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在冷宫的第三年」开头写一篇小说?
《燕归来》
我在冷宫的第三年,冯婕妤生下皇长子,圣上龙颜大悦,下旨大赦天下。
魏国君主闻得喜讯,第一时间派遣使臣携重礼快马加鞭赶到云国祝贺。
虽然使臣抵达云国都城时皇长子的满月酒都已经摆完了,但云国皇帝看到使臣奉上一颗鸡蛋大小的稀世夜明珠时,依旧眉欢眼笑。
高兴之余,皇帝终于想起我这位被他打入冷宫的魏国公主兼云国魏才人。
于是,一道圣旨传来,我从冷宫又回到了韶华宫。
踏出冷宫的那一刻,赵美人在我身后哭得撕心裂肺,颇有当年我从魏国出发远嫁云国时我母后悲怆的架势。
赵美人是先帝的美人,已过不惑之年。
当年,她也是有过一段独得恩宠的风光日子。
恩宠最盛时,她一度晋升到了贵妃之位,但后来又被贬成昭仪,再被贬成美人,最终被打入冷宫。
四年前,当今圣上登基时,也曾大赦天下过一次。
那一次,冷宫中的所有妃嫔皆被送到了宫外颐养天年,但赵美人宁死也不愿意离开。
再然后,赵美人就疯了。
宫里的人都说赵美人对先帝一往情深,直到先帝驾崩前还盼着他念着昔日情谊来冷宫接她,后来得知先帝驾崩,更是悲伤过度以至于精神失常。
我不知道赵美人对先帝是不是一往情深,但赵美人确实是疯了,不过没完全疯,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就白天来我屋里坐上个半天,端着架子忆往昔富贵荣华,再打击嘲讽我一番。
坏的时候,她就半夜三更来我屋里鬼哭狼嚎、撒泼打滚,甚至还会随手抓起身边一切能拿起的东西攻击我。
刚到冷宫时,我曾庆幸偌大的冷宫内好歹有个赵美人,我也不至于太孤独。
后来,我就常常因为曾经的想法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
再后来,我就盼着云国皇帝能看在我好歹也是魏国公主的面子上放我出去,但倘若他真把魏国放在眼里也就不会把我关进冷宫了。
离开冷宫的希望渺茫,我又恶毒地盼望后宫中能有其他妃子被皇上厌恶,然后贬来冷宫代替我受赵美人的折磨。
但狗皇帝好像只厌恶我一人,登基以来,除了我再没有妃嫔被打入冷宫。
奉旨来接我的领头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麦公公,见赵美人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哭得肝胆俱裂,以为她是又发病了,赶紧吩咐门口把守的侍卫关门。
我知道赵美人没有发病,但此刻我无暇深究她这般痛哭的原因,因为狗皇帝正歪斜着身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顶步輦上冷冷地看着我。
不过,自打我入了狗皇帝的后宫,他就对我一直是那副死样子,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只是下旨放我出冷宫有麦公公前来就可以了,他怎么亲自跑过来了?
在我惊疑呆愣地片刻,狗皇帝的脸又黑了几分,冷哼一声,说道:“怎么,冷宫中呆了三年规矩全忘光了?见了朕连安都不请?”
我一下子回神,连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跪下问了安。
不过狗皇帝依然不悦,话中带刺道:“看你们这难分难舍生离死别的模样,该不是魏才人其实知道规矩,只是不愿意离开冷宫,所以故意惹朕不快,好让朕重新下旨送你进去跟故人团聚吧?”
赵美人哭着哭着开始发起疯来,此刻正在里边把厚重的朱漆大门捶得咚咚作响。
就这情况,你说送我进去跟她团聚?臣妾做不到啊!
我愈发恭敬地垂首答到:“臣妾不敢!”
回应我的又是一声冷哼,短短一个字饱含不屑与嫌弃。
狗皇帝大约是不愿再对我多说一句讥讽我以外的话,哼完之后居然连一句“平身”都不甩给我,直接命人抬着步輦掉头走了。
另一顶步輦停到了我面前,麦公公走到我身旁躬身说道:“才人,您请上轿吧!”
我偏头仰视他,乖巧地说:“皇上还没允许我起来呢!”
麦公公一时语塞。
前面狗皇帝头都不回,冷声道:“她愿意继续跪着就一直跪着好了!咱们走!”
能站着谁想跪着?但狗皇帝不明确表示让我起身,我不敢起来。
被贬入冷宫前,我曾好几次因“没有规矩”吃了苦头。
最严重的那次就是因为我行礼后擅自起身,虽然是狗皇帝自己要去看我屋里养的八哥,麦公公让我领路时他没出声,等我起身后他却突然变脸呵斥一句“朕让你起来了吗”。
然后,我就被罚跪在冰天雪地的殿外整整一天一夜。
那一次罚跪差点没要了我的小命儿,直到现在,每逢阴雨天气我的双膝还会痛呢!
但现在,我更怕他故意挑刺寻错重新把我送进冷宫。
再跟赵美人一起呆下去,我估计自己也会疯!
狗皇帝一行人逐渐走远,我跪在冷宫门外的甬道上听着赵美人声嘶力竭地哭喊声,想门幸好关上了,否则等她神志清醒探出脑袋看到我现在这副狼狈样指不定又要怎么嘲笑我呢。
转念一想,又觉得看到就看到了,反正我已经是云国后宫甚至可能是整个天下的笑话了。
毕竟有哪个公主联姻联成我这样的?没做成皇后或贵妃也就罢了,封个昭仪不到半年还被贬成了才人,入宫不到四年在冷宫就呆了三年!
想我魏绾绾作为魏国唯一的公主,在家时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偶尔犯了错,父皇母后都舍不得呵斥我一句,进了云国皇帝后宫每日小心翼翼倒成了任人拿捏的受气包。
自从嫁给狗皇帝,我一年内受的委屈比过去在魏国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多!
当然,冷宫三年更不用说,算上赵美人的折磨,我简直眼泪都能流干!
狗皇帝也没有真让我一直跪着,走到甬道尽头他又折返回来冷冷甩下一句:“莫非还要朕亲自请你上轿不成?”
虽然语气欠揍了点儿,但好歹是让我平身了。
论规矩,回去后我要先去韶华宫主殿给冯昭仪请安,然后才能回我住的小院燕来轩。
冯昭仪就是生下皇长子的冯婕妤,因替皇室绵延子嗣有功晋升为昭仪,如今也是韶华宫的一宫之主。
而我这个曾经的韶华宫主人,早就从主殿挪到了偏殿的角落。
我回忆了一下往日位居昭仪时的短暂时光,确定自己没有找过曾位于我之下的冯昭仪任何麻烦,不由稍稍安了心。
请安时,冯昭仪对我的态度十分淡漠,不过我也早就习惯了。
进冷宫前,以淑妃为首的几位妃嫔就跟着狗皇帝有样学样处处找我麻烦。剩下的几位包括冯昭仪在内的妃嫔虽没主动找茬,但也因畏惧淑妃对我不敢有什么亲近之意。
而代管凤印的曹贵妃一心想努力调理身子好生个皇子爬上后位,只要事情不是太过分,她压根没心思管这些。
我也并不是任人欺负的主,毕竟在魏国时向来只有我欺负别人,什么时候受过别人欺负。
但淑妃一伙儿与我硬碰硬讨不到好时,就会盯着我身旁的宫女太监找茬,再然后就拉狗皇帝下场。
起初,狗皇帝偏袒淑妃时,我也据理力争过,只是我刚回嘴几句,他就眉毛一挑,冷着脸威胁我:“魏国皇帝送你来云国到底是何居心!真是为了显示求和的诚意?还是专门派你来挑衅朕的?”
然后,阿秀就求我为了魏国忍气吞声。
阿秀自十一岁进宫就跟在我母后身边,不仅忠心耿耿,受母后影响还有一颗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
忍气吞声到最后,我还是被狗皇帝送进了冷宫。
侍卫带着我离开燕来轩时,自小伺候我的小喜哭得昏天暗地。但阿秀比起心疼不舍,看我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还在魏国时就经常看到母后用那种眼神看父皇。
如今重回燕来轩,小喜依旧抱着我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开口就是“公主瘦了,奴婢该死,没照顾好公主”,搞得我们好像真的三年没见一样。
其实,半个月前她还偷偷溜到冷宫门口趴着门缝看过我。
阿秀也还是老样子,我进屋后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她就将哭哭啼啼的小喜遣了出去,开口直奔正事,说狗皇帝近日将一位与夜明珠一道献来的魏国美人封为了贤妃,还赐了长青宫居住。
阿秀一直希望我能获得狗皇帝的欢心,最好是独得恩宠,然后迷惑狗皇帝助我魏国平定内乱和外敌。
但这后宫一众妃嫔中,狗皇帝偏偏最不待见我。
自我进冷宫后,魏国又接连献过多位美人给云国,不过狗皇帝一位都没纳进后宫,全赏给了一众臣子作妻妾。
现在魏国终于又有人成功打入云国后宫内部替我完成迷惑狗皇帝的任务,而且现在听来这位魏国来的贤妃也做的很好,这不是挺好的吗?
阿秀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不待我说话便又开口道:“主子可知道这贤妃是谁献来的?”
我说:“既然是代表魏国送的礼,那自然是我父皇派人献来的。”
阿秀摇摇头,眉头紧蹙道:“人确实是以皇上的名义送来的,但在这之前,贤妃却是柳承风为此次贺礼之事献给皇上的。据闻,贤妃名为柳依依,是柳承风的义女。”
柳承风是魏国太傅,早在其还未官至一品时,中书令吴雍就曾向父皇参奏过他结党营私怀有不臣之心,父皇非但不信还将吴雍官降三级。
如今魏国朝野遍布柳承风爪牙,其狼子野心愈发不加掩饰。若非有外祖父这位手握兵权且忠心耿耿的大将军与其对抗,我们魏家的江山只怕早已换了姓。
我知道阿秀是怕柳依依得宠后迷惑狗皇帝协助其义父发动政变,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先例。
我皇祖父在位时,虞国皇帝被其皇叔篡位后逃至魏国,这虞国皇帝大概也是对皇祖父“醉心歌舞、迷恋女色”的名声如雷贯耳,因此向他进献了一位善舞的绝色美人,以求魏国出兵助他夺回皇位。
美人在怀,皇祖父立马没了思考能力。美人再一撒娇,他立刻大手一挥命镇守魏虞边防的护国将军调出一部分兵力帮助虞国皇帝,完全不考虑魏国自身国情!
最后虞国皇帝还是被其皇叔擒拿,而魏国不仅损兵折将,还被虞国新帝记恨。
从那以后,虞国逮住机会就会发兵攻打魏国,搞得居住于边境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纷纷揭竿而起!到父皇继位时,西部起义的势力已颇为壮大,不得不专门调动大量兵力压制。
而我父皇不愧是皇祖父亲口对着满朝文武说“子诺类我”的人,不仅模样跟皇祖父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沉迷酒色、贪图享乐的昏庸也一并复刻下来。
父皇登基后,在昏庸这方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完全不管国内起义还没完全镇压下去,也不管虞国的问题还未解决,只因为云国皇帝的一句话就置气下令出兵攻打国力兵力远在魏国之上的云国,结局当然是被云国打得落花流水。
魏国内忧外患,父皇无计可施之下决定将我送给云国老皇帝以求止戈。只是想法刚萌芽,云国老皇帝突然驾崩了。
再接着,新帝祁安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也暂时接受了魏国停战的请求。
父皇高兴感动之余,觉得除了继续把我送出去之外实在无以为报。
当时我很想谏言:“本公主也不是长得一副倾国倾城绝世独立的模样,送我不如多送些奇珍异宝,一样显得诚意满满!”
但我不敢说。
作为魏国公主,我尽享荣华富贵子民朝拜,如今魏国需要我献身我却推三阻四,万一魏国真的亡了,我估摸着那些史官文人能把亡国之罪全推到我身上。
再者,父皇虽是个昏君,却也是个实诚的昏君,听了吏部尚书顾修的进谏,一心认为将我这个唯一的女儿送去更显诚意。
其实,父皇就算找个绝色美人替代我谁又知道呢,反正云国上下又不知道魏国公主长啥样。
一向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母后虽然伤心,却没有反对父皇的决定。挥手告别时,母后抱着我又痛哭了一场,然后在我耳边小声哽咽道:“去了云国也好,魏国大势已去,你父皇的天下眼看着要亡了。你去了云国说不定能寻一条生路!”
母后说这话时,我一直忍着不敢流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来到云国后宫的第二天就被封为了昭仪,云魏两国也正式签下和平共处的条约。
阿秀天真地以为这是我的功劳,从此擅自将魏国兴亡的大任全压在我身上,想尽办法教我求取狗皇帝欢心。
虽然我对国家大事一窍不通,但心里也很清楚狗皇帝愿意与魏国和平共处完全是出于云国自身利益做出的决定,跟我毫无关系。
毕竟不是每个国家的君王都跟我皇祖父与父皇那般昏庸,会因为个人私欲做一些有损江山社稷的决定。
但这些话我不能跟阿秀说,就像我不能告诉她云国不打我们了,西边还有个交恶的虞国,南边还有虎视眈眈的赵国,甚至魏国朝野上下觊觎皇位的又何止柳承风一人!
如母后说的那般,魏国大势已去,亡国是早晚的事。
如果阿秀知道魏国注定灭亡,而我们做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这傻丫头能在亡国之前就郁郁而终。
我劝慰阿秀说:“柳依依哪里有那个本事蛊惑得了君心呢,如今得宠也只是狗皇帝图一时新鲜罢了,这后宫妃嫔谁还没有盛宠几日的时候!”
阿秀瞟了我一眼,说:“您就没有啊!”
我反驳道:“以前没有,但以后会有的。有几个妃嫔进了冷宫三年还能出来的?你主子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阿秀又说:“当今圣上登基以来,这后宫除了您也没别人进冷宫啊!”
我看着阿秀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想这丫鬟大了,也不知还打不打得了?
但现在不是跟她计较的时候,毕竟我还得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然后去南宣殿谢恩,这可耽误不得!
狗皇帝原是要来韶华宫看望皇长子的,但走到半路临时有要事处理又折回了南宣殿。
临走时,麦公公偷偷压低声音提醒我说:“才人回去洗漱更衣后,千万别忘了来南宣殿谢恩。”
我也压低声音提醒他,刚才在路上我已经谢过恩了。
结果麦公公深深看了我一眼,丢下一句“不合规矩”就追着狗皇帝走了。
莫非我还得去南宣殿三跪九扣?
我还是听从麦公公的话去了南宣殿,除了燕来轩的人,整个皇宫就麦公公对我最和善,常常暗中提点我,听他的话大体是没错的。
到了南宣殿正厅外,守在门口的麦公公还未进去通报,里面就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
狗皇帝怒不可遏的声音也传了出来:“从宽处理?莫非你也想跟他一起造反不成!”
紧接着一道浑厚却略微颤抖的声音回话道:“臣不敢!”
大门被人从内拉开,一位身着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苍白着脸色从里面退了出来。
狗皇帝背对大门负手立于御案前,肩膀不停微微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他身后的地面上除了摔碎的茶杯,还有几本散落的奏折。
我心里暗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给麦公公使眼色,想趁着狗皇帝还没看见我溜之大吉。
但麦公公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躬了下去,根本看不到我急切的眼神。
那位大臣刚退出来,麦公公立马抬脚走进屋内禀报道:“皇上,魏……”
话未说完,一个青玉笔架伴随着一个恶狠狠的“滚”字从里面飞了出来。
笔架砸到门框上碎裂的瞬间,我顿时感到脸上一痛,但忍着没有出声。
狗皇帝扔笔架时已经转身,脸上余怒未消,看见我的刹那倒是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赶紧走进屋内恭恭敬敬跪下问安,不给他找茬拿我当出气筒的机会。
刚跪下,他就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扯起来,然后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向上抬了抬,看着我的脸皱眉道:“请王太医。”
我的脸被青玉笔架破裂的碎片划伤了,一道口子从左眼角下划到了鼻翼处,这还是我回燕来轩偷偷照镜子才看到的。
王太医来南宣殿前,阿秀一直红着眼眶不安地盯着我的脸,连平日里不是冷脸就是满脸嘲讽的狗皇帝都难得的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我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到毁容的地步,命阿秀取镜子过来,狗皇帝却不许,说道:“有什么好照的,长得本来就丑,就算留了疤也不影响什么。”
我听了更是惴惴不安,心说本公主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算得上是位清秀佳人啊,这小脸上留了疤能没影响吗?
好在王太医检查后,说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深,好好敷药护理留疤的可能性不大。
狗皇帝闻言冷哼一声,训斥道:“留疤也是自找的!才从冷宫出来,不好好在燕来轩反省,到处跑什么!”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去他娘的谢恩!
王太医上完药后,我立马起身告退。
但狗皇帝对我的告退请求恍若未闻,既不让我走也不让我重新坐下,屏退左右后,就让我像根柱子一样杵在他面前听他训了半个时辰的话。
大概意思就是让我不要瞎跑乱窜,不要惹事生非,最后禁足了我一个月。
上午才从冷宫出来,下午就被禁了足,这一天可真是大起大落!
身心疲惫地回到燕来轩时,院子里所有的镜子都被狗皇帝命人撤走了。
小喜看到我的脸又大哭了一场,其他人见我好好出去却负伤回来也都面面相觑。
我摆手让他们都出去,然后关上门从腰间的荷囊里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我幼时多病,母后命人打造了这面铜镜让我戴着以作辟邪之用。这么多年我一直随身携带,病确实少生了不少,但感觉麻烦却多了许多。
看到自己脸的瞬间,我直想把狗皇帝千刀万剐,然后觉得就算狗皇帝不禁我的足,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有勇气走出燕来轩的大门。
我从冷宫出来的第一天就被狗皇帝砸伤了脸的事很快传遍了后宫,以婉修仪为首的几位八卦小能手打着看望我的名义纷纷来燕来轩看笑话,但被门口的小太监拦住了。
众人本来很不高兴,一听到理由是“魏才人正在禁足期间,皇上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又都兴高采烈地走了。
不能出去,我就成日拉着小喜一起回忆在魏国时逍遥快活的日子,说着说着常常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最后终于惊觉这不就是之前在冷宫时每天的生活嘛。
只是在冷宫时主要是赵美人回忆她的过去,如今是我和小喜一起回忆我们的过去。
阿秀整天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一方面是担心我的脸留疤,另一方面是狗皇帝又去了贤妃那里两次,而这些天他总共就来了两次后宫。
阿秀每天除了去太医局请王太医为我换药外,其他的时间都花在打探长青宫的动静上,得回的消息不是“皇上今夜宿在长青宫了”就是“皇上又赏了贤妃多少宝贝”,再看看我的脸,更加郁郁寡欢。
禁足的最后一天,阿秀终于带回不同的消息————冷宫的赵美人把腿给摔断了。
我还在疑惑阿秀怎么会在百忙之中关心起赵美人,她就开口道:“今日一大早,贤妃为了赵美人亲自去太医局请了沈太医,还从自己宫里拨了两名宫女去冷宫照顾她。”
我更加疑惑:“赵美人的腿断了,应该禀明皇上或贵妃娘娘处理啊,何况贵妃下面还有个淑妃呢,怎么会是贤妃越俎代庖一大早又请太医又拨宫女的?”
阿秀一跺脚,急道:“主子还不明白么?柳承风那只老狐狸老奸巨猾工于心计,极擅收买人心,贤妃作为他的女儿能差得了吗?她这是在为自己树立与人为善的好形象呢!”
以僭越之罪的代价去树立一个还不知道是好还是傻的形象,贤妃难道脑子有病吗?
我对阿秀说:“如果贤妃真工于心计就万万做不出这样捡芝麻丢西瓜甚至可能丢脑袋的事,僭越之罪不是小事,一旦追责下来,别说形象,只怕她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一段时间也绝不踏出燕来轩的门槛,又让阿秀告诉其他人这段时间非必要不出门,更不许她再去探听长青宫的事。
既然预见了麻烦,咱们就得绕着它走!
阿秀幽幽说道:“您不会真以为皇上会问责贤妃吧?”
我在燕来轩闭门不出两个月,长青宫依然一片平和喜乐。
据说,贤妃为赵美人请太医和拨宫女都是狗皇帝授意的。
我依然一步都不踏出燕来轩,也依然不许阿秀打听长青宫的事。
但阿秀不打听,也总有其他宫里的有心人打听,消息人口相传还是会传来燕来轩。
狗皇帝去一次长青宫,阿秀的忧愁就增添一分。当然,狗皇帝去其他妃嫔那里,她也不见得多高兴。
好在朝堂公务繁忙,狗皇帝来后宫的日子并不多,否则阿秀能愁死!
这宫里因为贤妃忧愁的人不止阿秀一个,燕来轩前院的银杏一片金黄时,曹贵妃款步姗姗地走了进来。
自年初又生下一位公主后,曹贵妃除了偶尔去去南宣殿,就不怎么踏出宁康宫了。
几年未见,曹贵妃倒是消瘦了不少,人也憔悴了些,乍一看倒好似去冷宫呆了三年的人是她。
不过我也能理解,曹贵妃一心想生下皇长子爬上后位,但入宫四年却连生两位公主,如今冯昭仪抢先诞下皇长子,长青宫又多了个独得恩宠的贤妃,能不让人忧心么!
我请了座,又命阿秀看了茶。
曹贵妃不过抿了一口就将茶杯搁置一旁,然后细细地打量我的脸,好一会儿才带着笑意开口道:“好些时日不见,妹妹又标致了许多。那些嘴碎的人都说妹妹脸上的伤有多严重,可本宫这般瞅着倒是一点疤痕都没有,看来是已经大好,这样本宫也能放心了。”
其实我的脸上还是留了疤的,只是疤印很淡,涂抹些脂粉也就掩盖住了。
我谢过关心后,只说是王太医医术高明。
曹贵妃也并非真关心我的脸伤,寒暄几句,话题就被她引到了贤妃身上。
贤妃自住进长青宫后就极少出门走动,至今为止除了跟曹贵妃和冷宫的赵美人打过交道外,与其他妃嫔之间从未往来过。
而跟曹贵妃的那一次交道,也不过是贤妃这位新人按规矩去宁康宫给代管凤印的她问个安报个道罢了。
曹贵妃表示自己与贤妃的交情也不深,还劳烦她替自己操心赵美人的腿伤这等小事,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想要答谢一番,但自己手中只有些金银珠宝等俗物,而长青宫也不缺这些俗物。
我顿时心生警觉,想莫非她这意思是想从我手中拿些不俗之物么?
但转念一想,燕来轩如今别说不俗之物,就是俗物也没多少,又立马放下心来。
自我进冷宫后,阿秀她们为了方便给我送吃送喝送消息经常各方打点,因怕给少了遭到为难,于是一律按照以前我在魏国时打赏她们的手笔,出手极其阔绰,不过三年就把我从魏国带来的那些私己挥霍得差不多了。
人穷不怕被惦记,我安心地拍马屁道:“娘娘心意赤诚,不管送什么,想必贤妃娘娘都会高兴的。”
曹贵妃笑了笑,没说话,而是端起茶杯开始品茶。品了两口,突然问道:“妹妹是魏国公主,贤妃又是魏国重臣之女,妹妹与贤妃可是旧识?”
兴许别国的公主无聊时喜欢请些大臣之女喝喝茶聊聊闲话,再交个朋友,但我无聊时通常是带着小喜女扮男装溜出宫玩。
若今日嫁来的是重臣之子,特别是那些纨绔子弟,或许我还认识,重臣之女除了外祖父家的表姐妹,我真一个都不认识。
我回话道:“臣妾耳闻贤妃娘娘是柳太傅之女,柳府在魏国都城是出了名的家教严明,其府上千金向来不迈出深闺一步,因此没有机会结交。”
曹贵妃一脸惋惜的模样,叹气道:“本宫本想兴许妹妹与贤妃认识,想着向你打听打听她的喜好呢!看来,本宫想投其所好表示一下谢意竟也不容易!”
我刚准备开口说一句“臣妾不能替娘娘解忧,还望娘娘恕罪”,曹贵妃突然拉起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浅笑温言道:“妹妹可愿意帮本宫答谢一下贤妃?”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疑惑间猛然想起燕来轩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当年来云国时,我随车带了三坛金风玉露,如今还剩两坛。
金风玉露是魏国都城内著名酒作坊秋香坊以独家配方酿造的桂花酒,因所用桂花只从秋香坊院内的那株千年桂花树上采摘,因此产量极少,每年仅酿造三坛。
而这般珍稀的金风玉露平日都是被秋香坊装入白玉瓷酒壶里售卖,一壶千金,依旧在魏国王公贵族中供不应求。
我警惕地看着曹贵妃,心想本公主自己平日里都抠抠索索舍不得多喝,这才余下两坛。你要是敢狮子大开口,本公主就敢跟你翻脸。
但曹贵妃要的不是我的酒,而是我的人。
她嫣然一笑,说道:“贤妃初来乍到,又极少出宫走动,想必对这后宫还有许多不熟悉之处。这人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容易生出思乡之情。妹妹与贤妃同是魏国人,又先于贤妃几年进来,若是能常常去长青宫陪她说说话,解解她的思乡之苦,也算是替本宫答谢她了。”
我看着笑意盈盈的曹贵妃,心说你不是早耳闻过魏国柳太傅觊觎皇位的狼子野心吗?现在我都跟你明说了贤妃是柳太傅的女儿,还让我这位魏国公主去解她的乡愁,确定她不会因怀疑我有所企图而愁上加愁么?
见我未立即应承,她又拍了拍我的手,从容不迫道:“前几日淑妃来宁康宫小坐了一会儿,闲聊间才知她对其兄长的事至今未曾释怀,以前是本宫疏忽,未曾察觉她对妹妹多有为难。但如今既知晓了,就绝不会任由她无故欺负妹妹!”
云魏两国交战时,魏国将士死伤惨重,但云国也并不是全身而退,淑妃一母同胞的兄长上官轶就命丧于我舅舅刀下。
一直到两国止戈,大将军府都未能在战场上为上官轶报仇雪恨。
后来,我进了云国后宫,淑妃便把这笔账算到了我头上,处处与我为难。
在狗皇帝的偏袒下,燕来轩上下一众人都在她手里吃过不少苦头。小喜的右手如今连碗水都端不起来,也全是拜她所赐。
但是,淑妃可不是对曹贵妃的话言听计从的人。
淑妃容貌艳冠后宫,母家又是屡立战功的大将军府,入宫四年来一直受到狗皇帝另眼相待。
这样的人本该被曹贵妃视为劲敌,但淑妃的兴趣只有永葆盛世美颜和要我的命,据说她承宠四年未有所出就是不想因为生孩子毁了身形而一直偷偷喝避子汤的缘故。
淑妃母家强大又得宠,却对后位没有多少野心,曹贵妃一直想拉拢她,但其性子高傲,一向没把曹贵妃这位礼部尚书之女放在眼里,如今又哪里能听曹贵妃的话不与我为难?
现在一言不合就扯出淑妃做什么?
我暗中思忖了一下,想自己本来也有会会贤妃的念头,于是站起来行礼到:“臣妾多谢娘娘!”
曹贵妃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几句后便起身打道回府,临走时饱含深意地对我笑道:“本宫听闻皇上亲自去了冷宫门口接妹妹,可见皇上对妹妹还是有心的。如今一时的失意不算什么,妹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拿我哄阿秀的话哄我?
我暗自冷笑一声,心说你怎么能说我是一时失意呢?自打来了你们云国,我什么时候得意过?而且你怎么不说我还是狗皇帝亲自开口送进冷宫的呢?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曹贵妃走后,阿秀和小喜立刻围了过来,皆是一脸严肃地表示“此事不简单”。
我问:“你们说的是哪件事不简单?是曹贵妃要我去找贤妃这事?还是淑妃主动去宁康宫小坐这事?”
她们表示都不简单。
小喜神情肃穆道:“公主还不明白吗?后位之争开始了!您以前就知道吃喝玩乐斗鸡走狗,哪里懂什么宫斗!咱们可千万不能趟这浑水!”
阿秀不赞同地横了她一眼,说道:“贤妃得势对咱们总是个威胁,假以时日,万一她再生下一位皇子,登上后位,就更难对付!如今既然曹贵妃也忌惮贤妃,咱们正好可以借她的手压下贤妃的势头。”
我问她:“你真觉得以咱们三个的智慧能做到借贵妃的手压贤妃的势头,而不是反被贵妃借刀杀人?”
阿秀哑然。
贤妃独得恩宠,曹贵妃忌惮她也是情理之中。
曹贵妃虽不是皇后,但入宫以来一直代管凤印,位同皇后。做了这么久的后宫之首,她哪里能容忍自己有一天屈居他人之下?
赵美人一事不管是贤妃僭越还是狗皇帝授意她处理,都会是曹贵妃心中的一根刺。
狗皇帝一直要后宫嫔妃安守本分,但贤妃若安守本分就不会僭越处理赵美人一事,若赵美人一事是狗皇帝私下授意,那说明狗皇帝不要贤妃安守本分,只怕曹贵妃更加坐立难安。
我对祁安虽一直是一句又一句的狗皇帝地骂,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位勤政爱民、克己奉公的好皇帝。
不像我父皇,后宫佳丽纳了一位又一位,整日沉迷美色。祁安的妃嫔实际并不多,平日里他来后宫的日子也很少,偶尔来了也会恰当的雨露均沾,绝不会因为私心就独宠某一位妃嫔。
即便那么不待见我,他也会看在云魏两国止戈不易的份上偶尔来我这里坐坐,他的原话是“你好歹也是魏国诚心求和送来的,朕也不能拂了魏国皇帝的面子对你过于冷淡”,虽然后来他突然又不卖我父皇的面子将我送进冷宫了。
这样的祁安,竟一反常态连续多日宿在一位为庆祝皇长子出生而献来的美人那里,更别说还直接封她做了贤妃。
要知道这后宫妃嫔,除了曹贵妃和淑妃,其他人谁不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冯雨烟进宫两年半才因父亲治水有功从美人升为婕妤,后生下皇长子才爬上昭仪之位。
我堂堂魏国公主,身负云魏两国之间和平大使的形象,进宫时也才封了个昭仪。
别说曹贵妃这种对后位威胁风声鹤唳的人,就是那般不可一世的淑妃,若不是也对贤妃有所忌惮,又怎么会主动去宁康宫小坐?
可是曹贵妃忌惮贤妃,为什么要我这个与贤妃关系对立的人去长青宫走动呢?即便她想打探什么完全可以自己去长青宫,甚至直接把贤妃召去宁康宫旁敲侧击啊?我去了长青宫,贤妃只会觉得我有所图谋然后对我多加防范吧?
我们三个埋头分析了半天,最后阿秀和小喜得出结论:曹贵妃想除掉贤妃,而淑妃想除掉我,两人可能已经达成共识要利用我借刀杀人再卸磨杀驴。把我这个因柳家的觊觎江山岌岌可危的魏家人送进长青宫,可能不用等到她们吩咐,我就会自己对贤妃下手。即便我不动手,其他人暗中动手后也很容易把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毕竟我若听从贵妃的吩咐常去长青宫走动的话,就是明面上唯一一个“师出有名”且有机会下手的人。
分析完毕,她们二人面面相觑。
我干咳一声,说我也不是替贵妃说话,但你们会不会把她想得太歹毒了一些?冯昭仪当初怀有身孕时也被贵妃忌惮,不还是顺利诞下皇长子?现在她和皇长子依旧安然地在隔壁乐呵呵地享受天伦之乐,凭什么现在就说曹贵妃因忌惮贤妃就要除掉她,甚至还要卸磨杀驴除掉我?
小喜瞥了我一眼,说:“人都是会变的,就像公主以前那般桀骜不驯、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人现在还不是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软壳鸡蛋?”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一直不立皇后,后位悬空之下,其他妃嫔稍微多得些恩宠,贵妃娘娘就坐立难安,现在都亲自上门威胁人了!咱们若是也对后位有什么想法被卷入其中也就算了,关键是咱们完全没想法啊!”
阿秀瞟了眼小喜,幽幽开口道:“谁说咱们没想法!”
我本来是想撸起袖子教训一下小喜的,听到阿秀的话不由一愣。
阿秀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如炬:“主子若是博取皇上恩宠,登上后位,咱们不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吗?”
我被阿秀的雄心壮志震撼得目瞪口呆,只是听这口气,好像皇后之位是我去南宣殿跟狗皇帝撒个娇再步行到敏秀宫就能坐上似的!
阿秀啊,你可真敢想!
但阿秀不仅敢想,还敢说,语气决绝道:“贵妃娘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淑妃有一副沉鱼落雁的好相貌,冯昭仪女红一绝,沈美人不仅舞姿动人还善解人意,贤妃进宫才多久就懂得利用赵美人的腿树立一副与人为善的好形象……一众妃嫔细数起来各有长处,只有主子什么也不会!这张脸本来就比不过别人,现在还留了疤,如今用美色迷惑皇上是行不通了!主子,咱们必须另辟蹊径!”
我:“……”
阿秀接着说:“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现在开始学肯定来不及。依奴婢之见,您就学做菜!咱们来云国时不是带了三坛金风玉露吗?眼下正是野鸭肥美的时节,奴婢教您做桂花八宝鸭,等下月初八皇上生辰时,您就亲自下厨做这道菜呈给皇上,皇上吃了肯定高兴!”
我不确定地问她:“下个月大家都弹琴跳舞吟诗作画的当口,我独自撸起袖子站在大殿中央架口锅去焖道八宝鸭,你确定狗皇帝会高兴?”
毕竟狗皇帝生辰那天按例是要举行宫宴的,届时不仅后宫嫔妃,文武大臣们也会携妻眷出席,没有狗皇帝的允许中途我根本不能离席。若是提前把菜做了,等流程走到上菜那一环,估计鸭子都已经投胎转世了。
阿秀闻言愣了一瞬,想来也一时忘了宫宴流程繁缛。不过只是一瞬她就眼睛一亮,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好计策。
我抢在她之前开口称赞说:“桂花八宝鸭是个好主意,明天你就做一道,然后咱们去长青宫。”
“长青宫?”阿秀一怔,“咱们不是应该去南宣殿吗?”
小喜也急道:“公主,既然咱们都知道贵妃她们用心险恶,还去长青宫干嘛?不如听阿秀姐姐的,博得皇上欢心,让皇上护着咱们!”
我装作考虑的样子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后一脸认真地问他们:“不如,我去博取淑妃的欢心,让她护着咱们怎么样?”
闻言,她们都一脸看疯子的表情看着我。
我接着说:“对本公主而言,皇上的欢心就跟淑妃的欢心一样难以博取!而且,我们并不知道贵妃的心思,那些不过是你们的猜测。就算她们真有什么阴谋,那现在这宫中除了皇上以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联手挖坑请我跳,我能不跳吗?”
小喜担忧道:“万一您去了长青宫,贵妃暗中有什么动作怎么办?咱们都自身难保了,难道还得去保护贤妃吗?”
阿秀对贤妃的厌恶已经等同于对柳承风,一听我们不仅不害她还得保护她,立马面露不悦。
我深深叹了口气,实在疑惑她们到底是太瞧不起狗皇帝还是太瞧得起自己?
连总是深居宁康宫的曹贵妃都对后宫中的一切动作了如指掌,狗皇帝会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她们对贤妃动手?
退一步说,如果贵妃她们都能避开狗皇帝的耳目对贤妃下手,阿秀和小喜到底是凭什么有那个自信觉得咱们能护得了她?
曹贵妃能够知道狗皇帝去了冷宫,狗皇帝也一定会知道她来了燕来轩。她刚来燕来轩,我后脚就去长青宫,然后贤妃就出事的话,我虽有最大的嫌疑,但贵妃也会被怀疑是幕后主谋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曹贵妃也没说要对贤妃怎么样啊,一切都是你们的猜测!
我看着阿秀和小喜叹了口气,心说咱们这智商争口饭吃都难,你们还要我去争宠?
让她们退下前,我长话短说总结道:“贤妃自有皇上保护,哪里需要我们担心!咱们保护好自己就行!明日去了长青宫再说!”
我不关心最后谁会成为皇后,也不在意谁得了狗皇帝的恩宠。只是,柳依依的身份对于我来说始终有些特殊。
我虽不相信狗皇帝会因为一个女人影响朝堂决策,但他在朝堂上的重大决策却能影响后宫妃嫔的荣宠。
如果贤妃身上这一反常态的恩宠只是因为狗皇帝喜欢她,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只怕这盛宠背后还有什么牵扯到魏国的阴谋。
狗皇帝一向城府深藏,不露形色,别说从他那里试探不出什么,只怕我还没开口旁敲侧击,就被他看穿了心思。
当然,贤妃那里我也没有自信一定就能打探到什么。
我长叹一声,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早知道以前多读读书增长增长智慧就好了!再不济,跟父皇的一众妃嫔多打打交道学学嫔妃之间的和平相处之道也行啊!吃了那么多苦头跟着师父学的一身功夫,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走到门口的阿秀闻言立刻转身,对着我痛心疾首道:“早些年奴婢就劝过皇后娘娘,不要让您跟着那周娘子学什么功夫,公主是千金之躯,成天舞刀弄剑成什么样子。可娘娘偏不听,说您身子弱,学些拳脚功夫可以强身健体。后来倒好,您学了些功夫在身上就隔三岔五地溜出宫去胡闹。再后来,您都敢离宫出走了!”
小喜站在阿秀身后幽幽开口接话道:“其实公主不必觉得可惜,反正您这一身三脚猫功夫在其他地方也一样没有用武之地。”
我:“……”
这丫鬟大了,到底打不打得呢?
阿秀还欲再开口,我赶紧拿出主子的威严制止她,说往事不必再提,现在重要的是桂花八宝鸭。
桂花八宝鸭是阿秀的拿手菜之一,不仅制作工序繁琐,用料也相当讲究。且不说其他的,单是作为调料之一的桂花酒就非秋香坊的金风玉露不可,再佐以阿秀的独家配方,连吃遍山珍海味的父皇也曾交口称赞。
眼下正是深秋野鸭肥美时,宫内进贡的野鸭必有不少,金风玉露还剩有两坛,阿秀又在身边,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吃家乡宫廷菜桂花八宝鸭的时候!
从冷宫出来已将近三个月,期间我一直未与贤妃有什么往来,如今突然登门拜访总得有个理由才不显得突兀。
阿秀对为贤妃做菜一事非常抗拒,但迫于我的命令又不得不做。
看着她走向厨房时脸上那不情不愿的表情,我都怀疑她会不会偷偷朝菜里吐口水。
当然,我是希望她吐了口水的,不为别的,只因这道菜最终吃到了狗皇帝嘴里。
谁能料到我和小喜才跨出燕来轩的门槛,就碰到了麦公公呢!
麦公公笑眯眯地说:“才人,皇上召您去南宣殿觐见!”说完看了一眼小喜提着的食盒,又开口道:“才人跟皇上之间真是心有灵犀!皇上正在南宣殿想着才人,才人就已经在燕来轩给皇上做好吃食了。”
我闻言一愣,看了眼一脸感慨的麦公公,又扫了一眼小喜手中那个我特意为贤妃选定的象牙镂雕食盒,心说燕来轩外那么多人,公公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食盒一定是送去南宣殿的呢?而且,我刚准备开口让小喜先把食盒送给贤妃,自己稍后再去长青宫拜访。你这么一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合适?
我又瞥了眼麦公公,正好对上他看向我的眼睛。
我还未开口,他就在这瞬间的对视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再次开口道:“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才人的一片真心皇上总会明白的。”
我:“……”
麦公公又说:“小喜姑娘,这食盒还是我来提吧。”
小喜:“……”
去南宣殿的路上,小喜真诚地在我耳旁悄声问道:“公主,麦公公到底是怎么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的?”
我说也许是皇上看中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然后告诫她以后千万不能再把麦公公的话当作金玉良言,像他这种看人眼色和揣摩心思的能力,说不准哪天就把咱们带坑里去了。
小喜神情肃然地点点头。
走到南宣殿正厅门外,麦公公又把食盒还给了小喜。
我们站在门口,听着麦公公进去禀报道:“皇上,魏才人到了,还特意为您做了桂花八宝鸭带来呢!”
进屋时,狗皇帝手里的那本奏折正好批阅完,抬头扫了眼小喜手中的食盒就吩咐麦公公摆桌。
食盒看着不小,其实里面就一道桂花八宝鸭和一道玉簪羊肚丝,外加一壶金风玉露。
昨夜,我说要送一壶金风玉露给贤妃时,阿秀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我劝她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现在,我竭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
虽然麦公公布了两副碗筷,但狗皇帝压根没打算赐予我与他同桌用膳的荣幸,独自坐到了桌旁。
我心里冷哼一声,想本公主还不愿意跟你一起吃呢,谁知道阿秀有没有朝菜里吐口水?然后又想,阿秀啊,你可千万不要让主子我失望,一定要怀着对柳承风的厌恶往菜里多加点“料”才行。
麦公公用银针试完毒,又另外取筷试了菜后就退到了一旁。
狗皇帝却并不动筷,而是斜睨我一眼,朝桌上的酒菜努了努下巴。
我立刻心领神会,赶紧提起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又夹了一块鸭肉送到他碗里,谄媚道:“这道桂花八宝鸭是阿秀的拿手菜,也就这个时节才能凑齐食材做上几次。臣妾特意让她为皇上做的,您多吃一点!”
说完,再给他夹了一筷玉簪羊肚丝。
狗皇帝嘴上虽对两道菜赞不绝口,却都只浅尝几口便停筷不吃了。金风玉露更是一杯都没喝,说一会儿还要批阅奏折,不宜饮酒。
放下筷子,狗皇帝扫了我一眼,突然说道:“说吧,有什么事求朕?”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心说你何出此言啊?不是该你说召我来此有什么事吗?
狗皇帝觑着我,嗤笑一声道:“装模作样给谁看?若是无事相求,你会突然为朕准备这些?”
我在心里腹诽了麦公公一千次,说你看看这事闹的?酒菜被你拦截来给狗皇帝吃了,话我也顺着你的意思说了,结果他却怀疑我另有所图!
“有话就赶紧说!趁朕现在心情还不错,说不准能答应你。”
额?我精神立马为之一振,心想这可是个提要求的好机会。可思索半天,我发现自己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既能求他答应又不惹怒他的事情。
狗皇帝那笃定我另有所图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我脱口道:“皇上可否将之前从燕来轩收走的那些镜子还给臣妾?”
他闻言一愣,瞥了眼麦公公。
麦公公立刻回话道:“皇上当时命奴才收走镜子时没说什么时候还回去,都怪奴才糊涂,竟也忘了请示皇上。”
“就这?”狗皇帝盯着我,显然不信我费力讨好他只为了要几面铜镜。
我暗叹一口气,心说本来我啥也不要,你非不信。既然如此,我只好随口提个要求,结果提了你也不信。这不信那不信,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图谋?
我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真诚一些,看着他点点头,回话道:“燕来轩的铜镜是皇上亲自下令收走的,没有皇上的允许,没人敢给燕来轩另外发放铜镜。但宫人们每日须得整理着装仪容,没个镜子总是不方便。而且,小喜故去的姐姐留给她的一面菱花铜镜也被麦公公一并收走了,那面铜镜虽不贵重,但总是她姐姐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狗皇帝瞟了眼小喜,又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半晌才开口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要说?”
我想了想,发现确实有句话想说,于是开口道:“不知皇上召臣妾来有何吩咐?”
闻言,狗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将我训话了半个时辰。
我听着那些老生常谈的指谪和警告,心说你不是日理万机没时间么?特意召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离开南宣殿时,麦公公一直将我们送到了大门口。我对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公公,今日从燕来轩提来的那壶金风玉露在魏国是千金难求,而做一道桂花八宝鸭也须得破费整整一壶金风玉露。”
闻言,麦公公脸上又露出那副“我全明白”的神色,说道:“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我狐疑地看着他,心说你真明白我提着价值两千金的美食给狗皇帝吃了,却还被他训话的心情?你真知道以后不能再那般自信不疑地瞎猜别人的心思?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一些,正欲再开口,麦公公却突然向右小跨一步朝我身后跪下行礼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猛然转身,只见十步开外,一位身着藕荷色华服的女子带着一众宫人笑意盈盈地走来,嘴角处的梨涡若隐若现。
再走进几步,贤妃脸上的笑意变成了诧异。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应该也是诧异的。
这位贤妃,我居然认识!而且,她显然也认出了我!
回到燕来轩,小喜关上门就问我她这位罗家长女什么时候多了位故去的姐姐?
我对她说即便她多了位成仙的姐姐也不重要,因为现在,有一位本该早已故去的人竟安然无恙地出现了!
小喜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问她:“你还记得本公主曾告诉你自己失手杀过一个人的事吗?”
她点点头,脸上却依旧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说:“那个人就是贤妃。”
小喜一愣,显然不相信大白天遇到了鬼,而且这位鬼还是皇上的妃子,说道:“那个人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吗?人死不能复生,想必贤妃只是恰巧与她相貌相似罢了。”
我问她:“这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吗?相似到连浅笑时嘴角边的梨涡都一样?”
“这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我来到云国后宫的第一天,狗皇帝也说过这样的话。
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是阿秀。
阿秀估计已经知道自己费心费力做的菜最终去到了南宣殿,一进门就喜笑颜开地问我酒菜合不合狗皇帝的口味,说着又懊悔没再多做一道拿手的鸳鸯糕给他当饭后甜点。
听到小喜说狗皇帝对那两道菜都赞不绝口后,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趁此时节多做几次桂花八宝鸭给狗皇帝送去?
阿秀之所以这般模样,是因为自我来到云国后,一次也未让她给我做过这道菜,不是我不喜欢,而是金风玉露太过珍贵,拿来做菜实在过于奢侈。
我对她说,就算她想送一坛金风玉露给狗皇帝我也没意见,现在我们先来谈谈柳承风到底是什么时候收柳依依作义女的。
可阿秀也不知道,当时来云国送礼的官员只依母后之意将柳依依的身份转告给她,其他的未曾提及。
阿秀见我神色凝重,也将做菜取悦狗皇帝之事暂时搁置不提,担忧地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喜得到我的示意,将我曾经失手杀人和今日碰见贤妃并觉得她似乎就是我当初所杀之人的事告诉了阿秀。
阿秀被我亲手杀过人的事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也觉得贤妃只是与那人长得相似,让我不用过多忧虑。
我说:“不管贤妃是死而复生,还是现在就是鬼,或者只是与那人长得相似,都不能不让人担忧!你们可知道那位被我错手杀了的少女是谁?”
小喜道:“奴婢记得公主曾说她是一位名叫雪儿的富家小姐。”
我点点头:“她是叫雪儿,至少那时皇上是那么唤她的。而且,她还是皇上的意中人。”
“皇上?!”两人一同惊呼出声。
阿秀抖着嗓子问我:“哪……哪位皇上?”
我说:“祁安。”
她们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阿秀一时无法接受我杀了云国皇帝的心上人这一荒唐的事实,不死心地问道:“主子那时遇到的会不会只是一对分别长得像皇上和贤妃的普通男女?大千世界,出现几位容貌相似的人也不足为奇。”
小喜连忙点头赞同,接话道:“五年前云魏两国还未停战,皇上没事儿带着他的意中人来咱们魏国干什么?找死呀?”
我叹了口气,说:“贤妃今日在南宣殿门外看到我时脸上那诧异的神情与当初皇上在韶华宫看到我的刹那别无二致,皇上那时对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惊讶的【是你】。而且,谁告诉你们我是在魏国杀的人?”
话才落音,她们连唇色也变得惨白,乍一看简直比鬼还像鬼。我想即便贤妃真是怨鬼,见到她们此刻的模样恐怕也得退避三舍。
阿秀一直想的是跟贤妃这个人斗个你死我活,暂时还没做好跟鬼斗的准备,更不能接受贤妃居然是狗皇帝的心上人,哆哆嗦嗦地问了我好几遍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喜只知道我曾失手杀过人,但并不清楚是在哪里杀的,更不清楚前因后果,此时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我思忖再三,觉得有些事如今还是让阿秀和小喜知道为好,于是让她们都坐下,压低声音将自己当初离宫的前因后果全说了出来。
大约五年前,我师父周娘子留下一封书信便不告而别。同一天,吏部尚书顾修的小儿子兼京城第一美少年顾时秋也留书离家出走了。
周娘子不仅是我的师父,还是顾大人的续弦,顾时秋的后娘。
师父与顾时秋不知道是商量好的,还是真巧合,不仅在同一天离开顾府,连离开的方式也是同样的留下书信不告而别,甚至两封信的结尾处均是一句“有缘自会再见,无需寻找”。
一时间,京城谣言四起,众人都说顾府的小公子罔顾纲常伦理带着后娘私奔了。
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虽然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云国,但师父是去云国找杀父仇人,以前她就一直说,等时机成熟就会回云国报杀父之仇。而顾时秋是去找他的心上人。
顾时秋的心上人是一位留着八字胡且脸上有一块黑色胎记的云国茶商。
“他是做茶叶生意的,长得不是很好看,还有些胖。”那时,去醉仙楼的路上,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心上人的。
即便我做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那位胖得几乎压断凳子腿的茶商时,内心的震惊并不比顾时秋对我说他喜欢男人时小。
当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迷倒魏国都城万千少女的第一美少年居然爱上了一位大腹便便的油腻大叔时,顾时秋又语出惊人地说他的心上人不但没有断袖之好,且家里还有二十几位貌美如花的小妾。
“喏!他怀里搂着的那位就是他的小妾之一。”顾时秋朝他们努努下巴,神色十分落寞。
当初,情窦初开的我好不容易克服少女的羞涩对他表白时,他对我说他喜欢男人。如今,他的心上人不但只喜欢女人,还当着他的面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果真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呀!
与我被他拒绝后立马又生龙活虎不同,顾时秋对那茶商爱的深沉,一直到云魏两国开战,他都没能放下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暗恋。
有一天,他对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去云国找心上人。
我没想到的是,他口中的“一段时间”竟是一天时间。第二天,顾时秋就留书离家出走了。
我更没想到的是,师父报仇的时机竟成熟在了顾时秋离家出走的那一天。
云魏两国交战,无数将士命丧战场,两国百姓对对方都是恨得咬牙切齿,这种非常时期去云国无异于找死。
顾大人派出去的人马一个人都没追回来,我心急如焚之下,头脑一热就拿着包袱提着宝剑自己去追了。
虽然师父一直说在云国有个仇人,但从没说过仇人是云国哪里人。
不过,我知道那茶商是云国碧玉城人士,于是想着先去碧玉城找顾时秋,然后再打听师父的下落。
但我还没到达碧玉城,就在一个叫无常林的地方碰到了狗皇帝祁安和贤妃。
那时,贤妃还没现在这么纤瘦,也不叫柳依依,祁安一直唤她“雪儿”,而祁安则是被雪儿唤作“薛哥哥”。
遇到他们完全是一场意外,而造成这场意外的是那些自我出魏国都城就不断偷骗我财物的人。
我虽预想过去云国路途遥远,一路上肯定会遇到不少艰难险阻,但没想到才出京城就因为衣着华丽而被人盯上了。
等我意识到自己的穿戴过于张扬时,钱财已经被人偷骗得所剩无几。
更糟糕的是,由于两国交战,百姓大量逃亡,许多地方十室九空,即便有钱也没地方吃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正值春季,偶尔能在荒郊野外碰到野鸡野兔。
那时,我的衣袖中藏着一个能发三支短箭的暗器———三才袖箭,本是为应对紧急情况预备的,但还没走出魏国,我就因为实在太饿发了一箭逮了一只野鸡。
第二箭用在了云国的无常林,我的本意是为了抓一只野兔,结果短箭发出,野兔的位置就传来了一声惨叫。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射中了一只兔子精时,杂乱干枯的草丛中突然跳出一位提刀的蒙面灰衣人,他的大腿上正插着我发出去的短箭。
我还没来得及吃惊,那位蒙面灰衣人身后又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五六个同样装束的人,个个目露凶光,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
我刚想爬起来道歉再解释一下自己不是故意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回头一看,只见二十步开外的那株老槐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站了一对面色惊慌的年轻男女。
少年一身月白衣衫,眉清目秀,看着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身旁的少女身着鹅黄衣裙,灵动娇媚,此刻瞪着一双眼睛,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
那群蒙面灰衣人的目标显然是这对俊男美女,提着刀噌噌蹭地掠过我身旁朝那两人奔去,完全不计较我刚伤了他们的同伴。
短箭发出之后,事情的一系列发展简直让人始料不及。
在反应过来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前,我就已经本能地往腰间伸手拔剑,预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摸了个空后,才猛然记起自己那把镶满玉石玛瑙的宝剑早就被人偷走了。
我一咬牙,从地上抓起木棍纵身一跃,挡到那对手无寸铁的俊男美女面前对上了蒙面人的刀。
而这少年和少女在我跃到他们面前的瞬间,本能地牵着手一起朝后退了几步。
两人惊慌的眼神中带了一些嫌弃,嫌弃里又夹杂着些许敌意,总之相当复杂。
自我入云国以来,就经常看到别人对我投来嫌弃的眼神,偶有几个不嫌弃的,开口就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丐帮。
嫌弃就算了,反正我也差不多习惯了,只是这敌意从何而来?
大家不过萍水相逢,本公主放下家仇国恨抄了根棍子就舍命为你们两个云国人挡刀还不够意思?
一对七,我理所当然地落了下风,几招之后,手中那根撑着自己赶了好几天路的木棍就被人一刀斩成两截。
我还来不及心痛这根自己用顺手的木棍就这么断了,余光就瞅到那少年和少女居然还悠悠然地站在不远处瞧热闹!
我暗骂一声,心说你们瞧了半天难道就没瞧出来本公主已经落了下风,马上就要成为刀下亡魂了吗?你们再不跑,本公主就不给你们拖延时间自己逃命去了!
我一边躲着四面八方落下的刀,一边奋力拦回两个冲向少年和少女的蒙面人,还没来得及抽空提醒他们赶紧逃,就见那少年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柳哨吹了几声。
短促而清脆的哨声响彻山林,惊起一阵飞鸟。
哨声刚落,一支利箭“嗖”地一声从我耳旁飞过直插一位蒙面人的咽喉。
我大惊失色,猛然回头,发现那对年轻男女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三位劲装男子。
这三人,一人持铁弓,两人持长剑,一看功夫就不俗!
持剑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主子先走”,就加入混战与剩下的六个蒙面灰衣人打成一团。
我虽不是他们的主子,但也是别人的主子,于是我这位别人的主子立刻听话地从刀光剑影中抽身出来,拔腿就往林外跑。
没跑几步,那位刚才还悠然自得恨不得端杯茶坐这里看热闹的少年突然拉着身旁的少女就朝我疾步追了过来,喊到:“姑娘这边走!在下有一辆马车停歇在林外,咱们可以一同乘坐逃命。”
我诧异地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实在没想到他能看出我是位女子!
就我现在这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模样,别说不容易辨出雌雄,就在昨天,还有进林打猎的人把睡在树上的我当成了野猴子呢!
不过,更让我诧异地是他的态度,刚才我不要命地替他们挡在蒙面人面前时,他还露出一副嫌弃的模样,生怕我多靠近他们一分,现在却主动邀请我同乘马车?
而且,刚才势单力薄时不急着逃命,现在来了几位高手相助,不一定会落下风,还急着逃什么命?
我不搭理他,埋头继续往前跑,但没跑多远,又一支利箭“嗖”地一声从我耳旁飞过,直直插入前方距我几步远的一株野生枣树的树干上。
那位手持铁弓的大哥轻轻跃到树前拔下箭羽,朝我拱手道:“姑娘,我们主子请您一同乘车逃命。”
我转过身,就见请我一同逃命的主子正嘴角含笑地看着我,又恢复了之前悠然自得的模样,他身旁的少女则是一脸促狭的笑容。
内心的直觉告诉我,他拦住我肯定不是出自什么好意。
刚才,我替他们挡住灰衣人时,他看我的眼神中那莫名的敌意,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那边的混战即将结束,等那两位大哥归位,我只怕更加难以逃脱。铁弓大哥箭术如此了得,也不知道拳脚功夫怎么样?
“姑娘?”铁弓大哥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瞟了眼那只满是厚茧的右手,心中略略思忖,决定还是先对那位少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实在不行,就利用最后一支短箭偷袭铁弓大哥制造机会逃跑。
原本,我的计划是先把散乱的头发尽量拢向耳后,方便他们看清我脸上黯然且急迫的神情,再走到少年面前挤几滴眼泪,语气悲切地告诉他,我家里出了变故,自己得赶去碧玉城寻找离家出走的兄长回家,大家可能并不同路,就此别过就行,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的手刚抬到胸前就顿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而被反绑双手的我像块抹布一样横趴在马背上。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眼下的状况,耳旁就响起一句:“主子,她醒了。”
紧接着,我就被人抓住后背的衣服从马背上提起,一下子扔到了地上。
先着地的右胳膊顿时一阵剧痛,人也瞬间清醒了。
我又痛又怒,挣扎着坐起来,正准备破口大骂,嘴刚张开就瞥到了右前方已关闭的城门,还有城门上隐约能辨出的“聚宝门”三个大字,顿时呆住。
“我……我到碧玉城了?”我不确定地看看驾车的铁弓大哥,又看看从无常林安然归来的两位大哥。
但他们既不答话,也不点头或摇头,都只抓着缰绳环手抱胸分别坐在马车和马背上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我。
“姑娘是魏国人?”马车的帘子被人拉起,少年清冷而略带慵懒的声音从昏暗的车厢内传出来。
我心内一惊,背上顿时生出冷汗,暗骂自己不小心,怎么一个激动忘记了自己该说云国话!
师父是云国人,我和顾时秋都跟着她学了一口云国话。这一路过来,我也一直是用云国话问路交流的。
“我……”“十……十七?”
我刚准备开口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位会说魏国话的普通云国人,城墙那边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声音颇为耳熟。
燕十七,我出宫胡闹专用名。虽然魏国都城内有很多人听过这个名字,但云国怎么会有人认识我?这声音听着也不像顾时秋和那茶商啊!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墙那边乌泱泱一群人正朝我们走来。
“十七!真的是你!”为首的那位加快速度向我跑来,不过跑到距我十步之遥的位置就被我周围持剑和拉弓戒备的三位大哥吓得停住了脚步。
我望着那位拿着一根木棍,形象与我差不多的男子愣了半天,终于记起了他是谁,激动地用云国话喊道:“二狗哥!”
二狗子,一位绝不放过任何壮大丐帮机会的云国奇男子。
之前路过桃花镇时,他愣是跟了我整整一天,说看好我的潜能,非要我加入丐帮不可,还说只要加入他们,以后不管哪个地方有不要的剩菜剩饭,我都可以得到第一手消息。
我告诉他自己要去碧玉城找人,找到了就要回家,没时间要饭。
他说,找人并不耽误要饭,要饭更不耽误找人,说不定我要着要着就要到了要找的那人家门口。而且,一入丐帮门,生是丐帮人,死是丐帮魂,人在哪里并不重要,心在丐帮就行了。
念念叨叨一整天,不胜其烦的我忍不住出手揍了他一顿,但挨揍了他也不走。
来硬的不行,我只能换上悲痛欲绝地神情对他来软的,说自己本是富有人家的小姐,但家里突然遭了变故,有亲戚趁火打劫想要把待嫁的姐姐卖给一位成日殴打妻妾的坏蛋当第九房小妾,自己要去找在碧玉城做生意的兄长回家救姐姐,因为自己在半路上遇到坏人拐骗,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现在实在是一刻钟也耽误不得!
二狗子听完立刻坚信不疑,咬牙切齿地问我那趁火打劫的亲戚长什么样,说他丐帮兄弟分布全国,传开以后若是有兄弟碰到了就狠揍他一顿为我出气。
我想了想,便把柳承风的模样描述给他听了。
天色愈发昏暗,我看不清二狗子身后那群人的穿着打扮,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他一路上拉入丐帮的新成员。
当日,二狗子能主动提出帮我教训那位无中生有的坏亲戚,现在肯定不会对我见死不救的。而且,他们人多势众,硬拼起来也不见得会输,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嘛!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激动地喊了一声“二狗哥”。
二狗子“哎”了一声,然后用不可置信地语气问道:“十七,你怎么又被抓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们认识?”车厢内,少年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
没想到二狗子不仅有一双能在昏暗夜色里远远就认出我的千里眼,还有一对顺风耳。
少年问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十步开外的二狗子居然也听到了这句问话,抢在我开口前抱拳答了个“是”,作了自我介绍后,也问道:“不知十七是哪里得罪了大爷,大爷竟将她一位小姑娘这样捆绑起来?”
少年没有说话,倒是铁弓大哥转身对车厢内压低声音说道:“主子,这人身份来历不明,后面还跟了一群人,也不知道是真叫花子还是假叫花子。天色愈发晚了,咱们还是尽快进城为好。”
话音刚落,车厢内的少女便不满道:“等他们一层一层地通报上去,我就已经饿死在这里了。我早说了,咱们赶不及进城,你们非不听。薛哥哥,咱们就折回落霞庄休息一夜,明日天亮再进城也是一样的。”
“若不是雪儿姑娘路上有所耽搁,咱们……”
“小心!”
一支利箭朝车厢破风而来,天色昏暗,箭快到眼前才被察觉,马车左右两位骑马的大哥来不及拦截,那句“小心”喊出时,察觉到不对猛然转身的铁弓大哥左肩已经中箭。
我被这突然的一箭惊得一呆,刚回过神,又有两支箭一前一后相继朝车厢“嗖嗖”射来,但被左右两边已有所准备的大哥持剑拦下了。
连续而来的三箭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马匹也感知到危险开始躁动。
这三支箭显然都来自二狗子后方愈发逼近的那群人中的同一位,我吃惊地看着立在原地分毫不移的二狗子,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这样的人才加入丐帮的,如今这世道竟已艰难到连这样的神箭手也要靠要饭才能活下去了么?
天色昏暗,我连二狗子的表情都看不清,隔得更远的那位神箭手能看清这边谁是敌谁是友么?万一误伤怎么办?而且,大家先好好谈一谈嘛,等谈不拢再动武也不迟啊!
我急道:“二狗哥,你让他们停手!有……”
喉间的“话好好说”四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铁弓大哥已忍痛拉弓朝二狗子这位领头的回击了一箭!
静立不动地的二狗子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正站在战场正中央,突然撒腿朝旁边一窜,竟躲过了这一箭!躲开之后,他也并没有减速止步的意思,眨眼间便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铁弓大哥的这一箭,引来对面连发两箭,当然又被左右两位大哥挡住了。
铁弓大哥也拉弓朝那群人回击了一箭,当机立断道:“碧玉城一时进不去,咱们先撤!”
车厢内的少年也紧接了一句:“带上她,去落霞庄。”
我被一位骑马的大哥从地上拎起的瞬间,隐约看到对面那群人里竟远远不止一位弓箭手!
从对面第一支箭射出到现在调转马头撤离,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发生的事。
直到我被塞进车厢内,那位被铁弓大哥称作雪儿姑娘的黄衣少女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带着哭腔惊呼了一声。
马车被铁弓大哥挥鞭驱马猛地调转方向往前一冲,反手被绑蜷缩在车厢地板上的我一下没稳住身形猛地朝后一滚,她又惊呼了一声。
“谁派你们来的?”一只脚不轻不重地踩在我的后背上,少年的语气带了一丝冷意。
我深深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要去碧玉城找离家出走的兄长而已。”
少年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冷笑一声,幽幽道:“不急,等到了落霞庄,自然有人有办法让你开口说实话。”
至今,我也不知道落霞庄是个什么地方?位于何处?那里又有什么人有什么办法让我开口说什么实话?
因为我们根本就没能抵达所谓的落霞庄,快马加鞭赶了大约十四五里路,我们就在一处岔路口被人逼得逃向了一条林中小路。
刚开始,马车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乱箭逼停时,我还以为是二狗子带人绕道赶来救我了。
等铁弓大哥向右边的林子调转车头,夜风顺势掀起门帘一角,我才看清突然亮起火把的前方竟是一群头戴斗笠脸罩面具且骑马佩剑持弓的黑衣人。
林中路窄,又不似大道平坦,马车本就比不上骑马的速度快,进了这小路愈发速度慢了,这样下去我们被追上恐怕只是立谈之间的事。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松了我的绑,再给我一把剑,然后我带着车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位趁夜色隐入密林中步行逃走,三位大哥则继续快马加鞭骑马驾车往前跑引开后面那群黑衣人,没有车厢内的几位累赘,以他们的身手逃个命应该不难,而我们沿路给他们留下标识,等他们甩开黑衣人后再来找我们会合。
若是他们实在舍不得分开想要同生共死,我也可以独自下车逃命,当然,我是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标识的。
但我人微言轻,意见刚说出口就被少年冷笑着否决了。
少年刚否决我,铁弓大哥就“吁”地一声勒马停车,掀开车帘道:“主子,您和雪儿姑娘下车跟着孙二一起朝林子里跑,属下和常辛引开后面那些人!”
嗯?孙二带着他们下车逃命?车厢内部有没有人外面虽看不见,但马背上突然少了一人难道不会引起怀疑么?而且,他们下车了,我呢?
“我呢?”我问。
少年借着马车上灯笼的微光迅速抬脚跨过我跳下车,一边转身伸手来扶雪儿姑娘,一边说道:“你们自己的命要紧,能带着她就带着,不……”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乱箭袭来。
马匹不知是中箭了还是受到惊吓,突然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狂奔,电光石火间,铁弓大哥一把护住少年闪到一旁,而还未来得及跳下车的雪儿姑娘直接被甩回了车厢内。
一天之内经历了各种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的我,面对这一突变,内心甚至一点涟漪都没有漾起。
我尽快稳住身形靠坐在车厢一角,又伸腿压护住雪儿姑娘,开口安抚了一下吓哭的她,待她稍作镇定后,又开口道:“我把腿挪开,你慢慢坐过来给我松绑,我带你跳车!等那群黑衣人追上来,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挪开腿,她却并没有动,而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坚定地拒绝道:“我不解!你……你跟城墙脚下的那群人是一伙的,你也不是好人!我不需要你带我跳车,薛哥哥他们会来救我的!”
“他们?”我忍不住失笑,“他们应该也想救你,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一行五人,总共只有三个人会功夫,其中那位铁弓大哥中箭受伤,又带伤奔波了这么久,恐怕现在自保都困难。剩下两位既要护住你的薛哥哥,又要抵挡那批装备精良的黑衣人,他们自己能逃脱就不错了,还哪有余力来救你?”
我的话刚落音,一支箭羽突然从后方射进车厢,“叮”的一声刺入了前方的门框处。
这一箭虽未射中人,但我们两个都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镇定一些的雪儿姑娘又开始抽泣。
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愈发接近,我不由急道:“雪儿姑娘,你觉得是我更像好人,还是那些黑衣人更像好人?你替我解开绳子,我还能稍微抵挡一下追上来的人,咱们说不定能找到机会逃走。你若不解,我就死了逃走这条心,你自己想办法逃吧!”
雪儿姑娘既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躺在地板上抽泣。
身后已开始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就在我死心认命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漆黑的车厢内顿时明亮不少。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在摇晃的车厢里慢慢起身挪坐到我身旁,然后把夜明珠塞进我手中,腾出双手替我解绳。
马车摇晃得厉害,绳子绑得又太紧,等她解开绳子时,周遭早已没有树枝刮扫车厢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湍急的水流声。
月色朦胧,在奔跑摇晃的马车内隐约能透过车窗看到外面有一条宽阔的河流。
马匹已失控,极有可能慌不择路拖着我们一头扎进水流湍急的河里。即使不被拖进河里,马车摇晃得这般厉害,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我们必须尽快从马车上跳下去!
但身后有人紧追不舍,来人也不知是敌是友。若是黑衣人,除非我们能无声无息的着陆,然后迅速藏身,否则现在跳车等于是自投罗网。
进退两难之间,我都来不及纠结,马匹就突然嘶鸣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奔驰中的马车被突然摔倒的马匹那么一带凌空翻转半圈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幸运地是,马车倾覆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爆发力,竟一把搂住雪儿姑娘从门口猛地一跳,翻滚两圈后,安全着陆。
不幸地是,我们才稳住身形,一回头几乎就看到了后方骑马追赶之人的身影。
更不幸地是,我们站在着陆之地借着朦胧的月光放眼望去,发现除了向左走几步跳进水流湍急的河里之外,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可供我们藏匿身形的地方。
不幸中的万幸是,似乎只有一个人追上来了。
“怎么办?”雪儿姑娘焦急地问道。
我袖中的三才袖箭在昏迷时已被少年一行人卸走,此时手中只有一颗照明用的夜明珠和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论是用来偷袭还是用来防身都不可行。
没有办法,我只能迅速将车厢门框处的那支箭羽拔下用作防身武器,再一把扯下门帘,然后拉着雪儿姑娘往前狂奔了大约三四丈,让她蹲在河边一株与我腰身差不多粗细但只剩半截树干的枯树后。
我用深色的门帘罩住她显眼的浅色衣裙,把夜明珠塞进她手中,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丛杂草,低声而快速地说道:“握紧,千万别露出光。这树桩遮不了两个人,我去那里。你抱紧树干千万不要出声,小心些,别掉进河里了。一会儿我尽量引开这人,你寻机往右跑,绕进林子里,会爬树的话最好躲树上,知道吗?”
来不及等她点头,我就握紧手中的箭羽提气一跃,趴到了那丛杂草后面。
其实这草根本不足以遮挡我的身形,但好在我的衣服颜色深,朦胧的月色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里趴着一个人。
如果这人发现车厢内没人,快马加鞭径直往前追,那我就趁机拉着雪儿姑娘绕路往林子里跑。
如果他在附近慢慢寻人,我就只能出声引他来追我,让雪儿姑娘先跑,自己再寻机逃脱。
但我万万没想到,那人赶到倾覆的马车旁,发现车厢内没人后,既不追也不找,而是开口喊了一声“雪儿”。
这声音很陌生,绝不是少年一行人中的任何一位男子的声音,可是雪儿姑娘却应声了。
她猛地站起来,用惊喜地语气喊道:“沈愁!”
“雪儿?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那人一边问,一边朝我们这边走来。
湍急的水声掩盖住了利剑出鞘的声音,却无法遮掩他拔剑的动作。
我心内一惊,立刻跳到雪儿姑娘身旁拉着她的手就跑,急道:“不是让你别出声吗?他是坏人!”
她被我拉着身不由己地跑了四五步就拼命挣脱开我的手,比我更着急道:“他不是坏人!他是沈愁!”
说话间,她口中的沈愁已经提剑跃到我们面前,没有斗笠,没有面具,但在月光与雪儿姑娘手中夜明珠光芒的映照下,他身上那一袭与黑衣人无异的夜行衣却无处可藏。
雪儿姑娘似乎看不见他身上的夜行衣,也看不见他手中的剑,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笑靥如花。
箭羽已被我藏于袖中,我哈哈笑了几声,假装惊讶道:“原来是你的朋友啊?我还以为是那群坏人呢!”
雪儿姑娘依然看着那人,柔声道:“他是我的心上人,我也是他的心上人。”
“他是你的心上人?!”这下,我是真的惊讶了,不由跟着她一起看着沈愁。
姑娘,这位是你的心上人?那位看你时眼神温柔地都要滴出水来的薛哥哥又是什么人?而且,你是他的心上人这一结论到底是从何得出的?我看着不像啊!
你这位心上人,无论是眼神还是周身的气场,可都只有杀意没有爱意啊!
莫……莫非,这是一个“他爱她,她却爱他,而他却只想杀他和她”的狗血故事?
雪儿姑娘站着看够了,似乎准备上前去拥抱心上人,但脚步刚动就被我一把扯到了身后。
“你干什么呀?”她略带怒意地掰我的手。
沈愁在我伸手拉雪儿姑娘的瞬间提剑指着我,冷冷开口道:“你是什么人?雪儿,六公子呢?”
我暗中握住箭羽防备,没有说话。
雪儿姑娘急道:“沈愁,你别伤害她。她不是坏人,刚刚马车翻了,是她救了我。”
沈愁的剑没有挪开,再次开口道:“六公子呢?”
我故意回头瞟了眼河边那株半截枯树,抢在雪儿姑娘开口前问道:“你是问薛公子吗?”
雪儿姑娘站起来时,恰好将马车门帘挂落在那半截枯树干上,在夜色的遮掩下,从这里看过去,树旁就好像依然蹲藏着一个人。但若不仔细看,却又不容易发现那里蹲着一个人。
我肯定沈愁是那群黑衣人中的一位,他们一阵又一阵的乱箭齐发,根本就没想过给少年一行人留一个活口。
他紧跟在我们身后追来时,就知道马车上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躲很远,也知道雪儿姑娘就在马车上,所以发现车厢内没人时开口就喊“雪儿”引我们自己暴露。现在,雪儿出现了,他却连问两遍六公子的下落。
也许,那位六公子才是他必须要杀的人。
我赌他会在我的引导下先提剑刺向马车门帘,然后再回头杀我们。只要他背向我,我就能利用手中的箭羽刺伤他,再夺取他手中的剑。
已经饿了两天的我如果不用计偷袭的话,单凭一支箭羽根本不可能打过一位身强力壮还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子。但他若受了伤,形势就有可能逆转。
果然,我话落音的瞬间,他已经掉转剑尖直刺枯树。
我握紧手中的箭羽朝他毫无防备的后背一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雪儿姑娘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意料之外却突然警觉地意识到了心上人的危险境地,以身挡在了他的后背前……
箭头刺进了雪儿姑娘的心口,她吃痛惨叫了一声,手虚扶着心口的箭羽后退了两步。
即便如此,沈愁也没有及时止步回头,他依旧拼劲全力朝马车门帘狠狠一刺。
若那里真有人,他可以卸掉一部分力道就在岸边止步,也可以借被刺的人之力翻跳会来,但那里除了一块轻飘飘的布帘什么也没有,他全力刺了个空,在扑进河里的瞬间企图脚踏枯树干借力回来,那与我腰身差不多粗细的枯树干被他一踹,竟突然断了。
沈愁和断裂的枯树干全掉进了湍急的河流里,瞬间便没了踪影。
柔弱胆小得连马受惊都能吓哭的雪儿姑娘,心口还插着箭羽的雪儿姑娘,此时凄厉地喊着“沈愁”,三步并作两步不管不顾地朝河里纵身一跳,瞬间也没了踪影。
刚刚还立着三人的岸边,眨眼间就只剩下保持伸手拉人状态却拉个空的我。
我愣愣地看着掉落在地的夜明珠,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一瞬间会突变成这样?
我从未想过杀人,包括沈愁。我的本意不过是刺伤他,然后夺剑制服并绑了他,再拉着雪儿姑娘逃跑而已。
我趴在岸边喊了几声“雪儿姑娘”,甚至还喊了几声“沈愁”,可是无一人应答。
第二天,我又偷偷溜到河流边查探。河流不仅宽阔水势急,还很深,长长地不知蜿蜒到了哪里,根本无法得知他们到底是被冲走了还是沉入了水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肯定不可能生还。
死心的我只能整理心情继续去碧玉城寻找顾时秋,很快,我又第二次死心,因为碧玉城的每一个城门处都在严格盘查每一位进城的人,凡是来历不明的乞丐,还有说一口北江话的少年或少女,甚至每一位看着大约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和少女都不由分说被请去调查了。
即便我变卖了夜明珠,换了一身装扮,甚至雇了车夫和马车也混不进城内。
城外也有大批官兵在以相同的标准于各处搜查,越难越找到藏身之地的我只能打道回魏国。
进入魏国境内没两天,我就被父皇派来寻我的人给逮到了。
回宫后,我多次回想那漫长的一天内发生的各种事,也能猜到那少年和雪儿姑娘肯定不是普通的富家公子小姐。
我虽猜到他们身份不简单,但也没想到雪儿姑娘口中的“薛哥哥”和沈愁口中的“六公子”竟会是云国太子,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登基称帝的他相遇。
进入韶华宫的第一天晚上,推门而入的云国皇帝看到我的脸的瞬间便一脸诧异地愣在原地。
我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立刻不安地低头移开视线。
第一眼,我其实并没有认出他,但我自认为自己的容貌无论是在美还是丑这方面都不足以让人如此吃惊。他这般诧异,总让我心里莫名不安。
他走到我面前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说道:“是你?十七?”
他的语气虽是疑问的,但眼神和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十分肯定我就是十七。
而我在抬头的刹那也认出了他,我在心里虽也吃惊得狂喊,但表面上却半分也不敢表露,假装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用魏国话装傻道:“臣妾刚满十六,还不到十七岁。”
他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打量了一下我的脸,说道:“说几句云国话听听。”
我回话道:“臣妾不会说云国话。”
“不会说,却听得懂?”他嗤笑一声,一会儿又道:“会功夫么?”
我摇摇头。
他弯腰握住我的右手,拇指缓慢而轻柔地来回抚摸着我手掌上因练剑而留下的薄茧,道:“魏国公主该不是每日都亲自洗衣劈柴做饭吧?手竟这般粗糙?”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手掌上的各处茧子,只能沉默地看着他眨巴几下眼睛。
他又道:“你可知道欺君的后果?”
我点点头。
他不再开口,放下我的手后,又重新捏着我的下巴,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
我那时的装扮气质和当初他在云国遇到我时,完全是天壤地别的两副样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
无论如何,我都坚决不能承认自己是十七。
云魏交战时期,我一位魏国公主隐姓埋名偷跑到云国,还恰好遇到了云国太子,而自我出现后,一天之内云国太子又恰好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追杀,最后,我还恰好失手杀了他的心上人。
太多的巧合堆叠在一起,很难不让人往“这一切都是我甚至都是魏国的阴谋”这方面怀疑!
“主子……”白着一张脸趴在桌上的阿秀气若游丝地开口,“以后‘争宠’二字,奴婢再也不会提了。依奴婢看,皇上绝不会因为您的几句否认就相信您不是十七,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追究当日之事,恐怕是还没找到证据证明您就是十七罢了。如今,比起得宠帮助魏国,您不在皇上面前瞎晃悠露出什么马脚连累魏国才是紧要的!”
小喜点头如捣蒜,紧接着开口道:“您也别去长青宫了,贵妃那里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应对。万一贤妃真是雪儿姑娘,您在她面前露出什么马脚,被她认出您是当年刺她一箭又使计让她的心上人掉进河里被冲走的十七,后果可比违背贵妃娘娘的指令严重得多!”
阿秀不让我去狗皇帝面前争宠,我求之不得。但关于贤妃,我实在有太多疑惑,不能不去长青宫一趟。
我刺了雪儿姑娘一箭,虽然她没有因为那一箭命丧当场,但她却因为我使计让沈愁掉进河流里而跟着跳了进去。说到底,她还是因我而死。
是的,我一直以为她因我而死了!
那条河流水势那般湍急,她又中了箭,掉下去后几乎不可能生还,为什么还会安然无恙地出现?
贤妃到底是不是雪儿姑娘?
如果是,她是怎么得救的?为什么会去到魏国成了柳承风的义女?又为什么要以柳依依的身份回到她的薛哥哥身边?她活下来了,那她的心上人沈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