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相声中的「伦理哏」
传统相声常用「伦理哏」。「哏」者,笑料也。拿伦理关系找乐,就是「伦理哏」,又称「拿伦理抓/找哏」。使「伦理哏」就是为了占便宜,这和中国人传统的伦理观念分不开。
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易传》说:「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孟子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到了董仲舒,总结为「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几种关系,统摄中国人的生活几千年。
所谓「伦理哏」就是通过对这些关系的口头颠覆获得打破禁忌的快感。当然,「君臣」开不得玩笑,也没多大乐子;「兄弟」/「长幼」也有拿来开玩笑的,但是没有多大的冲击力。然而「父子」、「夫妇」就不同了——对于一般民众,父子关系具有相当的统摄力而且最为切身可感,而夫妻是最私密的关系,这两种关系一旦在口头上颠覆,带来的冲击力是很大的。而「朋友」之「信」往往在颠覆前两种的关系的同时也颠覆了(如《托妻献子》以淫人之妻颠覆「朋友」之「信」)。
具体表现在相声里,就是让你当别人的儿子,让你媳妇儿跟别人睡。
五十年代相声改革,被「革」掉的主要是两类节目:一是「臭活」,即淫秽色情(如《直脖儿》);二就是「封建残余」,其中就有「伦理」这一类。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相声本质上也是一种戏剧、一种角色扮演,只是演员往往以真名入戏,看似「戏我不分」,再加上相声表演讲究从垫话不动声色地过渡到节目本身,所以观众也常常分不清演员和角色。但是演戏就是演戏,台上的一切都是玩笑,哪怕说自己爸爸死了,哪怕穿孝(如《福寿全》),都不作数。所谓「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此之谓也。所以台上喊爹,台底下就可以答应,图的就是个乐,急不得恼不得。比如捧哏的被逗哏的搞得无可奈何,说一句:「你真是我的爸爸!」底下就许答应。但是无论如何,不可对台下喊「儿子」,否则砸了园子也不亏。
「伦理哏」往往用作讽刺的一种手段。比如《羊上树》,捧哏的财迷,逗哏的就用「伦理哏」讽刺他。说山东河南交界有一种羊在树上待着,这个道理只有他讲得清楚,现在有人原意出高价听这个事儿。捧哏的想知道这个事儿,好去把钱赚了,逗哏的说这种羊当初是一个年轻人发现的,不明所以,去问他父亲,这才解释开。于是要求捧哏的再现这段故事,让他结结实实叫了几声「俺的爹呀」。再者如《福寿全》,也是整治财迷,连孝服都穿上了,这可是孝道的终极表现。
又「伦理哏」往往可以用来救场,因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激起观众最大的响应(行话叫观众容易「醒攒儿」)。比如郭德纲和于谦又一次使《今晚开始》(老马爷的作品),于谦一通数落郭德纲:「你这个人啊,一切都落在嘴上,跟实际的一点儿都不沾边儿。」这时候一个小孩儿接茬儿道:「对!」好节骨眼儿!全场轰动。郭德纲怎么接的呢?——郭:他是你爸爸?于:我呀!我们俩谁更像爸爸呀?郭:我像!
完美化解。
以伦理哏本身找乐的代表作是《反七口》和《翻四辈》。这两个节目都靠给别人家算人口来占便宜,但具体手法有所不同。
《反七口》主要靠的是双关。捧哏的说逗哏的家里六口人,逗哏的偏说七口,于是捧哏的来数:「头一口,你爸爸!」逗哏的便顺口答音。有人要问了,「你爸爸」又不是「爸爸」,答应了能占到什么便宜?究其原因,京津土语中都有人称同义复指的用法,比如跟人家客气——甲:久仰您,于先生!乙:不敢,您先生!
这里的「您先生」,「您」和「先生」都是指对方。因而「你爸爸」这个叫法答应了也算占便宜。接着捧哏的算完了,确实只有六口,逗哏的却说「你没算我儿子!」,利用「算」字双关(「计算」和「算是」)。捧哏的这时候还没明白过来,准备胡搅蛮缠,非说自己算了——乙:我算你儿子了!甲:你没算!乙:我算你儿子了!甲:你没算!乙:我确确实实算你儿子了!甲:反正你算我儿子就是七口,不算就是六口。
而《翻四辈》相对而言就略显简单。甲问乙家里在某地住了几辈人,并让他细数——甲:这头一辈儿是?乙:我爷爷。甲:哦~~~第二辈儿呢?乙:我爸爸。甲:啊~~~第三辈儿呢?乙:第三辈儿就是我。甲:(假装听错)小舅子就是你?乙:(反驳)老丈人是你?甲:那咱俩不是外人了。这第四辈儿是?乙:第四辈儿就是我跟前的——甲:儿子?乙:诶。
因为汉语中「嗯、啊、哦、诶」这些字眼既可以表示赞同又可以作答应讲,于是甲靠装傻充愣占尽了便宜。这时候丙出现了,假装替乙打抱不平,结果变本加厉占了乙更多便宜——丙:他那是欺负你!句句占你的便宜!乙:他怎么占我便宜了?丙:他问你你们家住了几辈儿,你怎么说的?乙:四辈儿啊。丙:这头一辈儿是?乙:我爷爷。丙:啊~~~你说出来了这个——乙:爷爷?丙:啊~~~他就答应了一句——乙:爷爷?丙:啊~~~(一辈儿一辈儿说)……
虽然有点低级趣味,但实际上对语言的运用能力、台风、配合要求都非常高,演得好往往能获得极佳的现场效果。因而这些节目常常用来给学相声的孩子开蒙。
很多人以为「伦理哏」就是拿「父子」之伦说事儿,其实「夫妇」之伦也常在抓哏之列,比如《托妻献子》和小段儿《追窑》,不赘。
「伦理哏」到了大师的手里,常常运用得神乎其神。此处举两个例子。
其一。
单弦名家张伯扬有一回给马三立砸了个卦(即调侃)。怹唱完《武松打虎》现挂(即临场发挥)了一句:「我唱完,武大郎就上场。」下一场正是马三立,这不是绕着弯儿说马爷是武大郎么?
谁知三爷不慌不忙地说:「前些日子,他(张伯扬)嗓子哑了,不出音儿,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他:『药铺有清音丸,粒儿又小,又不苦,专治嗓子,声音哑、咽喉疼都治,一盒六粒,一次吃下去,少了不管事。你买两盒,连吃两天,每天吃六粒,保证药到病除……』他回去按我说的办,嗓子好了,特地来谢谢我。刚过两天,他父亲嗓子又哑了,虽然不是艺人,不上台唱曲儿,也得治呀,他又来请教我,这回我告诉他:『也得吃清音丸,不过你父亲岁数大了,吃多了不行,你可得记住:你吃六粒,你爸爸是三粒(立),记住了吗?……』张伯扬那时岁数小啊,怕忘了,一路上就叨叨这点儿事:我六粒,我爸爸三粒(三立)!我六粒,我爸爸三粒(三立)!我六粒,我爸爸三粒(三立)……」
其二。
某次单弦大师荣剑尘唱完《翠屏山》,即兴又唱了四句:「石秀杀嫂潘巧云,可惜跑掉了奸夫这个人。您若问他是哪一个,这就是马上上场的张寿臣。」这个现挂连在台侧候场的张寿臣都笑了,观众更是前仰后合,都琢磨寿爷怎么圆回这面子。
上场之后,张寿臣却没拿荣剑尘砸挂。观众无不奇怪——难道张老板就心甘情愿地吃这个亏?只听寿爷不紧不慢地说—— 张:我刚才接到一张请帖,有人请我吃饭。 搭档:好事呀! 张:什么好事呀,看完请帖,我生了一肚子气。 搭档: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人家请您吃饭,您怎么还生气呢? 张:请我吃饭的这个人哪,没有学问,请帖写的不对。 搭档:他是怎么写的? 张:某年某月某日,本人寿辰,敬请光临。 搭档:这不是挺好?没什么问题呀! 张:怎么没问题?这是他的诞辰,如果是他爸爸过生日,应该写「家父寿辰」,他本人过生日,应该写「贱辰」,这里边有区别。记住,他是贱辰(剑尘),他爸爸才是寿辰(寿臣)呢!
看见了么?然而这是炉火纯青的舞台艺术加上深厚的文字修养才能达到的,真是信手拈来,不着痕迹。过去的老艺人常常相互「砸挂」,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一种「好诙谐」的作风。能不能巧妙地还击、化解、保全自己的面子,可能影响自己在观众中的形象,因而不可小视。但是这绝不是人身攻击。就像上文说得,台上就是台上。
结个尾:虽然「伦理哏」今天看来有些小市民趣味、有些低俗,但是它扎根在中国人的伦理观念里,往往机智风趣,舞台效果极佳,只要用得好,当然可以用。不接受反对意见。
【相声没有固定的剧本,上引相声片段均靠作者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