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挥三振
之前参加昆夜合志的文 迷宫饭paro
1.
他们在地下三层遇上了些麻烦：饥饿。增员显而易见加速了粮食的消耗。就算魔法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有人能饿着肚子干架。于是昆宣布开始削减每个人的口粮，而雷克再次提出争议不断的魔物烹饪计划——这回除了不置可否的昆跟伊什树，他又多了一个新的支持者：第二十五夜。
即便如此，自给自足的美梦仍然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是因为小队里不存在民主统治（虽然是否存在确实存疑），而是第三层资源贫瘠，在反对势力还有底气跟存粮同自力更生组抗衡时，他们快速通过了惯常的物资补给处，因为特殊的新成员没做过多停留。然而商铺难得货架空空，据店主辩解是遭了半兽人的洗劫，连一粒面粉都没剩下。于是他们就真正落入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毕竟你不能真把活油画从墙上撕下来红烩。
还好这段饥肠辘辘的日子总算走到了尽头：一间堆了四五只木箱的储藏室，两只宝箱怪，半箱宝石虫。在低血糖和痉挛的胃袋面前，他们别无选择。发现那间储藏室的是夜。当他们在歇脚的营地里放下行李，准备取出剩余的面包时，新晋术士举起了自己的手。
“……请问，可不可以用魔物来充当粮食？”
真是个绝妙的提问时机，昆想道，所有人都饿得头晕眼花，对食物的需求在战胜生理性厌恶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抬起头来：“怎么了，夜，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想，如果我的直觉没错，”少年局促笑笑，“大概能在走廊那边的房间找到点什么。”
2.
第二十五夜是个奇怪的孩子。
这个结论并非基于外表——第二十五夜有张人见人爱的脸，不然安德罗西不会在夜加入时轻易松口。那女人挑剔同伴比起挑选晚礼服有过之而无不及：半身人太狡诈，矮人太歪瓜裂枣。而昆自己也没有立场指责她性情古怪——毕竟他是个精灵，而你再也找不到比精灵更性情古怪的物种了。
但第二十五夜不一样。再斤斤计较的面试官也挑不出来他的毛病：普普通通的着装，普普通通的口音（安德罗西曾控诉半身人讲通用语仿佛在向她脸上吐痰），规规矩矩的礼仪，仿佛他是从幼教书里复制出来的“理想人类”——在常人会破口大骂的场合也只皱皱眉头，报以不敢苟同的微笑。
当然了，如果他们并非身处迷宫，任何一个人都会乐意与第二十五夜交朋友。但他们身处“迷宫”。你可以选择地下或地上，进取或堕落，贸然或谨慎，但你不会在迷宫挑选朋友。
昆继续打量着他：他自告奋勇的加入第二十五夜的宝箱怪勘探队伍，并在安德罗西试图同行时无情戳穿她状态不佳，即便加入也只能用来当诱饵。于是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走在被埋藏了百年的走廊上，本应凝固的空气在耳边轻轻呜咽。大概是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夜主动搭话：
“谢谢你的魔导书，昆先生。它真的很有用。”
昆说：“你喜欢就好，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洛雷先生指点了我一些，”夜说，“他说我在古代魔法方面很有天赋。”
昆停下脚步，第二十五夜也不得不停下来，将目光投向他。
“你知道古代魔法更经常是被怎么称呼的吗？”
“呃，洛雷先生并没有提过这个。”
“是黑魔法，人们把古代魔法称作黑魔法，夜，”昆说，“因为它非常危险，而且充满诱惑。”
“也就是说，古代魔法是不好的东西，是吗？”
“很多人抱持这种观点，”昆巧妙地绕过了这个问题，“不过这也取决于它的使用方式。”
“比如这座迷宫就是基于古代魔法构造的。迷宫是好还是坏？恐怕没人能给你一个正确答案。迷宫给这座岛带来收益，给冒险者带来金子和刺激；但它也唤醒人性中的贪婪与罪恶。”
“昆先生的意思是，我应该正确使用古代魔法的力量，对吗？”夜若有所思，“是古代魔法还是黑魔法，取决于施术者使用的方式。”
“不。”精灵说。
“事实上，对更多人来说，黑魔法就是黑魔法。他们才不会在乎你是为了什么而使用的。在地面上，只要有人看到你在用奇怪的咒语，你就会被抓进牢里，面临审问、监禁，最后结局大多都是死亡。”
“你明白了吗，夜？”
夜沉默了数秒：“是的，我明白了，昆先生。我会再仔细研究一下普通魔法的部分的。”
昆朝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满意于夜是个聪明的孩子，而聪明人总是能在迷宫中活得更久。
他们花费大概十多分钟才走到夜说的那间储藏室。有一段走廊被藤蔓和蕨类覆盖，昆没兴趣增加自己的工作，所以他们只能从旁边的走廊绕道。最后他们站在一扇平平无奇的门前，第二十五夜阖上眼睛，像是在仔细聆听风中的低语。他眨眨眼，对昆说：“我想就是这里了。”
昆注视着少年尝试拉开前方储藏室的门，从侧面看，夜金色的虹膜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箔。在迷宫还未被人开采掠夺时，整座黄金城都被这样夺目的金色所覆盖，在昏暗的地下沉默着熠熠生辉。
蓝发的精灵向前迈出一步，摁住夜正准备拧开门锁的手——一只普通人类的手，温暖、细腻，指端微微汗湿。
“接下来交给我。”
夜自觉地把门前的位置让开：“那就麻烦昆先生了。”
昆打了个响指，夜只捕捉到微弱的机芯弹动声。精灵伸手拦住他：“等一下再进去，里面可能有机关。”
夜心有余悸的点点头。他们在第二层见识过迷宫的把戏：一地尸体，但房间空空，无辜又安静的坐落在那里。伊什树开玩笑说如果这是在地面上，堪称悬疑小说家的最佳素材——完美密室杀人，凶手不知所踪，而不会有一个读者能想象到是房间本身下的毒手。自那之后，夜总算对迷宫机关的凶险有了正确的认识：空荡荡的房间绝不一定比魔兽的巢穴安全。
第二十五夜不擅长应付机关。他熟悉的黑暗是单纯、空旷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黑暗里永远只有石壁和第二十五夜自己。偶尔蕾哈尔会走进这片黑暗，但她也总会离开。他不习惯在黑暗中被未知窥伺，仿佛被人塞入了一只狭窄的箱子一般束手束脚。夜想了想被机关咬住的感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让我们来复习一下迷宫探险知识。”昆突然出声。紧张瞬间袭击了第二十五夜——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学着昆的样子四处张望。在以前还是蕾哈尔承担教导他的职责时，夜从没有这样慌乱过，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无法把蕾哈尔当作真正的老师看待，又也许是因为昆有种让人不自觉就仰望他的气场。但夜随即冷静下来，甚至觉得刚刚自己有些好笑：昆也不只是他的老师，更是他的朋友。当他向着夜伸出手时，就已经是第二十五夜的朋友了。
夜跟着昆的指点仔细观察，可在他看来这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没有装饰，干净整洁。有宝箱怪躲藏在房间里，夜只清楚这个。雷克让他们“像钓小龙虾一样把宝箱怪钓出来”，夜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相信昆一定知道。不仅是因为当时昆冷笑着对雷克冷嘲热讽，更因为那可是昆。
而昆无所不知。
“……你明白了吗，夜。”昆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每当他结束一段精彩的解说或布置，他脸上常常会挂上那种不易察觉的洋洋自得。哈驰会被气得咬牙切齿，可夜暗暗觉得这神情与昆再相衬不过，仿佛他们不是在沉寂古朴的地下城，而是身处觥筹交错的席间一般。他
有种鼓掌喝彩的冲动，最终却只是诚实作答：“对不起，我想我没太明白。”
此时换了小队里除了夜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想必昆都会作一番精彩的挖苦，然后最终演变成一场混战。但他只是耸了耸肩，笑着说：“没办法，迷宫的知识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夜可以慢慢学。”
“今天时间有限，没办法让夜来练手——你仔细看着我怎么做，下一次就交给夜了。”
昆在地面上写了几行术文，用杖尾敲了敲。几秒后，厚实的冰面铺满了整个房间，牢牢攀附在墙壁上。
“这样就不会触发地面的陷阱，”精灵轻松说，他朝夜伸出手，“来，让我们看看午饭在哪里吧。”
3.
尽管伊什树的魔法跟战斗技巧都资质平平，但（在小队里）烹饪水平却堪称出类拔萃。毕竟昆跟安德罗西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子弟，洛雷似乎在睡梦里就能自动填饱肚子，哈驰的手艺也仅是“能入口”为止。雷克是野生派，昆曾开玩笑说如果不在意味道，把鳄鱼捉来做口粮未尝不可，被它怒吼“老子要把你这只蓝乌龟嚼碎了连骨头吞下去”。而第二十五夜，虽然他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真面目却是纸上谈兵的理论专家，甚至在将史莱姆干切丝的时候险些剁下自己的手指。
安德罗西入席时眉头高挑，对着碗里的宝箱怪杂煮和宝石虫三明治横眉竖眼：“这就是午餐？这个——”
“如果你想饿死在这里，或者在遇袭的时候因为饿肚子横死在魔兽爪下，请便。不想吃的份可以拿来喂鳄鱼。”昆耸耸肩。
“哈，虽然你说的冠冕堂皇，你这家伙不是也没有动勺子吗，虚伪的尖耳朵混蛋！”
“我这就要开始吃了，怎么，公主殿下难道还需要人喂到嘴里？”
“你——”
“好吃！”
昆和安德罗西暂时停战，都转过头去——第二十五夜快活的把一勺史莱姆干塞进嘴里，对伊什树说：“真的很美味！伊什树先生是用什么来调味的呢？能把素材变得好吃的魔法粉末？”
“只是普通的加了盐、胡椒之类的调味料而已，”伊什树喝了口汤，啧啧称奇，“虽然以前有读到过相关的报道，也听说过传言，不过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好吃。”
安德罗西夸张地叹着气，拿勺子搅动碗里的汤汁。
“现在可是最适合享受珍馐佳肴的季节，本公主竟然在靠这种东西度日……这可是亵渎皇室罪！重罪！”
夜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像一只鼹鼠听玫瑰花谈起阳光的美妙。
他凑过来，小声问昆说：“昆先生，为什么还会有‘最适合享用美食的季节’呢……？难道季节不同，食物的味道还会发生变化吗？”
昆解释：“食材的问题。现在可是秋季，”
安德罗西捕捉到了二人的私语（有时候昆真觉得在有关夜的方面她的灵敏堪比猎犬）：“怎么，夜，难道你没领教过秋天美食的魔力？”
“魔力？”夜露出了更不解的表情，“秋天的食物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等回到地面上，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虽然只是座小岛，但还是有几家可圈可点的餐馆的。”昆在安德罗西刚皱起鼻子时抢先说。
“夜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对不对？”
夜含着勺子，没有说话。连伊什树都放下了饭碗。直到刚刚都在一昧埋头猛吃的雷克抬起头：“黑色龟儿子当然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了！原来蓝色龟儿子也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昆翻了个白眼，往雷克的方向推了推装宝箱怪的锅子，挂上一副春风拂面般的假笑：“专心吃你的饭吧，大人谈话鳄鱼别插嘴。”
在雷克暴跳如雷的背景音里，夜开口说：“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找到蕾哈尔，找到蕾哈尔之后的事情，我还没想过。大概会和以前一样吧？”
“你真的——不好奇吗？迷宫外面的世界，有阳光、不会吃人的树和吃了也不必备受伦理道德压力的美食，”伊什树忍不住说，“甚至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还可以带上蕾哈尔一起回去。洛雷会把我们都安安全全送回去的。”
“蕾哈尔不一样，”夜的手指绞紧了，“她、她是‘外面的人’……她说过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去到外面的。蕾哈尔离开前说她非得攻略迷宫不可……我不清楚她会不会愿意离开。”
昆紧紧的盯着他：“夜，你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第二十五夜想不想去地面上？”
男孩用一种几乎是茫然无措的表情看着他们，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被他遗忘了太久，又好像他甚至从未向自己提出这一诘问。他张张嘴，又咬住嘴唇，像是有什么话就在他喉头滚动，却难以简单吐露。
最终第二十五夜说：“请让我想想。”
4.
“你太心急了。”
伊什树有意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对昆说。后者扫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在前方的第二十五夜身上。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蕾哈尔。现在夜还是我们的同伴，等遇到蕾哈尔之后呢？他身上有太多的谜，而且我敢说不少跟迷宫的神秘息息相关。不能就这么放走他……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他抬起下巴示意，“但是夜很关键。”
“那要是真的遇上了蕾哈尔，而夜选择跟她走呢？”
“……先劝说蕾哈尔加入咱们的队伍吧。以实力而言，很难找到像这支队伍一样强劲的选择了。如果她真的是以攻略迷宫为目标，想必不会拒绝。”
“如果夜真的说动了蕾哈尔，要和她回去以前的生活，那怎么办？”
“那就只能送他们走了。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夜自己的愿望’。”
昆的语气里有种古怪的味道，是伊什树在与他相处的十多天里从未察觉过的。他在港口遇到昆时，他正背着行李登岸，一身令贵到令旁人咂舌的披风软甲，肉眼可见程度的傲慢骄奢。伊什树瞥了眼标志性的银蓝发色，决定尽量别跟赫赫有名的昆家人扯上关系——精灵加贵族，这绝对是所有生物打交道时的最糟选项。然而五分钟后他们在岛上颇负盛名的地下酒吧再次相遇，隔了三张吧台椅、一个醉鬼和几只脏兮兮的酒杯。伊什树随即断定这大概是天意，神暗示他探险队该有一位难搞但强大的精灵同伴。于是他肉疼的点了两杯特调酒，不忍心去细想他到底要为此付出多少银币，越过那个醉鬼，没抱太大希望的向精灵打了个招呼。
雇佣精灵加盟迷宫探险并不常见——他们太长寿，太高傲，又对短暂的荣华富贵兴致缺缺。况且他们有自己的队伍：百分百精灵成分，碾压式迷宫攻略。所以伊什树确实没预料到昆会答应自己的招募——不过事实上，昆也只是回应“可以体验一下”而已。如果他们没有遇到第二十五夜，在第二层昆就会因为队内关系不和（特指哈驰跟安德罗西）脱队也说不定。
没错，如果没有遇到第二十五夜的话。
“……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别扭的一面啊，昆。”
昆·阿圭罗·阿格尼斯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伊什树是只向他问路的奇美拉。地精在他暗含杀机的视线里缩了缩脖子，辩解道：“我是说夜的事，你并不想放手吧？”
“就算蕾哈尔来了，你也不想让夜跟她走。”
昆眯起眼睛。他仍然一言不发，可嘴角的冷笑令伊什树胆战心惊，似乎在考虑如何把伊什树加入晚餐菜谱
“如果是夜所希望的，我当然会放手。违背夜的意愿强行把他留在这里，夜也不会协助我们。”
“你看，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伊什树指出，“我没有说‘强行把夜留下’，我是说，你希望能和夜一起探索迷宫，一起回到地上，对吧？那又为什么要装作乐意把夜交还给蕾哈尔的样子？”
“……我只是，想要满足夜的愿望而已。”
“所以说你真的很别扭。”伊什树拍拍他的肩。
“夜是个好孩子，大家都很喜欢他。如果他能和我们一起回到地面上是再好不过；不过不一定是现在就得让他做出选择。你明明知道，如果现在让夜选的话，他心里是一定会明显偏向蕾哈尔——”
“总有一天他要做出选择，”昆打断他，“这本来就不是公平竞争的场合：夜跟蕾哈尔共同相处的时间太久，却对迷宫之外真正的世界一无所知。别搞错了，伊什树，这场‘第二十五夜争夺战’我们可是处于劣势。‘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如果总是采取保守战略，现在地上就该是矮人跟地精的天下了。”
他无视了伊什树微弱的抗议，继续道：
“至少要让他知道，如果选择那个抛下他的自私女人，他将会错过些什么。”
5.
“上次，安德罗西小姐提到过秋天……在外面的世界，秋天是什么样的呢？”
夜偏着头，小声问道。昆刚刚从后面赶上他，他们跟在打头阵的雷克后面，安德罗西殿后，伊什树、哈驰和他背上的洛雷组成中坚。梭形队伍正小心翼翼地在三四层交界的走廊上行进，他们走的是昆提供的安全路线，距离第四层大概只剩三小时的脚程。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金色。”昆指了指夜的眼睛：“是和夜双眼一样的颜色。”
他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继续描述道：“金色的麦田，金色的落叶，金色的篝火……一百个游吟诗人就会有一百首称颂黄金盛宴的诗歌。在秋季，人们收获半年多的辛劳带来的硕果，天气也逐渐转凉，枝头的绿叶染上锈色。总之是个华丽又丰硕的季节。”
“昆先生的语气……和念画本时的蕾哈尔很像。”夜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昆侧着脸，无奈的扯了扯嘴角：“真不愧是夜，很敏锐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没有秋天。”
他说。
后面传来安德罗西高分贝的怒吼，似乎是幽灵的偷袭。昆对后方的一片混乱置若罔闻，只是念了个简短的加护法术，用法杖在夜额头轻点一下。第二十五夜正担心的向后张望，昆耸耸肩：“不用担心，这种小场面，伊什树足够应付。”
“嗯、嗯，说的也是，安德罗西小姐和伊什树先生比我可强太多了。既然昆先生都说了没关系……”
“我之前就想说很久了，夜，为什么要用敬语呢？单从外表来说，我们应该算同龄人吧？”昆突然拽了一把夜，一阵能将人的灵魂冻结成冰的冷风擦着男孩的耳边而过。夜心惊肉跳地看着前方的雷克一枪把幽灵荡开，半透明的灵体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号。
他们现在离得太近，夜几乎是缩在昆的怀里。他有点无所适从地抓着自己的袍子，却又本能地知道这种时候大概不要把精灵推开——既是为了自己在混战里的人身安全着想，也与一些他无法分辨的古怪直觉相关。
“因为各位都是很厉害的人，蕾哈尔教给我，待人要有礼貌。而且昆先生是精灵吧？我记得精灵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实际年龄——”
“但是夜，那个‘蕾哈尔’没教你吗？敬语可是会疏远人与人之间社交距离的。我们现在可是同伴——那就跟年龄无关，大家都是‘平等’的，就该以平辈相称。团队协作的第一步，就是要彼此信任，这样在战斗中才能互相托付性命啊。
“而且你看，你不是也没有用敬语称呼蕾哈尔吗？”
昆循循善诱。他讲得极真挚，好像“讲敬语”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破坏小队感情的魁首（尽管实际上毫无关系，他们真的就只是互看不顺眼）。夜似乎被他唬住了，迟疑半天，才试探着说：“好吧，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谢谢你，昆……。”
他把男孩放开，在他踉跄着站稳时又托了他一把：“这不是做的很好吗，夜。你看，是不是感觉轻松很多？”
夜拍拍袍子。他仍然冷得要命，幽灵经过带来的阴寒在皮肤上徘徊不去，只能口齿不清地回应道：“也许吧……我想我还要再适应一下。”
“没问题，”昆说，“毕竟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6.
他们总算摆脱了幽灵的纠缠。已经可以望到地下四层的湖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水与泥土的腥气。夜谢绝了昆对于暂时修整的提议——除了他对幽灵不耐受以外，小队在刚刚的袭击中并未遭受别的损失。昆坚持要夜再披上一件袍子，又掏出奇怪的药剂给他灌下去。夜咂咂嘴，感到自己的舌头仍泡在苦涩的清香里。
“我真的没事，昆先……昆。”
夜又打了个喷嚏，感觉自己几乎要把气管从鼻孔里喷出去。
“夜是第一次对付幽灵，对吧？虽然不会造成物理上的伤害，但是幽灵带来的阴冷确实难对付。最糟的情况是被附身，到时候就得用真正的除灵手段了。”
昆用一种怜悯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不过第一次碰上幽灵却没有被附身，夜，你说不定跟对灵法术相性很好。虽然理论上是属于僧侣的专长范围，不过你可以去请教伊什树：地精法术对灵的研究还是相当可圈可点的。”
“昆不能教我吗？伊什树说过，昆是对付迷宫的‘专家’……”
“我吗，大概只能教你把幽灵轰飞，”昆耸耸肩，“考虑到没办法真正‘击溃’幽灵，还是选择更节能的解决方法比较明智。”
“就像夜知道的那样，这座迷宫是古代魔法的产物，能把灵魂给束缚住。你可以理解成迷宫就是个加了盖的大罐子，灵魂无法冲破盖子，只能被困在罐子里——也就是迷宫中。”
“所以才能像伊什树和洛雷那样把尸体‘复活’，对吗？因为就算死掉，灵魂也由于迷宫的魔法，仍然被束缚在躯体上……魔法书上说，复活其实就是借助祭品把躯壳复原的过程，而施术者也只是把被迷宫‘固定’的灵魂拉回来。”
“就是这样，”昆说，“虽然复活的效果和成功率也与尸体的损耗程度有关，但原理没错。所以迷宫里的幽灵能保持较为完整的‘形状’，甚至能对活人进行攻击——听说如果下到更深的地方，还可能遇到保留理智的幽灵。这就是迷宫的迷人之处所在啊。”
不知为何，夜并不喜欢“死而复生”的感觉。虽然在他印象里，自己还一次都没死过——感谢他强大同伴的尽心看护，让一个新手探险者在险象迭生里不知多少次侥幸逃命。也许是因为蕾哈尔曾告诉他死亡就是人生的尽头，又或者是迷宫在复活法术中的重要地位，“死而复生”这种仿佛作弊一样的概念始终令他毛骨悚然。
被复活的……真的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如果死掉就能被复活，那死亡又成了什么呢。他想道。
一种窒息感噎在他的咽喉里，让夜喘不上气来。恍然间，夜感到迷宫仿佛用沉重的目光俯视他们，几乎要把他压扁在地上。
昆看着他，突然出声道：“让我们继续刚刚的话题吧。夜想要了解‘秋天’的事，没错吧？”
夜发现自己又能发声了。他找回自己的舌头，磕磕绊绊的说：“呃，但是刚刚……昆说‘以前住的地方没有秋天’，不是吗？”
“严格意义上，不是‘没有秋天’，只是‘察觉不到秋天’罢了。”
他比了个手势：“我以前住在大陆上。我们家族的领地位处偏西北的沿海，一年到头，绝大多数的日子都温和且湿润，日晒充足，但绝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地方。传说我有上千个兄弟姐妹，实际我却只见过一半不到。我父亲酷爱葡萄，而那片土地也确实因盛产葡萄而出名——有一种说法是，这非比寻常的肥沃正是死于家族斗争的骨血带来的。”
夜屏住呼吸。他直觉昆正在揭开一些陈年伤疤，然而血迹不知所踪，只能嗅到干涸的铁锈味。
精灵神色如常，语气也古井无波：“因为气候的原因，不要说秋天，四季都毫无意义，只不过是日历上的记号罢了。秋天唯一的用途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我父亲会摆开盛大的宴会，邀请其他贵族来品酒比试。这种时候可是同胞亲族勾心斗角的绝佳舞台：毒杀、刺杀、栽赃……都因为宴会带来的混乱变得格外容易。
“‘血色深秋’……大概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昆的脸上有种戏谑的笑意，“我父亲除了葡萄跟酒什么都不会在意：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子孙没了可以再生。反正他有太漫长的时光可以用来挥霍，一整个秋天……对其他物种来说的三个月，对我父亲来说，也就是喝上三杯葡萄酒要用的闲暇吧。”
昆不忘提醒夜注意脚下的台阶，一边说道：“所以我关于秋天的知识并不比夜多出多少。我从来没有见过金色的秋天——油画不算，艺术创作与现实自然还是有差距的。不然我父亲就该是个三头六臂身高五米的情圣，而不只是整日寻欢作乐的混球。
“如果真的想了解秋天，我建议夜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夜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夜怔怔点点头。他直觉自己似乎该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还好前方雷克的咋咋呼呼暂且解决了他的烦恼：“喂，你们这群龟儿子，咱们到第四层啦！”
7.
迷宫的第四层是地下水注入凹陷岩盘所形成的湖。大概归结于水中充沛的魔力，简单来说，就是水生魔物的天下。但至少形态上似乎能更轻易催眠自己入口：比起陆生魔物富有挑战性的奇形怪状，绝大多数的水生魔物都跟鱼异曲同工。
当然了，人鱼和鱼人另谈。
他们在湖边吃了第四层的初次午饭，清蒸刃鱼、面包和史莱姆刃鱼水草汤，是顿难得连安德罗西挑不出毛病的美餐。史莱姆是哈驰在汲水时的战利品，据哈驰本人证言，他刚刚将水桶浸入湖中，那只史莱姆就正朝他面上扑来——谢天谢地他是个双刀使，手起刀落，小队的午餐就又多了一份食材。虽然昆嘲笑说如果哈驰中了招，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倒是也可喜可贺，到时候他保证会把战士的尸体挂在显眼的地方等待收尸者发现，再用水草给他打个精致漂亮的蝴蝶结。在鱼汤煮好前，这两人不可避免的打了一架。而夜遵循伊什树的指示，在他们俩的交战记录上又添了一笔，并且再次为昆意料之外矫健的身手惊叹。
第四层并不比第三层难走——至少在体力上没有那么难捱。虽然保命起见，乘船或筏子都不予考虑，但水路的好处就是可以尽量走直线，不必在弯弯绕绕上浪费时间。夜第一次见识“水上步行”。他把手放到湖面上，只能触摸到几乎坚硬的表面：水在他掌下仿佛成了某种材质不明的透明固体。
蕾哈尔从来没有提起过“魔法”。她给夜讲过山川大海、春夏秋冬；讲过迷宫曾是古时辉煌的黄金城，因为异变沉入地下，现在也只能等待探险者唤醒；讲过外面有如此广阔的世界，有阳光、雨水、草木、虫鱼……她教了夜那么多东西，从文字到为人处世，从社交礼仪到永不背叛，可就是没提起过魔法。
为什么呢，蕾哈尔？夜注视着水面上的自己，暗暗想道，为什么你从未向我提起有这样一种改变世界的力量呢？如果、如果你曾教给我魔法……
也许我就能早一日从那片永恒的黑暗里脱身，来到地面上了。
昆拍了拍他，打断了夜的思绪：“没问题吧，夜？感觉很奇怪吗？第一次用水上步行，确实可能不太习惯。”
“呃，没问题！”他回过神来。
“我想已经起效了。只是感觉有点古怪，就好像有张膜把自己包裹住……”
“水上步行是很基础的魔法，等会到了安全地带，你可以自己试试，”昆点点头，“注意脚下，夜，水面跟地面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十分钟之后夜终于明白了刚刚的警告有何含义。他们午饭时享用过的刃鱼以和在碗中全然不同的凶残姿态从水中冲出，仿佛水底藏了一整只长弓队向他们放箭。夜退到队伍中部，他已经习惯了用魔法辅助其他人开路，一开始常常搞砸的爆破魔法也渐渐得心应手。虽然刃鱼数量可观，在这只队伍强劲的实力面前也不成问题。昆甚至有闲心来指导夜法术的精确度（他仍然坚持夜应当制作一杆自己的法杖）。夜不得不承认，即便昆的性格看上去的确有问题，但他是个难得的好老师。
然后他听到了歌声。
如何来形容呢？在蕾哈尔教给他的词汇里，似乎只有“优美”能用得上。夜欣赏了几秒动人的旋律，突然被昆的大吼吓了一跳：
“醒醒，鳄鱼！”
他惊愕的四处张望，发现哈驰跟昆正试图阻拦雷克朝某个方向走去，而其他人都堵上了耳朵。夜退到伊什树的位置，困惑的发问道：“怎么了，伊什树，出了什么事吗？”
对方显然是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地精在看到夜毫无防护的双耳瞬间瞪大了眼睛，大喊道：“夜，快堵上耳朵！”
“是人鱼！”
“人鱼的歌声会魅惑人类，传说中那种歌声优美到会让听众跳进海里。所以曾经有好奇的人为了不葬身海底，又能欣赏到优美的歌声，会在人鱼出现时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再让耳朵里塞了蜡的同伴在一旁看管。就算这样，听说也有冲破了绳索，最后跳进海里的人呢。”蕾哈尔描述道。
“这么可怕！能有这样的威力，一定是很动听的歌声吧？”夜惊叹道。面前的女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夜也想听听看吗？”
“蕾哈尔不好奇吗？”
“嗯……当然好奇啦！但是好奇心会害死猫哦？再说了，其实比起人鱼，迷宫更吸引我的是——”
确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乐曲，夜想，仿佛用一块丝绸将心柔软的包裹起来。他在伊什树难以言喻的目光里接过蜡滴，将耳朵塞住。
为什么我没有被人鱼的歌声魅惑呢？夜懵懂地想，也许是因为运气好吧？
小队安然无恙的通过了人鱼。期间夜扼杀了几次来自水底的偷袭，他没看到敌人，只是轰飞了几只做工粗糙的鱼叉。在已经看不到人鱼之后，伊什树取下耳塞，告诉他那是鱼人的鱼叉，生物学上来讲鱼人大概是人鱼的同种，只不过鱼人是鱼头人身，比人鱼长得要惊悚多。夜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觉胃袋里的午餐开始发出抗议。
他小跑了几步，与哈驰交换了位置：再让剑士跟昆搭档，这支队伍的第一具尸体就估计要出自内斗。而夜乐于向昆多学点关于迷宫的知识——不过最令其他人震惊的是，昆竟然也很乐意与夜待在一起。精灵看着夜跑向自己，朝他亲切地（只有夜这么认为）笑笑。
“刚刚是夜干掉了鱼人的偷袭吧？做的好。被偷袭说明我们已经进入鱼人的捕猎范围内了，接下来要提高警惕。”
“攻击会从脚底下突然出现，真是对心脏不好。”夜抱怨道。
“没办法，习惯一下吧。这就是迷宫——用夜的身体来打比方，如果迷宫是身体，我们这些探险者就像是侵入机体的病菌一样：迷宫当然会尽全力把我们排除掉。到达前面那片断壁就可以休息——”
“昆为什么来攻略迷宫呢？”夜突然发问。
昆端详着他的表情，慢慢说道：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嗯……因为刚刚昆说‘我们就是侵入机体的病菌’，所以我在想，攻略迷宫……真的是正确的吗？”
“如果是从迷宫本身和迷宫设计者的角度，当然不希望我们攻略迷宫。毕竟会破坏迷宫的生态，也会打乱设计者的实际目的；虽然探险者也可以为迷宫供给养分。对更多人来说，迷宫就像是一个宝库。构建迷宫用到的古代魔法，古城中掩埋的文明遗迹与宝藏，潜藏在迷宫中、地上难得一见的魔物和草药……这些都是能为魔法发展做出极大贡献的素材。如果想让现代魔法继续进化，可以说攻略迷宫是必须的。”
“那昆是为了什么呢？”
夜就好像看透了“昆绝不是为了这些理由”一样，毫不在意地继续发问。那双金色的双瞳正直直地看向他，让昆想起阔别已久的灿烂阳光。
“为了力量。”精灵这样回答。
“我想要取代我的父亲，为此我需要变得更强大。这座迷宫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在被精灵的军队接管之前。”
“精灵的……军队？”
“别称是‘金丝雀’，是攻略迷宫的专家。如果夜感兴趣，休息时我再详细给你讲；总之就是由一群技艺精湛的精锐组成的‘攻略迷宫最优解’一样的存在。”
昆顿了顿，问道：“夜，你现在，是对攻略迷宫感到迷茫吗？”
“……因为我以为这样就能找到蕾哈尔……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毫无头绪。”夜的语气里有种几乎能让人落泪的痛苦。这让昆想起自己离开昆家前，与齐赛亚相见的最后一面：女孩撕心裂肺地指控他的背叛与卑劣，仿佛要扑上来嚼碎他的喉管。
不，也许这痛苦要更沉重，更粘稠。昆已经习惯了残忍，却仍然会为偶尔从夜眼中窥见的那份撕裂渗血的伤口动容。
昆说：“你一定能找到她的，夜。”
“……谢谢你，昆。”
时隔许久，自认为除了战胜父亲之外无所不能的昆·阿圭罗·阿格尼斯再次品尝到无能为力的苦涩：他也只能在心中再为那个被称作“蕾哈尔”的女人重重记上一笔，然后生硬地把话题挪开。
“注意脚下，有时候史莱姆会混在湖水里，突然缠住脚踝把你拖下去。唔，现在离岸边已经不远，你可以开始考虑下一餐要吃什么了，夜。”
8.
可惜第二十五夜在加入探险队之前，过的是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贫瘠生活。这导致他在口腹之欲上格外缺乏想象力。尽管昆和安德罗西都品味上佳，但条件限制，只能把决定菜色的权力让给他们的运气。万幸的是，他们的确有神的垂青：在登岸前，雷克和哈驰捕获了一匹水栖马。这种擅长用乖巧外貌哄骗旅人、等他们骑上之后再拖入水里的魔兽在雷克的长矛和哈驰的利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夜不清楚普通的马肉是什么味道，但在他看来水栖马已经足够美味。伊什树的烹饪手法称不上华丽——炙烤加盐罢了——却恰到好处地将肉本身的风味发挥出来。安德罗西一边抱怨脂肪超标，一边在争夺烤肉的战场上将叉子舞得虎虎生风。雷克正抱着腿骨大嚼特嚼，而哈驰在帮伊什树照看火候，不时还得解决一下公主殿下的偷袭。连洛雷都难得睡醒，卷着被子在一旁默默嚼着分到的五花肉。
等找到蕾哈尔，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夜几乎被哽住。他勉力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隐约地，这个念头仿佛藤蔓一样缓慢爬行在他的血管里，令夜感到不知所措。
在第二十五夜不知岁月、枯燥且荒芜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能与“蕾哈尔”，这个为他生活带来唯一的光的女孩相提并论的事物——直到此时此地。
所以他此刻的挣扎就格外合乎情理了。
“我一定要找到蕾哈尔。只要有蕾哈尔……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夜对自己说。
然而烤肉的炭火却在他不远处噼啪作响，仿佛对他耳语：“可你喜欢同他们在一起……你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
“……蕾哈尔可以加入我们。大家都很厉害，如果是跟他们一起，一定能轻松攻略迷宫的！然后我们可以一起
“真贪心啊，第二十五夜。”
一把叉子伸过来，令他脑内的呓语闭上了嘴。昆往夜的盘子里又添了几块肉，在他身边坐下。
“夜，又在发呆？”
“昆！”
“不得不说，这确实比熏培根好吃，”昆朝夜的盘子示意，“夜不喜欢吗？”
“不是的，非常好吃！我只是，”夜说，“在考虑一些事……”
“有关蕾哈尔，对吧？”
“！好厉害，昆是有读心术吗！”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精灵笑着说。
“如果……如果蕾哈尔也想加入这支队伍，大家会同意吗？”夜小心翼翼问。
“当然了，那可是夜的朋友，我们自然会照顾她。”昆用那种小队领袖的胸有成竹回应。
“可是夜的目标只是找到蕾哈尔吧？如果找到蕾哈尔……你还会继续探索迷宫吗？”
“……其实迷宫真的很可怕。”
第二十五夜望着篝火说。
“有魔兽，机关，还有死亡。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真的要死掉了。见不到蕾哈尔，也看不到地面上的世界……只是冷冰冰又僵硬地躺在迷宫的角落。有时候我真的会怀念以前只有蕾哈尔的日子。”
“但是我……遇到了大家。”他回过头来与昆对视。
“我很开心。我以前除了一身破衣服一无所有，”夜轻轻地说，“但是现在我有朋友了。”
“我想和蕾哈尔还有大家一起攻略迷宫。然后一起去地面上——那个大家口中‘广阔的世界’看看。虽然这是个贪心的想法……但是我想实现它。”
“这怎么能是个贪心的想法呢——是个不错的目标，夜。”
他们凑得很近，周遭的嘈杂都仿佛融化在昆冰蓝色的眼睛里。夜突然想起在蕾哈尔带来的某个画本上，曾说过有时天空也会是这样动人的颜色。他总是不自觉地盯着昆的眼睛看，而昆似乎也不怎么介意——至少现在不。精灵抓住了他的手。
“我会帮你实现这个目标的，夜，无论要用到怎样的手段。而这些家伙——嗯，我相信大家也会协助你的。”
昆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仿佛在那样清澈坦诚的目光里，无论是谁都只能坦诚心声。精灵的寿命能长达数百年，而他此刻明白如果在这里错过第二十五夜，恐怕他接下来的人生将继续与秋日、真诚、乃至所有单纯美好的事物无缘，然后在实现野心的长路上走到只剩枯骨。
抓住他。就在这里，抓住他，牢牢握在手心里，不要放开。
昆不自主地收紧了手指。
“让我来帮助你。我们会攻略这个迷宫。”
9.
但迷宫终究是迷宫——它总不会让探险者太轻松。他们在四层补充了水栖马培根和烟熏刃鱼作储备粮，却没想到在第五层有龙在等着他们。“怪不得没遇上半兽人，”伊什树垂头丧气的清点着剩下的行李，“估计他们跑去第三层避难了。”
“那群胆小如鼠、欺软怕硬的野蛮畜牲。”安德罗西冷笑着把剑上的龙血甩掉。这柄秘银的杀器是刚刚唯一给龙造成伤害的东西。
昆用杖尾敲敲地板。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状况。”
精灵的声音里有种安抚性的平静。夜终于有力量坐起身来：刚刚他被按在了龙爪下，要不是昆的法术瞄准了关节使龙失去了平衡，现在他就是一张肉饼了。
“我们要怎么对付这种怪物？只有安德罗西的剑能对它造成伤害。”哈驰说。他的剑刚刚殉职于斗龙，在龙鳞面前，任何一家武器屋引以为豪的精钢制品都无济于事。
“瞄准逆鳞。”昆说。他拿法杖戳了戳地上的洛雷——谢天谢地，在那样的绝命危机里哈驰还没把背上的洛雷扔出去作龙的甜点。
“我，伊什树还有夜组成法术组，负责把龙控制住，”他冷静安排道，“哈驰和雷克，让洛雷辅助你们，你们去吸引龙的注意力。你从哈驰的背上下来，洛雷，我知道你自己能走，要不然你就去龙肚子里睡个够吧。
“没有洛雷的拖累，傻瓜武士的速度应该是除了我和安德罗西最快的。虽然龙很迅速，但是你应该逃得掉。鳄鱼皮糙肉厚，就算被龙攻击上几下也能顶住。记得注意龙炎。安德罗西负责最后一击——不需要我教你怎么找龙的逆鳞吧？”
“小菜一碟。”公主殿下露出一个喋血的笑容。
“很好。我们先休整一晚再进攻，这段时间龙也不会走远。如果想前往更深处，把龙解决掉是必不可少的。”昆说。
伊什树掏出剩下的两块水栖马培根和面包——他们剩下的口粮都进了龙的胃里。感谢这些背包，不然现在被消化的就是地精的脊椎骨了。
“简单吃点东西，然后睡觉。”
10.
“怎么了，夜？”
精灵在他靠近时睁开了眼，轻声问道。夜蹑手蹑脚靠到昆旁边，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昆……我吵到你了吗？”
“完全没有，”他坐起身来，“你的睡袋呢？”
旁边雷克震天的鼾声盖过了两人的低语。夜说：“我分给伊什树跟哈驰了……他们两个人勉强能挤一个。伊什树来找我哭诉洛雷怎么也不肯收留他们——明明他的被子是最大的。”
“冯切卡尔家的毛病。”昆掀开自己的被子：“我这里也还能再睡一个人，来吧，夜。”
“这一层真的很暖和……是龙的缘故吗？”
夜从善如流挤进昆的被子里。他发间有水栖马油皂的清香。
“也许吧。毕竟那就是座移动的活火山。挤吗？”
“完全不挤。谢谢你，昆。”
“举手之劳。”
沉默。
“我能不能问昆一个问题？”
“当然。”
“……昆见过龙吗？”
“见过，”昆说，“不如说，我曾参加过屠龙。”
夜瞪大了眼睛。昆在他惊异的目光里若无其事继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一场家族内的试炼，他们搞来一条火龙，让我们杀死它。”
昆比了个难懂的手势：“当时我还没成年。但是真正的对手不是那条龙，而是其他参加试炼的家伙。在那场混战里我至少捅穿了五个人的肚子。比起可能从任何方向攻来的小刀跟长枪，龙可不算什么。”
“那昆你们当时又是怎么取胜的呢？”
“很简单，”昆解释，“我们互相残杀到合适的人数，然后采取了和今天一样的战略。一部分人去引开龙的注意力，另一部分人负责杀死它。龙其实是很单纯的杂食性捕食者，只要找到窍门并不难办。”
他停了停：“你在害怕吗，夜？”
“毕竟对面是龙啊。”第二十五夜坦然地承认了。
“之前蕾哈尔给我讲过关于龙的故事……说它们会抢走公主，把挑战者烧成焦炭，或者用削铁如泥的钢牙把他们嚼成肉泥。然后就会有勇者和他强大的伙伴齐心协力来把作恶多端的龙杀死。
“可我不是勇士，安德罗西也不需要勇士拯救……我只能看到龙的钢牙和坚硬的鳞片。要不是昆，我现在已经是龙胃里的一只肉团啦，”夜轻轻的说，“但是我们必须打倒龙，对吗？昆说过，要想绕开龙往下走是几乎不可能的。这条龙是设置在这里——”
“阻止探险者继续探索的关卡。你说的没错，夜。”昆说。
“我们一定得打倒龙不可，”夜说，“无论我有多害怕，我也会努力跑起来的。我——我相信大家，也相信昆你。如果昆说了没问题，那我们一定能打倒那头龙。”
相信。这个词在迷宫的昏暗里像一根暗刺，突如其然偷袭了昆·阿圭罗·阿格尼斯罪孽深重的灵魂。大概是因为跟龙缠斗时消耗了太多魔力，又也许他们的魔物菜谱终究是出了问题，总之贫血和颅内针扎的刺痛将昆厚重的防御敲出了裂缝。
你可没信任过任何人，你也不值得任何人信任。
恍惚中，母亲的手似乎还按在他肩上。她的手冷得像冰。昆掐了自己一把，他也冷得像冰。他熟悉这种湿冷，再灿烂的阳光也无能为力，像蛇一样纠缠不休，永远将他锁在那片被血亲的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哪怕他逃到海峡的另一侧，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意也不曾放过他。
“夜为什么信任我呢？”昆听见自己说。
男孩困惑地眨眨眼。那双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睛——昆感觉到母亲的手攥紧了他的肩膀。
“因为你可是昆啊！”第二十五夜用仿佛歌唱一样的语调说，“我当然信任你。”
我也信任他。昆意识到，我信任这个人类，尽管他身份扑朔迷离，尽管从他身上我无利可图。但我只是……信任他而已。信任不会将我毒死。
“昆教给了我好多东西，魔法、战斗技巧、还有关于秋天的知识……”夜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昆一起去看看金色的秋天。”
对了，就是这个。第二十五夜曾无话可说，但此时此刻，他深知自己做了再对不过的选择。那种适得其所的轻松感环抱着他，夜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容。
昆也笑了出来。
“好啊，”他说，“我非常乐意。为什么不呢。你说得对……我竟然从来没想过要看看金色的秋天。
“等攻略这座迷宫——等回到地面上，一起去看吧。”
11.
“龙——来了！”
第一个闯入他们视野的是雷克。在街道的另一头，只能看见模糊的黑点。伊什树竭力辨认出长枪手特点鲜明的体格，转头向昆大喊。
地精打了个响指，从半空中跳下来。在他身后，昆完成了魔法符文的最后一笔，蓝发的精灵快速布置道：
“伊什树，你去那边；夜，你到这里来——”
昆突然嗤笑：“借助迷宫的力量，用大型古代魔法来困住一条龙……这可真算是我做过最疯狂的事了。”
他用余光确认了夜和伊什树都已经就位。拗口晦涩的咒文从昆的齿间涌出，仿佛要把迷宫以他们三人为中心搅动。夜努力把自己固定在被指派的站位上：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力量正在拉扯他，像厨子对付发酵好的面团。
昆用杖尾重击地面。法阵扭动起来，风里隐约有龙的咆哮。夜注意到昆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明白自己和伊什树大概同样凄惨，他的鼻腔里一热，某种腥甜的液体染红了他的前襟。现在他明白了昆有关古代魔法的告诫。法阵似乎不是在保护他们，而是要抽干他们，直把施术者沉到无尽的深渊里去。
夜咬紧了牙。
雷克被强风卷开。洛雷再晚上两秒，估计雷克就会真正变成昆曾畅想的鳄鱼派。红龙对（外形上的）疑似远房亲戚也毫不客气。当然，也许这是因为它左眼球里插着的长枪正是雷克的杰作。昆设下的陷阱就在路的另一头，他们能感觉得到，毕竟整座迷宫都仿佛在向那倾斜。哈驰从雷克的左边窜出来——他在五分钟前被龙尾拍飞，幸好被洛雷的魔法接住，抄了近路才勉强赶上。
龙也注意到了他。庞然巨兽喉咙里滚动了一声不满的尖啸，它上下颌叩击，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哈驰厉声大吼：“是龙炎！注意躲避——！！”
他的尾音湮灭在龙炎喷发的轰响里。
“他们来了！”
昆率先看到了先锋和被钓住的龙。雷克和哈驰看上去除了一身焦黑并无大碍，洛雷趴在雷克的后背上，他视若珍宝的被子被烤焦了一角。他们正像放风筝一样，与红龙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这大概归功于洛雷的魔法，因为他们昨天见识过那条该死的龙有多么敏捷。
昆嘶哑着对夜和伊什树说：“等会听我指挥。”
夜点点头。
红龙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它打了个响鼻。洛雷甩出一记魔法弹，将龙的注意力从陷阱上面引开。然而一种将至的热浪在臆想中将夜淹没。现在龙离他们已经足够近，能把他们六个烤成一整份十二分熟烤肉套餐。夜尖叫起来。
“昆！”
昆没有辜负他的信任。精灵毫不犹豫下令：“就是现在！”
夜立即把含在嘴里的那个单词吐了出去。这是昆教给他和伊什树的法阵“启动语”，昆说过，是古精灵语里“固定”的意思。魔法的漩涡凝滞了一秒，随即以一种将所有一切都撕碎的凶狠席卷了他们。
迷宫在颤抖。倏然间，四周的街道开始坍塌，拧成一片砂石的巨浪，裹挟着朝红龙涌去。事到如今，自然不能指望红龙仍对局势视而不见（如果真的这样，想必他们会轻松很多）：它狂吼着将头转向了夜他们的方向。那双赤金的瞳仁直直瞪向他们，夜看到了他们三人金色的、扭曲的身影。自然而然的，被龙嚼碎吞进胃袋的未来砸进第二十五夜的脑子里，令他头晕目眩，胃酸从食管涌上来，夜尝到了呕吐的味道。
它发觉得太快了。夜悚然发现，魔法引起的地形改变还不足以把龙牢牢困住。红龙已被卷入魔法掀起的龙卷风，但砂石还只埋到它腰部，奋力挣脱并非妄想——而龙也确实这么做了。
夜迅速看向昆，等待他给出指示——然而他几乎被昆的样子吓到了：他看上去憔悴得要命，像个在一无所有的荒原上徘徊已久的苦行僧，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夜怀疑他压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个认知使他手脚冰凉，似乎比与龙对峙还令夜恐惧：一直以来，昆都如此值得依靠，他掌控一切、计划一切，确保每个人都在应在的位置、每件事都按照应定的发展进行。昆是永远的正确答案——但现在答案戛然而止，只留给他们一句“以下省略”。
第二十五夜咬住嘴唇。他的嘴里好像有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又也许还是鼻血的错。他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在砂石的风暴中，他只能看到身边几乎晕过去的伊什树和昆，以及马上要把他们拆吃入腹的红龙。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你必须采取行动。你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
然而从沙尘的巨幕中冲出了一个人。灿烂锋利的银色。安德罗西·吉黑德提前从藏身之处现身，她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把银色的利剑，劈向正要喷出龙炎的巨龙。夜只看到银光一闪，然后龙的怒号像重锤一样袭击了他。他勉强辨认出安德罗西瑰金的软甲和那柄银剑，吉黑德的公主借着剑的柔韧，把自己从龙的眼眶甩上背脊。
现在这头龙是个瞎子了。它像一匹被削去头颅的丧尸一般乱转，想方设法要把身上的小虫拍死或者烤焦。安德罗西没能直接刺中逆鳞——狂躁状态下的红龙比往常更警惕，而她不得不在合适的时机之前出手，不然她就只能拖着六具尸体返回地面；或者更甚，和同伴们一起变成龙的饱餐。
安德罗西奋力稳定住自己的身形，一边躲避着龙的翅翼和甩尾的骚扰，一边朝着夜他们的方向大喊：
“快！趁现在！！”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第二十五夜的大脑一片空白，魔力透支的心悸紧缠着他，要令他无法呼吸。只有我能做到，只要再加把劲，就像昆教我的那样——
“我也相信夜。”混沌中，精灵的鼓励再一次浮现在夜的脑海里。
第二十五夜深吸一口气。他有种被抽离的错觉，突然之间，第二十五夜似乎不再是第二十五夜了，而是别的什么占据了这具躯体。他张开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咒语。
“固定！”
迷宫在颤抖，第二十五夜也在颤抖。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迷宫的一部分，又好像迷宫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一部分。四周安静下来了，夜熟悉这种静谧，但他不熟悉此刻的自己。
“第二十五夜”再次清晰的吐出了一个单词，像一个咒语，又更像是一句命令。昆从未教给他这个，只是他的肌肉自然而然就调动起来，把这个词从胸腔的深处送到他的舌尖上。
“死！”
第五层，两条街道外的钟楼上，一道模糊的红色残影露出了笑容。
红龙停住了。它仿佛被固定成了一幅油画，而夜清楚这绝不会是昆布置的法阵的作用。作为吉黑德的公主，安德罗西绝无可能错过这几秒的良机——她怒喝一声，脚下发力，从龙的脊背上弹开。半空中，安德罗西扭转姿势，稍稍借力，再一次射向了红龙。
她没有失手。
12.
伊什树把地上的哈驰拉起来。他在半途被砂石击中昏了过去，万幸还留有能用来治疗伤者的魔力，让他们不至于拖着残肢瘫在红龙尸体上休息。拜这场大战所赐，第五层现在一片狼藉。昆在给自己灌下几支药剂后，看起来恢复了许多，正慢慢审视着龙的残骸。
夜向为自己施了恢复术的伊什树道完谢，走到昆的身边。精灵侧过头来，笑着对他说：
“我们做到了，夜。”
“是的，昆！”夜愉快地回答。他直觉自己刚刚经历的异变不该宣之于口，于是乐得保持沉默。昆也许会知道为什么，他想，但是该怎么说呢？昆，我好像不是我了？昆，我好像能命令刚刚那条龙？
夜差点因为第二个想法笑出来。怎么可能，他暗暗嘲笑自己，昨天它还打算把我拍成午餐呢。
于是夜认定这是又一个巧合，罕见，但并非绝无可能。安德罗西从龙背上跳下来，刚刚她在红龙的尸体上踱步，就好像在巡视自己的疆土。夜从她脸上观察到骄傲的快乐。
安德罗西对昆说：“现在开始把龙肢解？”昆点点头。她转向夜：“怎么样，你要一起来吗，夜？”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打扰的话。”夜答应了。昆拍拍他的肩，两人一起跟上安德罗西。最后整个小队都聚集在龙的腹部——因为昆指出这里相对柔软，更方便下刀。主刀人自然是公主殿下：毕竟那把秘银宝剑是她的所有物，而且她在刚刚的战斗中受损寥寥，精力充足。
红龙坚硬似铁的皮肤被银色利刃流畅划开，安德罗西在红龙肚皮上打开了能容一人通过的路口。昆向夜解释，这是为了方便对肉进行处理，对待龙这种超规格的食材可不能像寻常家畜一样开膛破肚。
安德罗西指挥雷克钻进去——因为龙血会弄脏她的盔甲——把龙的胃袋拖出来。在夜提出疑问之前，昆仿佛早有预感地开口说明。
“虽然能到达第五层的探险队不多，但是说不定在遇到我们前这家伙还有所收获，”精灵耸耸肩，“虽然我不提倡乐于助人，不过——”
“不过我说服了昆。”伊什树接上。他从两人后面冒出来，正拍打着袍子上的尘土。
“大家都是探险者，能帮还是帮一把吧。如果我被龙吞进了肚子，我也希望有人能来把我从龙胃里刨出来。”
昆叹气道：“好吧，看在赏金的份上。”
“有发现了！”
他们循着安德罗西的喊声回过头去。雷克和哈驰在胃袋里找到了一具骸骨，洛雷初步鉴定是个人类。尸体已经被消化了大半，大概是女性，隐约能辨认出亚麻色的头发和几块偏红的破布。
昆点点头，正待评估就凭这具残尸和他们的物资没有就地复活的可能，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悲号。
很难说这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昆惊愕的朝声音源头看去：第二十五夜的脸扭曲着，惊恐与悲伤混杂着满溢出来。男孩踉踉跄跄走过去——昆想拉住他，却无法伸出手，只能像是被下了咒一样直直杵在原地——他中途摔了一跤，在别人能冲上去搭把手之前又自己爬起来，挪向那具残骸。
“蕾哈尔……蕾哈尔……！！！”
那几乎不再是第二十五夜了——庞大的悲伤。男孩痛苦地缩在蕾哈尔的尸体旁边，疯狂拉扯着自己的短发，几乎要把头皮扯下。
“不……怎么会这样……这、这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夜！”昆大喊。
“这一定是个梦！”
“该死，夜！！”
昆咬咬牙，把自己从沼泽的泥泞中拽出来。他似乎在沼泽里看到很多熟悉的脸——齐赛亚、玛丽亚、姐姐、母亲、还有昆·阿圭罗·阿格尼斯自己——但仍挣脱了，因为夜不在那里，夜在前方。他冲到夜身边，犹豫数秒，最终抓住男孩的肩膀摇晃。
“夜！”
“……我要复活她。”男孩安静下来，木然抬头说。
那双金色的眼睛熄灭了。
“我要复活蕾哈尔。”
“夜，我们没有牲畜来提供足够的血肉——”
“这里就有，”第二十五夜抬手，昆看着他指向红龙留下的尸山，“用这些，我要把蕾哈尔复活。”
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好像刚刚痛不欲生到几乎融化的人绝不是他一样：“我在书上看到过。不需要麻烦大家……你们都去休息吧，我自己来，我一个人就够了。”
昆胆战心惊的看着夜起身。男孩低垂着头，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句气息全无、冰凉的尸骸。
“再稍微等一会，蕾哈尔，”昆听见他喃喃自语，“再稍微等一会，我马上就把你带回来。”
13.
“你应该阻止他。”安德罗西说。
他们正看着夜在描画法阵。他看上去恐怖极了，整个人都形同枯槁。昆无心与安德罗西争论，只是长久的看着夜的背影。
他借走了昆的法杖。
“怎么阻止他？”过了很久，昆才回应。
“他是为了那个女孩才探索迷宫的。告诉他这是黑魔法，不能用？别忘了刚刚为了打倒龙我们才做过什么。相信我们，把蕾哈尔带到复活所再复活？这个程度的尸骸，再经过移动，复活所也不会有多大把握，到时候复活失败，我们怎么向夜交代？”
“都是借口！”安德罗西咆哮。
“你可以去试试，”昆无情地说，“事到如今，你不会看不出来夜的特殊——安德罗西·吉黑德，如果你尝试阻止第二十五夜，我真的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连雷克都难得噤声。因为他们都明白，一如既往，昆是绝对正确的。
第二十五夜画完了法阵的最后一笔。昆对其他人说：“我们再靠近一点。”
“你想干什么，蓝色龟儿子？你说过不会阻止黑色龟儿子——”
“离近一点方便在必要时候提供帮助，”昆说，“这毕竟是古代魔法，你能确保夜一次成功吗？”
男孩开始吟唱。艰难晦涩的咒语仿佛化作实体，扑向阵中心的尸骸。红龙接触到法阵的部分融化了，向着阵眼流淌过去。
迷宫发出低吼，昆感受到脚底的地面微微震动，然而他无暇思考缘由——第二十五夜终于结束了咒文，正靠着法杖勉力支撑、摇摇欲坠。
昆喊道：“夜！”
他跑过去，扶住男孩——第二十五夜几乎要瘫倒在地，他脸色发青，微弱的问道：
“昆……我、我成功了吗……？”
不远处，那具曾经是尸骸的东西睁开眼睛，发出震天动地的呛咳声。昆帮助夜直起身子，看着伊什树用布被将苏醒过来的那个女孩——被称作“蕾哈尔”的——包裹起来。
她眨了眨被龙血糊住的眼睛，看向他们的方向。
“夜……？”
昆看着她。
“你成功了，夜。”他轻声说。
14.
“各位，这是蕾哈尔。蕾哈尔，这是我的朋友们。”
即便擦净了血污，这个被夜唤作“蕾哈尔”的女孩也很难称得上好看。昆隐蔽地打量着她亚麻色的辫子、略塌的鼻梁、浅黄色的眼珠，在夜介绍到自己时微微抬起下巴。
“昆·阿圭罗·阿格尼斯，”他介绍道，“精灵。术士兼职小队指挥。你好，蕾哈尔。”
蕾哈尔虚弱地笑了笑，握住他伸出的手。昆只坚持了两秒，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从她冰凉的掌心中抽出来。有茧，皮肤粗糙手指偏短，骨节突出，他暗暗评价，显然蕾哈尔不是安德罗西风味的大小姐，但很难从这点信息中判断出她的来历。蕾哈尔仍然谜团重重。
然而不知道是否是用了龙的血肉来复活的缘故，她身上有一种令他们戒备的异样感。当你被那双与夜全然不同的淡黄色眼睛盯着时，你总会想要别过头去、把视线错开。
“很高兴认识你，昆。”
“蕾哈尔，你累了吧？”夜一一介绍完小队成员，担心的看着她说，“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他抬起头：“对不起，蕾哈尔好像有点累了，我先带她去休息可以吗？”
“不需要吃点东西吗？”伊什树问道，“我们可以先烤点龙肉填填肚子，剩下的部分再慢慢处理。”
昆注意到蕾哈尔在伊什树说“烤龙肉”的时候抖了一下。
“先、先不用了，”她竭力露出礼貌、感激的微笑，“谢谢你们。”
“唔，她好像对魔兽不怎么感兴趣。”伊什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嘟囔道。
“这只新来的黄毛龟儿子可真是不识货！”雷克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噜。
昆挑挑眉，讽刺地看向安德罗西：“看来公主殿下有盟友了。”
后者抱起手臂：“哼……说实话，她给我一种简直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感觉。”
“不过不吃魔兽说明她至少是个正常人。”安德罗西补充道。
“正常人吗……”昆沉思，最终他耸耸肩，“谁知道呢。这可是抛下第二十五夜，跑进迷宫里来，又独自葬身于红龙腹中的家伙。而且，”他指出，“‘能接触到以前的夜’这件事本身就觉不正常了。”
“夜可是‘从未见过地上世界’的疑似迷宫之民啊，你觉得与他关系密切、情同手足的蕾哈尔会是个普通人吗？”
“我们该怎么做？”伊什树沉吟：“确实就像昆所说的，蕾哈尔背后也有不少秘密。我们从龙胃里就找到她一个人，她还没被完全消化，却没发现任何装备的残渣……要不然是她的小队成员抛弃了她，再要不然，”他低声补充道，“她就是一个人走到这里的。”
沉默。
“我们什么都不做。”昆宣布。
“蕾哈尔绝对有问题，夜说了她对迷宫异常执着，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先不要深究。夜希望能和蕾哈尔一起探索迷宫，那我们就带上她，”他环顾一圈，“相信以我们的实力，再多上一个累赘也不是问题。”
“当然了，如果她能派上用场更好。”
“我看了一眼，她的魔力很稀薄，种族看上去也就只是普通人类。”洛雷打了个哈欠，难得的加入讨论。
“既然洛雷都这么说了，”伊什树若有所思，“那也许蕾哈尔就只是个被同伴抛弃的可怜人类女孩而已……？”
“不管她是不是个正常女孩，夜为她做了担保，希望我们带上她。而夜是我们的朋友，”昆环顾四周，“好了，有人对这个决定有意见吗？”
众人零零散散发出“没有意见”的嘟囔。精灵满意的点点头。
“那就开始处理龙肉吧。”
15.
令人讶异的是，蕾哈尔比他们想象的更坚韧。在他们吃龙肉培根和香烤绵羊草时，她默默蹲在一旁就着凉水啃面包，表情自然，甚至不会向着美味佳肴多看几眼。夜费了相当大力气劝她一起享用，但每次都铩羽而归。昆不得不开导他“尊重他人选择的重要性”和“人各有所爱”，第二十五夜这才作罢。
他们在第五层休整了两天，为了让蕾哈尔习惯死而复生的感觉，也是为了术士组恢复魔力——得益于伊什树精湛的治愈魔法，战士们反倒精神百倍。在半兽人得到红龙死亡的消息、回到它们在第五层的营地之前，他们开始继续行进，避免跟半兽人不必要的冲突。
然而红龙死后，迷宫像是终于发现他们的存在一样，开始改变地形，试图将他们困住。他们迷路了一整天，又花了一天时间搜寻食材，费尽心思才找到楼梯，跋涉一日才走到尽头。
他们找到的那条楼梯通向一处开旷的洞穴。虽然在龙死后，迷宫就有逐渐变冷的趋势，但洞穴里是真正意义上的冰天雪地。他们把所有能找到的厚衣服都裹在身上，连安德罗西都无暇在意看起来是否优雅得体。昆施法延伸出一段冰梯，他们小心翼翼从洞口挪到地面，打量着洞穴最深处的那扇门。
蕾哈尔始终没能适应这具新的肉体：她没办法好好走路，只能靠别人来移动。按理说，这样的身体是绝无可能继续探索迷宫的——但她本人坚持，况且他们也不乏移动残障人士的经验（没错，就是在指洛雷，虽然他健康得要命）。第二十五夜帮助蕾哈尔从雷克的背上下来，小心翼翼扶住她，像在对待一个易碎品。
昆和伊什树花了半个小时查看那扇门。期间洛雷被揪起来两次发表意见，最终他们得出结论：毫无疑问这扇门是通向迷宫的更深处，甚至是迷宫之主的住所；但是上面魔法密布，还设置了精巧的古代结界，要想解开需要大量的人力、时间、金钱。
“总之，你们无能为力咯，”安德罗西摇摇头，“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向王汇报这次探索的发现，然后申请军队和术士队伍出动解决了。”
“或者更糟的结果，这里会被精灵横插一脚……嗯，从经验来看，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她横了昆一眼。
昆翻个白眼，告诫自己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伊什树安抚道：“也不一定完全没办法，我们先休息一下，等明天再作决定怎么样？”
没有异议。于是他们在石壁上随意找了个空岩洞安营扎寨，晚餐是龙肉培根三明治配南瓜汤，蕾哈尔仍坚持啃面包，不过多少乐意尝一下看似普通的南瓜汤。夜在晚餐时光不免有些喜形于色：他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说明蕾哈尔开始逐渐融入小队的生活。没人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连扮演坏蛋得心应手的昆都乖乖闭上嘴巴，于是晚餐在祥和的气氛中度过。饭后他们稍作清理，伊什树和昆躲到角落里继续他们“邪恶的小算盘（安德罗西语）”，而夜选择扶蕾哈尔去散散步。
他们在那扇繁复古朴的门扉前绕圈子。蕾哈尔说她对那扇门很感兴趣。那确实是扇漂亮的门，陪着蕾哈尔站在门前时，夜想道，但白天雷克、哈驰、安德罗西、甚至连昆都试验过了，无论是物理手段还是魔法招数都无法将这扇门开启。所以他只是抱着悠闲的心情，看着蕾哈尔热切的注视着那扇门。
“你知道这扇门后面有什么吗，夜？”她突然问道。
夜想了想。
“嗯……昆和伊什树说，这通往迷宫的最深处，对吧？”
“不只是这些，”女孩压低了声音，夜熟悉她这副表情，以前她和夜分享一些促狭的小秘密时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扇门后面有精灵留下来的宝藏。”
夜吃惊地看看那扇门。可门不会回答他——它仍站在不变的沉默里，门上的浮雕和篆刻俯视着他们。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蕾哈尔？连昆他们都不知道这个——”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夜，”蕾哈尔紧紧盯着他说，“这些外来人——小偷——他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都是外来者，蕾哈尔，”夜提醒她，“我们都是侵入迷宫的‘病菌’。”
蕾哈尔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她常常这样看他，像是越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又好像她的眼中确实只有夜的身影。
昆偶尔也会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夜感觉得到，但又冥冥中明白他们二人的目光全然不同。他犹豫是否该问清楚那目光的含义，但直觉自己不一定会喜欢她的答案，也清楚她并不会作出解答。
“不，不是的。”最终她这样说。
“至少你绝不是……”
夜没听到蕾哈尔低声的呢喃。他们立足的地面突然开始晃动，洞穴在低吼，两人狼狈的跌倒在地上。夜猛地抬头，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大门前——他，或者是她，整个人都裹在袍子里，面前有一本摊开的书浮在空中。
“迷宫设计书！！”
蕾哈尔尖叫起来。夜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什么书？刚刚蕾哈尔说的什么？她为什么这么激动？然后他回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第二十五夜大吼：“有敌袭！”
神秘人显然没有闲情逸致等待他们围攻。那本书无风自动，夜只看到书页乱翻，一阵狂风袭击了洞穴，把他和蕾哈尔分别甩飞到两边。夜狠狠撞上石壁，眼前一黑，在嘴里尝到了腥甜味。
“你是谁！”
夜模糊间听到一声暴喝。安德罗西第一个冲出来，从半空中坠下，用那把屠龙的银剑直取来者头颅。然而那本书又哗哗翻动，一堵冰墙拔地而起，差点将安德罗西剖成两半。吉黑德的公主勉强在空中后撤，轻巧地落回地上。
“那本书……难道是迷宫设计者？！”
昆终于赶到，神秘人瞥了他们一眼，用手在书上一抹：洞穴里的温度瞬间骤降，空中凝出数排冰锥，如暴风雨般疾射向他们。
神秘人又翻了一页书。夜听见了几句咒语。那扇门瞬间爆发出灼目的光芒，夜反射性闭了下眼睛，睁眼时骇然发现门上雕刻的藤蔓花草都活了过来，像鞭子一般将精灵抽开。神秘人继续念下去，两边的门柱上传来岩石开裂的轻声——安德罗西举剑格挡，并大声警告其他同伴：“是石像鬼！”
夜咬紧牙关。他的后背疼得仿佛被人从中劈成两半，眼前斑斓模糊，但他明白自己必须站起来去帮蕾哈尔。尽管哈驰、雷克、伊什树、甚至洛雷都加入了战局，他也看得出来局势仍然不利：他们对神秘人一无所知，这里却是对方的主场。爬起来时，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左手了，头疼欲裂，脚底步伐古怪：但夜还是想方设法向蕾哈尔跑去，他也许摔倒了几次，他并不清楚，他的脑壳里似乎只剩下一团浆糊，里面飘荡着唯一一个想法：我得去救蕾哈尔。
在复杂交错的战场上，他努力辨认出蕾哈尔倒下的身影：她距离神秘人和那扇大门更近，正无力的瘫倒着。
夜的心拧成一团。
昆从应对神秘人召唤来的魔兽中分神：他注意到夜正朝着神秘人跑去，但无暇阻止——他相信如果自己此刻松懈哪怕一秒，他们就会被迷宫的魔法拆碎到复活术都无济于事的地步。
于是他只能徒劳地大喊。
“夜！！太危险了，不要过去！！！”
第二十五夜是否因他的呼唤停滞脚步，这已经不得而知了。最终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迷宫设计者的狩猎范围——后者似乎等待这时机已久，面前的设计书疯狂翻动，乱舞的藤蔓再一次暴涨，将其他人都扫荡出去。昆眼睁睁看着蕾哈尔、神秘人、还有第二十五夜被藤蔓淹没，他几乎要昏过去，，嘶哑着吼道：
“夜！！！”
仿佛在被特殊力量指引着，第二十五夜终于到达了蕾哈尔身边。他双膝着地，伸出手，想把女孩扶起来，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安慰她：“没关系了，蕾哈尔，我们会没事的……我们要一起攻略这座迷宫，然后我们会一起去地面上，和昆、雷克他们一起——”
“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夜。”蕾哈尔说。
她刷地站起来。夜愣愣地仰视着她。
“蕾哈尔……？”
“永别了，夜。”她冷冷地说。
第二十五夜的大脑已经不足以处理这些信息了。他踉跄着站起来，正欲开口，却看见蕾哈尔念念有词着举起手掌。
他被一记爆炸击中。那应该很疼，可他只是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地面和碎石——那些疯长的藤蔓仿佛久等一般接住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进那扇门去。
第二十五夜不可抑制地大叫起来。
“蕾哈尔！！！”
女孩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夜从未见过她如此冰冷的眼神。
然后他陷入了黑暗。
16.
“你醒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并非问句，肯定的语气，是陌生人。第二十五夜缓缓睁开眼，他仿佛正身处梦中，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发问的人站着俯视他。她有一头与红龙鳞片如出一辙的红发。
“这是……哪里……？”
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第二十五夜蜷成一团，他茫然地睁着眼，眼眶酸涩，有种泪水已然干涸的错觉。
“你的归宿。”
红发人这样回答。
“我的归宿……不在这里。”
“你是迷宫之主，你的归宿当然在这里。”她半蹲下来，注视着第二十五夜。
“虽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但阿琳将一切都给了你，这座迷宫现在属于你了。”她说。
“你……是谁？阿琳又是谁……？”
“我是花莲，是你的向导，我会为你指明前行的路，”她回答，“阿琳是这座迷宫最初的设计者，她将黄金城沉入地下，变成迷宫，来为自己的家人创造从王的掌控中逃离的避世之所。”
“那我……又是谁？”
她笑着说：“你是将会实现我们愿望的神。”
“不……不……！”
她安静地看着第二十五夜挣扎着站起。
“我要……去找到蕾哈尔！”
“就算她要置你于死地？”花莲平静地问。
“我要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会留在这里……我要去地面上……！”
“为什么？地面上什么都没有，”红发的向导也站起身，“你是迷宫的主人，迷宫会实现你一切的愿望。为什么你还要回到那片被吉黑德统治的贫瘠土地上？”
“这里才是什么都没有。”第二十五夜直直看向她。他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静静燃烧着。
“我跟人约好了……要一起去地面上，一起去看看秋天，还要一起去享受美食。那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们作了约定。”
他想起昆蓝色的眼睛。在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第二十五夜想起了那双天空一般、温柔注视着他的蓝眼睛。
“他曾告诉我，秋天是和我的眼睛一样的颜色。”第二十五夜声音低下去，近乎呢喃。
“金色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