉儿怎么非但不理解,还硬要作对呢?”
婉儿抿了抿唇,该表态的李显一句话也不说,从来都是靠不上的人,只是一个安乐还可以回绝,偏偏把她单独找了来,与韦后对峙,看来这本就是冲着度支经费才给她设的陷阱,钱是不给不行了。
泼寒胡戏还在继续,鼓乐声一刻未息,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和这一冬最为珍贵的水漫天泼洒的声音,婉儿只觉得浑身冰凉,那冷水像是泼在了自己身上,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开口欲言,却禁不住轻咳了两声,婉儿一手握住凭几,努力支撑起精神。
“七哥,恕妹妹忘记回禀了。”婉儿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在一旁看戏已久的太平公主替她开了口,“前儿我也向婉儿求了修道观的钱粮,婉儿也是犯难,说两个公主都要这笔钱,不知要给谁的。”
太平一句话打破僵局,婉儿望向那个极似则天皇后的女人,在一团珠光宝气中笑盈盈地把没有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说啊,既然是侄女要建佛寺,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好明着抢。大家都是大唐的公主,有什么急需的钱粮?难道没了这笔钱还办不成事了吗?索性我就让一步,哪里急,这钱就该支到哪里去。”
一边是从小疼到大的妹妹,一边是生来就有愧的女儿,态度不明的李显不能不说话了,看向明显有些忌惮这个姑母的安乐,问:“裹儿,你真这么急吗?”
安乐顶嘴反问:“为大唐祈福,哪有不急的!”
“堂堂大唐公主跑去户部要这么一点不值一眼的钱,七哥你对裹儿也未免太亏待了!”太平微微抬高了声音,刚板着脸堵回安乐的话,又赔上笑向安乐道,“怎么,裹儿真这么着急?你阿爷不疼你,怎么不跟姑母说?姑母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姑母替你修这座佛寺如何?”
听到这里,婉儿终于松了一口气,接过宜都及时送上来的手巾,擦去脸上的冷汗,亏得还有太平在场,能替她说句话解围。
这位远远一望就有威严气质的姑母让无法无天的安乐也时常感到害怕,更何况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叫人摸不清底细。安乐不敢与太平说话,只缩进母亲怀里,韦后忙抱过女儿,向太平低了头:“妹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哪有侄女为修佛寺找姑母要钱的道理?这事虽急,却也急不得,供养神佛是一生的功业,慢慢来嘛。”
太平的嘴边挂着笑,没有刻意去看一旁的婉儿,满眼里映出安乐惊惧的样子,说出话来仍像一个仁爱的姑母:“好裹儿,往后别乱跑去碰一鼻子灰,姑母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见安乐都吓傻了,韦后忙揪了一把女儿:“裹儿,还不快谢谢姑母。”
太平满脸的笑容下藏着要吃人的戾气,安乐不肯放开母亲,窝在韦后怀里,怯怯地道了一声:“谢……谢姑母……”
“好了好了,一点小误会,说开就好了嘛。”李显惯常做这个和事老,见安乐不闹了,才想起自己是该主持大局的皇帝,看向倚着凭几快要被隆隆的鼓乐声震得坐不住的婉儿,看她进来时就憔悴的脸色更苍白了,一双秀眉蹙起就没有舒展过,李显宽慰道,“婉儿这些日子憔悴多了,赈灾的事我会责令中书省去办,婉儿回去歇息吧。”
“陛下!”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把她调开,灾荒的情形每天都在变,稍有不慎就要民怨沸腾,婉儿深知,就算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过问,有她这个常年坐镇中书省的昭容在,也能给省部的官员吃下一颗定心丸。
“好了,不必再说了。我知道婉儿一心为国,但就像皇后说的,大唐没了婉儿,难道就没人挂念百姓了?”李显在灾荒的事情上第一回这么坚定决心,甚至越过婉儿直接吩咐她的侍女,“宜都,你去太医院找几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带回昭容府去,就说是朕的旨意,赐昭容在家休养,不许拿那些烦心事去干谒她。”
李显总是在自以为的好心上坚持己见,旁的什么事都好商量,唯有他固执时什么都不容商量。婉儿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起身谢了恩。
时隔多日回到家里,一点也没有终于卸下工作的轻松,婉儿还是牵念着中书省的事。经过神龙年间的惊变,连魏元忠也学会了观风行事,婉儿可以理解他,年逾古稀的老宰相如今只想平安致仕,再没有什么更高远的追求了。魏元忠总是避免下决断,什么都要仰仗昭容做主,下决断的人就是负责任的人,像苏瑰这样雷厉风行的宰相被派往了一线,灾情瞬息万变,如果在朝中无人能果决判事,外派的官员再有想法,也是孤立无援。
所以给苏瑰的回信,婉儿从不让人代笔,她相信身处灾荒中心的苏瑰,只要看到熟悉的昭容亲笔,就知道朝廷还没有被压垮,还没有放弃。
“咳咳……”一封信多次中断,婉儿微微弯下腰,不得不再次停笔。
“昭容,药快凉了,喝了再写吧。”宜都也是多次催促了,从前没见过昭容也有这样倔的时候,“太医说昭容是过于劳心,冷热失调,虽是风寒的症状,却比一般的风寒更重。”
“不必挂念我。”婉儿拗不过,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咽下满口苦涩。
“昭容,镇国太平公主求见。”门外通传。
端着药碗的手一滞,婉儿猜太平是跟着她出宫的,自己是因病被皇帝恩赐告退,不知太平又是编了个什么理由脱身,巴巴地来找她,虽然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但婉儿脑子里十分清晰。
“去告诉公主,就说我歇下了。”婉儿吩咐完,把见底的药碗递给宜都。
挽笔正欲再写,那门外的侍女又回来了,回道:“公主一定要见昭容,说是为赈灾的事。”
拿赈灾来逼她,婉儿轻笑摇头,道:“户部设了义仓,如果公主要捐资,就请她去义仓吧。”
“婉儿就这么不想见我,竟然让户部那群老头子打发我?”门口的人拦不住也不敢真拦,太平竟然推门而入,见婉儿一手执着笔坐在高高的公文堆前,太平脸色一沉,“让你回来歇息,却在哪里都被这些糟心的东西围作一团。”
婉儿笑笑,挥退屋里的侍女:“谢你今天替我解围,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国库根本应付不了这么些频繁的灾荒,你若真想要帮我,就不该来找我,该去户部捐资。”
太平站在几案边俯视,尽管在病中,铺开的纸上落下的笔迹却依然有力,太平说话中有些酸味:“我今天替你解围,难道是为了灾荒的事?”
“不是吗?”婉儿抬头望她,看那写在脸上的不乐意,忍俊不禁,“公主是大唐的公主,大唐以五千户百姓奉养公主,公主难道不该为受灾的百姓出点力?”
“受灾的又不是奉养我的五千户,什么大唐的公主,我的食封大半还是大周的皇帝给的!”太平倒有一副歪理,驳起话来咄咄逼人,“户部又不是我家的户部,我凭什么去户部捐资?”
她倔得要命,婉儿见她脸上隐隐有恼怒的神色,倒惹出婉儿心中无法排遣的郁忿。原以为太平好歹是跟她一路的人,竟然从太平的嘴里听到这种话,婉儿也冷下了脸,把最后一行字写完,裹起卷轴叹道:“公主既不是为此事来的,何必来哄我?”
她还不明白,骄纵惯了的太平何曾这样低声下气与谁解释过什么,在门口吃了个闭门羹不说,婉儿对她还不冷不热的。太平俯视她单薄的身子,方才嘴上的酸味悄悄渗进了心里,别扭了好一阵,才小声嘟囔:“我还不是为了你。”
婉儿一怔,旋即靠着凭几,捂着胸口干咳了两声。
“要不是看你在中书省苦苦支撑,我才懒得管七哥的事。”认命了,她还是不愿意让婉儿误会,更何况人家还在病中,太平竟然后悔自己方才那样逼迫她,靠着婉儿坐下来,轻抚上瘦可见骨的脊背,“你得多保重自己,中书省仰仗着你,在这时候病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在太平的安抚下,气息很快便平稳下来,婉儿苦笑道:“朝廷离了谁不是继续?先前则天大圣皇后那样的威仪,一旦下世,不还是有人接她的手吗?”
半揽着婉儿的太平忽然沉默了,上阳宫的那个天神一般的女人真的以天神的姿态去了,迄今不过一年,竟成了谁也不敢触碰的心结。
“既然有别人可以继续为她做事,她又何必对你苦苦相逼呢?”太平心里的酸楚越发厉害,深吸一口气竟抑不住颤抖的气息,“婉儿,你还是在挂念着她。”
她哪里能不挂念?尤其在这举步维艰的时候,更容易想起那个女人当朝之时。婉儿想,自己能够理解如今中书省的那群官员仰赖于她的心思,当年自己还是才人的时候,不也是仰赖着御座上的那个人,就算她一个字也不过问,婉儿只要深知自己是为什么而工作,深知契合大局的决断能够获得天神的支撑,就能无数次地克服重重阻碍,绝不束手怅叹。
那时处理朝政是一样的累,但累是充实而非劳心,婉儿觉得一颗心越发疼痛起来,那不是太医所说,所谓过劳的心痛,婉儿心知肚明,一年以来,越发沉重的现实打压着她,让她越发清晰地明白,那个从来都站在她身后给予庇佑的人,越来越远了。
“唔……”紧闭双眼咬紧下唇,连应付太平都无力,婉儿缩在凭几围成的小圈子里,满头的冷汗扎了太平的眼。
太平忙扶住她,再装得镇定,在被病痛折磨的婉儿面前,还是慌乱了:“怎么了?太医究竟怎么说的,不是在吃药了吗?”
“汤药起效哪有那么快?”婉儿就着太平的力站起来,脚步虚浮眼前也是一片模糊,“没什么大碍,歇息两天就好了。”
太平搀稳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精细地照顾过谁,一手掀开榻上的被子,把婉儿扶到榻上去:“快躺下。”
“灾荒不等人,我这一歇息,不知又闹成什么样呢。”终归是不能倒下的,婉儿虽是顺从地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的眼里却快要空寂一片,“天灾已是邪门得紧,西线还闹出那样的事来,河北大水一时没法控制,若是真有天神在上,给连月干旱的京师下一场及时雨才是真正的眷顾。”
太平坐在榻边,不知要如何才能宽慰她,人力难为才能寄希望于上天,婉儿若是信命,也不会从掖庭宫里脱颖而出,从一个罪奴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上来。可从不信这些的婉儿也开始渴盼上天的恩赐了,太平心里闷得难受。
沉吟许久,忽然想起什么,太平急忙说道:“前儿梁王和攸暨向七哥请求,说阿娘在世时黔黎乂安,怕是有什么神异,求着七哥差他二人去乾陵求雨了!”
寄希望于天神不过一时的慨叹,婉儿打心底里还是不信的,听闻便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神?则天皇后若是可以化为天神眷顾她的子民,又何需婉儿在这里兢兢业业呢?”
什么也不能宽慰到她,婉儿虽病着,头脑却十分清醒,绝不随意为无根无据的事情动心。太平也不再提起这件事,替她掖了掖被子,掩下沉重的心思,微微一笑:“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
“你快回去吧。”婉儿领下她的好意,微微偏头看看窗外日影,提醒道,“天要黑了。”
太平却轻叹一声,起身嘱咐:“我就在外面。”
“你在那里倒让侍女们难办。”婉儿扯出一抹笑来,再次催促,“回去吧。”
太平却不从,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就在外面。”
说着便推门出去,如来时一般像一阵风,婉儿看门口映出太平的身影,踏实得令人安心。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太平要赖在这里,太平都能找理由从李显的戏宴上跑出来,难保安乐不会来找她的麻烦,安乐可不是能吃亏的人,一旦亲自造访,婉儿这个昭容也不能不起来迎接她。
只有太平可以拿身份去压人一头,如今成了唯一能够支撑起她的人。太平的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血。
上官婉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是深夜了。窗上没有了白天的日影,倒覆上了一层蒙蒙的星光,兴许是神志还不清明,朦胧中感觉被温柔地拥抱着。
低头一哂,她已体会过天下最温柔的怀抱,哪里还有比那个最令人安心的怀抱更温柔的东西?
理智还没有回归头脑,婉儿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在做梦,她虽是个敏感于春至秋来的诗人,这段时间忙得团团转,却无心于花开花落。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关注过夤夜的星光了,把所有的灾荒与争斗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去感受那一闪一闪的小东西。
不满被窗户遮挡星光,忽然想出去看看。
婉儿想要起身,却没有什么力气,支撑起身子的手微微颤抖,就在要倒回榻上时,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接住。
触电一般,头脑中的雾气霎时消散,为那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陛……”一句“陛下”哽在喉头,她已唤了别人“陛下”两年,这个称呼早已不再独属于那个女人了。
然而微微抬头望去,坐在榻边的女人还是熟悉的倾国倾城,她牡丹花神似的雍容之姿,绝不会被认作他人。婉儿惊得说不出话来,武曌的手就搭在她的肩上,一双含着情的眼眸里,蓄积着深深的不忍。
“阿曌?”只有这个称呼还是独属于她的,婉儿小心地轻声一唤,生怕惊破了不真实的梦境。
半揽着她的武曌嘴角轻轻扬起,不发一言地回应着她颤抖的呼唤。
婉儿试着伸手去碰她,那触感真实得足以推翻蝴蝶梦境,婉儿的手真的在武曌的脸上描摹,描摹出那与一年前也不一样,端端是武曌做天后时那般年轻的绰约样貌。
“阿曌……真的是你……”她没有因触碰而消失,反而握住了婉儿在她脸上逡巡的手,婉儿极力忍住眼眶里泛起的温热,不愿让朦胧的泪眼模糊梦中人的身影。
“阿曌,阿曌,你还是放不下婉儿是吗?”在多次确认后,婉儿再也顾不得许多,拦腰便把武曌抱住,埋头在从来都允许她的泪尽情濡湿的心口上,她感到端坐的武曌被她的力道逼得身躯一颤,温热的怀抱中,还能听见那样熟悉的心跳,激励着婉儿把这两年来的心中积郁全数倒出,“阿曌,我就要坚持不下去了!你的儿子一点也不像你,他既把朝政交给我,却又纵容他的妻女参与其中,我在为河北的大水焦头烂额的时候,安乐竟然在后面大修园子,户部的老底被他们掏空,到这时候了,还要找我要钱!
“沙吒忠义败了,他是梁王保举的人,你的侄儿要与你的儿媳瓜分天下,哪里都要来插上一手。可戍卫西线,是该争功的时候吗?沙吒忠义从没有做过主将,他怎么可以肩负起分担东部灾荒的重任?
“我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我预想的方向去,提早预知了结果,却无法挽救,你知道那是怎样的绝望吗?阿曌,你到底爱不爱我!太平是那样有君主气概的一个人,你却无数次叮嘱我要看好她,你那样爱她,连女皇的位子也不肯传给她,要她靠着五千户的食封做一个真正的太平公主,那我呢?阿曌,我那样地求你,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阿曌,你看吧,连上天都不愿意让我继续做这个昭容,才会连续降下这样的灾殃。我不能替你完成你未完的基业,我原本就不配做承你遗业的臣子!我是掖庭宫的罪奴,替你在朝上做事,不过是凭着一点上九天揽月的奢望,你的天下与我何干,没有你的天下与我何干!
“你明知是个死局啊,你知道的啊!阿曌……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哭诉的声音渐止,婉儿窝在武曌的怀里抽噎,这些从来不敢与人说的话,就算在换了皇帝的第一年,每月随驾拜访上阳宫时,也不敢与卸下重担的武曌言说。所有的不敢都在这一刻如大坝决堤,被天下最温柔的怀抱接纳,武曌只是默然拥着她,伸手轻抚婉儿垂下来的长长的墨发,婉儿记得当年她受了委屈,武曌也是像这样安抚她的,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轻抚在婉儿的墨发上,带着莫大的珍惜。
婉儿贪恋地赖在她的怀抱里,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那挡去所有风雨的安全感,风寒侵袭,又有些昏昏沉沉了,婉儿半睁着眼,看眼带悲悯的武曌,一定要认真地询问:
“阿曌……你到底……爱不爱我……”
哭诉太久,于今声音已是沙哑,婉儿听见自己轻得不能再轻的发问,来不及得到一个回应,便沉沉睡去。
梦里还是洒满夜空的星光,那是天神在温柔地拥抱她。
星光在夜空中颤动,有几颗便脱离了夜幕的束缚,急速地飞坠下来。
一颗……两颗……
“下雨了?”候在门外的太平伸手,蓦然接到一滴小雨珠。
那种冰冰凉凉的触感,把喜悦由指尖传递到心中。
太平站在檐下抬头仰望,眼看着雨水从一点一滴变成细密如丝,越发绵密的雨,落在地上有了声音,那整个长安城渴盼了一冬,悦耳的声音。
“下雨了!”终于确认,昭容府里能听见一墙之隔的街市上百姓欢呼的声音。
婉儿悠悠地睁开眼,拧着眉半天回不过神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便摸向榻边,急望过去,那榻边哪里有人,仅仅一片冰凉,屋里空寂得可怕。
“阿曌?”她记得是见到那个人了,那绝对不是梦,她明明都碰到了,那种触感不会是假的。
“阿曌!”剧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婉儿急着掀开被子,拖着沉重的病体从榻上起来,扶着榻边只略站了一会儿,便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奔去。
“阿曌!”一边喊着,一边伸手推门,两扇大门洞开,密如针脚的雨丝,从檐上飞舞下来,随风飘在婉儿纯白的衣裙上,激得人一颤。
下……下雨了?
婉儿怔怔地站在门口,痴望那漫天的雨丝。
太平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来,破门而出时,嘴里喃喃叫着的是谁,太平听清了。站在一旁凝望她,太平终于在此刻明白,无论过去多久,她的心也从来只为一人占据。
镇国太平公主可以得到世间的一切宝物,却也有她从来都得不到的人。
婉儿走下台阶的脚步变得坚定了,紧抿着发白的唇,她的脸上难得的焕发了光。
她一步步走进雨中,伸手拒绝了举着伞冲上来的宜都。
她想起当笑话听的那句话,武三思和武攸暨去乾陵祈雨。
是那个天神般的女人。
打在身上的雨丝无比温柔,婉儿回味着刚才被武曌拥抱的感觉,那种温柔总是蛊惑,蛊惑着婉儿无数次自我疗愈,忍着遍体鳞伤,再次为她的事业赴汤蹈火。
太平站在檐下远远望着雨中单薄的身影,竟发觉自己连上去抱一抱她的勇气都没有。
太平在檐下望着婉儿,婉儿在雨中望着天空。
沐浴着这场再及时不过的雨,婉儿苦涩一笑,那早已身居乾陵的天神啊,人事不可期,偏给她降下天命,还要她忍下满身伤疤,继续走下去。
轻轻的叹息轻易便被雨声和长安百姓的欢呼声掩盖:
“阿曌,你到底还是没有那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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