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完)
当初吴月娘连一件衣服首饰也不给就把她赶走。这下可好,人家现在嫁给周守备当“小奶奶”可风光了。吴月娘一行人被关在内厅里,连个落跑的机会都没有,到底是见面,还是不见面好呢?
僧房外厅里,长老陪着春梅喝茶。他告诉春梅另外还有几位游玩娘子也来寺里参观,现在人就在里面休息。春梅初当少奶奶,这种公共关系当然要费心,一听里面还有人,立刻热情地让长老把她们请出来相见。
吴月娘本来不肯,可是一行人就在内厅,一方面除经过外厅外别无出口,另一方面又推阻不过长老的好意邀请,只好出来和春梅相见。
这段重逢的对白,字字精彩,我们一起来读:
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颭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
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
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 (第八十九回)
我们注意到,春梅称呼吴月娘和孟玉楼“娘”——这是很重要的定调。
我们曾说过,奴仆称呼“爹”“娘”一方面是尊卑,但更重要的却是强调这个关系的终身性。现在春梅固然发达了,可是她还称呼月娘为“娘”,表示她没有忘记过去她是吴月娘家的奴婢。先让大妗子转身而上的理由是因为以长幼论序,大妗子最长,所以从她先来。大妗子是个老实人,忍不住说:“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一语道破真相。
这么一阵客气之后,轮到吴月娘表态了。过去是她把人家赶走的,现在总得说些什么吧。
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
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
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过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
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欢喜的要不得。(第八十九回)
吴月娘说你走了以后一直没去看你不好意思。这当然只是客气话,一副好像春梅是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而不是被赶出去似的。不过我们注意到吴月娘在这段对白里,已经开始自称“奴”了。“奴”是妹对“兄姐”的谦称,表示你虽然称我“娘”,但是现在你这么风光,“娘”我已经不敢当了,因此吴月娘才自称“奴”。
这也算是一种关系,各自表述吧。
吴月娘叫如意儿和小玉把孝哥儿抱过来,要孝哥与“姐姐”磕头。
这个新的关系称谓有点问题,一定有人会要问:如果孝哥称呼吴月娘为“妈”,吴月娘又称呼春梅为“姐姐”,照说孝哥应称呼春梅为“阿姨”才对啊,怎么会是“姐姐”呢?
事实上,这就是中国人在称呼这件事奥妙的地方了。称呼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只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它却是用来定位人际关系网络中的亲疏尊卑最直接的方法。
怎么在称呼中把人和人的关系位置定位出来呢?
先看第一重定位:
我们看到女人在结婚到了夫家之后,在称呼上是降一辈,变成儿女的同辈,用儿女的称谓来称呼其它亲人的。换句话,被吴月娘称呼姐姐的,一共有两种人。一种吴月娘先天上的姐姐,另外一种则是西门庆的子女,如:称西门大姐为“姐姐”。
再看第二复位位:
我们看到官哥也称呼春梅“姐姐”。因此,综合这二层定位,可以确定,吴月娘现在称呼春梅姐姐是把她的人际关系定位在 和西门大姐同一级的位阶上了。
换句话说,在这里,借着称呼,吴月娘把春梅的定位,从奴婢提升了一级,但又不至于高过自己。显然在称呼这件事情上吴月娘是一点都不马虎的。
这段情节中,我最爱“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的画面。当初春梅要走时什么都没有,看不下去的小玉就拔下了头上两根簪子给她。现在春梅不同昔日了,小玉当然开心。在这一片尴尬机心的应对进退里,这个清脆明朗的“笑嘻嘻”教人格外觉得真情流露。
应酬的话说完了,吴月娘问春梅怎么会来这里,春梅说是来祭祀“俺娘他老人家”。吴月娘不知是装胡涂还是真的不明白,状况外地说: “我记得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提醒吴月娘,这个娘指的是潘金莲。结果“吴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
书上这句“听了,就不言语了。”实在别有深意。过去吴月娘和潘金莲也算是死对头了。她可以和春梅一笑泯恩仇,但是和潘金莲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这实在很令人费解。
是潘金莲害死了李瓶儿母子吗?可是吴月娘也讨厌李瓶儿的不是吗?否则怎么会西门庆一死就急着把她的床帐家伙烧掉?
还是因为她们吵过架?可是那次大吵吴月娘吵赢了不是吗?无论如何,胜利者是不应该有那么大仇恨的,不是吗?
还是,因为潘金莲老是偷情?可是话又说回来,吴月娘的丫头小玉、玉箫也都偷人啊,也没见到吴月娘和她们有什么恩怨啊。
或者,因为潘金莲偷的是陈敬济?这件事吴月娘至今还耿耿于怀?
尽管吴月娘没有动静,但孟玉楼听到潘金莲的坟墓就在附近,决定起身,去给潘金莲烧个香,毕竟过去姐妹情谊一场。
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
“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该受苦的事就花钱解决)。”一面放声大哭。 (第八十九回)
放声大哭的孟玉楼想的是什么呢?是替潘金莲不舍吗?还是替自己的处境感到悲伤呢?
自从西门庆过世之后,我们似乎很少想起孟玉楼的处境了。
事实上,潘金莲生前一直和孟玉楼维持着很好的关系。除了春梅之外,孟玉楼可说是最了解潘金莲心事的人了。
尽管孟玉楼和潘金莲个性不同,但两人在差不多时间嫁入西门庆家。由于过去都嫁过人,也都聪敏伶俐,因此两人很容易在相同的立场看事情。潘金莲和陈敬济偷情的事孟玉楼早知道了,可是她一直采取包容的态度,并不揭穿。甚至在吴月娘赶走潘金莲时,孟玉楼还偷偷送潘金莲簪子、衣服和裙子,并且送她到大门口坐轿子,从这些细节看起来,孟玉楼对于潘金莲其实是同情多于责备的。
反观吴月娘,孟玉楼对她的心态却不是如此。
当初西门庆过世,吴月娘昏倒,醒来时发现箱子是打开的(李娇儿偷走了五锭元宝),立刻破口大骂玉箫,要她把箱子收好。当时书上就写:
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 (这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 (第七十九回)
换句话说,孟玉楼从西门庆过世第一天开始,就注意到了吴月娘没有什么容人度量这件事。
过去,西门庆过世前曾拜托过吴月娘多担待潘金莲的。如果吴月娘不是对潘金莲做得这么恩断义绝,这个惨绝人寰的惨剧也不至于发生。更何况,西门庆七七未满就把李瓶儿的画像、遗物烧掉,还有赶走春梅、陈敬济……
这些,没有一件不教孟玉楼感到寒心。
看着吴月娘现在客客气气地称呼春梅姐姐,感叹当然是很深的。春梅和潘金莲犯的过错不就同样一件事吗?如果吴月娘不愿来潘金莲的坟前烧香,那么她为什么又可以和春梅坐在僧房里,嘻嘻哈哈地一笑泯恩仇呢?
还不是看见人家春梅现在有钱、有势了。
扫了西门庆的墓,又祭拜了潘金莲的墓。李娇儿跑了、春梅、陈敬济都离开了……留在西门庆家的现在只剩下孙雪娥和孟玉楼了。如果说,吴月娘留在西门庆家是为了守着孝哥。那么,孟玉楼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西门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最起码孟玉楼得爱过西门庆吧。
可是,孟玉楼爱过西门庆吗?
僧房里,春梅和吴月娘还继续热热络络地谈着。尽管周守备府上的差役已经在催促春梅回家看杂耍百戏了,可是春梅继续聊着。
(春梅)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 (生日),奴往家里走走去。”
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 (第八十九回)
春梅想抛开过去,重新开始的意思是很明显了。可是吴月娘只是半信半疑地应付着,不确定春梅说的到底是场面话,还是真的?
还记得我们曾说过关于西门庆家重大变化、诸人离散,以及春梅就要成为《金瓶梅》新的女主角的预言吗?
情节走到这里,这些预言完全实现了。
春梅这个一直存在,却不显眼的女人,这次终于开始在舞台上唱起了属于她的主戏。如果《金瓶梅》里大部分主角的命运都像花朵,在寒冷的冬日里飘零离散的话,那么,“春梅”带给我们的联想——就和冬日里绽放的梅花一样,在寒凉中给我们带来仅有的一点点美丽与温暖。
2
吴月娘和孟玉楼一行人离开了永福寺,来到杏花村酒楼下边。玳安找了一处风景优美的高地,席地摆下了酒肴,早在那里等她们了。
一群人就在那里坐下来,开始野餐。
居高临下,她们看见有人在杏花村大洒楼下抡枪舞棍,做街头表演。围观中的一个叫李拱璧的人,是李知县的儿子。他看着表演,忽然抬头望见一簇妇女在高处野餐喝酒。其中有一个长?身材的妇人,让他看得愣住了。
那个长?身材的女人正是孟玉楼。
这一天,孟玉楼经历了很多事,哭过、也想过。这时的她正吃着饭、喝着酒,远远地看见底下的人群中,一个身穿轻罗软滑衣裳,头戴金顶缠棕小帽,脚踏干黄鞋的年轻男人一直在看着她。
她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但不晓得他是谁,也不晓得那个男人在打听她。他们甚至没说过一句话,就只是共同拥有了那一刻,以及那一个交会的眼神。
同一时间,在家看家的孙雪娥在大门口也遇见了一个卖首饰花翠的男人,那个男人是过去因为宋蕙莲事件被放逐的来旺。
来旺经历了很多事。被西门庆陷害解递徐州之后,他跟了个准备上京当官的老板,走到半路老板父亲死了回家丁忧,来旺只好回到清河,留在顾银铺学手艺。
过去宋蕙莲、西门庆还在时,孙雪娥和来旺两个人已经就有一腿了,现在宋蕙莲死了、西门庆也死了,事过境迀,过去那些阻碍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因素都不复存在了。
来旺开始和孙雪娥幽会。每次办完事,孙雪娥就让来旺带走一些细软、金银器皿。来旺就这样来来去去,直到能拿的都拿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决定带着随身衣物以及剩余的钗环首饰私奔。
他们的金银财宝被寄住的屈姥姥家儿子屈铛偷了准备变卖,不料被官府抓获了。一追查之下,来旺、孙雪娥全被牵扯了出来。
官府追出来的赃物洋洋洒洒,这份清单包括了:
屈铛: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钟二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
来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
雪娥:金挑心一件、银镯一付、金钮五付、银簪四对,碎银一包。
这些赃物虽然分属不同人名下,但来源应该都是西门庆家。过去孙雪娥一直叫穷,说自己没时运什么的,妻妾出钱轮流请吃饭喝酒她也不参加,没想到私底下积累了这么多资产。
原来孙雪娥并不穷,她只是吝嗇。这是孙雪娥落网之后,带给我们讶异的新发现——原来这个一直被欺负的小妾是靠着“积累更多的财物好追求更自由、美好未来”这样的想象,支撑她在西门庆家一路低声下气地走过来的。
审判结果:屈铛、来旺被判流放五年。孙雪娥与屈姥姥则在拶刑后被官府斥回。由于孙雪娥原来是吴月娘家的奴婢,县府要求吴月娘具状领回。但吴月娘不想领孙雪娥回去了,直接让县府公开拍卖。
孙雪娥被用八两银子拍卖了出去。买她回去的是春梅。过去两个人在西门庆家的厨房对骂时孙雪娥是妾,春梅是奴。造化弄人,现在她们的处境颠倒了。
孙雪娥见到春梅时刻意低声下气地向春梅磕了四个头,春梅却一点也不留情面。她一见面就给孙雪娥下马威。
春梅下令:“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
一笑泯恩仇的佳话并没有在孙雪娥身上发生。孙雪娥知道,除非有更大的奇迹发生,否则这一生应该是完蛋了。
不久,被孟玉楼迷住了的李拱璧(李衙内,知县之子)也请了媒人陶妈妈来说亲。根据媒人的介绍,李衙内是知县李老爹唯一的儿子,三十一岁,目前在国子监念书,大老婆已经死了两年,房内只有一个当初陪嫁,面貌不出众的丫头。没有儿女。
陶妈妈道:“……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 (第九十回)
书上说: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孟玉楼之所以千肯万肯,除了在吴月娘这里待得没意思外,更重要的理由是:孟玉楼已经三十七岁了(媒人还骗了李衙内,说是三十四岁呢。),时光不等人。李衙内固然官位、财势没西门庆显赫,可是一来年轻,加上二来孟玉楼是以大老婆的身份嫁过去,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难怪孟玉楼千肯万肯。
婚事进行得很顺利。农历三月清明时,李衙内第一次见到孟玉楼。四月初八,提亲、订婚。到了四月十五日,孟玉楼就和李衙内正式完婚了。吴月娘不但让孟玉楼把所有私人东西都带走,还大方地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当成陪嫁(当初西门庆把孟玉楼陪嫁过来的拔步床当成西门大姐的陪嫁送走了),和其它女人离开时带走的财产相较,吴月娘这样的出手,也算是少见的大方了。
事实上,在西门庆过世后,除了吴月娘外,其它妻妾守寡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说起要离开,不管在财力或姿色上,孟玉楼的条件都不输给其它妻妾。只是在离散的过程之中,如果没有适当的条件、时机,细腻的体察与沟通,误会与伤害还是在所难免。由于孟玉楼的人格特质里独特的洞悉与聪慧,使得她有别于李娇儿、潘金莲、孙雪娥的躁进,能够沉稳地等待水到渠成的时机,并且设身处地替吴月娘着想。书上有一段街头巷论说到:
他大娘子(吴月娘)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叫各人前进,甚有张主。(第九十一回)
这样的好评固然对吴月娘虽没什么实惠,可是孟玉楼太明白了,吴月娘最在乎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了。正是盂玉楼这种周到,使得吴月娘顾了面子,自己也得了里子,两个人才能有这么平和圆满的分别。因此,截至目前为止,所有从西门庆家离开的人当中,孟玉楼算得上是走得最从容、最风光、也最圆满的了。
孟玉楼出嫁那天,吴月娘还亲自把她送到了大门。
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伶伶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 (第九十一回)
吴月娘向来爱说场面话、客气话,这次吴月娘对孟玉楼这样说,也算得上是真情流露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吴月娘一定很希望能够像西门庆遗言交代的那样:“你们姐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大家继续过着一种相互关爱、扶持的生活吧。
可是太多事情都超乎吴月娘能控制的范围了。
结婚第三日,李衙内宴请孟玉楼这边众亲戚女眷。书上写了一段吴月娘赴宴做客回家之后触景伤情的场面:
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姐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 (第九十一回)
想想,西门庆过世也不过才是一年多之前的事。谁能有那么大的气度,把这些人事变化当成理所当然?又有谁能有那么高的智慧,笑看这些世事无常呢?
跑了李娇儿、死了潘金莲、卖了孙雪娥、又嫁了孟玉楼,当初热热闹闹的一群人,现在真的剩下她一个人了。
3
被赶出门的陈敬济在听到了孙雪娥和来旺被抓到官府的事之后,乘机找人向吴月娘放话,威胁要到巡抚那里告发她,说他们家收着许多他父亲寄放的箱笼以及当初杨戬应该没官的赃物。
吴月娘本来就怕事,加上孙雪娥的东西又落在官府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波,吴月娘连忙雇轿子把西门大姐、丫头元宵(陈敬济收用过的),连同床奁箱橱陪嫁之物都叫人送到陈敬济家。
妻妾和财产让陈敬济开始有了一种“独立自主”的陶醉感。过去,他一直寄人篱下,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成人了。
陈敬济向母亲不断吵嚷,也要学西门庆开布铺做买卖。
(陈母)吃他逆殴不过,只得兑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叫陈定(陈家总管)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陈敬济便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亏)下去了。(第九十二回)
家里总管陈定看不下去了,告诉陈母(张氏)陈敬济的恶行恶状,陈敬济反而一口咬定陈定染布时从中拿回扣,把他打发出来,另找了杨大郎当店长。这个杨大郎不是什么正经角色,书上说他“许人话如捉影捕风,骗人财似探囊取物”。没多久本钱快亏光了,陈敬济去跟母亲吵吵闹闹,又弄出了二百两银子来。杨大郎带着陈敬济在临清码头找货,也带着陈敬济流连娼楼酒店。生性风流的陈敬济很快就认识了个叫“冯金宝”的妓女。过去西门庆也上妓院喝酒嫖妓,陈敬济当然也要学西门庆。两个人最大的差别是西门庆花的是做生意赚来的盈余,陈敬济却是批货采购的本钱。他也不过才有五百两的本钱,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冯金宝回家。书上形容陈敬济这次的丰收说:
(冯金宝)一路上用轿抬着,杨大郎和敬济都骑马押着货物车走。一路扬鞭走马,那样欢喜……
接连西门庆、父亲以及潘金莲的死亡……一连串灾难所代表的,是陈敬济这个公子哥儿所赖以自豪的一切全部崩溃瓦解了。这样无常的际遇不管落在任何人身上,应该都是无法承受的重。奇怪的是,我们在陈敬济身上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浅薄的得意洋洋。
巨变之后,陈敬济的一切作为——不管是开店买卖、结交帮闲朋友、流连烟花妓院、酒色财气……完全是西门庆的翻版。或许在陈敬济的想法里,只要拥有了西门庆那样的财富……他人生所遭遇的挫折,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问题是,不管先天上、后天上,甚至是天时、地利、人和,陈敬济和西门庆的差别实在都太大了。
可惜少年得志的陈敬济是无法理解这些的。
陈敬济的母亲本来已经病重,看到陈敬济这些荒唐作为,气得病情更是恶化,没多久断气过世了。
母亲过世之后,陈敬济更是变本加厉。
这敬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倒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瞅睬。(第九十二回)
陈敬济如果能满足于这种生活,靠着家里留下来的遗产,或许可以继续过着这种放浪的生活,衣食无虞。问题是他太不安于室了。
有一天,陈敬济打听到孟玉楼的岳父大人李知县晋升通判,
带着李衙内以及孟玉楼往浙江严州赴任,他的心思又动了起来。
过去还在西门庆家时,陈敬济曾经在花园里捡到孟玉楼的簪子。更早之前,陈敬济也曾经捡到过潘金莲的鞋子,靠着这只鞋子,陈敬济和潘金莲换了一条汗巾,然后有了更进一步关系进展……或许这样的经验,使得陈敬济舍不得把簪子还给孟玉楼,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我们来看看陈敬济异想天开的计划:
……就要把这根簪子做个证儿,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陈敬济)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不该)又带来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戬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
“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口声,不怕不教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我那时娶将来家,与冯金宝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第九十二回)
尽管这个想法的逻辑和威胁吴月娘的方法如出一辙,但陈敬济想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孟玉楼是大有问题的。
首先,孟玉楼没有收过他的箱笼,也没有任何真实的把柄落在他手上。陈敬济唯一能威胁孟玉楼的只有簪子这样薄弱的证据。
再说,过去陈敬济威胁吴月娘去巡抚、巡按处告官,吴月娘家里没有男人,不想惹麻烦,现在陈敬济要去告官,孟玉楼自己的丈人就是官(严州通判)。在这样的前提下,陈敬济想威胁孟玉楼,并且让李衙内乖乖地双手奉上孟玉楼,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我们真的很难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欲望驱使,让看似聪明伶俐的陈敬济完全失去对现实的判断。
只能说陈敬济真的太想变成西门庆了吧。如果拥有西门庆那么多的财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拥有西门庆的妻妾或许可以让这个幻想看起来更接近真实。
陈敬济收拾母亲的遗产,只留下了一百两银子给西门大姐和冯金宝看家,自己带着剩余的九百两银子,和杨大郎前往湖州采买丝绵紬绢。采买了半船货物之后,陈敬济要杨大郎在清江浦码头看守货物等他三到五日,自己则带着仆人和礼物,假冒孟玉楼二哥孟锐的名义,到严州拜访孟玉楼。
李衙内和孟玉楼听说孟二哥来了,当然乐于热情地接待。
孟玉楼见到来者是陈敬济,虽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由于来者是客,也不揭穿他。一番寒暄之后,李衙内由于另有客人先行离开,由孟玉楼摆酒招待陈敬济。
陈敬济把被驱逐之后,向吴月娘讨箱笼的事告诉孟玉楼。孟玉楼则回报陈敬济清明节在永福寺遇见春梅,以及给潘金莲烧香的事。诉完离别往事之后,陈敬济开始展开对孟玉楼的勾引。
敬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他 (吴月娘)信奴才(秋菊)言语,把他(潘金莲)打发出去,才吃(被)武松杀了。他(潘金莲)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
玉楼道:“姐夫也罢。丢开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结。” (第九十二回)
陈敬济用的策略是“同仇敌忾”法:利用两人对潘金莲的同情,形成一种对吴月娘的“同仇敌忾”,再伺机把“同仇敌忾”的情感转化成男女之间的情欲。
孟玉楼对于陈敬济的“同仇敌忾”显然并不认同。孟玉楼在乎的是眼前的生活,她劝陈敬济要放开过去的仇恨,才可能追求未来的幸福。
这样的话当然有其深刻之处。但此时的陈敬济陶醉在一厢情愿的自我想象里,完全无法体会孟玉楼话中的深意。于是几杯黄汤下肚之后,陈敬济进一步更一厢情愿地挑逗孟玉楼。
(陈敬济)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背盖 (夫妻)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
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 (第九十二回)
所谓浑者浑,指的应该是陈敬济和潘金莲吧,但孟玉楼是属于清者清这一挂的。孟玉楼的话尽管含蓄,但拒绝陈敬济之意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不晓得陈敬济是没听懂,还是不死心,继续拗下去。
这敬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
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倒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 (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会翻脸,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敬济见他不理,一面拾起香茶来,就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到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采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 (第九十二回)
这话听了教人生气,恨不得飞奔过去赏陈敬济两巴掌。哪有人可以无赖、无耻成这副德行?!但陈敬济还没完。
(陈敬济)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拏在手内,说:“这个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夏儿 (进衙门)上和你答话!” (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这时郁卒的心情大概不难想象。
不过话又说回来,孟玉楼新嫁李衙内,在这个家还没站稳脚跟,现在和陈敬济闹起来,不但话说不清,传到丈夫耳里,只是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忍住一肚子气,变出一副盈盈笑脸来。
(孟玉楼)走将出来,一把手拉敬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 (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和陈敬济约定,让陈敬济晚上在府衙后墙外接应孟玉楼收拾的金银细软,之后孟玉楼再假扮传信的差役,逃出李府到码头和陈敬济碰面,一起远走高飞。
孟玉楼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老公李衙内不管在财富、权势上又都赢过陈敬济许多。陈敬济凭什么、又靠着什么去说服自己,孟玉楼肯放弃这些,跟着他一起过这种不合法、不合伦理、缺乏财富又沉沦的生活?
孟玉楼的这个计划一听就知道是哄骗陈敬济用的,可是陈敬济竟然不疑有他,愚蠢和无知的程度真是让人摇头叹息。
果然,在陈敬济离开之后,孟玉楼立刻向李衙内反映,并且夫妻连手设局。
半夜,陈敬济和仆人陈安依约来到府衙后墙外,并且发出咳嗽暗号,只见高墙内绳子吊下来一包银子。当陈敬济和仆人陈安接过包袱,正解开绳子,忽然听见一声梆子响,哐的一声,暗处闪出许多人来,大叫:“有贼了!”
等陈敬济会意过来时,他和仆人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一个孟玉楼如何智擒陈敬济、陈敬济最后如何得到报应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最后却出了一点出人意料的小插曲。
陈敬济被抓在严州官府,固然人证、物证倶全,但严州徐知府在审问陈敬济时,听陈敬济的口气,觉得隐约似乎另有隐情。他决定暂时把陈敬济收押回牢里,并且让衙门里的差人晚上假扮犯人和陈敬济同牢,进行侦察。
充满幻想的陈敬济对假扮的牢友说的当然是他和孟玉楼有奸情那一套。
陈敬济的这些谎言最精彩的部分在于——除了少数关键的部分外,他说的大部份内容大都是真的。讽刺的是,偏偏徐知府是个清官——“清官”很容易怀疑别人,并且相信自己查到的“事实”。
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敬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
反被徐知府对佐武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拏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惭,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敬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 (第九十二回)
这段小插曲有趣之处,在于作者放弃了《水浒传》故事常有的善恶分明、淋漓尽致的文气,弄出了一个“反高潮”的插曲来。这样的“反高潮”结尾,透露了几件有趣的事:
孟玉楼设局骗陈敬济,说得好听点是智取,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栽赃。作者在这里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以暴制暴”(或者应说不择手段来对付不择手段)有其正当性吗?
如果孟玉楼不是设了这个局,而是直截了当拒绝陈敬济的威胁,结果会怎样?陈敬济真的敢去告官吗?就算他真的去告官,知府会像现在这样,相信陈敬济的说法吗?
依照这个假设往下推论,我们可能会得到两种结果:
一、孟玉楼碰到的是清官(像徐知府这样):那么陈敬济的阴谋会被拆穿,李通判相信媳妇的清白,陈敬济受到应有的处罚。
二、孟玉楼碰到是个庸官:这个昏官可能会相信陈敬济的说法,李通判不相信媳妇,结果孟玉楼反倒要吃亏。
换句话说,当孟玉楼碰到像陈敬济这样的无赖时,到底设局还是不设局骗陈敬济好,实在是没有一定的标准答案,端看遇到的知府是什么样的程度而定。我们如果一定要替孟玉楼找出最佳的选择策略,她的选择应该是:
清官——不设局。
庸官——设局。
问题是,孟玉楼初到严州,根本不知道徐知府的底细。因此,只能凭着对“司法”的信心来选择她的策略。我们看得出来,孟玉楼选择了“设局”骗陈敬济。这也就是说,孟玉楼相信的是:
她遇到“庸官”的机率应该比“清官”高。
好了,我们看到了。这是孟玉楼这个选择背后最可悲的地方。在明朝那样的封建社会里,像徐知府这样愿意用心查案的官吏应该是少之又少的,大家才会像孟玉楼一样,宁可相信自己碰到的是庸官。
一定得理解这个部分,我们才能够再度感受到兰陵笑笑生一贯的讥讽:孟玉楼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太聪明又太倒霉了,竟然在明朝遇见了清官。
徐知府没有收红包,还愿意用心查案,这样的人肯定是清官没有问题。
更讥讽的是,这个算得上是清官的人,他在认知到自己的“通判”(知府中的二级首长)“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结果竟然只是放走陈敬济,还骂了李通判一顿,整个案子就不了了之。这表示,即使是这样的“清官”,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偏袒部属、包庇自己人——可见绝对的“公理正义”这件事,在明朝即使是碰到了清官,也是不存在的。
无疑的,隐藏在这段看似反高潮结尾里的讥讽,更隐诲、更教人觉得椎心。
回到故事里,这个情节最后的结局是:颜面尽失的李通判回家叫人把儿子李衙内痛打三十大板,当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还把儿子用铁索墩锁在后堂,要囚禁死他。不但如此,怒火攻心的李通判还要把孟玉楼打发出门,叫她另行嫁人。后来总算在通判夫人苦苦哀求之下,才网开一面,让李衙内和孟玉楼一起回老家河北枣强县念书去了。
被官府释放的陈敬济以为总算逃过了一劫,一点也没想到他真正的劫数其实才开始而已。
他的劫数之一是:陈敬济回到码头,发现负责看守货船的杨大郎连人带货全消失不见了。陈敬济带出来的九百两银子全部付诸流水,只能靠着典当身上的衣服,好不容易换了些盘缠,勉强返乡。
劫数之二是:陈敬济回到家,两个处不好的女人——西门大姐和冯金宝通通都来告状了。一肚子窝囊气的陈敬济本来就偏袒冯金宝,听完之后老实不客气地给西门大姐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鼻孔出血,昏倒在地,半日才苏醒过来。陈敬济不理会哭哭啼啼的西门大姐,径自到冯金宝房间过夜。到了次日早晨听见丫头尖叫时,西门大姐已经上吊自杀在房间里面了。
劫数之三是:西门大姐死了的消息传来,吴月娘找来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个人来陈敬济家,把陈敬济和冯金宝打了个半死。吴月娘不但搬走房间里的床帐妆奁,还一状告到县府衙门里去。她指控陈敬济:
……(陈敬济)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 (第九十二回)
吴月娘这样的控诉当然是“以怨报怨”,不过知县派人验尸,验尸的结果是:“身上俱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一切的证据都指向是陈敬济“谋杀”了西门大姐,吓得陈敬济连忙变卖仅剩的家产,把所得一百两银子拿去贿赂知县,总算最后才免了一死。
陈敬济从衙门里被放出来,埋葬完西门大姐之后,家里所剩无几。先是冯金宝离开了,两个丫鬟也卖掉了一个,只剩下元宵,后来元宵也病死了。经过这个事件,陈敬济再也不敢去骚扰吴月娘了。他整日坐吃山空,很快卖掉房子,租了一间小房子。又过了没多久,缴不出房租,陈敬济终于被赶到冷铺②里去了。
陈敬济想要成为西门庆的梦,走到这里可说全部幻灭了。真要比较的话,陈敬济和西门庆看似相似,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最大的差别,在我看来,在于:
西门庆爱钱胜过女人。陈敬济却爱女人胜过钱。
爱钱的西门庆为了赚钱必须在事业上精明、世故、巴结、布局,在事业上步步为营,但不够爱钱的陈敬济却为了女人浪费、放任情绪,甚至在事业上荒废、松懈,直到不可收拾。两个人不同的出发点决定了他们的态度,不同的态度最终当然也决定了他们经营事业的成就。
那是宣和二年的腊月。陈敬济在寒冬里被冷铺值班的士兵分派出门打梆子的差事,这里有段相当抒情的画面。
……(陈敬济)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吩咐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校注8。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玩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 (第九十三回)
陈敬济如果只是做事业不如西门庆,偶尔上酒家喝喝酒,泡泡妹妹,或许他的人生还不至于沦落至此。可是陈敬济异想天开地想过着西门庆那样的富贵人生,动孟玉楼歪脑筋,还不把西门大姐当人看……
在这里,命运一直想提醒陈敬济的似乎是:
世界并不是以你为中心的。上天自有它的意志。
可怜的陈敬济似乎一点也没有看出这些冥冥之中的暗示。即使从睡梦中哭醒了,他对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只是充满了感伤,却缺乏感悟。
《老子》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听起来有点冷酷。但天地对于愚笨、痴顽,对于它的游戏规则视而不见的人似乎还要更残酷、更缺乏耐性。
4
陈敬济白天在街上乞食,晚上存身冷铺。他父亲的老朋友王杏庵看不下去,三番两次拿钱资助他,并且谆谆教诲。可惜陈敬济钱一到手,不是和其它乞丐吃掉、就是赌博输掉了。王杏庵最后只好介绍陈敬济到临清附近任道士主持的晏公庙做了道士。
靠近临清码头水闸的晏公庙是个香火鼎盛的道观。来往的船只在此停泊等待时,过往的客商政要都会来庙里求福祈愿。任道士生财有道,把香火钱用来在临清码头上开设米铺赚钱,财源滚滚。由于任道士年事已大,平时只负责专迎宾送客,庙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大徒弟金宗明一手张罗。
金宗明有断袖之癖,他看上陈敬济“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意图对陈敬济上下其手。陈敬济要求金宗明提供放置财务细软的匣柜钥匙,并且掩护自己自由出入寺庙。金宗明得到的回报则是陈敬济的身体,以及虚假的枕边细语、山盟海誓。
从公子哥儿到政治落难家属、到罪犯、乞丐、流民一路沉沦到道士、男同志……陈敬济的飘浪人生算得上够悲惨了,但身在其中的陈敬济似乎没有什么强烈的感伤。他带着从任道士那里偷出来的银两,一身道士的装扮开始在临清码头的酒楼与妓院之间流连。
没多久,他在酒楼又遇见冯金宝了。冯金宝原来的鸨母病死,她被卖到郑五妈家——现在改名叫郑金宝了。两个旧时情人相见分外激动,彼此互诉境遇,惺惺相惜。陈敬济安慰冯金宝说:
“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
两个人并坐对饮。金宝弹起了琵琶,唱着《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
鸾凤对拆开,拆开鸾风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斜阵。
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第九十三回)
我没听过这首曲子,不过光从歌词就可以想象听起来一定哀怨动人。两人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接着是解衣上床、恩爱缠绵。书上说:
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殚雨,未肯即休…… (第九十三回)
“未肯即休”把那种贪恋与不舍形容得贴切动人。
一个靠着和另一个道士搞同志情换取一点银两与自由的道士,靠着这么一点银两与自由,去温暖另一个更没有银两与自由的妓女。从嫖客妓女到夫妻再到道士和妓女,这段“未肯即休”的性爱盘桓固然色情、痴愚、甚至伤风败俗,但无常际遇中自有其深刻的严肃,教人悲悯、动容。
命运继续用一种大起大落的方式戏弄陈敬济。
自从在酒家遇上了冯金宝之后,两人旧情复燃。陈敬济常去酒家和她相会,或是捎钱、柴米周济她。不料却因此招惹了“坐地虎”刘二。
刘二是周守备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仗势着周守备勒令他管理地方治安、缉捕盗贼、巡查河道的名义,专门在码头一带放高利贷给娼妓营生。他看见陈敬济一个人在酒楼把郑金宝包占住,便来找碴,想从中弄点好处。不想陈敬济搞不清楚状况,没头没脑地竟和刘二大打出手,果然被打得七荤八素,连同冯金宝一起被拘捕到官府去了。
周守备升堂审案,发现陈敬济身为道士,不守清规,宿娼饮酒,骚扰地方,行止有亏。于是令人责打二十棍,并且追还度牒(道士证书)。
厅堂中衙役们听了宣判,把陈敬济翻倒,摊开衣服,用绳索绑起来。春梅去年八月间生下了小衙内已经半岁,这时正被亲随张胜抱着在衙门一旁观看。就在衙役准备好棍棒要开打时,被张胜抱在怀里的小衙内忽然扑向陈敬济,要陈敬济抱他。
张胜怕周守备生气,连忙把小孩哭哭啼啼地抱往后面去。
春梅听见小孩哭,便问张胜。张胜表示:
“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晏公庙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春梅听见姓陈,好奇地走到屏风后面探头往厅堂里看。那时陈敬济正在挨打。她看那人,不管是声音、模样都像陈敬济,于是把张胜找来打听——果然挨打的人就是陈敬济。
春梅立刻请人让周守备停止动刑,并且请他下来。春梅说:
“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吧。”周守备当然乐于卖自己的夫人人情。他回到厅堂上,当场释放冯金宝、陈敬济。还叫张胜偷偷把陈敬济找回来,打算让他和春梅见面。
(又是一个“公理正义”不敌“人情”的活例。)
眼看陈敬济就要和春梅重相逢,这时候春梅忽然沉吟想了一想。
春梅说:“你且叫那人去着,等我慢慢再叫他。”
故事情节暂且说到这里。在这段故事里藏了几个有趣的悬疑,我们先来看看。
首先,书上说半岁小衙内是去年(宣和元年)八月出生的。推算起来,这个孩子受孕的日期应在宣和元年十一月中到十一月底之间。事实上,春梅正是那时候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庆家的。如果大家不健忘的话,那时陈敬济去看了她一次,两个人曾经有过一度春风。
再来,小衙内一看到陈敬济就立刻亲热地要扑上去。这个举止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是,小衙内如果每天都扑向罪犯,那么张胜应该不可能抱着他,还让他待在那里。因此,小衙内扑向陈敬济应该是“特殊”的状况。兰陵笑笑生虽不明说小衙内可能就是陈敬济的亲骨肉,但在这里作者至少是“强烈”暗示这件事的。
讨论完了这些,最后只剩下一个悬疑了:
既然如此,春梅为什么不见陈敬济,她到底在考虑什么呢?
在谜底揭晓前,我们接着往下看。
春梅一回到房间之后,开始“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弄得大家紧张得不得了。这时周守备的大老婆已经过世,春梅被晋升成了正式的大老婆了。对春梅宠爱有加的周守备见到春梅这样,可不高兴了,怪罪张胜、李安,骂他们不先弄清楚陈敬济是春梅的兄弟就抓人。
张胜、李安惊惶不已,跑来春梅房里哭哭啼啼,哀求春梅饶过他们,在周守备面前放他们一条生路。
两人平时当贴身护卫兼给春梅带小孩,算来也是亲信。于是春梅大方地告诉周守备:“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周守备听了才停止继续找张胜、李安麻烦。
尽管如此,春梅还是继续呻吟、咳声叹气。
周守备无计可施,只好让张胜去请了医官来看病。看了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春梅不但不吃药,还发脾气、让丫鬟罚跪。孙二娘(周守备的二妾)也让丫鬟给春梅熬粥,春梅只吃了一口,破口大骂,让人在丫鬟脸上打了四个巴掌。
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什么儿?却不饿着你?”
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吩咐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那淫妇奴才 (孙雪娥),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 (第九十四回)
鸡尖汤的做法是这样的:用雏鸡翅膀尖切碎,用快刀切成丝,加上辣椒、葱花、芫荽、酸笋、酱油,捣成清汤。不过这碗“鸡尖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弦外之音,那就是:“鸡奸汤”。
为什么要绕了半天,然后才叫孙雪娥做“鸡奸汤”呢?要知道,孙雪娥所在的大灶是给所有的人煮菜做饭的地方,这是最累、也最低下的位置。平时春梅和周守备主人房如果要吃点心,除非很特别,否则都是由主人房的丫鬟直接处理的。这也是为什么春梅要整孙雪娥,还得这么大费周章的理由。
至于“鸡奸汤”,更明白地摆明了:老娘就是要找你麻烦、羞辱你!
春梅既然要整人,孙雪娥煮来的鸡尖汤当然不可能合春梅的胃口。三番两次被泼到地上之后,孙雪娥也不高兴了,说了句:
“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
这话传到春梅那里去,不得了了。
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
须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
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
守备恐怕气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吩咐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
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 (第九十四回)
(真是够狠了。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守备諕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翻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实时罄身领出去办卖。 (第九十四回)
当初春梅被吴月娘卖了十六两,春梅更狠,卖孙雪娥只要价八两(是自己当初的一半),而且还指定要把孙雪娥卖到娼门去,这才算是了却心头之恨。
读到这里,读者也许要问:春梅心中的不舒服,和孙雪娥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啊!
春梅告诉过周守备,她和陈敬济是表兄妹。
春梅不见陈敬济的原因终于揭晓了。大家想,陈敬济如果来到周守备府上和春梅相见,孙雪娥当然会向周守备透露他们过去奸情。于是,情势变成了只要孙雪娥在周守备府上,春梅就不可能将陈敬济接过来,春梅当然要想尽办法赶走孙雪娥!
打发了孙雪娥之后,春梅派人去晏公庙寻找陈敬济。来人回报说任道士死了,陈敬济离开晏公庙,没有人知道陈敬济的去向。
这样的结果春梅当然不满意,她要张胜和李安想办法,继续再去找陈敬济。
离散的故事也在西门庆家发生着。
先是来安走了、来兴的媳妇惠秀死了,然后又是家人来昭过世(来昭的老婆一丈青带着儿子铁棍儿嫁人去),李瓶儿原来的奴婢绣春也跟王姑子出家去了。
这些快得来不及反应的事情,都让吴月娘对许多事情的态度渐渐改变。
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日,玳安趁着吴月娘做生日在听姑子宣经时,和小玉在主人房里翻云覆雨,被吴月娘发现了。没想到一向在乎道德尺度的吴月娘只说了一句:“贼臭肉,不在后边看茶去,且在这里做什么哩!”便让他们两个人离开了。
照说,这些都是过去吴月娘不能容忍的事,现在她不再坚持了。吴月娘决定给他们完婚,除了出钱给他们做衣服、棉被,还给小玉编了?髻,还送她首饰、戒指。
我们注意到,吴月娘让小玉戴上?髻,已经暗示着不再把玳安、小玉当仆人、奴婢,渐渐有把他们当成儿子、媳妇的味道出现了。过去西门庆在时,吴月娘一点也不喜欢机伶狡猾,老是帮着西门庆说谎的玳安。可是在家道中落,人事纷纷离散,玳安是少数家里剩着的男人——吴月娘似乎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吴月娘给玳安办婚事,年纪比玳安稍大的平安觉得自己受了冷落,赌气地偷走当铺里人家拿来典当的金头面③(金首饰),决定远走高飞。
(这个过去也吃过书童醋的平安又来了。)
不过平安走了没多远,飞了也没多高,就因为在私窠子里出手太招摇被人检举,让巡简吴典恩逮到官府去了。
吴典恩问道:“你因什么偷出来?”
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 (不满),才偷出假当铺这头面(首饰)走了。” (第九十五回)
这个说法固然是实话,可是对吴巡简来说,赃物是西门庆家的赃物——到时候得归还的,犯人又是身无分文的仆人——打死了也没有油水可捞,整个案子实在是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为了弄点油水,他心生一计。
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你只实说,我便饶了你。”
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
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 (第九十五回)
根本还没开始用刑,平安就依照吴典恩的剧本,完全招供了。
玳安和吴月娘有奸吗?这显然又是另一件罗生门公案。但先不管吴月娘和玳安有奸没奸,有了平安的供词,由于事情牵涉到吴月娘,其中的油水显然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要知道,吴典恩就是当年和来保一起进京替西门庆送生日礼物给蔡京时,意外被封了驿丞的人。他当年上任没钱摆排场,还是西门庆借了他一百两银子的。吴驿丞现在升了巡简,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反而乘机向吴月娘敲诈,真是完全符合了他的名子的谐音无点恩。
【题外话】
“巡简”本来应作“巡检”,从九品,受府州县节制,负责缉捕盗贼、盘诘奸伪。崇祯本的《金瓶梅》为了避讳皇帝朱由检的名讳,全改成了“巡简”。这是这个版本被认为是崇祯年间印行的重要证据之一。
正烦恼怎么送钱打点给吴巡简时,穿梭在家家户户之间卖首饰、奴婢的薛嫂来了。她带来春梅被周守备扶正变成了大奶奶的消息。薛嫂告诉吴月娘,春梅现在不但得宠,手下使唤着两个奶妈、四个丫头,日前还把孙雪娥打了一顿,卖了出来。由于周守备负责管理地方河道、军马钱粮、提拏强盗贼情,吴巡简正是周守备的手下。薛嫂建议吴月娘何不写封说帖,让薛嫂带去给春梅,请春梅代为向周守备关说。薛嫂说:“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吩咐巡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吴月娘听了大喜。立刻请薛嫂居中穿线,拜托春梅出面关说。最后总算靠着春梅的关系,解决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麻烦。
事后,吴月娘使玳安送礼四盘菜肴,宰了一只猪,一坛酒,一匹纻丝尺头给春梅。春梅和周守备收了食物,退了纻丝尺头,还答应孝哥生日时(其实也就是西门庆的忌日),要回家走走。
宣和三年元月二十三日,西门庆逝世三周年。春梅准备了祭礼,坐着四人轿子来到西门家祭拜西门庆。
祭拜完毕,春梅想到前边花园走走。
月娘道:“我的姐姐,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他,如今丢搭的破零零的,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
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 (第九十六回)
月娘违拗不过春梅,只好请小玉去拿前边花园的钥匙。
春梅先到李瓶儿那里去。看见楼上散落着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屋子空锁着,地下草长得荒荒凉凉的。看完李瓶儿那里,到潘金莲这边来,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下边只有两座橱柜,床也不见了。春梅问床的下落,他们告诉她:当初孟玉楼陪嫁来的拔步床被送给西门大姐当陪嫁了,因此孟玉楼这次出嫁时,就把那张床送给了孟玉楼当了陪嫁。
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见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 (纪念),不想又与了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 (李瓶儿)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
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
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
月娘道:“只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春梅道:“可惜了!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道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要了也罢。” (第九十六回)
听了春梅的感叹,吴月娘说了句意味深远的话。
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
多么深刻的话啊!人哪有早知道的?谁知道西门庆会死?谁知道吴月娘家会这么快家道中落?谁知道春梅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吴月娘摆出了酒席,请来了弹唱劝酒的韩玉钏儿、郑娇儿。
(韩玉钏儿是韩金钏儿的妹妹、郑娇儿是郑爱月的侄女,新陈代谢的速度还真是教人觉得惊心动魄!)
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弹琵琶,唱着: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得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丟。(第九十六回)
春梅和月娘干杯,又和大妗子、小玉干杯。
醉眼迷蒙中,春梅想起了过世的西门庆、想起了潘金莲、想起了李瓶儿,还想起了还在外头飘零的陈敬济……
没有什么样的青春年少顶得住岁月摧折,没有什么样的富贵繁华耐得过境遇无常,更没有什么样的爱恨情仇禁得起时过境迁。是啊。人哪有早知道的呢?
那时候,飘浪的陈敬济正和过去在冷铺里认识的乞丐飞天鬼侯林儿等人在水月寺建筑工地做工。那日天气很好,陈敬济刚抬完了土,靠在山门墙下晒太阳,抓身上的虱子。
一个穿戴华丽,手提鲜花篮,骑着黄马的人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这个人一看到陈敬济,立刻从马上跳下来,站到陈敬济面前,对他深深一鞠躬。他说:“陈舅,小人那里没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
陈敬济吓了一跳,连忙还了一个礼。问他是谁?
这人恭恭敬敬地说:“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
宣和三年三月中旬,他们找到了陈敬济。
5
春梅让陈敬济告诉周守备他是春梅的姑表兄弟。(应该是婊兄弟才对吧!)
周守备完全相信陈敬济的说法。周守备吩咐家人打扫西书院给陈敬济居住,不但每日供餐,还拿出衣服给他更换。
从此,春梅和陈敬济又在一起了。趁着周守备在外面忙着公事,春梅就去陈敬济房中和他吃饭、喝酒,下棋、调戏。有时就算守备在家,春梅白天也会到书院那里去和陈敬济坐了半天,才进到后边来。两个人在周守备府中勾搭,外边无人知晓,守备家里的人,就算觉得奇怪也不敢声张。
一切都称心如意,过去在西门庆家的美好时光似乎又恢复了。
春梅和陈敬济互诉离别之后的往事。
陈敬济告诉春梅分别后如何上东京向父母要钱好娶回潘金莲、如何来迟、又如何做生意被骗、如何做了道士……种种往事,说到伤心处,两个人都哭了。
春梅告诉陈敬济如何在官府见到了他,如何为了他赶走了孙雪娥,后来又如何在永福寺遇见吴月娘,后来又如何帮吴月娘解决了吴巡检的麻烦,之后吴月娘买了礼物来答谢,春梅又去她家给西门庆上香……两家互相往来的事。说到春梅过生日答应邀请吴月娘的事时,陈敬济有意见了。
敬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说人情儿?……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雠人 (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什么?……”
几句话,说得春梅闭口无言。这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雠。”……
敬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
春梅道:“不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帖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 (第九十七回)
有读者认为春梅有情有义,陈敬济度量窄。我并不同意。事实上,我们只要想想春梅对付孙雪娥的手段,就知道庞春梅绝非“心好,不念旧仇”的女人。否则,吴月娘和孙雪娥同样是西门庆家的妻妾,吴月娘的作为对春梅的伤害应远大过孙雪娥才对啊,为什么春梅反而不能原谅孙雪娥呢?
这恐怕是春梅的“阶级意识”在作祟。
我们看到,整本《金瓶梅》里,春梅发脾气的对象似乎仅限于和她同阶级(如孙雪娥)或出身不如她的人(如妓院乐师李铭、申二姐)。作为“奴婢”的春梅,面对于主人种种不合理安排(诸如西门庆占有她、吴月娘贱卖她),不但不曾有激烈的反抗,事过境迁重相逢时,竟还不记前嫌地主动下跪,还喊吴月娘为“娘”。这样的行为说得好听点是念旧,但说得难听点,就是根深蒂固的“奴婢心态”。
(再看看春梅对潘金莲的怀念与崇拜,也充满了同样的奴婢心态。)
反观陈敬济,他出身“主子”阶级,要不是吴月娘从中作梗,或许西门庆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财产或女人,现在早就是他的了。从“主子”沦落到寄人篱下,陈敬济当然不可能原谅吴月娘。
这是陈敬济和庞春梅的不同。出身不同,意识形态就不同,事情无关乎情义,也无关乎度量。
过了不久,吴月娘果然应邀来参加春梅的生日宴会。陈敬济虽然躲在书房不出来,但还是被机伶的玳安发现了。
我本来以为这个又是一个“周守备识破陈庞奸情”的新布局,不过《金瓶梅》的作者似乎无心于此。书上只说吴月娘知道了这件事,但是没有揭穿。只说:“自从春梅这边被敬济把拦,两家都不相往还。”
总之,这个情节就这样有点不了了之地结束了。
对于陈敬济将来的出路,周守备想得很周到。
周守备把陈敬济的名字登记在朝廷敕旨征剿梁山泊的军籍里,以便打胜仗时陈敬济也可以得封赏。不但如此,周守备临行前还要春梅让媒人给陈敬济寻一门亲事,让他早日成家立业。
周守备离家之后,春梅找了薛嫂来,认真地开始帮他物色对象。
薛嫂先介绍了一个朱小姐,十五岁,被春梅嫌太小,不适合。
接着,又介绍了应伯爵的第二个女儿,二十二岁。应伯爵这时已经死了,春梅嫌应伯爵家陪嫁太少。退回了婚帖。
最后薛嫂介绍了开缎铺的葛员外家大女儿,葛翠屏,二十岁。“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倒。”春梅觉得不错,于是择定吉日,纳采行礼,之后让陈敬济娶了过门。
春梅还让薛嫂去找个丫头,准备买给葛翠屏使唤。作者透过薛嫂介绍这个丫头,也让我们看到了其它人的境况。薛嫂说:
“(这个丫头)是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今年才十三岁。黄四因用下官钱粮,和李三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来保),都为钱粮(办理朝廷的采购亏空)捉拏在监里追赃,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李三先死,拏儿子李活监着。咱家保官儿那儿子僧宝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跟马哩。” (第九十七回)
黄四、李三是当初跟西门庆借钱包揽朝廷采购赖帐不还的人。来保这个首席仆人在西门庆死后的表现更是忘恩负义。显然这几个人的下场是作者故意在书里面安排的现世报。
葛翠屏娶过门来了,和春梅、陈敬济三个人相处得很好。书上说:
“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
在这里,《金瓶梅》又再度发挥了它表象世界是一套,内心世界又是一套的惯常风格。让我们看见:我们在现实看到的这个表象世界是如何地不可靠。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个隐晦的底层世界就更真实吗?
春梅爱陈敬济更甚于周守备吗?或者,陈敬济爱春梅更甚于葛翠屏呢?
如果春梅真爱陈敬济的话,她会不会嫉妒葛翠屏比她拥有更多的陈敬济呢?
从小说的字里行间看来,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春梅有任何妒忌的心情。当一个女人真心爱上一个男人,难道她想的不是全心全意地占有他?还是从一开始,春梅就和潘金莲共有西门庆、共有陈敬济,习惯了这些的春梅,对于“爱”的观念变成了只想“使用”,而不想“占用”呢?
还是,春梅并不爱陈敬济?
但如果不爱的话,干嘛要如此大费周章,把他弄来家里呢?
会不会,春梅之所以和陈敬济偷情的心情——和她想买回潘金莲那张床一样,只是想在这些剧烈又无常的变动中,试图抓住一些什么呢?
这些推论,不管对不对,有没有,或者是成分多少,真相我们大概永远都无法得知了。我们比较有把握的是:春梅暂时应该不会让葛翠屏知道她和陈敬济的事才对。毕竟春梅这时还是周守备的正室。况且,葛翠屏是个没经历过什么人事沧桑的大小姐,很多事,她不知道应该会比较快乐吧?
于是他们就这样过着幸福快乐的三人行生活。
白天春梅不时出来书院中,和陈敬济闲话,暗地交情。到了晚上,陈敬济则回到西厢房和葛翠屏恩恩爱爱……
午夜梦回时,陈敬济或许会想起,他在水月寺做苦工时,曾经有个叫叶头陀的行脚僧算过他的命,说他将来还有一步发迹,以及“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但恐美中不美”。这个关于“发迹”的预言显然己经渐渐实现了,至于之后的三妻之会陈敬济目前也已经遇到春梅以及葛翠屏……
如果算命的说得没错的话,他应该还会再遇到一个女人。这一个女人是谁呢?
美中不美又是指什么呢?
周守备讨伐宋江,招安了草寇,被朝廷晋升为“济南兵马制置”,名字被登录在军籍上的陈敬济则被晋升为参谋,月给二石白米,冠带荣身。
二石白米在明嘉靖、万历年间约值一二两银子(一千五百元人民币),虽不算高薪,但不用上班就可以在家里坐领薪水,在那个物价低廉的时代,不能说不算肥缺。但周守备希望陈敬济自立自强,更加出人头地,因此,他要春梅拿些本钱,资助陈敬济做些生意、买卖。
对于周守备的好意,陈敬济当然是一百个、一千个欢喜乐意。他在路上遇见旧识陆二哥。陆二哥告诉陈敬济,当初骗他钱的杨大郎把货物卖了钱,现在正在临清码头开设“谢家酒楼”。他建议陈敬济:
“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提刑院),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等我在码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帐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百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 (第九十八回)
陈敬济一想到杨大郎骗走他的钱,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早就火冒三丈了,更何况现在有了周守备做靠山,当然没有不和他算帐的道理。于是陈敬济写了状子,告发杨大郎诈财潜逃,并且拿着周守备的拜帖,一状告到提刑院去。提刑院的何千户见到周守备的拜帖,当然乐得卖人情,立刻差人把杨大郎抓来,一阵夹打、监禁之后,处分他必须赔偿陈敬济的损失。
一场诉讼下来,搞得杨大郎倾家荡产,连同“谢家酒楼”的股份,全赔偿了陈敬济。
陈敬济找春梅又增资五百两银子,请了陆二哥、谢胖子当伙计。重新装修之后,酒店再度全新开张。陈敬济这次的生意做得不错,每日光是现金进帐就有三五十两银子。书上说:
敬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姜儿跟随,往河下算帐一遭。若来,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铺陈床帐,安放桌椅,糊的雪洞般齐整,摆设酒席,交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第九十八回)
一切又回复到了最初他从东京回来,带着银两到临清码头采购时的意气风发。陈敬济心里想着:或许这次他真的有机会可以变成西门庆了。
6
就这样,陈敬济个人小小的命运在临清码头浮沉着。在这个浮沉之外,是历史局势的动荡,是无情的命运对所有人的捉弄。宣和七年三月,临清码头的驳船上出现了三个人的身影——二女一男。
二个女人中,一个是中年妇女,长?身材,紫膛肤色;另外一个则是二十多岁的女人,生得白净标致,搽脂抹粉。陈敬济看见工人正把他们的箱笼、行李、桌凳都搬到酒楼楼下的空屋里来,不悦地跑去追问谢胖子,为什么不问他一声,就让人搬进来?
就在陈敬济正要发飙时,较年轻的女人过来对陈敬济深深揖了个万福,跟他说了一声抱歉,书上形容陈敬济这时的反应是:
这敬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一双星眼斜盼敬济,两情四目,不能定情。(第九十八回)
这就是陈敬济和韩爱姐的邂逅了。
年纪较大的女人很快认出陈敬济来了。
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着敬济,说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夫么?”
这敬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
那妇人道:“不瞒姑夫说,奴时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 (第九十八回)
原来是去东京投奔蔡太师家翟总管的韩道国、王六儿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韩爱姐。不一会儿,陈敬济看到韩道国也走过来了。
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拏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寻我兄弟第二 (韩二)的。不想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料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西门老爹家里?” (第九十八回)
蔡攸被砍头了、蔡京垮台了,西门庆死了,陈敬济也离开了,东京的政局变化比想象得还要惊人。尽管大家热络地寒暄着,陈敬济心里想的却都是韩爱姐。本来陈敬济是来骂人的,没想到这么一见钟情的结果,不但让王六儿一家在酒店住下来,还热心地请店里的小伙计陈三儿和小姜儿帮忙搬行李。
和传统古典小说里的爱情都还没牵到手就已经山盟海誓、生死相许这类纯纯的爱相形之下,陈敬济和韩爱姐的爱情是很特别,也很充满现代感的——这两人是先上床,才开始慢慢谈恋爱的。
故事得从邂逅之后第三天继续说下去。
那天,韩道国回酒楼对帐,韩道国派人来请陈敬济去房间和王六儿、韩爱姐一起喝茶、叙旧。这本来是一个礼貌性的邀请,作为对陈敬济让他们在酒店留宿的感谢。不过现场的气氛好像不仅仅只是这样。
敬济到阁子内坐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些旧时的闲话。敬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一双涎瞪睽秋波只看敬济,彼此都有意了。(第九十八回)
不久,韩道国、王六儿很知趣地离开了。是韩爱姐先开始勾引陈敬济的。
(韩爱姐)见无人处,就走向前,挨在他(陈敬济)身边坐下,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敬济正欲拔时,早被爱姐一手按住敬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笑吟吟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一头说,一头走。敬济得不的这一声,连忙跟上楼来……
敬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
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今朝相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 (第九十八回)
本来,陈敬济还有点瞻前顾后,怕被人发现,但韩爱姐却一派肆无忌惮、浑然天成。
敬济道:“难得姐姐见怜,只怕此间有人知觉。”
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敬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如火,按纳不住…… (第九十八回)
事后,韩爱姐跟陈敬济要了五两银子,说是要借给父亲韩道国。陈敬济二话不说,立刻给了五两银子。不但如此,他和韩爱姐过了一夜,回家还叫仆人小姜儿不可以说出来韩道国家的事。
好了,这就是这个爱情故事“定情”的部分了。一点也不浪漫,对不对?这样的情节更像是妓女勾引嫖客。
事实上,王六儿和韩爱姐从东京一路逃难南下,就是靠着当暗娼赚钱谋生的没错。韩道国和王六儿这对夫妻过去是如何混饭吃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世故通晓的读者更是一眼就明白:如果不是事先演练过,韩道国、王六儿怎么会那么知趣地晓得要走人,韩爱姐怎么会向陈敬济开口“借”钱“借”得那么流利……
这个开头有点俗滥的爱情故事,在陈敬济和韩爱姐的一夜情之后,开始有了一些意外的转变。
首先,是陈敬济喜欢上了韩爱姐。至于喜欢的理由,作者告诉我们:
爱姐在东京蔡太师府中,与翟管家做妾,曾伏侍过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种种可人。敬济欢喜不胜,就同六姐(潘金莲)一般,正可在心上。(第九十八回)
所谓没得到的最好,失去的最美。陈敬济会爱上韩爱姐,光是她像潘金莲这一点理由就已经充分十足。
有趣的是,韩爱姐也喜欢上陈敬济了。韩爱姐的爱意表现在她不想再接新客人了。店里的伙计拉皮条,给韩家介绍了个湖州来的丝棉商何官人。
爱姐一心想着敬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接客),急的韩道国要不的。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水髩,涎瞪瞪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得鲜红嘴唇,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吃酒,和王六儿歇了一夜。韩道国便躲避在外间歇了。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楼上不下楼来。
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与他过夜。(第九十八回)
接下来,陈敬济回家了,十多天没来酒店,韩爱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信物一件,让人送去给陈敬济。除此之外,更重要的,韩爱姐还附了情书一封。这封情书,用现代的标准来看,有点肉麻。不过如果用当时的眼光来看,也算得上真情流露了。
先抄一段大家看看。
……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小厮)探问起居,不遇而回。闻知贵恙欠安,令妾空怀怅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第九十八回)
先说我怎么思念你,然后又关心病情,接下来又自怨自艾地猜测着:“你一定把我当成了吃水果时的果核,不吐不快。”很酸,也很直接,对不对?不过,韩爱姐笔锋一转,立刻又回到正题:
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伸问安诚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第九十八回)
通篇情书从思念、哀怨到笼络、祝福,文气固然有点歇斯底里,但我们要知道,两个人虽然已经上过床了,但那纯属妓女和嫖客的一夜情。这样的信算是女方对男方的第一次“告白”。由于还不知道男方的心意,“告白”信写来就难免有点隐隐约约,外加歇斯底里。这点我们多少要理解和体谅的。
至于韩爱姐的信物是香囊一个,里面装着一缕头发。我们曾说过,头发象征的是头——性命的代表,因此,这样的信物隐含着“生死相许”的意味。
收到人家这样的情意,陈敬济当然是要回应的。
首先,陈敬济拿了五两银子,请来人带回。这是对“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的回应。五两银子(相当三千到四千元人民币)买这些东西当然绰绰有余。给这么多的银子,一方面是礼貌,一方面代表的当然也是情意的轻重。(否则,给个一两,应该就很够意思了。)
再来,陈敬济也写了一封回信。这封回信是这样的:
……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锦囊佳制,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申远芹之敬,伏乞心心鉴……(第九十八回)
这封写来中规中矩的回信,老实说,有点看不出陈敬济的心意。只说过几天要来找韩爱姐。至于信物的部分,陈敬济回赠的是手帕一条。手帕是随身携带在身上的贴身用品,当作信物很贴切。
不过最精彩的回应却隐藏在陈敬济写在手帕上的诗句里。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第九十八回)
所谓的“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说得明白一点,等于就是清楚地表示:“我爱你,我想跟你白头偕老。”
难怪王六儿母女看了之后“千欢万喜,等候敬济,不在话下。”《金瓶梅》读到这里,我们应该都已经很习惯兰陵笑笑生低调又隐晦的风格了。不寻常的是,在《金瓶梅》第九十八、九十九回,这首诗竟然重复地出现了两次。会被作者一再这么强调、而且还摆在如此接近结尾的重要位置,显然表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首诗。这首承载着比字面更重要隐喻的诗,下次出现时我们会再来探讨。
截至同前为止,韩爱姐给陈敬济写了一封情书。陈敬济则是回了一封情书,还有一首诗。陈敬济暂时以二比一保持领先。由于有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平衡,因此几天后,五月二十六日两个人再见面时,韩爱姐回报了陈敬济另一首情诗,韩爱姐这首情诗是这样写的: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过去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因此一日相思十二时已经是不眠不休地在相思了。这首诗的水平显然比上一封情书好得多。可见在告白得到了正面的响应之后,情书的功力是会大增的。
这篇甜蜜的诗篇让陈敬济一顿酒吃得特别开心。
良久,吃得酒浓时,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九十九回)
这段写的是欲,但欲望里面又带着黏腻浓厚的情欲,使得这段性爱的场面有别于西门庆机械式的奇技淫巧和纵欲无度,多出了一份浪漫的情怀来。
这段爱情故事有趣的是,两个人是先从上床、到送礼物、互相告白,然后开始写情书的。这和我们所理解的写情书、告白、送礼物一直到上床的恋爱标准程序正好相反。我们看到,陈敬济和韩爱姐两个人真正的爱情是无关性爱的。两个人的恋情,反而是透过文字的书写与阅读,感知到彼此最诚恳、也是最单纯的情意,进而相知相惜。
《金瓶梅》第九十八回结尾时有一首诗,把这个意境烘托到了最高点:
碧纱牕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
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第九十八回)
7
陈敬济和韩爱姐的爱情故事继续发展下去,张胜的小舅子坐地虎刘二又来了。过去陈敬济当道士在临清码头和冯金宝拍拖时,曾经遇过这个专找酒客敲诈的地痞,还被抓到官府里去过。不过这次吸引他来到陈敬济店里的却是和王六儿拍拖的有钱湖州商人何官人。
酒店既然是春梅出的钱,算起来就是周守备的地盘。刘二大剌剌跑来闹场,根本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样的事情其实只要告诉春梅,让周守备跟张胜打声招呼,事情也就解决了。坏就坏在陈敬济心里有鬼,怕事情一说,牵扯出他和韩爱姐的事来。于是陈敬济动了恶念,想直接除掉张胜,这样刘二就无势可倚了。
陈敬济的盘算是这样的:
“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厮,几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底细)出身,量视(小看)我禁不得他。” (第九十九回)
陈敬济派人去打听张胜的隐私,看看能不能抓到他什么小辫子。这一打听的结果非同小可,陈敬济发现张胜目前正包养着被春梅卖到酒家的孙雪娥。不但如此,张胜这个小舅子又在妓院里放高利贷,还打着周守备的名号为非作歹,并且敲诈来往的客商。
有了这些情报,陈敬济心想:张胜,这下可逮到你了。
陈敬济打算利用和春梅愉情时,告诉春梅这些张胜的恶行劣迹。不料两人正偷偷摸摸在西书房云雨时,被在附近进行例常巡视的张胜发现了。张胜一听见书房内有女人的笑语之声,连忙走到窗下来偷听。
(张胜)听得敬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酒店,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又把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
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贱人,我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
敬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
春梅道:“等他爷来家,叫他定结果了这厮。” (第九十九回)
张胜一听知道事情不妙,情急之下决定先下手为强。他走到前面班房内,取了一把钢刀,在磨刀石上磨了两磨,然后走进书院中来。
这时春梅正好因为小衙内生病被丫鬟叫走。张胜走进房间里,只看见陈敬济睡在被窝里。
(陈敬济)见他进来,叫道:“啊呀!你来做什么?”
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
那敬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 (第九十九回)
杀死了陈敬济,张胜拿着刀子,继续去追杀春梅。还没找到春梅他就和李安撞了个正着。李安看张胜形迹可疑,问他干什么?张胜说不出来,只顾走,李安拦他,张胜回身一刀就向李安戳来,被李安一个飞腿,把刀子踢落一边。两个人揪扯在一起,没两三下,李安一个旋踢,把张胜踢倒在地上,解下腰带,把张胜绑住了。等春梅听见叫嚷,慌忙走进书院里,发现了陈敬济的尸体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这场凶杀案接下来又夺去了三条人命。
出外打仗的周守备回到家之后闻讯大怒,二话不说,直接让军牢打张胜一百大棍,当场把张胜打死了。这是第一条人命。
周守备余怒未消,还派人去河下抓来刘二,一样也是一百大棍,当场打死。这是第二条人命。
最后一条人命是孙雪娥。她听到张胜的死讯之后,害怕自己也被抓去官府拷打,吓得在房里上吊自杀了。
在陈敬济下葬在永福寺的第三天,来了三个女人。
这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钱,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应,越发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个男子汉和一个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惊。因问那男子汉是那里的。
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的女孩儿韩爱姐。” (第九十九回)
过去陈敬济在水月寺打工时,曾有个算命的说他有“三妻之会”的命运。传说中“三妻之会”中的三个女人,现在终于相会了。
尽管当时算命曾有但书:但恐美中不美。不过,尽管“美中不足”,我相信很多男人冲着“三妻之会”心中恐怕还是艳羡死了的陈敬济。不过现在命运的答案揭晓了,原来“美中不美”指的是:当这三个妻子会面时,陈敬济已经死了。
这样的美中不足,哪怕有“三妻之会”这样的好事,恐怕任何男人都会避之惟恐不及了吧。
总之,不久之后,昏迷的韩爱姐醒了。她把自己和陈敬济的爱情故事说了一遍,为了证明她说的不假,她还拿出陈敬济送她的手帕来。这个时候,那首我们之前提过的诗又出现了第二遍。
(为了强化大家的印象,我也学作者,把这首诗再抄一遍。)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韩爱姐表示,除了她有陈敬济送的手帕,陈敬济也收着她的装了头发的香囊。葛翠屏想想,在陈敬济底层的袍子里,是有这么一件东西。
确认了关系之后,韩爱姐告诉春梅和葛翠屏,她不想和母亲王六儿回去了。她认定自己这辈子反正是陈敬济的妻室了。她决定到周守备府上,和葛翠屏一起为陈敬济守寡。
春梅怕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耽误青春,可是韩爱姐坚持。
王六儿也不肯放女儿走,可是韩爱姐一点也不退让。她告诉母亲说:“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自杀)!”韩道国和王六儿看到女儿这么坚定,不敢相逼,只好放声大哭一场,放女儿走了。
随着这个感伤的爱情故事渐渐落幕,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手帕上的诗句出现了两次?
《金瓶梅》的读者应该不难理解,如果不是其中隐藏深意,作者是不可能让这样一首情诗,连续在第九十八回、九十九回出现两次的。
这首诗当然隐藏着一个作者关心的谜底。
至于谜底,历代读者的猜测不少。不过我最喜欢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