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或什么: 一部心与自我的辩证奇想集(5)

  原标题:我是谁,或什么: 一部心与自我的辩证奇想集(5)

  尽管当前对编程语言的恐慌气氛和“关闭大学”的诉求是不合理的,但谜之昏迷也不能仅视作技术失控的又一例证。例如,在最近发生于明尼阿波利斯的“声炉”案件中,一栋立面是抛物线形的建筑聚集了附近喷气式飞机起飞时的噪声,杀死了碰巧在错误的时间走过抛物线焦点的少数几人。但即使谜之昏迷对个体来说是个令人向往的状态(我们已经看到,似乎不是这样),它目前的大流行也已成为一场公共健康的空前危机:相当数量的人口无法自保。我们能预期到的只是,随着谜之观念的传播,我们研究界,这一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份额会受到严重损害,难以增长。

  我们报告的主要目标是至少降低进一步的昏迷爆发。公众要求参与研究政策的制定,这突显了我们面临的两难困境:我们怎么才能在不传播谜的同时告诫大家提防它甚至去讨论它呢?警告越具体,危险就越大。读者或许会误入这样的局面,他看到“如果 p那么q”,也看到了p,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得到了结论q,而q正是那个谜。识别出危险区域就像是小孩子的玩笑:“从现在开始十秒钟,如果你不去想粉色老鼠,我就给你一块钱。”

  像政策问题一样,遗留下来的还有伦理问题:继续在一系列为疾病框定但又至关重要的领域进行研究所得的益处,与谜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威胁相比,孰轻孰重?尤其是,这份报告的各位作者一直无法决定,任何报告本身可能的益处,与其给读者带来的危害相比,孰轻孰重。事实上,在准备我们终稿的过程中,其中一位已惨遭不测。

  反思

  这个怪故事的讲述是基于这样一个颇为诡异但引人好奇的想法:一个“心灵监禁”命题,它能使任何心灵陷入某种悖论式的出神状态,甚或某种开悟后的终极禅定状态中。这让人想起巨蟒剧团的一出滑稽短剧,关于一个笑话。这个笑话非常好笑,任何人听到它都会真的笑死,于是它成了英国军方的终极秘密武器,每个人至多获准知道其中一个字。(谁知道了两个字就会乐不可支,需要入院治疗!)

  当然了,这种东西在生活和文学中都源远流长。曾有过大量的谜语狂,也有过舞蹈狂等等。亚瑟·C. 克拉克写过一则短篇故事,关于一段旋律,它太过抓耳,任何听到它的人,心灵都会被它掌控。在神话中,塞壬女妖及其他魅惑人心的女性能完全迷住男性并支配他们。但这种神话中掌控心灵的力量,本质是什么?

  切尔尼亚克对这个谜的描述是“人类图灵机的哥德尔语句”,看起来可能晦涩难解。他后来将其比作“这句话是假的”这一自指悖论,部分说明了这一点;当你要确定它究竟是对是错时,就形成了一个紧密的闭环,因为真蕴含着假,反之亦然。这一闭环本质是其吸引力的重要部分。看一下这个主题的几个变体,会有助于揭示在这种悖论性的、或许是困锁心灵的效果之下,有怎样的共同核心机制。

  一个变体是:“这这句话包含三个个错误。”读到它,人的第一反应是:“不不,它包含的是两个错误。谁写了这句话,那就是不会数数。”这时,有些读者会挠头走开,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写下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错话。但也有读者会将这个句子表面上的错误和它传达的信息联系起来。他们心想:“噢,它还是犯了第三个错误的:就是在计数它自己的错误方面。”过了一两秒钟,这些读者会恍然大悟:如果这么看待这句话,那它似乎数对了自己的错误,这么一来就不是错的了,从而只包含了两个错误,并且……“但是……等一下。嘿!呃……”心灵前思后想了几分钟,享受着一番诡异感觉:一个句子因层次之间的矛盾而自我瓦解;但不久之后,它就厌倦了这种混乱,跳出循环怪圈,陷入沉思,或许是想这个想法的目的或趣味,或许是想这个悖论的成因或解法,或许完全去想别的话题了。

  一个更为狡猾的变体是:“这句话包含一个错误。”这当然是错的,因为它并不包含错误。这是说,它并不包含拼写错误(“一阶错误”)。不消说,还有一种“二阶错误”:计数一阶错误方面的错误。所以,这个句子没有一阶错误,但有一个二阶错误。要是它说了它有几个一阶错误,或者有几个二阶错误,这是一回事;可它并没有做这样的细致区分。这些层次被不加区分地混为一谈。这个句子想做它自己的客观观察者,却不可救药地陷入了一团逻辑乱麻。

  C. H.怀特利基于这个基础悖论发明了一个古怪且更为心理主义的版本,明确引入了“思考自身的系统”。他的句子是对哲学家J. R.卢卡斯的讥讽,后者毕生目标之一就是证明哥德尔的工作实际上是对有史以来的机械论最为釜底抽薪的根除——顺带一提,哥德尔自己可能也相信过机械论。怀特利的句子是这样的:

  卢卡斯无法逻辑一贯地主张(assert)这句话。

  这是真的吗?卢卡斯可以主张这句话吗?如果他可以,那么这个行为就会颠覆他的逻辑一贯性(没人可以说着“我不能这样说”还保持着一贯)。所以,卢卡斯无法逻辑一贯地主张它——这就是这句话的断言,因此这句话是真的。即便卢卡斯能够看出它是真的,他也不能主张它。这一定让可怜的卢卡斯灰心丧气!当然了,我们都没有他的问题!而更糟的是,想想看:

  卢卡斯无法逻辑一贯地相信这句话。

  出于同样的理由,这句话是真的——而现在卢卡斯甚至不能相信它,更别说主张它了,除非成为一个自相矛盾的信念系统。

  说实在的,没有人会严肃地主张(我们希望!),人(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接近一个内在逻辑一贯的系统。但如果这类语句以数学的样貌形式化(这是可以做到的),这样就可以把卢卡斯替换为一个定义良好的“信念系统” L,如果它想保持一贯,系统就会产生严重问题。对L形式化的怀特利语句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它是真陈述,但系统本身永远不会相信!任何其他信念系统都对这个特定的语句免疫;但另一方面,其他系统同样也有一个形式化的怀特利语句。每个“信念系统”都有为其量身定做的怀特利语句——它的阿基里斯之踵。

  这些悖论全都是对一种观察的形式化结果,这种观察与人性一样古老:一个对象与其自身有着极为特别和独一无二的关系,这种关系限制了它,使它不能像对所有其他对象那样对自身采取行动:铅笔不能在自己身上写字,苍蝇拍打不到自己手柄上的苍蝇(这个观察是由德国哲学家兼科学家格奥尔格·利希滕贝格提出),蛇吃不了自己,等等等等。人看不到自己的脸,除非借助呈现图像的外物,而一个图像永远不会和事物本身完全相同。我们接近于能客观地观看和理解我们自己,但我们每个人都被禁锢在一个带着独一无二视角的强力系统之中,这力量同时也担保着有限性。而这种脆弱性,这种想把自己吊起来的钩子,可能也是那根深蒂固的“自我”之感的来源。

  

  马尔科姆·福勒(Malcolm Fowler)的自钉锤是衔尾蛇的一个新版本。(出自《恶性循环与无限》[ Vicious Circles and Infinity: An Anthology of Paradoxes])

  

  《短路》(“Short Circuit”),用来阐明逻辑悖论的短路。负极连上正极,完成了一个惰性环路。(出自《恶性循环与无限》)

  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切尔尼亚克的故事上来吧。就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自我指涉的语言悖论引人入胜,但对人类心灵而言并不危险。相反,切尔尼亚克的谜则要不祥得多。它像一株捕蝇草那般引诱你,然后猛地合起来,将你困在一个思想的漩涡中,把你在涡流中、在“心灵的黑洞”中越吸越深,使你无法逃回现实。但外部的人,又有谁会知道,受困的心灵进入的,是怎样迷人的别种现实呢?

  认为这击溃心灵之谜的想法是基于自我指涉,这一提议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借口,去讨论从无生命物质中创造出一个自我(灵魂)的过程中,闭环般的自我指涉或层次之间的反馈所起的作用。关于这样一个循环,最生动的例子当属一台电视机的屏幕上投射的是自己的图像。这造成了一连串一个屏幕显示另一个更小屏幕的层叠效果。如果你有一台电视摄像机的话,这很容易实现。

  

  用自我吞噬的电视系统可以达到的各种效果(侯世达摄)

  效果(见左图)相当迷人,有时还很惊人。这是嵌套效应最直接的展示,这种效应中,人常有看向长廊深处的错觉。为了强化效果,如果你绕着光学轴顺时针旋转摄像头,里面的第一块屏幕就会逆时针旋转,然后更深一层的屏幕会双倍旋转,以此类推。最终的图案是一个漂亮的螺旋。运用各种移轴和变焦,还可以创造出多种效果。由于屏幕的颗粒感、水平和垂直的比例不一致导致的变形、闭路时滞等等因素,还会有并发的复杂效果。

  自我指涉机制的所有这些参数,为每个图案都灌注了出人意料的丰富性。关于这类电视屏幕上的“自我图像”图案,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它可以变得非常复杂,使其原样完全淹没在视频反馈之中。屏幕上的内容显得仅像是一幅优美复杂的图样,这在配图中的某些部分显而易见。

  假设我们为两个相同的这种系统设定相同的参数,那么它们的屏幕上就会显示出完全相同的图样。假设我们对其中一个系统做一些微小的改动,比如稍稍移动一下镜头,这个微小的扰动会被捕捉到,并一个屏幕接着一个屏幕地波及若干层次,可见的“自我图像”的总体效果会相当剧烈。不过两个系统各自的层次间反馈,其类型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除了这个我们故意做出的微小改动,所有的参数依旧相同。而且若撤销这个小扰动,我们可以容易地返回初始状态,所以在一个基本的意义上,我们仍然很“接近”我们的起点。那么,说我们有两个极其不同的系统,和说我们有两个几乎等同的系统,哪个更正确?

  让我们将这用作思考人类灵魂的一个比喻。这样假定行得通吗:脑的高级层级(符号层次)及低级层次(神经生理层次)某种程度上结成了一个精美的因果闭环,而人类意识的“魔法”正产生自这一闭环过程?“私有的我”(private I)只不过是一场“自我指涉台风”的风眼?

  澄清一下,我们丝毫没有暗示,在摄像机的镜头指向接收信号的屏幕的那一刻,这整个电视系统立即就变得有意识了!电视系统并不满足之前为表征系统设定的标准。图像的意义可以被我们人类观察者感知并用词语描述,这是电视系统本身做不到的。电视系统不会将屏幕上数千个点分成它能辨认出的不同“概念片段”,代表人、狗、桌子等等。这些点在它们所表征的世界中也没有自主权,只不过是在摄像机前被动地反射着光的图案。而如果光熄灭了,这些点也会消失。

  在我们指的那类闭环中,一个真正的表征系统会根据其全部概念来感知自身的状态。例如我们并非根据哪些神经元与另外哪些神经元相连,或是哪些神经元在发放,来感知我们自己的脑状态;而是通过我们用词语所表达的概念。我们并不认为我们的脑是一堆神经元,而认为它是一个信念、感受、观念的仓库。在这个层次上,我们通过说诸如“她不愿意去派对这件事让我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儿困惑”这样的话,来实现我们对脑的读出。一旦表达出来,这类自我观察又会作为某种有待思考的东西重新进入系统。当然,重新进入也要经由惯常的感知过程来进行,即上百万神经元的发放。这里的闭环过程要比电视闭环复杂得多,层次也错综得多,尽管后者看起来美丽又繁复。

  提一句重要的题外话,人工智能工作的许多新进展都围绕着这样的尝试:赋予一个程序一套概念,刻画其自身的内部结构;也赋予它一些反应方式,应对检测到自身内部特定变化的情况。目前,程序的这种自我理解和自我监控的能力还相当原始,但这个想法是作为实现深层灵活性的一个先决条件出现的,而深层灵活性正是真正智能的同义词。

  目前,人工心灵的设计存在两大瓶颈:一是为“感知”建模,一是为“学习”建模。我们已经说过,感知就像无数低层次的回应在概念层次上汇聚为一个被联合认同的总体解释,因此,这是个跨层次的问题。学习也是跨层次问题。直言不讳地说,我们必须问:“我的符号如何为我的神经元编程?”那你学习打字时做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指活动是如何慢慢转化为突触结构中的系统性变化的?一个一度有意识的活动如何变为完全无意识的遗忘?“思想”这一层次,在重复的强力下,就是“向下延展”,并为某些底层硬件重新编了程。学习一首乐曲或一门外语也是一样。

  事实上,在生命的每时每刻,我们都在永久地改变着突触结构:我们不断地将当下的处境“存档”在我们记忆的某些“标签”下,以便在未来的合适时机能调取它(而我们无意识的心灵做这件事时必须十分机敏,因为很难预料在哪类未来情境中我们能通过回忆当下时刻而受益)。

  这样看来,自我是一个持续进行着自我存档的“世界线”(追踪一个对象在时间和空间中的运动而得到的四维路径)。人类不仅是一个内部存储着自身世界线的物理对象,而且,存储的世界线反过来用于决定该对象未来的世界线。这种横亘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大尺度和声让你能将你的自我,感知为一个有某种内在逻辑的统一体,尽管它的本质不停变化,面向繁多。如果将自我比作一条在时空中蜿蜒的河流,那么指出这一点就尤为重要:决定河流走势的不仅是地貌特征,还有河流的愿望。

  不仅我们有意识的心灵活动在神经层次制造着永久的副作用,反之亦然,我们有意识的思想似乎也从我们心灵的地下洞穴中喷涌而出:图像涌入我们的心灵之眼,我们却不知它们从何而来!而当我们公开表达它们时,却希望人们将我们的思想归功于我们,而不是我们的潜意识结构。将有创造力的自我二分为一个有意识的部分和一个无意识的部分,是为理解心灵所做的努力中最令人烦扰的一面。正如刚才所说,如果我们最好的想法源自神秘的地下涌泉,那我们究竟是谁?这个有创造力的精神究竟栖身何处?这精神是否出于我们创造的意志行为,抑或我们只不过是由生物硬件构成的自动机,从生到死都是在用一堆废话骗自己以为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如果我们的确是在所有这些事上骗了我们自己,那么我们是在骗谁,或者说骗什么?

  有一个循环埋伏在这儿,须得大量地研究。切尔尼亚克的故事轻松愉快,但却直击要害,指出了哥德尔的工作并不是一个反驳机械论的论证,而是对原始循环的一种展示:这个循环似乎就深藏在意识的密谋中。

  D. R. H.

  V 创生的自我与自由意志18 第七次远行

  (或特鲁尔自身的完美如何导致了恶果)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1974)

  宇宙虽是无限,却有边界,因此,一束光只要足够有力,无论往什么方向行进,亿万亿万年后都会回到它的出发点——这和谣言并无不同:谣言就是在恒星之间飞来飞去,最终传遍每颗行星。一天,特鲁尔听到了远道而来的传闻,说有两位强大的造物恩主,他们是如此博学多才、又如此震古烁今,以至于无人能与之比肩。他带着这则消息奔向克拉鲍修斯,后者向他解释,并不存在什么神秘的对手,这传闻说的就是他们俩自己,因为他们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太空。然而,名声有这么一个缺点,它对一个人的失败只字不提,即便这些失败正是极度完美的产物。如果有谁怀疑这一点,就让他来回忆一下特鲁尔的七次远行中最后的那次吧,当时克拉鲍修斯因要务留在了家中,没有参与。

  那些日子,特鲁尔极其自负,所有对他表示的尊重和崇敬,他照单全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司空见惯的事情。他驾驶飞船向北行驶,因为他对那个地带最为陌生。他在真空中飞行了相当一段时间,途经的星球有的充满战争的喧闹,也有的只剩破败的死寂。忽然之间,一颗小个的行星进入了视野,确切来讲,不该说是一颗行星,而更像是一块乱飘的物质碎片。

  在这块巨石的表面,有人正在来回跑动,还一边跳一边挥舞手臂,样子很奇怪。特鲁尔为这样一个彻底孤寂的场景而震惊,并对透着绝望、或许还有愤怒的狂野手势感到挂怀,于是迅速着陆了。

  那人身上披铱戴钒,铿锵声大作,盛气凌人地走上前来。他自我介绍说,他是鞑靼人爱氪赛尔修斯,潘柯利昂和居斯彭德罗拉的统治者;这两个王国的居民大逆不道,将这位显贵赶下王位,并流放到这个荒凉的小行星,永远地在暗涌和引力流中漂荡。

  得知了他这位访客的身份后,这位被废黜的君主开始坚决要求特鲁尔立即帮他复位——毕竟特鲁尔在行善这种事上堪称行家。想到这样的转机,这位君主眼中充满了复仇的火焰,铁手指凭空紧握,仿佛已经扼住了他心爱臣民的咽喉。

  特鲁尔并不想遵照爱氪赛尔修斯的要求行事,因为这样做会带来难以估量的罪恶和苦难,但同时他又想安慰一下这位蒙羞的国王。思考片刻后,他得出结论,即便事到如今,国王也并非一切尽失,因为有可能在不危及他前任臣民的前提下,完全满足国王的要求。于是,特鲁尔撸起袖子,施展出他的全部本领,为国王建了一座全新的王国。王国中有许多城镇、河流、山脉、森林和溪水,有飘着白云的天空,骁勇善战的军队,有要塞、城堡、淑女的闺房,还有缤纷闪耀的阳光集市、鞠躬尽瘁的劳作、彻夜的歌舞升平和欢悦的舞剑声响。特鲁尔还为这王国精心设置了一个华美的首都,全由大理石和雪花石膏建造;召集了议会,由髯鬓斑白的智者组成;还有过冬的行宫,消夏的别墅,阴谋及阴谋的策划者、做伪证的人、护士、告密者、成群结队的骏马和随风飘扬的深红色羽毛头饰,并用喧天齐响的银色号角和21响礼炮助兴;还扔进去了少数必要的卖国贼,外加一些英雄,又加进了少数先知和预言家,以及救世主和大诗人各一名。大功告成后,他俯下身去,让他的作品发动起来,并在它运转起来时用微型工具娴熟地做最后一刻的调整。他赋予这王国的女人以美貌,男人以沉默寡言与醉后的粗暴,官吏以傲慢与媚骨,天文学家以对星辰的热忱,孩童以制造喧闹的高强本领。而所有这些都相互联结,安装妥贴,打磨精细,置于一个盒子中。盒子不是很大,刚好可以轻松随身携带。特鲁尔将盒子呈给爱氪赛尔修斯,供他永远统治和支配;不过,特鲁尔首先向他展示了哪里是他全新王国的输入和输出之处,以及如何安排战局、平定叛乱、索贡征税,还教给他这个微型社会的临界点和转换态:换句话说就是发生宫廷政变和革命的一些最大值和最小值。他把一切都解释得非常好,于是这位国王,一位施行暴政的老手,立刻就掌握了用法,并在特鲁尔这位建造者的监督下,毫不犹豫地发布了几条试行的谕旨,正确地操纵着控制旋钮,旋钮上还刻着帝国之鹰和王者之狮。这些谕旨宣告了紧急状态、戒严令、宵禁令和特别征税令。王国的时间过去了一年,而这对特鲁尔和国王来说只相当于不到一分钟,国王做了个极为宽宏的动作,就是手指在控制装置上的轻轻一弹,赦免了一个人的死刑、减征了赋税、屈尊取消了紧急状态,于是,盒中升起了一派感激涕零,就像小老鼠被抓着尾巴提起来时的叫声,而透过雕花的玻璃罩可以看到,在尘土飞扬的主路上,在倒映着松软云朵的缓流沿岸,人们庆祝并称颂他们至尊君主的伟大与无与伦比的仁慈。

  因此,尽管一开始这位君主因特鲁尔的礼物而感觉受辱,因为这个王国太小,太像孩子的玩具,可现在他发现,厚玻璃盖让里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大,或许他也隐约明白了,尺寸在这里无关宏旨,因为管辖治理并非是用米、用千克来衡量的,情绪也大抵如此——无关乎是被巨人还是被侏儒体验。因此,他感谢了这位建造者,尽管有点生硬。谁知道呢,他或许还想为了保险起见将这位建造者投入囹圄、拷打至死——可能会有闲话说是某个很普通的流浪汉工匠向强大君主奉上了一个王国,这样做就必然能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萌芽状态。

  不过,爱氪赛尔修斯足够明智,知道出于比例上的根本悬殊,这不可能,跳蚤拿下它们的宿主都要比国王的军队捉拿特鲁尔来得更快些。因此,他再次冷冷地点了点头,将王权宝球和权杖夹在腋下,咕哝着举起那个盒子王国,带去他被流放的陋居。外界的炽热白昼和昏晦黑夜依小行星的自转节律交替,这位被他的臣民认为是世上最伟大的国王,日理万机,命令这个,禁止那个,又是斩首又是嘉奖,以这些方式不停地鞭策他的小人儿们对王权抱有完全的忠诚和敬奉。

  至于特鲁尔,他回到家不无自豪地讲给克拉鲍修斯,他是如何施展了他的建造者才能,满足了爱氪赛尔修斯的专制雄心,并同时保护了他前任臣民的民主志向。可克拉鲍修斯尽管很惊讶,却对特鲁尔没有一句褒扬之辞;事实上,似乎还对他的表述有所指摘。

  最后,克拉鲍修斯说:“我理解对了吗,你给了那个残暴的独夫、那个天生的奴隶主、那个贩卖痛苦的奴役狂,一整个文明去永远地统治和支配?不仅如此,你还告诉我,废除几条他的残忍法令就换来臣民的感激涕零!特鲁尔,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你在开玩笑吧!”特鲁尔惊呼,“其实,整个王国只是装在一个3英尺×2英尺×2.5英尺的盒子里……那只是个模型……”

  “什么的模型?”

  “什么的?你是什么意思?显然是一个文明的模型,只不过缩小了上亿倍。”

  “你又怎么知道没有比我们的文明大上亿倍的文明呢?如果有,那我们的文明就成了模型吗?尺寸又有什么要紧?在那个盒子王国里,从首都到偏远地区的旅行不也要花好几个月吗——以那里居民的尺度而论?他们不也受苦,也知道劳作的重负,也都会死吗?”

  “等一下,你知道所有这些过程会发生,只是因为我给他们编了程,所以他们并不是真实的……”

  “不是真实的?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盒子是空的,那些游行、酷刑和斩首都只是错觉?”

  “不,不是错觉,这些事有实在性,但都不过是通过我操控原子而产生的特定微观现象,”特鲁尔说,“重点在于,这些出生、爱情、英勇行为和谴责只不过是电子在空间中的微小跃动,是由我的非线性工艺技术精确安排好的,它——”

  “说够了吗,别再吹了!”克拉鲍修斯厉声说道,“这些进程是不是自组织的吧?”

  “当然是!”

  “它们是发生在极小的电荷云中吗?”

  “你知道它们是的。”

  “破晓、黄昏、血战等现象性事件都产生自真实变量的连接?”

  “当然。”

  “如果你物理地、机械地、统计地去周详检视,我们难道不也只是极小的、跃动的电子云?我们的存在不也是亚原子的碰撞和粒子间相互作用的结果——尽管我们自己将这些分子翻转感知为恐惧、渴望或者冥想?而你做白日梦的时候,除了连通和切断回路的二进制代数,以及电子的持续游移之外,你脑子里还有什么?”

  “什么?克拉鲍修斯,你把我们的存在与封装在某个玻璃盒里的仿造王国等同起来?”特鲁尔大叫道,“不,说真的,这就太过分了!我的目的不过是想制作一个国家形态的模拟,一个在控制论意义上完美的模型,仅此而已!”

  “特鲁尔!我们的完美是我们的诅咒,我们的每次努力都会招致无数无法预料的后果!”克拉鲍修斯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如果一个不完美的仿造者想造成痛苦,他可以为自己用木头或蜡造个粗糙的像,可以权且赋予它一个有感觉的存在物那样的外表,那他折磨这个东西,确实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笑料!但考虑一下对这一实践的一系列改进。试想另一位雕刻家造了个玩偶,它肚子里有录音,在雕刻家的重击之下会发出呻吟;试想一个玩偶在挨打时会求饶,那它就不再是个粗糙的玩偶,而是一个同态调节器了;再试想一个玩偶会落泪、流血,会惧怕死亡,但同时也渴望那唯有死亡才能带来的安宁!你还不明白吗,当一个仿造者完美的时候,仿造品也必定如此,表面的类似会成真,假装将变成现实!特鲁尔,你让无数生灵能够感受痛苦,却又把他们永远遗弃在一个恶毒暴君的统治之下……特鲁尔啊,你犯下了一桩可怕的罪行!”

  “十足的诡辩!”特鲁尔越发大声地喊叫起来,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友人的论证之力,“电子不仅在我们脑中游走,在唱片里也是一样,这什么也证明不了,自然也就无法成为这种实质性类比的依据!爱氪赛尔修斯那魔头的臣民确实是被斩首就会死,会啜泣、争斗、坠入爱河,因为我就是如此设定了参数;可是克拉鲍修斯,要说他们在此过程中有任何感受,那不可能:他们头脑里跳来跳去的电子告诉不了你任何这方面的东西!”

  “如果我查看你的头脑内部,我能看到的也只有电子——”克拉鲍修斯回应道,“好了,别假装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没那么笨!唱片可不会听你差遣,不会跪地求饶!你说无法知道爱氪赛尔修斯的臣民在挨打时的呻吟是真的,因为他们真正体验到了疼痛,还是只是因为电子在内部跳跃,就像轮胎摩擦时发出仿佛是语音的声响。可真是个漂亮的区分哦!不,特鲁尔,一个受难者可不会把他的痛苦呈献给你,让你可以触摸它、给它称重、像咬硬币一样咬它;一个受难者只会有受难者那样的行为表现!就在此时此地一劳永逸地向我证明,他们没感受,他们不思考,他们在任何方面都不是那样的存在、不能意识到自己包围在两个湮灭的深渊,即生前深渊和死亡深渊之间——证明给我看,特鲁尔,那我就放过你!证明你只是仿造了痛苦,而没有创造它!”

  “你很清楚这不可能,”特鲁尔平静地回答道,“即使当盒子还空着,在我拿起工具之前,我就得预先考虑这个证明的可能性——为的是可以排除它。否则那个王国的君主迟早会得出这么一种印象:他的臣民压根不是真正的臣民,而是傀儡、牵线木偶。尽量体谅一下吧,做这件事没有别的办法了!无论什么,只要有丝毫可能会破坏这个完整实在的错觉,那就会破坏统治的重要性和庄严感,并将其变成一个纯粹的机械游戏,此外什么都不是……”

  “我理解,我太理解这一切了!”克拉鲍修斯叫道,“你的意图非常崇高:你只是想建造一个尽可能栩栩如生的王国,逼真到足能在任何人面前以假乱真。在这一点上,恐怕你成功了!从你回来到现在才过了仅仅几个小时,可对他们,对那些囚禁在盒子里的人来说,已经是几个世纪:多少生命惨遭践踏,而这仅仅是为了取悦和助长爱氪赛尔修斯王的虚荣心!”

  特鲁尔二话不说冲回飞船,却见他的朋友也一起跟了过来。他点火起飞,发射升空,船头指在“两大团永恒之火”中间,推进杆推到底,这时,克拉鲍修斯说:

  “特鲁尔,你真是没救了。你总是先不思考就行动。事到如今,等到了那儿,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那个王国从他那里拿走!”

  “那你会拿它怎么办?”

  “毁掉它!”特鲁尔刚要喊出来,但甫一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就哽在了第一个音节上。最后,他嘟哝道:

  “我会举行一场选举。让他们从自己中间选出公正的统治者。”

  “你把他们全都编程为封建的君主或是不思进取的臣仆。一场选举又有什么用呢?首先,你必须撤销那个王国的整个结构,然后从零开始装配……”

  “对结构的改变会在哪里终止,对心灵的干预又会在哪里开始?!”特鲁尔喊道。克拉鲍修斯对此没有回答,他们在阴郁的沉默中继续飞行,直到爱氪赛尔修斯的行星进入视野。在绕行星飞行准备着陆时,他们看到了一幅极为神奇的景象。

  整个行星布满了无数的智能生命迹象。微型桥梁如条条线路跨越每条细流,倒映星辰的水洼上满是微型船只,就像漂浮的芯片……星球入夜的那半,点缀着闪烁微光的城市,白昼的那半依稀可见繁华的大都会,只是居民本身实在太小,难以看到,即使通过最高倍的镜头也是枉然。而国王,则毫无踪迹,仿佛已被尘土吞噬净尽。

  “他不在这儿。”特鲁尔敬畏地低语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他们竟然设法冲破了盒子的围墙,占领了这个小行星……”

  “看!”克拉鲍修斯指着一朵比顶针大不了多少的小蘑菇云,它正在缓缓升空。他说:“他们已经发现了原子能……再看那儿,看到那块玻璃了吗?那是盒子的残骸,他们把它变成了某种神殿……”

  “我不明白。它不过是一个模型。一个带有大量参数的进程,一个模拟,一个供君主演练的实物样,带有必要的反馈、变量、多态……”特鲁尔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

  “是啊。可是你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让你的复制品过于完美了。你不想造一个仅仅像钟表一样的机械装置,你以你精雕细琢的方式,无意间创造了一个可能的、合乎逻辑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事物,而它恰恰是机械装置的对立面……”

  “求你别再说了!”特鲁尔喊叫道。他们的视线投向船外,默默凝视着这颗小行星。突然间,有东西撞上了他们的飞船,或者说只是轻轻刮擦了一下。他们看见了这个物体,因为它被自身尾部发出的细细一条火焰带照亮了。可能是艘飞船,也可能是颗人造卫星,但像极了暴君爱氪赛尔修斯曾经穿过的钢靴。两位建造者举目望去,看到这颗小小行星的遥远上空闪烁着一颗天体,之前可是没有的。他们从那颗冰冷暗淡的王权宝球中认出了爱氪赛尔修斯本人的严苛面庞,他就这样变成了微型国人们的月亮。

  反思

  既然女人经常哭泣,

  她们必定心怀悲戚。

  ——安德鲁·马维尔

  “不,特鲁尔,一个受难者可不会把他的痛苦呈献给你,让你可以触摸它、给它称重、像咬硬币一样咬它;一个受难者只会有受难者那样的行为表现!”

  莱姆描述他的奇特模拟时,遣词非常有趣。像“数字”“非线性”“反馈”“自组织”“控制论”这样的字眼在他的故事里反复出现。它们有一种老派的韵味,与时下人工智能讨论中的用语不同。AI中的许多工作已经误入歧途,与感知、学习和创造性相去甚远。它们更多旨在模拟使用语言的能力——“模拟”是我们深思熟虑的说法。在我们看来,人工智能研究中许多最困难、最具挑战性的部分还未被触及,待到触及时,人类心灵“自组织”“非线性”的本性将作为有待攻克的重要谜团重新出现。与此同时,莱姆将这些词应该展现出的鲜明有力的韵味都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在汤姆·罗宾斯的小说《牛仔女郎也忧郁》中,有一个片段与莱姆对小小人造世界的想象极为相似:

  那年圣诞节,朱利安送给茜茜一个蒂罗尔村庄的微缩模型作礼物。模型的做工十分精湛。

  村里有一座小型的主教堂,让彩色玻璃窗上洒着阳光,变得宛如水果沙拉。有一处广场带啤酒花园,每到周六晚上,啤酒花园就格外喧闹。有家面包店,总是散发着热面包和水果酥卷的香气。有市政厅和警局,它们以纵剖面呈现,展露出数量可观的官僚习气和贪污腐败。也有小小的蒂罗尔人,他们穿着针脚考究的皮马裤,皮马裤之下羞羞的地方做工也同样精良。还有滑雪商店和许多其他的有趣事物,包括一所孤儿院。设计孤儿院为的是让它在每年的圣诞前夜失火烧塌,孤儿们会穿着烧着的睡衣冲进雪地。真可怕。大约在1月的第二周,一位火灾调查员会来,会在灰烬中探个遍并低声嘟囔:“如果他们早听我的,这些孩子今天还会活着的。”

  尽管这段文字在主题上与莱姆的篇章非常相似,但却各抒其意。就好像两位作曲家各自独立想出同一段旋律,但却配了完全不同的和声。罗宾斯让你仅仅将其视作一套不可思议的(如果不是不可思议地蠢笨的话)精密发条装置,远非让你相信这些小人儿有真情实感。

  年复一年重复上演的孤儿院戏码,呼应着对尼采式的永恒轮回思想,即所有发生过的事情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这似乎剥夺了这个小世界的任何真实意义。火灾调查员的重复哀悼,听上去为什么那么空洞?是小蒂罗尔人自己重建孤儿院,还是有一个“重启”按钮?新的孤儿从何而来,还是说“死”去的孤儿能够复“生”?对这里的其他奇思妙想而言,想想那些遗漏的细节常常富有教益。

  你是否会被带入一种信念,相信这些小型灵魂有真实性?这完全受精妙的笔触和叙事诡计的摆布。而你又倾向于哪种呢?

  D. R. H.

  D. C. D.

  19 恕不侍奉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1971)

  多布教授的书专注于人格发生学(personetics),芬兰哲学家艾诺·凯吉称之为“人类所创之最残酷科学”。多布作为当今最杰出的人格发生学家之一,也持此观点。他说,人们躲不开这样的结论:人格发生学就其应用而言是不道德的,但我们在此方面的探索,尽管有悖于伦理学原则,却在实践上对我们十分必要。在研究中,我们无法避免其特殊的无情,无法避免对人天然本能的戕害,“科学家只是完全无辜的事实探求者”这一神话无论在别处怎样,首先在这里就破灭了。毕竟我们谈的是一门已被称为“实验神谱学”的学科,这不算夸张,只是种强调性的修辞。即便如此,本书评人还是为如下情况震惊:新闻界在9年前披露并炒作人格发生学时,公众意见竟是一片哗然。本以为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什么能惊到我们了。哥伦布的功业回响了许多世纪;而一周内征服月球,却被集体意识认为实在平淡无奇。但这回,人格发生学的诞生确被证明是惊天大事。

  学科名结合了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派生词:拉丁语的“人格面向”(persona)和希腊语的“形成、创生”(genetic)。这一领域是20世纪80年代的控制论和仿心学(psychonics)的新近分支,与应用智能电子学(intellectronics)亦有交叉。如今,人人都知道人格发生学,如果去问一个路人,那个路人会说,那是智能存在者的人造品。这个答案确实不是答非所问,但也没有切中肯綮。迄今为止,我们已有近百个人格发生学计划。9年前“身份架构”(identity schemata)就在开发,有了一批“线性”型原始内核,但即便是那一代计算机,如今也只有史料价值,无法为创造真正的人造人格(personoid)提供场域。

  创造感觉能力的理论可能性一段时间以前就被诺伯特·维纳说中了,有他在近作《上帝与魔像》( God and Golem, Inc)中的段落为证。诚然,他是用他那典型的亦庄亦谐口吻略为提及此事,可玩笑背后是相当严肃的忧虑。不过维纳不会预知20年后事情的转向。可最坏的还是来了,就在MIT发生“输入短接输出”时(按唐纳德·阿克爵士的话来说)。

  目前,一个人造人格“居民”的“世界”可以在数小时内准备好。这是把几种发展充分的程序(如Baal 66、CREAN 4型、JAHVE 9型)之一注入机器所需的时间。多布非常粗略地勾勒了人格发生学的发端,为读者提供了史料来源;作为坚定的实验行动派,他主要谈了谈自己的工作——这更切合重点,因为在多布代表的英国学派和MIT的美国研究组之间,在方法论的领域和实验的目的上都有重大区别。多布对“120分钟过6天”的过程描述如下。首先,要有人为机器内存提供一个给定值的最小集合,用外行也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把“数学的”物质加载进内存。这种物质就是人造人格“寓居”的那个宇宙的原生质。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给将要来到这个机械的、数字的世界的存在者,在且仅在其中才能维持存在的存在者,提供一个具有非限定特征的环境。因此这些存在者不会感到在物理意义上被禁锢了,因为从它们的立场来看,环境没有任何边界。这种介质仅有一个维度类似于我们也具有的维度,即时间的流逝(持续)。不过,它们的时间并不与我们的直接类同,因为其流速受实验人员的随意控制。一般而言,初级阶段(所谓的创世热身期)的速度是最大的,于是我们的分钟对应着计算机中的“宙”(eon,10亿年级),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个合成宇宙的一系列连续重组和凝结。这宇宙完全没有空间,尽管占据维度,但这些维度拥有的是纯数学的特征,因此可以称为“虚”(imaginary)特征。很简单,它们是编程者的某些公理化决策的结果,数目也取决于他。例如,如果他选择十维,则所创世界的结构,就会与仅仅建立了六个维度的世界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应当强调,这些维度与物理空间毫无关系,而仅与某些逻辑上有效的抽象构造有关,这些构造则用于创生各种系统。

  这一点对非数学家而言深奥难解。多布尝试援引一些简单事例来解释它,就是那类通常在学校学到的例子。众所周知,构造一个正三维的几何体,比如一个立方体,它在现实世界有骰子这种形状的对应物,这是可能的;则创造一个四维、五维、n维的几何体(四维即超正方体)也同样可能。它们不再拥有现实对应物,这我们容易理解,因为不存在物理上的第四维度,也就做不出真正的四维骰子。而对人造人格而言,这一区分(物理上可构造vs.仅数学上可构造)一般并不存在,因为它们的世界只具纯粹的数学一致性。它由数学建造而成,尽管这种数学的搭建构件是完全物理的普通物体:继电器、晶体管、逻辑电路,一言以蔽之即数字机器的整个巨型网络。

  就我们从现代物理学中所知,空间并不独立于位于其中的物体和质量。空间就其存在而言,取决于这些物质体,如果它们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物质意义上),那空间也会终止,坍缩为零。这些物质体的作用可以说是扩大“影响力”并“生成”空间,而在人造人格的世界中,实现它们这些作用的,是特为此目的而存在的数学系统。选定特定的实验后,编程者从所有一般而言可能创造出来的“数学”(比如公理化的数学)中,选定一个特定的群组,充当所创宇宙的地基、“存在基底”、“本体论基础”。多布相信,这其中会有与人类世界的惊人相似之处。毕竟,我们的这个世界已经“确定”了最适合它的某些几何形式与类型——最适合,因为最简单:为保持起始状态,就是三维。尽管如此,我们能够想象拥有“其他属性”的“其他世界”,包括而又不仅仅在几何领域。对人造人格而言亦是如此:研究者为它们选的数学形式“寓居地”,正好像我们的“现实世界基底”,我们寓居其中且必定寓居其中。并且,和我们一样,人造人格也能“想象”有不同基本属性的各种世界。

  多布使用连续近似及重演的方法呈现了他的主题。我们上文概述的那些大致相当于他书中的前两章,而这些在接下来的章节中又部分地撤销了——出于复杂性。作者告诫我们,人造人格来到的,并不仅是个现成的、固定的、冻结的世界,已是最终的不可变形式;世界的各种细节特征会是什么样子,将依赖于它们,而随着它们主动性的增长和“探索主动权”的发展,这种依赖性也会水涨船高。而如果把人造人格的宇宙比作这样一个世界,这世界中的现象仅存在于其居民的观察中,这样并不能为人造人格宇宙的状况提供准确的图景。这样的对比能在森特和休斯的作品中找到,多布认为这是一种“唯心主义偏差”,是人格发生学致敬贝克莱主教的学说,这学说于是就这么匪夷所思、出人意料地复兴了。森特坚称,人造人格会用贝克莱式存在者的方式,去认识它们的世界,这种情况下无法区分存在和被感知,也就是说永远无法发现如下二者的区别:一方是被感知物,另一方的事物则以某种程度上客观且独立于感知者的方式引发感知。多布义愤填膺地声讨这种解释。我们,它们世界的创造者,很清楚地知道它们感知到的事物的确存在:存在于计算机之内,独立于它们,不过当然完全是以数学对象的方式。

  还有进一步的澄清。人造人格最初因程序而萌芽,以实验者设定的速率增长,而能实现这一速率的只能是最新的信息处理技术,其运行速度接近光速。要成为人造人格“存身之所”的数学,并没有准备充分来迎接它们,仍可谓“在襁褓中”——尚未阐明,悬而未决,仍在潜藏——因为它仅仅代表了一个集合,集合的元素是一些特定的预期机会,即一些特定的路径,它们包含在机器的一些恰当编程的子单元中。这些子单元,或说发生器,因其自身、对其自身皆毫无贡献,相反,是人造人格的一类特定活动充当了触发机制,发动了一个会逐渐增大并自我定义的生产过程,换句话说,这些存在者周遭的世界仅仅出于它们自身的行为才不再含混不清。多布尝试借助以下类比来阐明这一概念。一个人可能会用多种方式来解释现实世界,可能会对现实世界的某些方面投以特别的关注,比如以热切的科学研究形式;而他获得的知识随即有助于阐明世界的剩余部分,这些部分本不在他优先的研究范围中。如果他最初勤勉地学习机械学,他将为自己建立起世界的机械模型,并会将宇宙视作一个巨型的完美时钟,在其势不可当的运行中,从过去走向一个精确地决定了的未来。这模型不是对现实的一个准确表征,但人们可以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利用它,甚至用它取得许多实践上的成功——建造机器、工具等。同样,人造人格也应该通过选择,通过出于意志的行动,“使自己倾向于”与宇宙有某种类型的关系,并赋予此类关系以优先性;如果在且仅在这一关系中,它们发现了自己宇宙的“本质”,那么它们就会走上一条努力而有发现的明确道路,一条既不虚幻也不徒劳的道路。它们倾向于从环境中“抽取出”最为相符的东西。它们最先感知到什么就最先掌握什么,因为它们周遭的世界仅仅是部分确定的,仅仅部分地由研究创造者事先确立;这其中,人造人格留有一点点、但并非无足轻重的一点点的行动自由,这些行动既有“心理的”也有“真实的”:在它们思考自己的世界是什么的时候是心理的,在它们“有所作为”的语境下是真实的——当然就我们对这一说法的理解而言,它并不是真的真实,但也不仅仅是想象。说实在的,这是最难阐释的部分,而我们可以说,多布在解释那些人造人格之存在的特质方面并未完全成功,这些性质只有借程序及创造性干预的数学语言才能表述。因此我们必须姑且相信,人造人格的活动既非全然自由,亦非全然被决定:就像我们的行动空间并非完全自由,而是受限于自然的物理法则;也像我们并非全然被决定,好像严格固定的铁轨上行进的火车车厢那般。人造人格在如下方面也与人类相似,即人类这边的“次级性质”——颜色、悦耳之声音、事物之美——仅当有耳可听、有眼可看时才会显现自身,而使听觉和视觉成为可能的东西毕竟早已预先给定。人造人格感知它们的环境,出于自身赋予环境那些体验性的性质,这些性质对应我们人类而言就是看到美景时体验到的迷人之感——当然了,提供给它们的是纯粹的数学风景。至于“它们如何看见”,人就无话可说了,因为知晓“它们感觉的主观性质”的不二法门,得是蜕下人皮,成为一个人造人格。人们必须记住,就我们所知,人造人格没有眼睛耳朵,因此既不能看也不能听,它们的宇宙没有光明黑暗,没有空间上的切近或遥远,没有上下。那里有维度,我们无法触及,可对它们而言却首要且基本。例如它们感知某些电势变化,这就等价于人类感官觉察的组成部分。但这些电势上的变化对它们而言,本质上并不是像我们所说的电流强度那样的东西,而是那类对一个人来说最基本的视觉、听觉现象:看见一块红斑,听见一个声音,摸到或软或硬的物体。多布强调,从此以后,人们只能用类比来说话,宛如召唤符咒。

  要是因为人造人格不像我们那样去看去听,就宣称它们相对于我们而言是“残障”,那就荒谬绝伦了,因为可以同样公允地主张,是我们相对于它们有所残缺:无法直接去感受数学的诸般现象,毕竟我们是用脑力推导的方式来理解数学的。我们只有通过推理才与数学有所接触,只有通过抽象思维才“体验到”它。而人造人格生活在其中,数学是它们的空气、土地、云朵、水乃至面包——对,乃至食物,因为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从中汲取养分。所以,只是单从我们的视角看,它们才是被“囚禁”、固锁在机器中;正如它们没有办法出来,来到我们的世界,反过来也完全一样,一个人类也完全无法进入到它们的世界之内,在其中存在并直接地认识它。于是,数学通过某种具身化,成为了某种生存空间,其中生存着某种智慧,它高度精神化,全无躯体,而数学就是它的基本要素,是其存在的方寸天地和摇篮。

  人造人格在许多方面与人类相仿。它们能想象出特定的矛盾比如“ a存在且非a也存在”,但无法使其实现,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世界的物理和它们世界的逻辑不允许它实现,因为逻辑之于人造人格的宇宙,就相当于物理之于我们的世界,是限制行为的框架。无论如何——多布强调——我们都不可能完全地、内省地把握人造人格在它们的无限宇宙中疲于奔命时“感受”和“体验”到的东西。它们的宇宙完全是无空间性的,并非囚笼——“囚笼”不过是新闻记者捕风捉影得来的胡话。恰恰相反,那是它们自由的保障,因为当计算机发生器受“激发”而活动,而激发它们的恰就是人造人格的活动时,它们编织出的数学就可以说是一个自我实现的无限场域,容纳各种可选行动,如建筑作业等劳作,容纳猜度、探索、英勇的远行、大胆的侵入等等。一句话,我们把人造人格放入恰好是这样的宇宙,而非别的不同的宇宙,不算对它们行了不义之举。人格发生学显示出的残忍和不道德,并不在这些方面。

  在《恕不侍奉》的第7章中,多布向读者描绘了这个数字宇宙中的居民。人造人格可以顺畅地使用思维及语言,同样也拥有情感。它们每一个都是单独的个体存在,彼此的差异并非仅仅是造物编程者决策的后果,而是其极度复杂的内部结构的结果。它们可能一个与另一个非常相似,但永远不会等同。它们来到世上,每个都被赋予了一个“内核”,一个“人格核心”,并且已经拥有了说话和思考的官能,尽管还只处于原始态。它们拥有词汇,但相当贫乏,它们有能力根据给定它们的句法规则来造句。似乎在未来,我们可能连这些决定因素都不用施加给它们,只须坐等它们像社会化进程中的原始人类群体一样,自己发展出自己的言语。但人格发生学的这一方向面临着两项基本障碍。首先,等待言语创生可能需要非常长的时间。目前来看,即便是以电脑内部转换的最大速率——打个很粗略的比方,机器的一秒相当于人类生命的一年——也要花上12年。第二,也是个更大的困难,从“人造人格的群体演化”中自发产生的语言,会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弄懂它必定会像破译顶级加密的代码一样艰巨;而这种代码的创造者和接收者,都不与解码者共享同一个世界,这会令任务难上加难。人造人格的世界在性质上与我们的世界有天壤之别,因此,适合它们世界的语言必定与任何人类部族的语言都相去甚远。于是,“无中生有”的语言演化还仅仅是人格发生学家的一个梦想。

  人造人格“在发育意义上扎根”后,还会遭遇一个对它们而言至关重要的根本之谜:它们自己的起源之谜。即是说,那些人类有史以来、有宗教信仰、哲学研究和神话创造以来就熟知的问题,它们也会问自己: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被这样造就,而非与此不同?为何我们感知到的世界拥有的是这些属性,而非完全不同的另一些?我们对这个世界有何意义,这世界对我们又有何意义?一连串这样的思索最终不可避免地将它们引向本体论的根本问题:“存在”是“在于并出于其自身”吗;或者相反,存在是一个特殊的创世行为的产物,也就是说幕后是否可能有一个造物主,带有意志和意识,有目的地主动行事,掌控着局面。正是在这里,人格发生学的残酷和不道德展露了出来。

  多布在其著作的后半本中参与进了这些心智上的奋战,心态受这些问题的折磨而挣扎;但在这之前,他在接下来的一系列章节中描绘了“典型的人造人格”及其“解剖、生理和心理状况”。

  一个单独的人造人格无法超出原始的思考状态,因为孤身一人,它就无法操练言语,而没有言语就发展不出话语性思维。数百个实验已经表明,4至7个人造人格组成的团体最为适宜,至少对言语发展、典型的探索活动及“文明化”过程来说是如此。但是,若事关更大尺度上的社会进程现象,则要求更大的群体。粗略地说,目前,一个拥有不小容量的计算机宇宙中可以“容纳”至多1000个人造人格。不过这类研究属于另一门独立的学科,社会动力学(sociodynamics),而这在多布的主要关注领域之外。出于这一原因,他在书中对此仅一笔带过。如前所述,人造人格没有身体,却有“灵魂”。这灵魂对看得到机器世界(借助专用的装置,一个内建于计算机的探测器类的辅助模块)的外部观察者来说,仿佛是一团“进程的连贯之云”,一个带有“中心”的功能性聚合体,这一中心可以被精准地分离,即可在机器网络中界划出来。(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事可不容易,在多个方面都类似于神经生理学家在人脑中定位各功能中心。)

  而要理解“是什么令创造人造人格得以可能”,《恕不侍奉》的第11章是关键所在。本章简明扼要地解释了意识理论的基本原理。所有的意识,不单是人造人格的意识,在物理方面都是一种“信息驻波”,一个在持续不断的变化之流中的动态不变量,它的独特性在于,它会表征出一个“妥协”,同时也是一个“合力”,而据我们所知这并不在自然演化的计划之内。恰恰相反:对高于一定量级(复杂度)的脑而言,它们的运行若要协调,那么演化从一开始就在这方面设置了巨大的问题和困难。而演化误入这些两难的境地显然也在计划之外。因为演化并非是一位深思熟虑的能工巧匠。很简单,在控制与规范的问题方面,有一些古老的演化性解决方案,这些方案恰好神经系统就有,它们于是被“沿袭”下来,直至达到人类起源的水平。从纯粹理性、工程高效的立场来看,早该取消或放弃这些方案,转而设计些全新的东西,就比如智能存在者的脑。但演化显然不可能如此进行,因为将自身从这类古老解决方案的数亿年传承中解放出来,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因为演化总是在对环境的适应中推进,而此类适应只是一次次的微小增量。也因为演化是“爬行”而不能“飞跃”,它就成了一张拖网,就像塔默和波温直言不讳地说的那样,“拖着不计其数的陈规旧俗,各式各样的垃圾废物”。(塔默和波温是计算机模拟人类心灵方面的两位创造者,这种模拟为人格发生学的诞生打下了基础。)人的意识是一类特殊妥协的结果,是一种“乱拼杂凑”,或者像格布哈特所说,是这句著名谚语的完美例证:“因祸得福,变废为宝”。一台数字机器本身不可能获得意识,原因很简单,数字机器的运行中不会出现层次冲突。当这样一台机器中的二律背反成倍增加时,它至多会陷入一种“逻辑麻痹”或“逻辑木僵”。而充斥人脑之中的矛盾,经过数十万年的过程后,逐渐受制于仲裁程序。出现了或高或低的层次,有反射与反思层次,有冲动与控制的层次;出现了建模,有的是以动物学方法为基本环境建模,有的是以语言学方法为概念建模。所有这些层次无法、也不“想”完美合拍或融汇为一。

  那意识是什么呢?是权宜之计,躲闪托词,脱困之法,虚晃一枪,所谓(只是“所谓”!)的最高上诉法庭。用物理学和信息论的语言来说,它是这样一种函数,一旦开始,就不允许有任何闭包(closure)、任何的最终完备性。由此,它仅仅是在计划这种闭包,为的是全面“调和”脑中的顽固矛盾。有人会说,它就是一面镜子,而任务是反射其他镜子,其他镜子又会反射再其他的镜子,以至无穷。这在物理上直接是不可能的,因此“无穷后退”表征了某种深坑,鸢飞其上空的是人类的意识现象。而“意识之下”,则进行着一场持续的战斗,争夺的是完全表征,也发生在完全表征之中,而这完全表征所要表征的东西,却无法完全达到完全表征,只因为它缺乏空间。因为,为把完全而平等的权利赋予所有的倾向——所有那些在基本意识(awareness)的中心大声疾呼争夺注意力的倾向——无限的容量实乃必需。于是,意识周围盛行着无休止的拥挤、推搡,而意识并非、也绝非所有心理现象那至高无上、处变不惊的舵手,却更像是汹涌波涛上的一个软木塞——一个软木塞身居高点并不意味着它掌控这些波涛……现代意识理论是以信息论和动力学的方式阐释的,很遗憾无法解释得简单明了,因此我们要不断回到一系列的视觉模型和比喻——至少在本书中是如此,本书对这一主题的呈现更易于理解。无论如何,我们知道,意识是一种托词,是演化诉诸的一种转移,用以保持其特有且不可或缺的惯技——机会主义,即找到一条迅速摆脱困境的即时途径。那么,如果有人真要去建造一个智能存在者,并按照完全理性的工程学和逻辑学准则行事,且应用技术效率的标准,那么一般而言,这样一个存在者是得不到意识的天赋的。它的行为举止完全符合逻辑,始终连贯一致、清楚易懂、有条不紊,甚至在人类观察者看来会像是个善于创造性活动和制定决策的天才。但它绝不会是一个人类,因为它缺乏人类神秘的深度、错综的内在和迷宫一般的本性。

  这里我们不再继续深入意识之心的现代理论,多布教授也没有。不过这只言片语是妥当的,因为它们为人造人格的结构提供了必要的介绍。人造人格的创造,最终实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神话:人造小人儿(homunculus)的神话。为了与人类及人类心灵相似,必须将特定的矛盾故意引入信息基质,必须赋予信息基质一个非对称、非中心的倾向,总之就是必须既统一又冲突。这理性吗?是理性的,而且如果我们不仅仅是想要构造某种人工合成智能,而是要去模仿人的思想,并随之模仿人的人格,那这样做就几乎不可避免。

  因此,人造人格的情感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与其理性相冲突;它们必须拥有自毁倾向,至少一定程度上有;它们必须感受到内在的张力,这些张力全乎是“离心的”,就像我们体验到的诸般精神状态,时而浩渺无垠,时而又痛苦不堪、杂乱支离。与此同时,创造这些的指令完全不像看上去那么复杂得叫人绝望。简言之,受造物(人造人格)的逻辑必须被搅乱,必须包含某些二律背反。希尔布兰特说,意识不仅是摆脱演化僵局的出路,还是逃过“哥德尔化”罗网的法门,因为意识作为解决方案借助了违拗逻辑的矛盾,从而规避了每个逻辑完美的系统总要面对的矛盾。因此,人造人格的宇宙是完全理性的,但它们在这宇宙中却并不是完全理性的居民。让我们就此打住吧,多布教授本人也并未深究这个非常困难的话题。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人造人格有灵魂而无身体,所以也就没有躯体性的感觉。据说在一些特定的心灵状态中,在完全的黑暗中,并极尽可能缩减外来刺激流入时,“难以想象”会体验到什么;但多布坚称,这是一个误导性的图景。因为感官剥夺很快会瓦解人脑的功能,而没有了来自外部世界的刺激之流,人的心灵也会显现出一种消融的倾向。可没有身体感觉的人造人格很难瓦解,因为给予它们内聚力的是数学环境,它们也的确体验到这个环境。怎么体验到的?我们说,它们有这样的体验,是基于自身状态的一些变化,这些变化又是它们宇宙的“外部性”赋予、加诸它们的。而对来自它们外部的变化,和从它们自己内心深处浮现的变化,它们能加以区分。怎么区分的?对于这个问题,只有关于人造人格动态结构的理论,能给出直接的回答。

  纵使有这些惊人的差异,它们还是很像我们。我们已经知道,数字机器永远无法迸发出意识,无论我们驱策它完成何种任务,或在其之中模拟何种物理过程,它都永远“无心”。因为,要模拟人,就必须复制人的某些基本矛盾,只有一个内部“相互吸引着对抗”的系统,一个这样的人造人格,才会像一颗“因重力而收缩又同时因辐射压力而膨胀的恒星”——这是多布引用坎永的话。这个重力的中心,很简单,就是第一人称的“我”,但它无论如何都不构成逻辑或物理意义上的统一体。这只是我们的主观错觉!阐述到这个阶段,我们发现自己身陷大量的震惊之中。诚然,人可以给一台数字机器这样编程,使人能与机器对话,宛如与一个有智能的人类同伴对话一样。必要时,机器也会使用代词“我”及其各种语法形式。但这是个骗局!机器依然更接近亿万只学舌鹦鹉——无论这些鹦鹉多么训练有素——而比不上最愚笨的人。机器仅仅在纯语言的层面上模仿人的行为,仅此而已。没有什么能把这样一台机器逗笑,或使它吃惊、迷惑、警醒、苦恼,因为它在心理上和个体上都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声音”,是一个有能力击败最佳棋手的“逻辑”,是(或可能成为)一个万事万物的完美模仿者。你乐意的话,也可以说它是一个演员,演技臻于完美,扮演任何编好程序的角色,但也是一个内里全然空无的演员、模仿者。人们不能指望它有同情或厌恶。它自我设定目标并朝它努力;它的“不关心”,程度也永远超出任何人类的概念,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它是一个出奇高效的组合机制,仅此而已。现在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极为瞩目的现象。如下想法令人错愕:从完全空洞的原材料和完全无人格的机器中——尽管要输入特殊的人格发生程序——竟然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感觉能力的存在者,甚至一次造好些!最新的IBM机型最高可容纳1000个人造人格(这个数字在数学上是精确的,因为承载一个人造人格所需的元素和连接可通过厘米-克-秒的单位组合来表示)。

  在机器中,人造人格是彼此分离的。它们通常并不“重叠”,尽管这可能发生。它们一有接触,就会发生相当于排斥的情况,这防止了相互“渗透”。不过如果它们目标如此,也能渗透。届时,构成其心理基质的过程就会开始相互叠加,产生“噪声”和干扰。当渗透区域稀薄时,一定量的信息就为两个部分重合的人造人格共同所有。这种现象对它们而言很不寻常,就像一个人类如果在自己的头脑中听到“陌生的声音”“外来的想法”,也很不寻常,甚至足该惊慌(当然在某些心理疾病中,或受致幻剂影响时,这种情况确实会发生)。就好像两个人拥有的不仅是内容相同的记忆,而是本身就是同一份记忆;仿佛发生的远不止心灵感应式的思维传送,即“不同自我的外周性融合”。然而这种现象的结果是不祥的,应当避免。因为,紧接着表面渗透的过渡状态,“先进”的那个人造人格会毁掉、消耗掉另一个。这样一来,后者就会被吸收,进而湮灭,终止存在(这已经被称为谋杀),被吸收成“侵略者”之内分辨不出的部分。多布说,我们不仅已经成功模拟了心灵生活,还成功模拟了心灵的危难和毁灭,因此我们也已经成功模拟了死亡。不过,在常规的实验条件下,人造人格会避免这种侵略行为。“噬心”(psychophagi,卡斯特勒的术语)现象在它们中极为少见。渗透可能起始自纯偶然的接近和波动,而感到这种威胁当然是以非物理的方式,颇像某人可能会感到别人在场甚或在自己心中听到“陌生的声音”。总之,一旦感到渗透将近,相关的人造人格就会执行主动的避让动作,退开各谋他路。正是由于这种现象,它们开始懂得“善”“恶”概念的意义。对它们而言,很明显,“恶”在于毁灭他人,而“善”在于解救他人。同时,对一方的“恶”可以是对另一方的“善”(即获益,此处是非伦理学的意义),而后者也就成了“噬心体”。这样的扩张,即占领他方的“心智领地”,让某人造人格增加了最初给定自身的心理“田亩”。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们实践行为的一个对应物,因为作为食肉动物,我们杀戮,并以牺牲品为食。但其实人造人格并不必须如此行事,它们仅仅是有能力如此。它们不知何为饥饿干渴,因为有能量源源不断流入,供养它们。它们不必操心这种能量的来源,就像我们不必格外费心于让太阳照到我们。在人造人格应用力能学(energetics)时,它们的世界不会产生热力学的条件和原理,因为这个世界服从的是数学定律,而非热力学定律。

  不久后,实验者得出结论,人造人格与人类之间通过计算机的输入输出发生的接触,无甚科学价值;不只如此,这还制造了道德困境,对人格发生学被贴“最残酷科学”标签一事“功不可没”。去告诉人造人格,它们其实是我们在只是模拟无限的各种封闭围壳(enclosure)里创造的微观“心灵包囊”,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是封装体,似乎没什么意义。它们无疑拥有自己的无限,因此沙克尔和其他人格发生学家(福克和维格兰)声称,我们双方的处境是对等的:人造人格不需要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空间”,我们也用不上它们的“数学尘世”。多布认为这种推理是诡辩,因为在“谁创造了谁、谁限定了谁的存在”这一问题上,没什么可争论的。多布本人所属的阵营,拥护绝对不干涉的原则,和人造人格“不接触”。他们是人格发生学的行为主义者。他们渴望观察这些人工合成的智能存在者,聆听它们的话语和思考,记录它们的行动和追求,但决不干预它们。相关方法已经发展成熟,有相应的技术手段,那是一套工具,但仅仅几年前,购置这些工具还难于上青天。他们的想法是:倾听并理解,简言之就是不间断地窃听,但同时避免此类“监视”以任何形式打扰到人造人格的世界。而如今在MIT的计划阶段里,一些程序(如APHRON 2型和EROT)会使人造人格有能力进行“情欲接触”,使此种对应于受孕的过程得以可能(尽管它们还没有性别),赋予它们“有性”繁殖的机会。多布明确表示,他对美国人的这些计划毫无热情。如《恕不侍奉》所言,他的工作朝向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也难怪人格发生学的英国学派被称作“哲学多边形”和“神义论实验室”,这些称谓引出了本书最为意味深长也最吊诡的部分,即最后的部分,这里,本书古怪的书名得到了解释和辩护。

  多布解说了他自己的实验,它仍在继续,8年来从未中断。对“创世”本身,他仅是简略提及:它是对JAHVE 6型程序中各种典型函数的相当普通的复制,仅做了少许修正。而对这个他亲手创造并一直在跟进其发展的世界,他也总结了“窃听”它的结果。他认为这种窃听不合伦理,有时甚至是可耻的行径。即便如此,他还是继续了他的工作,同时也声明了他坚信进行此类实验对于科学非常必要,尽管这些实验基于道德的考虑甚或任何无关知识进步的考虑,无论如何都不正当。他说,局面已经到了科学家那些旧式借口都已无济于事的地步。就比如,人们要佯装太平无事的中立,消除良心不安,是指望不上“活体解剖论者”想出的那些辩解的:人所制造的痛苦甚至仅仅是不适,其承受者并不是具有全方位意识的生灵,不是有自主权的存在者。在人造人格实验中,我们负有双重责任,因为我们先是创造,而后又用我们实验室规程的条条框框去束缚创造产物。无论我们做了什么,无论我们如何解释我们的行动,都再无办法逃避完全的责任。

  多布和他的同事们依托在旧端口积累的多年经验,着手制造了八维宇宙,它成了几个人造人格的居所,它们的名字分别是ADAN、ADNA、ANAD、DANA、DAAN和NAAD。初代人造人格发展了内置的语言雏形,并通过分裂的方式获得“后代”。多布用圣经般的口吻写道:“ADAN生ADNA,ADNA又生DANN,DANN将EDAN带来世间,EDAN又生EDNA……”就这样下去,直到后代数达到300。而由于计算机仅有100个人造人格实体的容量,因此会定期清除“过剩人口”。在第300代人造人格中,ADAN、ADNA、ANAD、DANA、DAAN和NAAD这些名字会再次出现,带有标注辈分的附加数字(为了复述的简便,我们省略这些数字)。多布告诉我们说,计算机宇宙内已然流逝的时间,粗略换算成我们的计量单位的话,相当于2~2.5千年。在此期间,人造人格种群中出现了一系列对自身命运的不同解释,它们还为“一切存在之物”构想了多种竞争互斥的模型,也就是产生出了许多不同的哲学(本体论、认识论)和各种自成一派的“形而上学实验”。但是,我们不知道是因为人造人格的“文化”与我们的太过不同,还是因为实验持续的时间太短,在所研究的种群中,并没有形成任何完全教义式的信仰,就像佛教或者基督教信仰那样。相反,人们注意到,早在第8代就出现了造物主的观念,而且造物主被想象为有位格(person)的唯一神。实验包括将计算机转换速率先升至最大,再降下来,如此交替,差不多每年一次,这样才能进行直接的监视。多布解释道,这些速率变化,计算机宇宙中的居民是完全感知不到的,一如我们对类似的相应转换也无从感知,因为当全部的存在都一下子变化时(此处是时间维度上的变化),沉浸其中者就是察觉不到,因为这样的变化没有固定点或参考系,也就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发生了。

  因为应用了这样的“年代双换挡”,就出现了“人造人格史”这个多布最想要的内容,它有着深厚的传统,时间前景也一派大好。我们不可能总结多布记录下的这部历史的全部数据,这些数据还常带有耸动性。我们将限于一些段落,从这些段落中产生了本书书名所反映的观念。人造人格使用的语言是我们的标准语的新近变式,这一标准语的词汇和句法则是通过编程赋予了初代人造人格。多布将人造人格语大致翻译为我们的日常语言,但原样保留了几个由人造人格种群首创的表达。其中有“有神者”和“无神者”,分别用来描述上帝的信徒和无神论者。

  在一个我们熟知的问题上,人造人格展开了一番交谈,一方是ADAN,另一方是DAAN和ADNA——人造人格们自己不使用这些名字,这纯属观察者为记录“对话”而行的方便法门。这个问题在我们的历史中来源于帕斯卡,但在人造人格史上则由某位EDAN 197发现。与帕斯卡如出一辙,这位思想家说,信仰上帝无论如何都比不信仰更为有利可图,因为假如真理站在“无神者”一边,那么信徒在离世时,除了生命之外一无所失,而假如上帝存在,他就会获得一切永恒、永世荣耀。因此应该信仰上帝,因为很简单,这就是由某种生存策略决定的,在追求最优的成功时主体会权衡几率。

  ADAN 300对于这条指令抱有如下看法:EDAN 197在他的推理思路中,假定了一个要求爱、尊敬和完全虔诚的上帝,而不是仅仅相信祂存在并创造了世界这样的事实。谁要赢得救赎,仅仅同意上帝是“世界的制作者”这个假设是不够的,还必须感激“制物主”的创世行为,揣摩圣意并身体力行。总之,必须侍奉上帝。那如果上帝存在,祂就有能力证明这一点,而所用方式的信服度,至少要达到直接能感知到的事物就证实了祂的存在,这种程度。人们当然无法怀疑某些物体是存在的,无法怀疑我们的世界就由它们构成,至多就是对它们存在是要干什么、它们怎么存在等这些问题心存疑虑,但决不会否认它们存在的事实本身。上帝可以就以这样的力度为祂自己的存在提供证据。可祂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判处给我们这样的惩罚:为确认他的存在,要去找寻知识,而这知识迂回间接,表述为各种猜想的形式,这些猜想有时还被冠名为“启示”。如果祂如此行事,那么祂也就是将“有神者”和“无神者”放在了同等的低下地位上。祂没有强迫其受造物绝对笃信祂的存在,而只是为受造物提供了这种可能性。诚然,造物主的行事动机可以很好地对其受造物掩藏起来。尽管如此,还是会出现下面的命题:上帝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引入第三种可能性就非常不合适了:比如上帝存在过,但不再存在了;上帝间歇性地存在,波动不定;上帝有时存在得“少一些”,有时“多一些”,等等。第三种可能性无法排除,但往神义论中引入多值逻辑只会带来混乱。

  因此,上帝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双方阵营的每个成员都有论证来支持各自的选项:“有神者”证明造物主存在,而“无神者”证明其不存在。如果上帝本尊也接受我们这样的处境,那么从逻辑的观点看,我们就有了一场博弈,其中一方是“有神者”和“无神者”的全集,另一方则是上帝自己。这场博弈必然包含这样一个逻辑特征:上帝不会因不信仰祂而惩罚任何人。如果某事物是否存在着实无法知晓,有人说它存在有人说不存在,就都仅是宣称而已,并且如果一般而言提出这个事物从未存在的假说是可能的,那么对任何否认这一事物存在的人,没有哪个公正的法庭会判处他有罪。因为在所有世界之中道理都是如此:没有完全的确定性,就没有完全的责任。这一表述在纯逻辑上无懈可击,因为它在博弈论的语境中建立起的是对称的奖励函数,任何人面对不确定性却要求完全负责,都破坏了博弈的数学对称性,因此后来就有了所谓的非零和博弈。

  所以,要么上帝完全公正,这样一来祂就无权因“无神者”是“无神者”(即他们不信仰祂)这一事实而惩罚他们;要么祂终究还是会惩罚那些不信者,这意味着从逻辑的观点看,祂并非完全公正。这会推出什么呢?推出上帝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一旦一个逻辑系统容许了单一个矛盾,按照“错误前提推出一切”(ex falso quodlibet)的“爆炸原理”,人们就可以从这个系统中随心所欲地得出随便什么结论。换句话说:一个公正的上帝不会动“无神者”一根毫毛,如果祂动了,那么正是由于这个行为,祂就不是神义论假定的普遍完美和公正的存在者。

  ADNA问道,有鉴于此,我们要如何看待对他人作恶的问题。

  ADAN 300回复道:无论“此岸”发生了什么,都是完全确定的,而无论“彼岸”——世界的边界之外,上帝的永恒之中——发生了什么,都是不确定的,都只是根据假设推导而来。在此岸,人不应作恶,尽管避免作恶的原则无法在逻辑上明证。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世界的存在也无法在逻辑上明证。世界存在,尽管它可能不存在。恶行可能会犯下,但人不应该去这样做,并且我认为应该不去这样做,因为我们的协同一致是基于互惠规则:我怎样对你,你就怎样对我。这与上帝是否存在无关。如果我是出于预料自己会因作恶在彼岸受惩罚才忍住不去作恶,或是指望在“彼岸”受赏才去行善,我就将我的行为奠基在了不确定的根据之上。不过,在此岸,在这方面,不会有比我们的协同一致更为确定的根据。如果彼岸还有其他的根据,那么关于它们我具有的知识,不会像在此岸关于我们的根据我所具有的知识那样确切。或者说,活着,就是在拿生命博弈,在其中我们每个人都是盟友。由此,我们之间的博弈是完全对称的。而设定了上帝,我们同时也就设定了这场博弈会在世界之外延续。我认为,只要博弈的延续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此岸的博弈进程,应当允许设定这种延续。否则,为了某个或许并不存在的什么人,我们很有可能会牺牲在此岸存在的、确定无疑地存在的东西。

  NAAD说,ADAN 300对上帝的态度,在他看来并不明朗。ADAN不是已经承认造物主存在的可能性了吗,这会推出什么结果?

  ADAN:不会推出什么结果,就是说,不会在责任的领域中产生什么结果。我认为,以下这条原则也对所有世界都成立:现世的伦理总是不依赖于超越的伦理。这意味着,一种此时此地的伦理并没有外在于它的裁决来支持它。而这又意味着,谁要是作恶,那无论如何都是无赖,正如同谁要是行善,那么无论如何皆属正直。如果有人判断支持上帝存在的论证是充分的,并乐意侍奉祂,那么他不会因此在此岸得到任何额外的好处。这是他的事。这一原则建立在这一假设之上,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祂就一点也不存在,而如果祂存在,祂就是全能的。因为作为全能的存在,祂不仅可以创造出另一个世界,还可以创造出一种与我的推理所依据的逻辑迥异的逻辑,在这种逻辑中,现世的伦理假设可以是必须依赖超越的伦理的。那样的话,虽说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但逻辑上的证据也会有难以抗拒的效力,让人迫于亵渎理性的威胁而接受上帝存在的假设。

  NAAD说,或许上帝并不想要这种强迫信祂的情形,这情形要基于ADAN 300假定的那种另类逻辑才会出现。对此,ADAN 300回复道:

  一个全能的上帝也一定是全知的;绝对的力量不能与绝对知识无关,因为一个存在者如果无所不能,却不知其全能的施展会招致什么后果,那么事实上他就不再是全能的;如果上帝像传言中那样时不时地创造奇迹,这就会将其完满性置于最为可疑的境地,因为奇迹是在违反、在粗暴干涉祂的创造治权。而谁若能规范自己的创造产物,并自始至终知道产物的行为,就没有必要去违反那种治权;如果他还是违反了,却依旧保持着全知,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在纠正他的作品(毕竟纠正只能意味着最初是非全知的),而是相反,在借助奇迹来提供自身存在的迹象。可这个逻辑是错的,因为提供任何这样的迹象都必定会产生创造产物的局部缺陷得到了改善的印象。因为对新模型的逻辑分析得出以下结论:创造产物经受的纠正并不来自其自身,而是来自自身之外(来自超越的上帝),因此,奇迹真的应该成为常态;换言之,创造产物应当受到如此的纠正和完善,才会最终不再需要奇迹。因为,奇迹作为后设的(ad hoc)干涉,不能仅仅充当上帝存在的迹象;毕竟,奇迹除了揭示其作者,还总是会指示出收信人(以一种有益的方式指向此岸的某个谁)。因此,说到逻辑,一定会是这样:要么创世是完美的,这种情况下奇迹就没有必要;要么奇迹是必要的,这种情况下创世就不完美(无论有没有奇迹,反正只有有缺陷的东西可以被纠正;一个干涉完美的奇迹仅仅会扰乱完美,甚至使其恶化)。因此,通过奇迹来示意谁的存在,相当于在逻辑上用了所有可能中最差的展现方式。

  NAAD问道,上帝实际上可能并不想把逻辑和对祂的信仰一分为二,或许信仰行动恰恰应该是为了保全完全的相信而使逻辑退场。

  ADAN:一旦我们允许某事物(比如存在者、神义论、神谱学等类)的逻辑重构有内在的自相矛盾,显然就有可能随心所欲地证明任何东西。想想问题出在哪儿。我们所谈论的是,创造某个人,并赋予他一种特定的逻辑,接着要求这同一种逻辑献祭于对“万物制作者”的信仰。如果这个模型自身要保持无矛盾,就要求以一种元逻辑的形式应用另一种推理,与对受造者的逻辑而言自然而然的推理全然不同。就算这没有揭示出造物主明摆着的不完美,也至少揭示了我称之为“数学性不优雅”的性质,这是创世行动自成一类(sui genesis)的不讲章法(不连贯一致)。

  NAAD坚持道:或许上帝这样行动,恰恰是想要对其创造产物保持神秘莫测,即上帝用以创世的逻辑不可重构。简言之,上帝要求信仰对逻辑拥有统治地位。

  ADAN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可即便如此,一种被证明与逻辑不相容的信仰,也会提出一个令人极其不快的道德性两难困境。因为那种情况下,推理到了某一点必然要悬置,让位于一个含糊的假定,换句话说,就是将这一假定置于逻辑确定性之上。这要以无限相信的名义来完成。这时,我们就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人们理应报以相信的对象,其被设定的存在首先是先前的推理思路逻辑正确的产物。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逻辑矛盾,而这一矛盾对有些人还呈现出积极作用,被称为“上帝的奥秘”。这样一个解决方案,从纯建造的视角看是粗劣的,而从道德视角看则是可疑的,因为奥秘虽可令人满意地奠基于无限之上(无限性毕竟是我们世界的一大特性),但维护和强化它的办法若是内在的悖论,那么以任何建筑学标准来衡量,都是背信弃义的。神义论的拥护者普遍没有意识到事情就是如此;因为在其神义论的某些部分,他们照样应用普通逻辑,而在另一些部分又不然。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人相信矛盾(“因荒谬,我信仰”,多布教授注),那么这人应该只相信矛盾,而不要同时还在某些其他领域相信无矛盾(即相信逻辑)。不过,如果坚持这样一种古怪的二元论,即现世的永远服从逻辑,而超越的仅仅时断时续地服从,那么随即就会得到一个在逻辑正确性上“打了补丁”的创世模型,不再可能假设其完美。人们会不可避免地得到这样的结论:完美必定是一种逻辑上需要打补丁的东西。

  EDNA问,这些不连贯不一致,结合起来是否就是爱。

  ADAN:即便如此,这也只可能是一种盲目的爱,再无任何其他形式。假如上帝存在,假如上帝创造了世界,祂也就准许了世界凭其所能、如其所愿地掌管自己。对上帝存在的事实,不需要有任何感激,这样的感激假定了“上帝有能力不去存在”这一先在的决定,而这是不好的,这个前提会导向另一种矛盾。那么去感激创世行动何如?这也不是上帝的功劳,因为这假定了一种强迫性,即强迫相信存在必定好于不存在,但我想不出这要如何证明。谁若不是必定存在,那么侍奉他还是伤害他,就都不可能;如果创世的那位出于其全知,事先知道了受造者会谢祂、爱祂,或是会不领情、否认祂,祂就会施加限制,尽管这限制受造者无法直接理解。正因如此,没有什么是上帝的功劳:爱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不是指摘也不是,希冀回报不是,畏惧惩罚也不是——没有什么是祂的功劳。如果上帝渴求得到这些感情,就必须首先向发出这些感情的主体保证,祂的存在毋庸置疑。爱可能会被迫依靠猜测来判断它是否激发了互惠,这可以理解;但如果爱被迫依靠猜测来判断被爱者是否存在,可就不知所谓了。全能的祂本可以提供确定性的。由于祂并没有提供确定性,如果祂存在,那祂必定认为确定性是不必要的。为什么不必要?有人开始怀疑,或许祂并非全能。一个并非全能的上帝应当获得类似于怜惜或爱的感情,但我认为我们的神义论无论何种,都不会允许这样。所以我们说:我们侍奉自己,恕不侍奉别个。

  神义论中的上帝更像是一个明君还是暴君?我们略过对这一主题的深入思考。这部分论证占了这本书很大的篇幅,很难浓缩。多布记录的讨论和深思,有时是ADAN 300、NAAD及其他人造人格的集体研讨,有时是独白(通过接入计算机网络中的相关设备,实验者甚至还能记下纯心理的序列),几乎占了《恕不侍奉》的1/3。在正文中,我们找不到对它们的评述。不过,在多布的后记里,我们发现了这番陈述:

  “ADAN的推理似乎无可争辩,至少目前在我看来是这样——毕竟是我创造了他。在他的神义论中,我就是造物主。事实上,我在ADONAI 9型程序的帮助下创造了那个世界(序列号47),并用JAHVE 4型程序的修改版创造了人造人格萌芽。这些最初的实体产生了300代后裔。事实上,我从未(以公理的形式)向他们传达任何这些数据,或者我存在于他们世界的界限之外这一情况。事实上,他们仅仅基于猜测和假设,通过推导就得出了我存在的可能性。事实上,在我创造智能存在者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向它们要求任何类型的特权——爱、感激乃至这样那样的侍奉。我可以扩大或者缩小它们的世界,加快或减缓其时间,改变它们的感知模式和手段;我可以清除它们,分裂它们,繁殖它们,改变它们存在的本体论基础。因此,我对他们而言就是全能的,可从中确实也推不出他们对我有任何亏欠。就我而言,他们一点也没有承我恩惠。我不爱他们,这是真的。这完全牵扯不到爱,尽管我想很可能有另一位实验者对他的人造人格怀有这种感情。但在我看来,这一点也没有改变状况,一点也没有。想象一下,我给我的BIX 310 092装上一个硕大的辅助单元,即一个‘来世’。我让我的人造人格的‘灵魂’一个接一个地通过连接通道进入这个单元,在那儿,对那些信仰我、崇敬我、向我流露出感激和信任的,我给予奖赏,而对其余的那些,用人造人格的话讲就是‘无神者’,我施予他们惩罚,例如彻底抹杀或施以酷刑(至于“永罚”,我甚至都不敢想,我还没恶魔到这个程度!)。我的行径无疑会被视作一种极其无耻的自我中心主义,一种卑劣的非理性报复行动,总之在完全统治着无辜者的情况下,是终极的恶行。而这些无辜者将以无可辩驳的逻辑证据来反对我,这是庇护他们行为的‘神盾’。

  “显然,人人都有权从人格发生学的实验中得出其认为恰当的结论。伊安·康贝博士曾在一次私人谈话中对我说,我毕竟可以让人造人格社会确信我的存在。唉,我是一定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恳求那个“延续”,而这该是他们那边的反应。可究竟他们对我做什么、说什么,我身为他们不幸的造物主,才不会感到极度的尴尬,不会感到我所处地位的刺痛?

  “电费必须季付。当我在大学的上级要求‘完结’实验时,那一刻也就要来临了:那就是,切断机器的电源,或者说,是那个世界的末日。出于人道,我打算尽可能地推迟那一刻。这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但我认为并不值得什么赞颂。这毋宁是俗话中通常所说的‘脏活’。这么说,我希望没人多想;不过如果确实有人多想,那,这就是他的事了。”

  反思

  《恕不侍奉》选自莱姆的文集《完满的空无:对子虚乌有书籍的完美书评》。本文不仅老到精准地游刃于计算机科学、哲学和演化论的主题之间,而且切中肯綮地讲解了当今人工智能真实进展的某些方面。例如,特里·维诺格拉德著名的SHRDLU,标榜自己是一个机器人,能用机械手臂移动桌子上的色块,但事实上SHRDLU的世界却完全是在计算机内部编造或说模拟出来的——“事实上,这种装置的处境恰好是笛卡尔所恐惧的那样:不过是台计算机,却梦见自己是个机器人”。莱姆刻画的计算机虚拟世界(实际上是由数学虚拟而成)及其中模拟的行动主体,既精准又不乏诗意,但带有一个突出的错误,非常类似于我们在这类故事中反复遇到的那些。莱姆的这个错误或要归因于计算机那酷炫的运转速度,这些模拟世界中的“生物时间”要比我们的真实时间快得多,唯有我们想要探测检查它们时,它们才会降速为我们的步调:“……机器的一秒相当于人类生命的一年”。

  在莱姆所描述的大规模、多维、高精细的计算机模拟中,时间尺度确实会与我们日常世界的时间尺度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但差异的发展方向正相反!就有点儿像惠勒的电子,来回穿梭编织出整个宇宙,计算机模拟也必须连续地绘制细节,而即便是在光速下,相当简单和表面化的模拟(人工智能迄今的尝试产出皆是如此)也要比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对照物用时长得多。“并行处理”,比如说同时运行几百万个模拟通道,当然是这个问题的一个工程解决方案(尽管还没有人知道怎么去做);然而一旦我们用数百万个并行处理通道模拟了世界,那再宣称它们是模拟而非真实(如果是人造的),可就不好接受了。参见选文18《第七次远行》和26《对话爱因斯坦的脑》对这些主题的进一步探讨。

  无论如何,莱姆以惊人的生动性描绘了一个住着有意识的软件居民的“控制论宇宙”。对我们常说的“灵魂”,他有各种各样的用词,称其为“内核”“人格核心”“人造人格萌芽”,有时甚至制造出一种错觉,好像把它们说得更具技术细节了:“一团‘进程的连贯之云’,一个带有‘中心’的功能性聚合体,这一中心可以被精准地分离……”。莱姆将人类——或者说人造人格——的意识描述为一种尚未达成且不可达成的计划,该计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