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人气榜 | 《坑道里的冲锋号》(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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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西元,男,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文艺部文学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 “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等。
作者声音
中篇小说
战争残酷的样子绝对超乎想象。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一支连队在指导员王大心的带领下坚持坑道作战,最终夺得胜利,他却把生的希望给了年轻的新兵。在那样一个黑暗幽闭,物资匮乏,与尸体为伍且游走于死亡边缘的坑道中,人性将闪耀着怎样的光辉?作者以新颖的视角和手法,在多重的声音和感官交织中,为我们演奏了一部战争中的生命交响曲。
坑道里的冲锋号文 / 西 元
九连指导员王大心绝没想到,半个月前第一次冲上高地时,他还是一排三班班长。副排长牺牲之后,他接任了副排长。排长牺牲之后,他接任了排长。副连长重伤之后,他接任了副连长。指导员牺牲之后,他接任了指导员。四个职务之中,有三个是接牺牲战友的班。如果再往前数,在前一年春季的第五次战役中,他也是这样接老班长的班。
敌人退下去了。枪炮声暂时寂静下来,硝烟慢慢升入高空,飘向远方。经过几十万枚榴弹炮、火箭炮、迫击炮以及重型航空炸弹的轰炸,脚下与其说是土,其实更像灰尘聚集成的海水,微微浮动,一望无垠,淹没了战壕、碉堡、尸体、残肢、枪炮、弹药箱,以及一切一切起伏,只有一脚踩到尘土深处,才能碰到或坚硬或柔软的东西。寂静很快就会结束,炮火又将覆盖这里,敌人必定要发起夺回高地的反击。王大心来到高地北面的一处山坡上,这里有个碗口粗细的坑道口,缓缓向外冒着浅浅的雾气。他焦急地用工兵铲和双手扒开松软的浮土,向深处挖去。坑道里漆黑一团,爬了十几米也没找到还活着的战友,直到坑道转了个弯儿,才露出一缕细弱的橙红色蜡烛光……
一
在朝鲜半岛中部的群山之中,这座高地本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山。它比其他山峰都要矮,以至于有点像个男孩子,站在了两群刃拔弩张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壮汉之间。如果你能成为一只鸟儿,飞上高空,你将看到高地大致呈X形状,交叉点处是主峰,四条山梁分别朝四个方向一直延伸到谷底。站在顶峰,山风呼呼吹过耳畔,你会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孤岛上,周围是轰轰隆隆作响的惊涛骇浪,无数大炮和狙击步枪正瞄准着你站立的地方。尽管他们此时沉默不语,但他们用黑色的语言讲话,字里行间绝无半点儿女情长。
春天来临的时候,高地与群山是嫩绿色的。一大片一大片或浅红或浓红,或淡紫或深紫,或金黄或亮黄色的金达莱簇拥在一起,五彩斑斓,炫目耀眼。树木花丛之下,在山顶和四条山梁上分布着十多个阵地,每个阵地之后差不多都隐藏着一条坑道。高地多为缓坡,易攻难守。攻下来容易,大炮一轰,工事平了,人伤亡了,高地也就拿下来了。可你一旦拿下了高地,便成了守的那一方,所有助你一臂之力的东西将全部丧失,所有置你于死地的因素又要压在肩上。所以,高地上唯一能够持久防御的就是坑道。坑道越挖越深。开始时是十几米,只够住一个班,后来挖到了几十米、上百米,够住一个连。每条坑道有两个以上出入口,多的有三四个,而且也不仅仅有一层,从上层坑道往下层坑道走,深的有四五层。挖坑道的士兵们似乎是要把小山掏空才肯罢手。
坑道挖到深处,才会理解什么是一团漆黑。这是一种绝对的黑,不见任何物体,也不见任何形状,如果眼前猛然亮起哪怕只是一点萤火虫的光,也会让眼睛感到无法承受的刺痛。若是一下子来到坑道口,漫天的阳光像是从天而降的洪水,撞击着你,锤打着你,让你泪流满面,让你的双眼仿佛飞溅着钢水,无限明亮,又无限黑暗,直到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才能重见外面的世界。铁锤砸在钢钎上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产生巨大回响,而一旦停止下来,坑道里又是旷世的寂静,人世间的任何声音这里都没有。
那个时候,王大心也在挖坑道。班里的战士入伍前曾干过各色活计。副班长二六过去是个打铁的,河北老家那个县城周围世世代代出铁匠。可不是只做打菜刀、农具那样的小物件,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不管是三八大盖还是镜面匣子,不管是手枪还是机枪,只要给他老家那地方的铁匠一把真家伙,他们就能仿个八九不离十。质量相当的好,和外国进口的差别也就是,洋造的能打八百米,土仿的能打五百米,洋造的能用三年,土仿的能用两年。逢集时,长枪短枪就摆在集市上卖。这一次,二六在山洞里垒了个铁匠炉,全营挖坑道用的锹镐、大锤、钎子都由他来造。前段时间,阵地上发现美军扔下来的铁皮炸弹,不爆炸,但裂开之后,里面是腥臭的红肉块子。军医说这些红肉块子上有鼠疫病菌,能传染,于是前线开展了防疫工作。二六打了个铁夹子,每天都能抓住三五只又肥又大的黑老鼠,使得连里的灭鼠成绩在全团名列前茅。
老兵李大棉裤曾经在日本人开的矿里当过矿工。他说,那鬼子可真兽性,所有矿工都圈起来不让出去,有病了也不给看,硬挺着,要是有人反抗,几十号上百号人一起拉到山上给埋喽!每回唠到这里,他就使劲儿抠抠又黑又长的指甲,仿佛里面总有弄不干净的煤渣一样,然后说,有时想想,倒觉得自己欠了阎王爷不少人情似的!李大棉裤的手艺是摆弄炸药。各种各样的炸药,他用手指头搓一搓,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心里就有数了。坑道该炸成什么形状,炮眼儿该打在哪儿,导火索该怎么连接,都听他一个人指挥。到了这个时候,他那倔驴劲儿就上来了,容不得半点差错,见了就破口大骂。他总说,挖那么多年矿,活下来不容易。靠的就是一条,小心小心再加小心,能做的就去做,不能做的,天王老子叫做也不行。是你的胳膊腿儿硬,还是这一山的大石头硬?炸药埋下去就是几千斤,你那一百来斤算个?呀!
班里还有个少年兵小美,十五岁,没爹没娘,是第五次战役后,部队在后方休整时补进来的。他个子不高,身子骨也单薄,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匹刚刚能站起来的小马,或是一只扑棱着翅膀却飞不高的小鸟。不过,他长得却很清秀,皮肤苍白,额角分明,眉毛黑黑地向上挑起。不经意看你的时候,眼睛仿佛明净见底的溪水。王大心让小美和自己一组凿炮眼,他抡大锤,小美扶钢钎。每当王大心瞥见小美落满白灰的身影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我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牺牲喽。尽管他参加过第五次战役,知道在朝鲜半岛上死一个人是件多么轻易的事情。
一片灰尘中,透露出淡黄色烛光,人影朦朦胧胧地在动,铁锤、镐头上上下下飞舞。王大心吹灭蜡烛,对小美说,咱俩坐一会儿,喝口水,歇歇吧!他摘下围在脸上的毛巾,上面的灰尘已经结成一层薄薄泥浆。空气里的岩石粉末浓稠得简直可以摸得到,发出一股苦杏子味儿。
黑暗里很静,另外几个小组在几十米外的坑道分支处挖掘,从岩壁里隐约传来沉沉的捶打声。小美的喘息里带着嘶嘶声响,像个肺结核病人在费力地呼吸。王大心问,小美,你有痨病吗?身旁传来低低的声音,没有。王大心又问,那你怎么了?刚才还不这样。小美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有点怕黑,在啥也看不到的地方会喘不过气来。王大心说,那我把蜡烛点上吧。小美道,还是节省一点用,看过会儿能不能好些。
小美接着说,我爹和我娘都是夜里死的,一点征兆都没有。那个时候,人饿着饿着就死了,前一刻还能跟你说话,摇摇晃晃地找食吃,下一刻可能就一头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后来,我跟着一个戏班子的师傅学唱戏,算是又吃上了几年饭。豫东打大仗,师傅病了,浑身的皮肤黑黄黑黄蜡亮蜡亮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肚子却老大,一动就有水声。师傅也是夜里死的。一天早上,拉弦子的推醒我们几个小孩子,说师傅没了。我跑到师傅睡觉的庙子走廊里,看见席子卷着,他的腿瘦得像木棍,黑漆漆的。几天后,我发现戏班子里的老七不见了。拉弦子的说是被家人领回去了。我知道,老七不是被家人领走了,而是被卖掉了。也是奇怪,这事不说破,大家好像还好受些。后来,我也等着被卖掉。每到夜晚,我都睡不踏实,似乎有人会把我拍醒,然后说,收拾收拾东西,跟他走吧。你也别难过,想开一点,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吃饭。
小美紧吸了几口气,说道,怕黑的毛病大概就是这么落下的吧?黑色仿佛一面快要倒的墙,慢慢向我压过来,压在胸口上,喘不过气,快要死了一样。说到这儿,小美似乎更紧张了,吃力地说道,好像,就好像躺在棺材里……
王大心不语,胸膛里像是有只很野性的小动物在挣扎,听得见咕咚咕咚血液喷涌出心房的声音,似乎隐隐可见一丝红色的光。坑道外面有炮火封锁,已经越来越少见到阳光,运送渣土、木料都在午夜,头顶上黑沉沉的。时间久了,就慢慢失去了昼与夜的感觉,只觉得时间是在黑色的夜里一直向前,永无尽头。
他把头靠在岩壁上,向无限的黑暗里望去,说道,你只当是坐在夜空下吧!向头顶上看看,那里是浩瀚的宇宙,有星星、有月亮、有银河,啥都有。不知在哪一颗星星上,或许还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世界,那里有江河湖海、有大山平原、有飞禽走兽,一切一切都有……
二
小美趴在枯草丛里,干硬的地皮上结了一层白霜。他摸了摸炒面袋和急救包,心里踏实不少。没有月亮,前方的山谷里黑乎乎一片,隐约听见连长蹲在旁边的一棵树下。每隔一两分钟站起来一名士兵,连长拉着他的腰带,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像是呵气一样低声说,朝那个方向跑,千万别跑偏啦!
李大棉裤站起来,跳了跳,看看身上有什么会发出响动。他又使劲勒了一下腰带,说也奇怪,那腰带无论勒多紧都总往下掉。不久,他大马猴子一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轮到小美了,连长把他拉到身边,说,先过去的老兵往地上撒了白面,多瞅瞅就不会跑丢了。说罢,连长拍拍小美的屁股,像赶马驹一样说道,去吧!
冲出去之后,无边的黑色如同大雾一样将小美团团裹住。脚下磕磕绊绊的,高的、矮的、方的、圆的、软的、硬的,遍地都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盯着前方,跑几步便趴在地上,找到那条白面的痕迹,再继续跑。突然,一枚照明弹在头顶上方亮起,把方圆几十米照得惨白。那一刻,小美觉得周围的一切像纸糊的一样,薄薄的,没有生命,一戳就破,画皮一般。同时,他也看见了,在偌大山谷里,到处是被炸死的骡马,一箱一箱散开的弹药,一麻袋一麻袋馒头、萝卜、苹果,都破了口子,还有牺牲战友的遗体,大多残缺不全,远远近近散落着手套、棉鞋、棉帽,还有碎裂的棉衣棉裤和断成半截的皮腰带。他鼻尖不远处,是一条胳膊,手腕上还戴着表。旁边是一头被炸开了肚子的马,白白的肋骨像一根根刺刀似的插向夜空。马脖子上躺着一名战友,脸上结满了白霜,眼睛大睁着,眼珠儿结冰,像满是裂纹的白色玻璃球。
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瞬间,各种钢铁的、木材的、布匹的、食物的、血肉的碎片在空中雨点一样横飞。小美趴在那匹死马肚子旁,爆炸过后,死马以及躺在死马上的战友的冰冻身躯替他挡住了无数寒光闪闪的弹片。那一瞬间,前方高地也露出了黑黢黢白惨惨的身形。于是,照明弹熄灭过后,他顺利地跑到高地脚下,一头摔倒在了那儿。李大棉裤把小美拉到怀里,笑呵呵地问道,咋样?小美的身体打着哆嗦,嘴里道,没事,挺好的!
半山腰处有一条坑道。向那里行进的路很陡,薄雪在爆炸中融化,与泥土一起结成冰。在一段矮崖路上,一名战友的遗体冻在土里,小美是抓着他的肩,踩着他的膝盖和头顶才爬上去的。小美一边向前走,一边带着歉意默默向这位已经牺牲的战友道谢,感谢他最后一次帮助了自己。进入坑道,小美立刻闻到一种骇人的味道。坑道最外面,坐着三十名战斗兵、轻伤员和勤杂人员,他们分别来自十几个单位。一名右臂被炸断的副连长负责这里的指挥。
这之前五天里,有十几支连队在高地上战斗过,还能继续战斗的就只剩下这些人了。再往深处走,沿着岩壁两侧躺着很多重伤员,奄奄一息,但谁也没吭一声,因为他们知道能被运到这里已经是最幸运的了。一支蜡烛头因缺氧而费力地燃烧着,随时可能熄灭。坑道最深处的三分之一用来存放牺牲战友的遗体。
连长清点了一下带上来的士兵,全连共一百五十八人。坑道里氧气稀薄,他命令所有人排成两队,以转圈的方式轮流到坑道口吸一会儿新鲜空气,同时等待收复高地的进攻命令。约摸半个小时后,连长在步话机那儿听了片刻,转过身大声道,突击排的同志到前边来!副排长大勇、副班长二六向前面挤过去。他们经过时,小美看到他们换上了崭新的棉袄棉裤,硬硬的布料相互摩擦发出脆脆响声,还有一缕缕新棉花发出的清香气味。连长问二六,旗子带了吧?二六点点头。连长说,这是上级给咱们连的,现在把它插上吧!二六从背后拔下一根白茬木棍,将红旗插好,绑好,然后抱在怀里。连长又问大勇,师长给的手榴弹拿好了吧?大勇将一枚手榴弹举过头顶,说,放心吧,一定把首长的问候亲手带到。
进入攻击出发阵地不久,我方炮火准备开始。小美仰头看到高地上方笼罩在一团接一团的白光之中。这些白光如同幕布,映衬着美军搭建临时碉堡用的钢轨在翻滚飞舞,还有完整的或残缺的身影在撕碎飘落,还有开裂的钢盔、扭曲的枪支、树叶一般的军服破片……
这时,冲锋号响起。它比黑夜里的闪电还明亮,比嗜血的刺刀还尖利。它好似坚冰上浇下的一团钢水,它好似冬夜旅人前方的一束火炬。它能让熟悉它的人获得重生的勇气,它能让惧怕它的人肝胆俱裂。它比送葬的唢呐还要刺耳,它比初生婴儿的啼哭更让人泪流满面。它给溺水者以救命的绳索,它给绝望之人以抚慰的语言。它能让人在深夜里看见朝阳,也能让人在朝阳里看见烈火。无论它多么微弱,在一片山崩地裂的爆炸声嘶吼声气浪声中,你都绝不会听不到它。
突击排还未出发,一枚美军炮弹落在后方,指导员、突击排排长当场牺牲,副连长重伤。慌乱之际,大勇主动承担起了突击排的指挥责任。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谁抢下这个位置,谁就是把最先牺牲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不久,大勇穿过前沿火力网时踏响了地雷。他带着一条断腿挣扎着爬到一座碉堡前,拉下了师长给的那枚手榴弹的拉环,钻进了碉堡里。打扫战场时,人们发现他是抱着手榴弹趴在了重机枪上面。他和美军重机枪手被炸得面目全非,重机枪枪管扭曲了,开裂的方形枪身覆盖着厚厚的结了冰的血肉,零件散落一地。小美记得大勇在钻进碉堡前回头看了一眼。当时头顶上连续打着照明弹,他没喊口号,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目光依旧那么憨厚,让人想起他资中老家山上生长的柑橘,红红的、壮壮的……如果不是手榴弹爆炸了,你会以为他不过是一早出去挖坑道了,傍晚就能扛着铁锹回来。小美还发现,那些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友们的眼神就是他们一生的倒影。他们是怎样过完这辈子的,就有怎样的眼神。
沿着山梁向主峰进攻的路上,小美和战斗小组失散了。不远处,二六在前方奔跑着。他猫着腰,把红旗插在背后的子弹带和腰带里,单手拿着步枪,身体微微倾侧,敏捷地躲避着炮火。他的任务是把红旗插在主峰阵地上。不自觉地,小美就跟着那面红旗跑起来。旗子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翩翩起舞,散发着荧光和香气,而自己也变成了另一只透明的小蝴蝶,痴痴地追着它而去。他不停地被地上的死尸绊倒,又不停地爬起来,每一脚几乎都踩不到空地。真是奇怪,枪林弹雨之中,他竟然没受一点伤。
美军碉堡建在主峰东侧的一截石崖上。密集的机枪子弹居高临下,封锁住了进攻路线。二六趴在一块岩石后,把旗子放在身边,回头看了看。他看见了小美,还有另一名老兵。于是,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战斗小组。二六把枪交给小美,让他在后面掩护。二六和老兵各拿两捆手榴弹,绕着大弯,趁夜色向石崖下接近。机枪子弹扫倒了老兵,他仰面躺在着了火的枯草丛里,四肢张开,手榴弹甩在一边,一动不动。一枚手雷在二六身边炸响,他也倒下了。不过他向旁边滚了几滚,借助土堆和黑暗继续挣扎着向石崖下爬。
小美跑到二六身边。在暗红色的火光中,他看见二六的脸颊被弹片掀掉了一大块皮肉,露出白色的牙齿。二六把滑溜溜沾满血的两捆手榴弹交给小美,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去炸了它,我来掩护。他一边说,一边有血水从牙齿缝里涌出来。小美胆战心惊地接过手榴弹,想对班长说点什么。可看了一眼二六的脸,血淋淋的没有任何表情。二六又白又大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想笑一下。他用血糊糊的手捏捏小美的肩,猛地推了小美一把。
小美幸运地冲到了石崖下面,这里是敌人火力死角。石崖不高,中间有一块突出的石橛子。小美攀上去,试着直起腰身,把眼睛探向石崖顶。在黑暗里,三五步远的地方,美军碉堡射口闪着机枪的火光。不过,让小美暗自庆幸的是,一条条火线伸向石崖下,敌人似乎并未注意到有个人已经摸到近处。
这时,敌人连续打了三枚照明弹,其中一枚正在小美头顶。小美只觉得雪崩一样的强光涌进瞳孔,一下子就刺穿了脑袋,整个身体像只气球一样爆裂开来。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死去的娘,娘像水晶一样透明,正端着碗稀粥,右手捏着把勺子,几颗米粒汤水耀眼夺目。他似乎看到了教他唱戏的师傅。师傅的肚子是那样大,咕咚咕咚有水声。可师傅竟然还能唱戏,那西府调婉转多情,直入云霄。师傅浑身发出黄金一样的光芒,似乎告诉小美,他永远都不会死。小美还看见了故乡的田野,看见秋天里碧蓝的晴空,几只喜鹊落在遍地金黄的落叶上……
这一瞬间,小美看到了很多很多,可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像一个第一次登上舞台的少年,第一次站在了聚光灯下面对成千上万名观众。他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
小美呆呆地盯着不远处的碉堡,一只白惨惨的机枪口掉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只是还没有射击。他惶恐不安地转过头,情不自禁地去寻找二六。二六趴在地上,焦急地挥舞着手臂。可小美仍然不清楚自己该去怎么做。他想,我该自己作决定了。可越是这么想,浑身就越是软绵绵的,手和脚都动弹不得。
二六突然站了起来,像戏里的红脸关公似的。他一边开枪,一边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十几秒之后,一串机枪子弹将他打倒,再也没站起来。小美明白了,班长是想把火力吸引过去,让自己有机会去炸碉堡。他流着泪,看见母亲透明的嘴唇在额头亲吻了一下,并且说,你幼小的时候,是别人把你的生死扛在肩上,你长大了,也要把别人的生死扛在肩上。人就是这么世世代代生活着的。
泪水流着流着,终于,小美看到了自己微微发光的身躯,虽然瘦弱,但终将一点点站起来。他明白了,自己再也不是小孩子,也不再是新兵,他要把战友的生死扛在肩上。小美迅速爬上石崖,紧盯着那个正对着自己的机枪口,再没犹豫。紧跑几步之后,他来到碉堡射口前,将手榴弹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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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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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经验的炸裂与个体生命的“内爆”
——读西元中篇小说《坑道里的冲锋号》
傅逸尘
一
大多数情况下,西元都是一副理性、深沉的样貌示人。安静而漠然,透出淡淡的哲人气质,在“新生代军旅作家”中颇有几分另类。他的小说有着鲜明的后现代诉求,在文体形式和叙事视角等层面屡有新鲜独特的探索,显露出某种先锋面相。这在当下几乎清一色现实主义、迷恋故事的军旅小说写作中,稀缺而出挑。
西元的小说注重对战争及人性本质进行深层勘探,在浓缩变形的时空中容纳体量巨大的时代信息;将历史、现实、梦境、幻觉、议论、哲思熔于一炉,最大限度地拓展多维叙事空间;由此生发出对战争的深层次感悟,体现出强烈的理性色彩与哲学思辨品格。
换言之,西元的小说大都不是“跑故事”的。对于事象表层、故事起承转合等“外在经验”,他笔触跳荡、大胆留白,往往不作过多停留;而在战争主体的感官心灵、情感精神、日常生活、生命存在等“内在经验”层面,则是勉力探索、纵向掘进。就像他近年来持续深耕的抗美援朝战争系列小说,因为不断发现并放大战场上人的感官和感受,敏锐捕捉主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细节,而显得格外真实且酷烈;种种极端的生理、情感、精神反应,都被浓墨重彩地描摹、表呈;丰盛的感官经验、逼真的死亡拟态、冷酷的战争伦理,深深撩拨、震撼着读者的神经和心理,亦成为西元小说的一种风格标志。
中篇新作《坑道里的冲锋号》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通过低姿、微距叙事,慢镜头回放、显微镜透视般重建微观战场,聚焦基层官兵直面死亡的生命存在,写出了生之坚韧、活之勇毅、死之尊严。上甘岭坑道作战,读者大都耳熟能详。西元没有正面去写战场进程和战斗过程,而是着力发掘战场背面的存在:漆黑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坑道、暗夜里抬头可见星空的堑壕、一个个裹挟着前史记忆和奇特技能的个体生命、一段段在迎向死亡的过程中发出的呓语和独白……
二
深邃曲折的坑道,这是一个迥异于我们习常认知的战场时空:冷静无言,黑暗幽闭,阻隔着人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却又放大了孤独生命的脆弱感官。饥渴、疼痛、焦虑、恐惧、窒息、濒死、友善、仇恨、情爱、亲情、哲思、妄念,凡此种种,集合铺排而为炸裂般绚烂的感官盛宴。声音、气味、触觉、嗅觉、光影,人的五感在这种极端环境里,被彻底激发,映射出异于既往战争图景的同时,也印证了个人的肉身和主体的存在。
比如,小说中多次写到气味。气味骇人,浓得“越往坑道深处爬,气味越骇人,浓得如同棉絮,堵住气管、喉咙、肺叶子,像铁箍一样牢牢裹住胸口”。如此精妙、准确的生理和心理感受描写,在小说中俯拾皆是。
坑道就是一个连接生与死的管道。坑道外,矗立着战争这个随时吞噬生命的无物之阵,死亡的仪式随时在坑道外上演;坑道里,看似最恶劣甚至是“反人类”的生存环境,却又扎实护佑着一个个年轻而脆弱的生命,活着,进而成长;坑道口宛若存着一扇看不见的窄门,推开门,不知是走进生还是堕入死。西元经由对坑道战这一极端经验的特写,强化并放大了人的感官经验,进而写出了个体生命不同寻常的战场感受。
西元试图探寻和表达:战场上死亡是如何发生的,而人们又是怎样准备迎接死亡的。像小美和王大心这样有机会耐心细致地迎接死亡,以彰显生命的重量和尊严者是极少数的,毕竟绝大多数的死亡都是突如其来、不期而至的。
现实战场环境中,死亡接二连三地发生。小说中很多人物,出场后仅寥寥几个字后就死去了,包括营参谋长、通信员小黄,生命的脆弱可见一斑。嘎嘎拖回了一个美军俘虏,活着时漂亮极了,但死后却很难看。嘎嘎对待美军俘虏的尸体依然葆有尊重,“他把俘虏的腿搭在后背上,向坑道深处拖。他把尸体码好,转身要走,想了想,又爬回去,用袖子把俘虏的脸擦擦干净,端详了几眼,才离去。”这一看似不同寻常的举动,在漫长的黑暗中或许也仅仅是出自人的生理本能,但也透露出嘎嘎对美的那种超乎寻常的感受。
嘎嘎本来是英雄,却因为与朝鲜姑娘英子的情爱,而循着生理本能的召唤,不管不顾地当了逃兵。情欲的美好、日常的安稳、生活的希望,依然顽强地对抗着死亡的宿命。而李大棉裤重新回到坑道后,竟然非要钻进坑道最深处睡一觉,而且是要枕着战友的尸体入睡。极端的恐惧和麻木让生命向内坍缩,在这里,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个体生命发生了“内爆”。
三
主人公新兵小美,害怕死亡,更害怕黑暗。在坑道中,幽闭恐惧的他呼呼喘着粗气。而王大心教小美破解黑暗恐惧的办法,就是把幽闭的坑道想象成辽远的星空宇宙。这里,个体生命之小,与自然时空之辽远阔大,竟然经由狭窄的坑道勾连在了一起。迎向死亡的过程,亦是思考死亡的过程。“与其说我们是在与敌人较量,不如说是在与死较量”。王大心与小美的对话,于现实的战争之外又引爆了一场发生在生命与灵魂内部的战争。
经历了十天残酷战斗考验的小美,完成了自我的成长与救赎,不再害怕死亡和尸体了。他有了审视新兵的资格,也开始有了心事,突然睡不着觉了,和李大棉裤一起抽烟。“活着太苦了,死了反而很轻松”,“学会了死亡,反而不会生活了”。生与死的对照凸显了战争的本质,从希望到绝望再到希望,坑道已成炼狱。
最后一战来临前,王大心拉着小美一遍遍爬山、下山,直到精疲力竭。王大心说:“当你去过一遭炼狱,你会觉得人间都好生古怪。”个体生命的“内爆”,破除了生与死的二元对立。生活——死亡,不再是一个遵守自然法则的时间流程,亦非人为推演的逻辑链路,而成为一个终究无法抵达的虚空之境。王大心和小美好像反反复复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接受惩罚,也接受试炼,但却永远无法停歇。
小说对死亡的终极思考保持着情感上的客观冷静和细节上的浓墨重彩,这种反差带来新鲜的阅读感受。迎接死亡的过程,远比死亡的瞬间更加痛苦,也更加惊心动魄。反攻前一天,夜晚来临,小美换上新军装、新内衣内裤,里里外外换新的过程,就是死亡前的仪式。战场上个体生命转瞬即逝,而新兵的生存概率尤其低。至于他的感受,他的生命、感官、心理、精神就更是微不足道,即便留存下来,也终将被宏大历史湮灭,被传奇故事改写。西元反其道而行之,把这些原本微不足道亦无从道哉的生命存在全部打捞起来,将个人体验极尽放大。与之相对应,战争背景被虚化,英雄的意义被抽离,小说中的人物始终在思想,越想越深,深入到战争的肌理、骨髓、本质,甚至深入到浩渺无尽的虚空,进入了哲学思辨的存在之境。
四
西元的文字凌厉、精微而又充满力量,卓越的想象放大了人物感觉器官的灵敏度。叙事视角的自由切换,让小说中多个人物都有了回溯个人前史、表达主观感受的“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叙事的好处是可以随时独白,直接表达内心的感受。为了凸显个体的声音,小说采用了多声部重奏的方式,不同的人物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使得以往单向度的战场真实呈现出了复杂的样貌。
小说结尾处,小美终于知道了王大心小纸条的秘密。然后,便去参与挖掘王大心的遗体。他当然没能寻到遗体,找到的只是那个装着几百封战士请愿书的挎包和军号。此时的小美终于消弭了最后的脆弱与犹疑,选择和战友们的遗体坐在一起,没有丝毫的恐惧。个体生命的“内爆”,于此更进一步,生与死终究融合为了一体。王大心的生命归于寂灭,渗入到这些请战书的字里行间,也化为了无声的号音。同样的,个人与集体终究融为了一体。这是小说主旨深刻之所在,也是无奈之所系。西元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无论如何发现、托举这些鲜活甚至怪异的个体生命,仍然无法抽离集体这个宏阔的背景。离开了集体,个人终究无法独立存在。就像嘎嘎,那么热烈地追逐昙花一现般的情爱与个体生命的自由,终究还是无法逃离被集体重新同化、规训的命运。
小美站在高地主峰上,时光倒流,回复到原点。冲锋号响起,最终的审判如期降临。无声的军号在小美的内心听觉里炸裂,他坚定地认为死去的战友也一定听得见。这号音便与以往战争叙事中的冲锋号有了不同的味道,关乎心灵的熨帖、精神的救赎、灵魂的安放。小说的叙事逻辑由此发生了偏转,从对战场“真实”的复现,变成了对“超真实”的拟态。小美和他的战友们打破了有限生死的窄门,闯入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荒原。现实与历史、情感与政治、个体与总体于敏锐细腻的感官时空中“内爆”,达成了辩证统一的和解——成为一种超越的、永恒的存在。
小说对战场环境以及自然景观的抒情性摹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涵。星辰大海、历史长河、时光流转,小说透过柔弱却又坚韧的小美的视角看到了生死无常,感悟到了轮回有序;于战争强烈的不确定性中,写出了难得看到的秩序感、仪式感、永恒感;进而,建构起了一个由“内在经验”和“内在的人”构成的繁复而丰饶的文学时空。
END
签发:田鹏
终审:师力斌
审核:张颐雯
编辑制作:王琛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7期目录
作家人气榜
坑道里的冲锋号(中篇小说)/西元/4
感官经验的炸裂与个体生命的“内爆”(评论)/傅逸尘/33
好看小说
天际线(中篇小说)/范稳/36
本报通讯员(短篇小说)/曹军庆/75
弦歌巷(短篇小说)/李驷/86
影钓(中篇小说)/易清华/99
树碑(短篇小说)/江月卫/119
海神号(短篇小说)/王善常/126
赵晏彪小小说两篇/136
天下中文
两棵树/江子/140
水与灯/傅菲/146
雪豹入村记/祁建青/153
大河在高原/谈雅丽/160
河边的呆头鸟/冯祉艾/167
清平乐/刘凤桥/172
与冬奥相伴的日子/范堡斐/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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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汉
柚子之想(组诗)/李元胜/184
雪灯(组诗)/侯马/188
在宜兴写诗(组诗)/宗彩虹/192
☆星群/194-201
高媛/王雪茜/陈崇正/孙秋臣/田逸凡/黄金/陈陈相因/林汉筠/徐晓/罗曼/丁立伟/霍香结/项涵/李晚/侯珏/李晓乐/侯乃琦/何袜皮/傅兴文/白尔/
文化观察
【“寻找编辑部往事”征文选登】
“转场或留守——寻找报刊文学的编辑部往事”征文启事/204
感恩过去,期待未来/燕茈/205
我在《文艺论坛》的路/佘晔/206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2年第7期目录
004/白釉黑花罐与碑桥 【原载 《钟山》 2022年第3期】 迟子建
一位被囚于此、抱憾而终的宋代皇帝,一个夜漂巴兰河却遭遇翻船的文物爱好者,一场游历于现实和历史双重空间的历险。神秘的窑工与渔人讲述着离奇的传说,生与死的维度在故事中趋近、交叠……
038/浮图【原载 《十月》 2022年第3期】 葛 亮
故事从一桩凶案开始,开篇便已落幕,只是这些人物从不曾退场。他是香港某大学的教授,半生和风细雨,徐徐漫步,却在人生终章为自己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休止符。无常世界,有情众生,与时间杂糅着织出这恍然一梦的人生浮图。
082/一个人的风花雪月【原载 《长江文艺》 2022年第6期】 尹学芸
新农村年轻人的爱情和传统婚姻伦理发生冲突,每个人都面临选择。理智无法驯服欲望,伦理也未能规训爱情,但却可以让你在大时代的洪流里,假装岁月静好、无憾无悔,直到连你自己都忘记当初还有另一个选择。
118/笑靥 【原载 《中国作家》 2022年第6期】 李 铁
有人说人性是丑陋的,不可探究,越是探究,越是感觉它是一个无底深渊。夫妻反目,母女离间,姐妹分裂,姐夫偷窥小姨子,妹妹爱慕姐夫,私欲导致各种矛盾、对抗、伤痛甚至仇恨。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存在于血脉中的亲情能否弥补这一家的裂痕?
152/沉默的传菜生【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第6期】赵文辉
当年那沉默的年轻人,后来被囚于黑暗里。幸运的是,有人帮他驱赶黑暗,只是那驱赶黑暗的人无法将自己也带入光明之中。生而为人,一腔热血,满腹心酸。山穷水尽无路时,你是否依然相信勤能补拙、善恶有报?
180/ 中亚的救赎【原载 《福建文学》 2022年第6期】 叶临之
离职警察去异国考察矿区,突遇华人富商绑架案。他协助当地警方解救富商,才发现自己也深陷骗局。在险象环生的异国他乡,面对蒙面持枪的恐怖分子,富商是否被成功营救?他能否从骗局中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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