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英珊散文：枭潜龙说金瓶
枭潜龙说金瓶
初谈禁果
华夏文学宝库里有一部长篇小说《金瓶梅》，是诱人骇人的大名著，大禁果，阅世四百年，命交华盖，无时不挨权杖。《金瓶梅》遭禁，名声愈坏，使没读过此书的人已在心中注满仇视，断它为导淫宣欲、伤风败俗之象征。“万恶淫为首”，它似乎只有做“淫王”的资格。如是思想和艺术都极平常的《肉蒲团》之类，以淫书而禁死也罢了，而《金瓶梅》偏偏是禁而不死，在数百年炼狱中不停地骚动。为何？是思想和艺术的成就。它开拓了一代文学景观，全力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然而作者对社会全方位揭露其丑恶时，“违犯了”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把“人皆好之，人皆恶之”的性行为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了，算来共计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在全书只占了一个小零头。这点零头非同小可，竟成了历代打杀之把柄， 成了封建卫道者抹杀《金瓶梅》神核光彩的借口，一禁再禁，剔除了糟粕，仍是要禁。仿佛洁本的《金瓶梅》也尽是精液淫水写成的文字，成为禁中之禁。这就是说，洁本《金瓶梅》仍属禁果。
这就有些奇怪。 国人有知，《金瓶梅》一直对某些“高等华人”禁果可餐，“下愚”的百姓餐不得。如果剜掉所谓淫秽之烂疤后的果子，仍躲躲藏藏不敢送百姓大餐细品，撕掉“禁果”商标，那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剥净淫秽的《金瓶梅》只剩了污浊黑暗的丑行及封建体制的烂疮秽脓这些令现代人惊世反思内容。《金瓶梅》描写的是一个死去的社会，应当说现代人无一可以惧怕它。《金瓶梅》被一路禁来，自然是禁者一路怕来。
还怕什么？ 坚持反封建的现代人能怕对封建黑暗生相的揭露吗？《金瓶梅》不可以成为仍存封建流毒的当今社会的“鉴镜”吗？ 怕《金瓶梅》使当代人聪明起来？怕《金瓶梅》使社会倒退？怕《金瓶梅》识破当代一些人的脸谱？……从来就没有一部文学巨著可以拉着倒转；多疑的恐惧症倒是应该治疗。如此说来，当今之禁，已远远不是只禁《金瓶梅》的淫了。所以这部书就导致了悲哀的僵局：《金瓶梅》消灭不得，也潇洒不成。
我们的某些传统观念太沉重，沉重到使文化心理变态，千人看到一锅水已沸沸滚滚，偏偏要等一个人说“水开了”，于是才敢说“这是开水”。 改革开放不仅仅是打开国门，也应打开传统之门、古典之门；不仅仅是打开经济之门，也应打开文化之门。我敢说，《金瓶梅》的禁文化心态，是一部分实力国人的心理写照，他们精神上有《金瓶梅》里的伤疤与溃疡。《金瓶梅》无愧历史，它期待的是当代人素质的提高及阴暗心理的扫荡。
打个比方来结束我的文章：一家四世同堂，孩子捧起一个大富士蘋果要啃，太爷爷呵斥道：“你没瞧见上面有个烂疤？要吃死人的，快给我扔掉！”爷爷道：“把那个烂疤用刀子剜掉，洗净了再吃！”爸爸道：“你大胆啃吧，烂疤到嘴里味苦，一口吐出来便是。
再谈禁果
一国的“左祸”是从老封建窝里孵出的，曾给百姓带来沉重的灾难。“左祸”派生的形式主义、教条主义还在困扰着禁书问题。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可悲的现象，越是遭禁之书，越是有人想读。爱吃禁果似乎成了中华百姓一大特色。一部书你不禁时还悄无声息，一旦禁来，反成了对所禁之书的宣传“广告”。一些人从来不考虑效果。再说当今禁书又没明确的法律界限，可紧可松，辨“黄”无法可依，图书市场一年一度之“扫黄”，其实是法制不完善的表现，图书出版还没走上健康竞争的道路。有法可依的图书市场，定不会出现这种忙乱无绪的状态。该禁的就禁，本是常态，然国人偏偏对禁品有兴趣，说明禁品并非寻常。而今之“扫黄”，如同大禹的父亲治水，只堵不疏，堵的结果是新一度的泛滥。“扫黄”本身还不是法治而是人治。
《三言》小说中有不少赤裸的性文字，仍然畅销世间，“扫黄”者从不问津。一部《废都》风行全国，性文字色调已重于《金瓶梅》不算，还有“□”中删掉的更甚者作为诱饵。这一阵泛滥，使禁《金瓶梅》前“功”尽弃！“扫黄”者竟奇迹般放纵了这部书，给予了史无前例的宽容，也必引得《金瓶梅》作者在天之灵愤愤不平，冤泪汩汩，或者在九泉之下哭笑不得，长叹今人不公！这更使大禁《金瓶梅》显得滑稽不堪。
外域舶来的关于性的动画在民间暗传，对于现代人性观念的影响，相形之下《金瓶梅》的性文字已是老古董了，不少人都对禁《金瓶梅》嗤之以鼻。如同大众都贯用电火锅了，烧木炭的发明人不理会木炭烟雾的污染，仍抱着自己的专利，唯恐人家夺了去。文学范畴的性文字属於学术问题，性美学问题，与淫秽无关，不苛求国人都有此共识，该禁的书还是要禁。禁果有两种，有可餐的，有绝不可餐的。《金瓶梅》不是烂果，虽遭禁，却是可餐的。因袭传统，死守教条，都不利于这部书的“可餐处”。多年的禁，使《金瓶梅》产生了抗药性，仍用老牌的禁药似乎不灵了。不灵硬是用，必酿成左祸，无补于社会净化。
我以为，禁《金瓶梅》时，应将它“可餐处”点化得光彩夺目。每一部古典精品的作者都不是著书为今人看的。四百年前的作家，在暴力与淫荡盛极的封建社会，能大胆暴露那个时代的丑恶，已是勇气非凡、难能可贵了。今人不必指责它“虽触及了很多社会现实，却紧紧是罗列了某些丑恶，没有深究其深层次的原因，没有指出光明。”你能让作者指出打倒天子荡尽皇权回归人性么！《金瓶梅》之“可餐处”，可供今人沉进作品的黑暗里去思索光明为何物，打倒天子荡尽皇权回归人性是难是易，不是更能启发心智么！由此看来，断定《金瓶梅》毫无“可餐处”的人，不是奴性的愚昧者便是精明的政客。
碎语兰陵夫子
提到《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之大名，便联想到一大堆因考证轰起的兰陵雅谜。在金学研究中，当然是作品为评判的实体，作者只是融在作品中的一个深隐的“符号”。没有作者，难有名作；名作即成，作者又无足轻重（只作透明之气罢了），作者不影响作品的传播。历代读者醉心名著，实际是品赏作者的一份才华，有了名作留世，便可定做民族文化的创收。我历来不太注重名著的作者，信条是：名著里肯定融化了作者灵魂的簇簇火光，那些留在作者身上不发光的灵魂角落，对读者便无大关系;因此，无须在作者身上特意纠缠，研来究去，枉费许多心思， 挖掘那些不能燃烧的“煤”。
《金瓶梅》并非是一部无名士的作品，赫赫然署名“兰陵笑笑生”。 硬是不相这笔名、化名；硬是要在金学圈内扯起一面谜旗，造一座迷宫；硬是怀疑作者羞于亮出真名是有意逃避承担这部“淫书”的罪名；硬是想去刨作者的祖坟，搞清“兰陵世家族谱，”以证其淫荡基因。这是有辱于作者的。对于作者身世的考证，常常是某些学者的痼癖，其中一大原因是猎奇一个“淫”字。内心潜曰：到底何许人，竟能写这部历代受挞伐的“淫小说”。骨子里实是陶醉或迷这个“淫”字。当然，能考证出兰陵笑笑生的实名与籍贯、身世，甚至手迹碎片，写出一部兰陵笑笑生“传”来，自是金学界的光辉。但对《金瓶梅》的思想和艺术本身并无太多关系。金学的大局是研究《金瓶梅》本身的价值，首先冲破当代封建卫道士的罗网，证明它不是一部淫书，这便是金学界破天荒的一大挺进。学者不便或不敢迎刃而上，转首在“作者是谁”上营营嗡嗡，制造金学研究的假热，实在不是勇士所为。金学在离《金瓶梅》很远的一段距离上作半径绕圈子，其声势不消沉那才叫怪！
古代作家也许没有当代作家聪明，大都注重自己的包装，生怕别人不知晓自己，作家简介与小传之类是少不了要印到书前书后的。古人如蒙今人这般明智达理，精通又善于表白自我，便不会给当今“作者考家”们带来这么多麻烦。
中国人好名，因此名人效应很看好；中国作家好名（我并不一概反对文人诚实的自我包装），著书立说不忘表白自我之外，名片准要印尽了搜罗来的头衔，毫无含蓄感；中国的歌星影后、曲艺大腕、小品巨擎，更令人垂涎三丈，不仅有台下幕后的高价“租金”，还有台上屏中不演剧中人专找“自我感觉”，甚至一句歌词唱罢，道声港腔“谢谢”，唱完一支，急问观众“你们看我漂亮不漂亮”。中国人崇尚名人积习已久，崇到只顾崇作家、演员，不管作品质量优劣、声腔高雅低俗、人物塑造成败。仿佛名人的咳痰声也是音乐。也难怪有以专门记名人轿车牌号为荣，到处显摆的，更难怪半个世纪来“三十年前文捧人，三十年后人捧文”的名人效应教化。这是一种热热闹闹的悲哀文化自腐。
相比之下，《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要比许多今世明星们伟大得多，他（她）把灵魂化进巨著之后，把个人的的肉体藏得无影无踪，对那个社会的乱世生相一笑了之。一幅何等轻蔑世俗的容颜！一支多么绝妙的诀别大封建的序歌！在《金瓶梅》里，“兰陵笑笑生”这五个字，本身就是作品，就是艺术。作者署名只为增加作品本身的魅力。《金瓶梅》的作者是真正化入《金瓶梅》里去了。作者本人最好能给后世读者留下许多提供再度创作的空白，因为任何一部巨著的美学效应，都是读者作者共同完成的。作者把自己藏得愈深，作品的韵味愈酿得香烈。
如果《金瓶梅》作者以笔名立身，后人終寻不出其人身世情状，
留下一空白。从美学角度而言，这倒是一件很有滋味的事，如同刻章的敲边，得一个残缺美。考证是顺藤摸瓜，沿血脉寻宗，绝不能拼凑生造，也不能离题万里，把读者引入歧途。我一直以为远离文本的研究毫无价值。《金瓶梅》的作者对自己潜隐灭踪，故意、精心造成“伟大的残缺”也是说不定的。那就尊重这残缺美吧，如同圆明园遗址，你复制一个纯金子的圆明园全景出来，也难抵这遗址的文物价值，难有这遗址的地位。圆明园以它极丰厚的内涵支撑残缺美的圣殿。我们知道兰陵笑笑生是一个真实的明代的伟大的小说家就足够了。我只希望能有天才的画家从《金瓶梅》的神韵灵光中，为作者提炼出一幅肖像来。
一缕东方曙光
《金瓶梅》是借宋代世相写明代情状。《》通体的贵族气质，而《金瓶梅》则是一卷平民俗画，虽较红楼粗糙，却比红楼朴实，更接近生活的原型。《金瓶梅》与《红楼梦》是母女篇。没有金瓶，绝无红楼。从社会学角度看《金瓶梅》，它的最大贡献是无私地展露了明代中末叶的社会全貌。不但揭开了中国大封建这座“古屋”的坚牢顶盖，同时为后人传递了中国资本主义萌发期的混乱的也是潜在勃勃生机的辉煌一页，提供给后生反思中国社会顽症的宝贵资料。《金瓶梅》是极稀有的文物，比起那熊猫来要珍贵千万倍，可惜还没把它视为国宝。
《金瓶梅》中所写西门庆这位集封建与资本主义萌芽两种社会意识形态为一身的霸气十足的官商形象，实在是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社会走向。通过他，上可知晓最高统治集团的嘴脸，下可嗅觉小市民的生活气息。西门庆身上带着浓重的封建遗臭，同时也载着资本主义萌芽时的花环，花环聚着代表社会进化的一缕可贵的东方曙光。这缕曙光伴着西门庆的死亡而暗淡，资本主义的喷薄曙光被大封建的浓重乌云所吞没。太阳犹在，在那时的中国社会却是见不到的。资本主义较之封建主义，是多么媚人的新娘！如果这位新娘不被封建婆婆扼死，她一代代生子，东方大地而今该是如何昌盛！《金瓶梅》展示了资本主义的昙花一现，然而研究者多不去注重这一朵昙花。《金瓶梅》是中国社会史的一个巨大的哀叹号！
《金瓶梅》与《红楼梦》两部著作的思想，最主要的是启迪后贤认识中国大封建的（包括那些被误作民族传统的国粹）独裁性、劣根性、渗透性、复发性、变种性、护短性、虚伪性、欺骗性、奴仆性、依赖性。是它们集成了游荡在中国历史上的幽灵，为东方社会制造了形形色色的悲剧。在中国，万万不可小瞧了封建，谁敢让中国富强，谁必敢反封建。封建依然是一只“大落水狗”。在中国人文环境里，告别人治社会的文学界碑至少有三座，而金红二者的文字是当之无愧的两篇碑文。
《金瓶梅》世界里的人物当今犹存。西门庆式的某些人可以用高额贷款买官来做，亦官亦商，巧夺明贪，喝饮民血，吃肥腰身，填平借贷，再筹划新一轮升迁；原京师长官陈某王某，满嘴仁义道德、理想壮志，却悠然贪占国家巨资、造行宫别墅、占美妇淫荡，虽未见认谁为义子、受贿卖官，然而抵大半个太师蔡京，恐不为过。假如我们的社会主义不会沦为封建主义的变种，那么而今蓬勃发展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不会演成《金瓶梅》悲剧，东方的曙光一定会托起新时代的太阳。
如果为当代人在古典文学里选最合适的“教科书”，我首推《金瓶梅》。因为我总能从《金瓶梅》读出当代情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人说平凹先生的《废都》是当代的《金瓶梅》，那是盲者的谄言，单指写了性而言。这就大大的歪曲了《金瓶梅》，辱了国粹。《废都》的撰者怎能与曾为中国抹了一层资本主义曙光、又是 “敢揭老底战斗队”的兰陵笑笑生相提并论！
潘金莲的情人
关岚月常戏言我是潘金莲的情人。这无非是指我的文情。广袤的中国十余亿芸芸众生，当然有敢起名叫“金莲”者，而“潘”姓人却无胆在户口上堂堂正正注名自己是“潘金莲”。潘金莲的确是中国无重名的人。自然，潘金莲的无人敢重名非是因她的伟大圣名，大多是因了她的“恶”。潘金莲“恶”在《》里，更“恶”在《金瓶梅》中。且不说潘金莲是否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单就文学艺术形象而言，她实在是中国大封建的玩物，都想玩她，玩了她又骂她。若政客君子一类人物，搂着女子咒淫行，让人当了婊子，然后再送个牌坊。潘金莲是被大封建压变了形的女性，她的悲剧应令所有的女人流泪。潘金莲的形象命运，维系着中国伦理道德的天翻地覆地变化，她需要深化、再造，我敢说，她将是东方甚至世界文学永垂不朽的形象，她是一个女形象巨人，具有很大可塑性。我是想参与这种塑造的。我挑明：我是潘金莲的情人。我真感遗憾，为什么世界妇女大会没把整套的完整的《金瓶梅》印增给与会的代表！
我爱潘金莲这个人物。她在《水浒传》里被粗粗地构描一番，在《金瓶梅》里仍不见她形象力量的质变，沿着水浒走下来，只不过放长了她被玩弄的时间，基调仍然是个淫妇，做为祸水之源。记得恩格斯曾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女性成为色猎物，成为最惨烈的牺牲品，在男性统治主宰的世界里，潘金莲竟是祸水源头。男性的恶行败迹，统统推给女人充当替罪羊，女性之美显得如此可怜而卑贱！兰陵笑笑生只借潘金莲来揭露封建的罪恶，却没伸出批判的手术刀，用潘金莲形象的力量，为中国妇女呐喊。我以为，潘金莲的形象塑造，《金瓶梅》并未臻完成。要写中国古代封建，离不开塑造东方女性，重塑潘金莲是最好的选择。一个文学形象应当允许由几代文人接续完成。中国划时代的文学，应有一部写透封建社会中女性心灵史的作品。我希望更多的有社会责任感及忧患意识的作家，来关注潘金莲这个形象。记得今人魏明伦先生写过一剧，魏子云先生写过一书，还有张凤洪先生的文字，但都觉拘谨，缺少大家风范。文坛的潘金莲现象维系当代反封建的敏感课题，故形不成轰动效应；但潘金莲这个人物，迟早会“划时代”的。
潘金莲是个女性，又占一个“莲”字，由莲而联想到东方圣母观世音的莲台。对东方女性的塑造可远系宇宙宏观，推向人类灵魂的幽深层次。我梦想在文学作品里，尽毕生才华，引出东方的“菡情图腾”。我开始试着从《水浒传》和《金瓶梅》中引出血脉，重塑潘金莲，当时自诩是一部新古典主义长篇小说，自然也是一种《金瓶梅》的文化创意，从拟名《硕阳界》开始，经《乱世婵娟》经《潘金莲野史》到《潘金莲情结》三次正式出版的操作，更换过十几个书名，最后落实为“金瓶梅文化创意小说”，潘金莲更名为凌荷荷，书名至于《欧阳泰亨的女人们》。潘金莲化为凌荷荷，较之《金瓶梅》已有大变异，我为我的情人注入了极大的同情。当代人也许不注意我批判大封建的文学工程，这无妨我寂寂寞寞醉醉痴痴扎扎实实远离名利场埋头笔耕。《金瓶梅》有如万里长城，后人会不断修补。以潘金莲脱化的凌荷荷为伴，我很充实。我誓将心血化莲，以圣洁之笔墨红红火火记抒女性情结的皇皇大诵。
九十五字《跋》
《金瓶梅》卷前有两序一跋，欣欣子“序”字不足千，东吴弄珠客“序”未超五百言，尤其令人叹之的廿公“跋”仅有九十五字，为当代作家写序作跋提供了楷模。序跋笔墨该是极自由的，著书供人看，作序让人瞧，请人或自己作序跋之文，意在先声夺人，以真言引导读者理解作品。《金瓶梅》跋文似非作者手笔，我宁可认做《金瓶梅》三篇序跋皆是作者所为，又有什么不可。仅就一篇九十五字“跋”，最少令我感受到了三层意思：这是一部“巨公寓言”，“盖有所刺”，明示我们这是大气度作家潜藏思想“核”的刺玫瑰式的大著；这是一个“曲尽人间丑态”的写丑艺术画廊，敢为时代亮丑的作家，千古文坛能数出几个？护丑是中华民族的一大劣根，能“曲尽人间丑态”的作家是伟大的文字画师；这是一部“功德无量”、不可“目为淫书”的教科书。这篇小“跋”以不足百言而为百万言点睛，委实惊心动魄。古人（含《金瓶梅》作者）对这部巨制已有了如此清楚的点化，一簇后人却偏偏不信，在各时代的功利面前吐着羞涩畏怯的。
敢亮世丑，以锋利的匕首剔劣根，谁都不会否认他以此而获得圣名，且权杖并未击碎他的不朽；台湾的柏杨敢亮世丑，沦落大狱， 权杖也不得不最終为他拨开狱门，任他的言论播扬；《金瓶梅》的作者向世人说了真话，真话而迟迟不被人信，鬼话又令人战战惊惊，诚如今人冷眼市场，对真货迟疑，对假话无可奈何一般。这实在是一大群精神不能自主的生者的悲凉！
我的书请人写序的有三部， 一部是诗集《打阳伞的天使》，请小说家刘绍棠撰，是一篇优美的，确有金瓶序跋的遗风。另一部是《金瓶梅故事》，请文化学者唐弢撰写，论及这部书也只不过数百字，却是极其精确的。再一部是长篇实验新体通俗小说《色崮》，请文论家艾斐撰写，是他对我新体通俗小说的精确定位，促成我完成了一部大书《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作序跋极重真言，你请人或自我出场，把自己的书吹个天翻地覆，捧到九霄神阁，摔惨的还是始作甬者。当然，受骗的就不止十万八万之众了。世风浮躁，既有红歌高悬，也有浊浪排空，几个作家或几伙写家，僱用吹鼓手吹吹打打，愿打愿挨，骗些名利，也不奇怪。然作家靠作品存在，人在觉醒，嗅觉渐敏，“大作家”的多卷“大作”，也许被人用来做手纸还嫌硬呢。也如当今银屏上某些发紫的主持人，何偿不是大节目的“序”和“跋”呢，他们需要体形和灵魂的全方位的真诚美丽，若屏下同某官某商偷税（睡）捞数十万巨资，屏上仍说一片美育之词来塑造中华民族，自会让识者作呕三日的。
九十五字“跋”冠于《金瓶梅》是亮世丑的“广告”，它的当代价值，不仅是作家艺术家的鉴镜，更可供所有今人在世丑中自悟。
龙头鹿角
不说《金瓶梅》的文情如龙身鳞甲辉煌腾跃有姿，不道序跋如龙头之眼，单那一篇“四贪词”，足可视为龙头鹿角。“四贪词”如同《静静的顿河》卷端一首哈萨克古歌，做为金瓶整体的一部分，不管是否是作者的笔墨，“词”仍如序跋，可见作者在苦口婆心地劝导读者莫入歧途。作者的这份心思，熟读巴金老人著作的会更有所悟，巴老几乎在他所有的大作里都写序跋，旨在让读者理解他的作品，客观上是师承金瓶的。
我为数百年前写就的“四贪词”拍案叫绝，是因它仍灵鲜鲜活于今世，依然是诫世名篇。酒、色、财、气四个字提携着世态炎凉。《金瓶梅》正告我们“酒损精神”误事招祸，“疏亲慢友，背义忘恩”，失却人生许多好机运。要戒而“饮流霞”，遇朋待清茶。岁月流霞般散去，被污染的酒文化疯狂起来，烽火连天做广告，百酒争名驯酒徒，假酒如黄河决堤，真酒和饮者大受其害。我不善酒，却亲密那些文明饮酒的人；月下独酌的伤悲，亲朋对饮的畅美，酒酣吟豪诗，微醉泼丹青……留下的是美。而那些饭袋酒徒们，他们喝得昏天黑地，猜拳行令地动山摇，开车闯祸，寻衅致伤，危害的是民；他们请喝喝请，谈“工作”，讲“生意”，口吐江河，醉不死不算好汉，浩饮却不掏分文，变着法儿入了公家的帐，坑害的是国。贪酒成风便祸国殃民。酒徒在大江南北日夜被酒泡着便多了醉（罪）人。醉人多起来，醒人必少。醉酗之眼观看现代化的一切景象，岂不都是模糊摇晃的！《金瓶梅》劝我们勿成贪酒之国，该不是淫说污道罢？
“四贪词”说“色”，劝诫后人“少贪红纷”，“寡欲寿长年”。两情相依浓而合，这不是猎色，交流的是情感；一个占有，一个卖身，泄欲获利，这是色情交易，是人肉商品。而今扫黄欲盛，暗娼野鸡却难绝，性病泛滥，艾滋入国，直接危及守身如玉的子民。国人从不倡言性美而乐道性恶。人类不灭，性欲不绝，如建立起“性美学说”来，有好的性美教育，既懂情理，又熟生理，男女高素质，两厢知自爱，好色之徒无杵穴，便“色”不成了。《金瓶梅》暗示或昭示启蒙今人创建“性美学说”体系的高尚教化，该不是教唆淫行罢？
“四贪词”言“财”，劝世人“钱帛金珠少贪求”，金钱可以使亲朋离散成仇，贪财生恶，凶胜猛兽，人勿为财死。当今是半市场经济社会，人们靠钱维持生命，劳动获酬不是贪。营骗、欺诈、榨取、吞占他人劳酬，不劳而获才为贪。居官营商，权钱互变，巨款外存，竟然有一些名牌国人，他们似乎誓要把中国贪成个壳里空才甘罢休。巨贪如何杜绝？毕竟巨者是少数，拿一点包丞的精神出来，认真狠心彻底拔根扫荡一下便了。有多少杀多少，方使自食其力者解恨。《金瓶梅》劝贪时，不曾想到当代会有人贪到如此丑恶的地步。
“四贪词”讲“气”，主要是劝诫读者心怀大度，遇事遇人多讲理解和宽容，消邪气，“得饶人处且饶人”。比较当今世态，人与人关系的冷漠，互不信任，看什么都不顺眼随心，睡着席梦思喊腰痛，嚼着生猛海鲜嚷牙痛，无钱的誇富，有钱的哭穷，脱发的说“聪明绝顶”……总之邪气不打一处来。《金瓶梅》劝世人修身养性，不贪邪气，好一尊菩萨的容颜。我们还忍心泼菩萨的污水么！
如此说起龙头鹿角的“四贪词”与当今世面做比，《金瓶梅》真的大慈悲于世人是无疑了。
《水浒传》被抄小论
金瓶前六回文字，借用水浒武松杀嫂的情节，这是大儒的智勇。文豪找到两个已是家喻户晓广为普及的文学典型人物，便于轰动社会。继续衍生，心血泼凝为《金瓶梅》，使一幅市井人物画与《水浒传》结成血缘，彼此共存共荣，奇特又神秘，金瓶含水浒，水浒有金瓶，英雄传奇与市井生相融成大开大合的体系，结成小说“集团”，蔚成一部貌离神凝的大著。这便是“智”。如若作者不从水浒接引血脉，另从一个什么欧阳升和兰娇春的故事铺展，那金瓶意趣韵味与光彩当是另一种洞天，作品的生命也便难作估价。常言“天下文章一大抄”，金瓶抄得最“勇”。这一“抄”便点石成金，使任何刀剑都斩不断金瓶水浒的情丝。因“抄”闹崩的作家不胜枚举， 而这两部作品却是世界性奇缘。当代的版权法自是知趣，绝不会为古人打官司，判抄袭罪，罚侵权赔款的。我想假如兰陵笑笑生和施耐庵是同代人，倒是因这智勇之“抄”会使他们结为盟友，因为两厢真懂“抄”的艺术。我不赞成抄袭。金瓶的“抄”水浒，如识为抄袭行为，那是愚者的眼光。无才小人的抄袭是为窃取名利，大儒的智勇断不会是自私的，恣肆的才华无须“偷”生。
当代作家、教授李怀仁先生是我的乡兄，前些年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了一部章回体小说《时迁外传》，自然是接引了《水浒》中有关时迁的某些情节，也无人冠他为“抄袭家”，倒是博得了众多《水浒》研究家的赞誉。最近又萌动增订再版之意，出版社也有兴趣。时迁是我们鲁西高唐人，我为水浒有高唐生养的地贼星“鼓上蚤”而自豪，他是个名贼，却专偷富豪劣绅，在百姓眼里是义士，我建议乡兄将书名更为《高唐飞盗传》，为高唐名贼唱赞歌。当今发不义之财的人确实不少，我就多了“时迁意识”，已无贼术，便愿请出古义士发泄心中愤懑。当如若说《高唐飞盗传》有抄水浒，也自是金瓶模式的弘扬，乡兄也是真懂“抄”的艺术者，不敢说是大儒的智勇，即使小儒的智勇，成作于今世，启迪于今人，也足可美誉其功德。
据某报载悉，近来北方某大城破了一个“飞贼案”。这贼一身轻功，翻墙走檐步似软羽，着实令公安们忙活了一阵子。传说偷的不是穷民百姓，因为穷民柴骨无肉。大户高墙虽严，却几能得逞。我想这飞贼是不如“鼓上蚤”可敬的了，因为当今富豪难察难辨难言其恶，偷富是罪。他又未“偷”钱财献给什么“工程”，化为义举，使民心有一些快慰。哪能如《水浒》时迁的劫富济贫让百姓称颂，把“贼”识为知己。这飞贼不是义士，自是扑获即杀的。然而比例在数亿之一的贼人，終是说明了贼情尚在。大凡是贫富悬殊而盗贼兴，富被贼惦记。果是大众共同致富，对贼必同仇敌忾，也便少了今人的“时迁意识”。这似乎是《水浒》被抄的题外话了。
京官打“野食”
西门庆家里娶了吴月娘，先后又纳了李娇儿、卓二姐、孙雪娥、孟玉楼，虽大都是先淫后娶的营生，除了同潘金莲“嫖荡”了一阵子，終还是花轿进门。一群粉黛杏花人，算是三媒六证，明明白白的妻妾。人们言恨他的是家里家外偷打“野食”。自他花钱认义父买官横行小城，那些稍有姿色的歌妓俚妇，无不成了他猎狩的色靶。 被色的女人，一是畏权，二是迷钱，公狗母狗的兽恋是远远够不上“情夫、情妇”的。被逼死的有，无可奈何的有，半人半鬼的有，西门庆被自泼的污水浸成了打“野食”的名家，而女人却成权势和金钱的牺牲品，残花朵朵付东流。往事悠悠千载，如云散水逝， 西门庆式的“野食”传统，至今却未断绝。
以传闻论事不太科学，然而闻一传而成风，断不可认作全系虚无的空穴来风，俗曰“无风不起浪”。首都有几位下了台的或“畏罪自杀”的官，他们翻下政坛，恰恰也有位“女主持”掉下了银屏，京民很是热论了一阵子。据说“女主持”同时是两个京官的情妇，这又令凡胎之人瞠目。被色的“女主持”充当的并非是情妇，而是京官暗处的“野食”。我以为这是极可能的事，女人的不幸总是比男人多一层。敢玩敢贪国家多少亿钞票的官，捉一个有姿色的少妇人，弹指般轻而易举。至于被色的“野食”，因逼也好，情愿也罢，总之是做了人家京官的“肉蒲团”，一主待二客，人奶喂野狼，含泪洒笑污玉身，虽则丑陋，又可理解，谁让她是女人又是偏偏有些姿色更是在媒体上夺眼球？“主持人”被“野食”，如果不是因政治的背景，单凭她的桃色是赶不下银屏的。当然，对她的同情理解不等于对野食京官原谅。
曾是声名显赫的京官，被赶下台来,自是事出有因，而且“因”得再也包揽不住，大致是官场争斗的败阵者，他们顶着“共产党人”的牌子，有时也难以洞明这不肖之子是否是受害者。古西门庆明明白白去贪去淫去恶，今西门庆却虚伪之极：讲着“高尚”去败俗，讲着“法制”去贪腐，讲着“扫黄”去淫荡。特权保护恶行。京都有西门，京外非净土。人们不怕货真价实的恶善，就怕披着人皮的凶兽。人兽的保护色浓且厚，往往真人识而不可狩。说及被色者的不可原谅处，我是抱着极大的同情心。姿色是娘生的，灵魂是自己的，在权势与物质的威慑诱惑面前的妇人，难免沦为色者的“野食”。失身偷生，美曰“情妇”而无情缘，自是一块污玉。“宁为玉碎”是洁女的理想，那是难能可贵的。“女主持”的骨骼竟是如此缺钙，这終归是人格的无可奈何陨落。玩进官场或什么白领阶层的“野食”们，几乎无一不是花焚玉碎的悲剧下场，这又远非是他们的个人悲剧。“情妇”这一词，可怜的被色了的女人，是不配用的，因为它是深深含蓄的美性的“花苞”。
我宁可原谅政客们色及的“野食”，绝不原谅玩弄女性、欺骗百姓的伪君子政客。他们才是中华的大蛀虫，有了这类蛀虫的生生灭灭，才有了一群一窝层层面面角角落落小蛀虫的师承，依托合法的职衔坚不可催的官阶护身，蛀食现代华夏，蛀物质，蛀精神，岂止是色胆包天！写到此处，想到灭鼠之药，“民药”被贬斥，“官药”又无奇效，只在一片灭鼠喧啸中任鼠们繁殖掏洞，贪食了无以数计的国民口粮。西门庆式的官存活于当代，犹如鼠，人们尚可眯着眼硬忍牠活命，只是怕牠成疫、成精。蛀虫之官若成了精便难治服，往往要请观世音菩萨来除害灭灾。这是国人的慈悲心理。 在庄严的国徽面前，何怕当代西门庆！泱泱华夏，浩浩版图，转型的大千世界，何处能绝了灰尘垃圾！
体察当代社会的世态炎凉，《金瓶梅》该是辉煌的参照系。
道德滑坡记
道德急速滑坡是世纪末的社会急症，在我们的国度，也有不同程度地发作。不然，就不必大张旗鼓搞各种精神文明建设的“工程”；没有贪官污吏，便不必反腐倡廉，召唤清官，提倡主旋律，表彰各条战线的英模人物。正面的倡导可以折射背面的灾患。
《金瓶梅》正是反映明代道德大滑坡时的社会景象，描出了道德滑坡的一路丑恶，起码证实了一个民族的道德滑坡并非是新奇的社会现象，而是古已有之，历来不绝，只是程度有别。标志着全民族道德滑坡的“文化大革命”，涉及到每一个作为社会细胞的人。我自己的一点经历足可佐证。
远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写过《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一炮打响，便战乱十年，浩劫难逃，生者少有幸免。那时，我们电影队直属济南军区政治部文化部的电影工作站，自然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四大”单位。我有生唯一的一张大字报则是“炮打”我们高站长的。所打内容，一是指他“贪享受”，每周包一次水饺吃；二则指他“好自赏”，桌上常摆着自己的半身照片。两项上纲曰“腐蚀青年的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自觉这大字报昂扬数百言，很是“放射革命光辉”的，也便雄赳纠贴到墙上，汇于大字报的汪洋中。我自己也是馋涎水饺美味，也是把照片嵌进小镜子背面的。他是“当权派”，我抓住他这两个小尾巴，以显摆自己是“革命群众”。高家对我一直深情谊厚，可谓亲如一家。为怕别人给自己戴一顶“保皇派”的帽子，便抢先跳出来亮个“革命相”，故意把人家的脸抹黑。我的私心被“革命”包装着。
回忆那时的事，常常以幼稚可笑原谅自己，又说是被那场“文化大革命”愚弄，是十足的牺牲品。奇怪的官方與论也宣传这种愚化灵魂的观点，这实在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最不光彩的遁词。迷津中仍没悟得精髓。品德的自我沦丧才是问题的要害。凡人常谴责某些人的伪善，而自己昧着良心伸手就在人家白净的脸上抹一把灰，口喊着革命词藻隐匿自己的丑陋，这不仅伪善而且卑鄙！几十年来我都忏悔自己的丑陋——那一张沦丧道德的大字报。虽初衷不含阴谋，不露敌意，然而客观上是伤了人的。绞杀的却是自己的灵魂。
当代青年或许以为：今是何等岁月，潇洒的物质世界谁还品你陈糠烂芝麻的小题大作，岂不倒新潮时髦人的胃口！其实不然。物欲的膨胀而使德育黯然消沉，恰恰是社会的真正不幸。醉酒自可当歌，切不可忘：不幸的社会实是常人的不幸，难言有常人的幸福。过去了的愚昧或灾难，随时可以改变形式降临。所以，我不姑息自己任何一次道德的滑坡，把精神的“黑色物质细胞”一个个解剖开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惜死去的人无自我忏悔的缘份了。忏悔，是灵魂的自塑。国民皆善忏悔，国家必大兴。
我个人有这样的习惯：把当代的人事，特别是自我，放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相互参照。就觉得中国的优长和短缺同样都是根须很深的，密密扎在历史的所有空隙里。读《金瓶梅》能读懂今天；对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