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太子妃|古风言情 悬疑探案|卫雨 著

  

  夏日午后,宫墙内院绿树成荫,将一片如火的骄阳悉数遮挡,只留下温柔阴凉的树影。只是一片宁静中,隐隐有小孩子的哭声,使人的心忍不住揪起来。

  一身青色水莲纹纱衣的少女拿着酥糖凑到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嘴边,小家伙却丝毫不理,只是一直哭。半晌,无奈的少女把酥糖塞到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姑姑,云齐这是怎么了,以前没见她这么爱哭啊。”

  身着浅紫色宫装的貌□□心疼地抱起自己才两岁大的女儿,嘴里哦哦地哄着:“云齐乖哦,母妃最喜欢云齐了……”自顾自地叹口气,少妇皱眉道:“谁知道呢,徐太医来看过了,也没什么不对,说是天气炎热小孩子就难免爱哭闹些。”

  “唉不说这个了,”云齐公主想是哭累了,此刻恹恹地趴在母妃的怀里,少妇把她交给身边的乳娘,走上前来执了青衣少女的手,“柏儿,有件大喜的事要告诉你。”

  “这事原轮不到我来告诉你的,只是你爹娘远在青州,松儿么......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也不信他在这种事上靠得住。所以也只有我这个做姑姑的来为你打点了......”紫衣少妇温柔地摸摸少女的头发,“柏儿,天大的好消息,皇上与我已经商议了,打算将你许给太子为妃。”

  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沈如柏只觉得自己头上咔嚓一声,有一道雷劈过。

  之前姑姑关心自己婚事的时候,作为沈如柏生平最大冤家的哥哥沈承松曾经非常豪气地表示包在自己身上,他说他觉得城东门外那个卖汤饼的小张就很不错,小张如果看不上阿柏的话,城南杀猪的小宋虽然长得丑了点,但也不是不能考虑。

  记得当时沈承松非常倨傲地看着一脸愤慨的如柏,字正腔圆地说:“妹妹不争气,就不要怪哥哥给你做不到好媒。四大家族里,琅琊林家小姐以书法闻名,徽城孟家小姐以音律闻名,临州程家小姐以女红闻名,你呢?”

  然后一向口才一流的沈如柏就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好意思把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说出来。

  青州沈家小姐......以破案闻名。

  在嫁人上,这实在不是什么优点。

  小张就小张吧,他汤饼做的也算一绝。

  如柏绝望地想。  当然事情显然并不会按照这种轨迹发展。青州沈家,是当朝数一数二的贵族,出过一任宰相、两位王妃,沈家老爷沈遇为现任青州节度使,其子沈承松为当朝最年轻的刑部侍郎,而沈遇的亲妹妹沈之桃自十六岁入宫以来深得圣心,两年前生下女儿云齐公主后便被封为贵妃。

  如此显赫世家的名门贵女,作为皇子之妃是十分合理的。

  然而此刻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如柏面如土色地想......

  太子爷?

  还不如小张呢。  情势紧急不容她多想,她忙微笑着对沈贵妃说:“姑姑说笑了,如柏怎么能当得起太子妃?”

  沈贵妃瞪大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惊讶道:“还有别人比你更适合?”

  如柏猛地一激灵,连忙照背哥哥的台词:“琅琊林家小姐以书法闻名,徽城孟家小姐以音律闻名,临州程家小姐以女红闻名……前些日子一同入宫给太后请安,几位姐姐我也都见了,都是容貌极出挑的名门闺秀。”

  沈贵妃幽幽叹一口气:“柏儿,我也不瞒你,其实那日宣你们进宫,便是有意在你们中间挑一位许给太子。陛下当时就在太后宫里的屏风后悄声观察。当时太后赐你们的花茶里,故意将糖错放成了胡椒盐,那几位喝下后无不脸色难看表情变形,只有你面容平静,痛苦分毫不表现在脸上,太后与陛下的意思都是,拥有此等涵养的女子,才有作太子妃的资格。”

  如柏呆呆地望着姑姑,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入宫前一天晚上她配合刑部冒雨追了一个凶犯一整夜所以导致第二天感冒舌头失味了......早知道是盐她早砸破茶杯以示抗议了好么?不带这样糟践食物的!

  她以极其沉重的心情出了沈贵妃的宫门。

  要她沈如柏去当太子妃?她自认没这个本事。

  她没有本事去为那些浮云般的名利权位放弃一生的自由自在,更没有本事今后在宫中像她姑姑那样和诸多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的爱情,鹦鹉面前不敢言,眼泪全往肚里吞,就此失去生活中本该有的安稳和快乐。

  想着就伤心啊,回到沈府后如柏的心里仍然是一团乱麻。为了散心,她叫所有的丫鬟统统不许跟着,自己一个人换了身男装上街溜达。  城外的食摊儿上其实有相当多的东西做得上不了大雅之堂但味道绝佳,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柏就偷偷跑来大吃一顿。

  “举杯浇愁愁更愁。”废话,有愁的时候喝什么酒嘛酒又没多好喝,请用买酒的钱买一碗羊杂汤,羊肉要鲜羊肚要脆羊肝要嫩还要请老板多放辣椒,一碗不管用的的话那就再来一碗。

  此刻如柏就坐在木凳上,左手拿着烧饼,右手对着大碗运筷如飞,吃的时候她耳朵没有闲着,坐在她邻桌的是一对主仆,只听仆人小声向主人抱怨:“以后不去城北那家买油撒子了,才半柱香的功夫就不脆生了。”

  主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背后有筷子放下的声响。

  如柏缓缓把筷子放在碗边,正襟危坐,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平静地压低声音说:“幸会,太子爷。”  东宫太子楚明轩此刻作普通书生打扮坐在食摊旁,闻言缓缓侧过身,对上了邻桌食客的眼睛。

  如柏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眼前的男人有一对剑锋般的长眉,鼻梁高挺,寻常的装扮下是遮掩不住的冷傲贵气,她只失神了短短一瞬便回过神来,挑起眉梢,挑衅地望着那双眼睛的主人。

  只听小仆在旁边瑟瑟发抖地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三点。第一,从城北绕着城墙跑到这居然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可见你们的马非常的好,骑得起这种马的人非富即贵。第二,白天允许在城门附近以这个速度跑马的只有有军令在身的军士,你们很显然不是,那么就只说明这条对于平民的规矩约束不到你们。基于这两点,你们应该是宫里的人。”

  小仆失声道:“那为什么是太子,而不是其他皇子?”

  “因为第三点......”

  如柏沉默下来,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妙。

  总不能直说吧?“第三,因为我自己之所以乔装打扮来到这个食摊儿,是要解决即将成亲的苦闷,所以我猜对方有可能也是这样,那么人选就只剩......太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明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下,突然淡淡地开口:“你是沈如柏?”

  这回轮到如柏惊讶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蒙的,看来蒙对了。”对方冷静地起身,对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我自己之所以乔装打扮来到这个食摊儿,是要解决即将成亲的苦闷,所以我猜对方有可能也是这样。”

  如柏只觉得一口血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她强撑着道:“可是......要成亲的人......很多......”

  “能做出这个水平的推理就不多了,只剩下你和大理寺的顾守之有这个可能性。我没见过顾守之,你又是男子装扮,我本来也以为你是他。但是......”太子殿下望着桌上高高摞起的碗,一脸悲哀地摇摇头,“这真太能吃了,我不信大理寺那点俸禄能支持顾守之养成每顿吃这么多的习惯。”

  沈承松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妹妹气哼哼的。

  他走近细看,只见桌上摆了十来个碟子,分别装着核桃酥杏仁饼奶黄包绿豆糕......  他叹了口气,在如柏身边坐下,在玲琅满目的点心碟子里随手拿了个蜜饯丢到嘴里:“谁惹你了?告诉哥,好让哥开心一下。”

  如柏用力地把嘴里的绿豆糕咽下去,哭丧着脸问:“哥,你觉得我吃得多么?”

  沈承松神情悲哀地叹了口气:“妹啊,既然你说到这个问题,哥可能也只能给你讲个实话......在食量方面,其他小姐和你的差距,就如同杀猪技巧方面,小张和小宋的差距。”

  沈如柏一脸死寂地坐在原地,她庆幸自己在沈承松开口前把绿豆糕咽下去了,否则听他说话非得把自己噎死不可。

  废话!她当然吃的比其他那些名门闺秀们多!也不看看她们每天的消耗量差距有多大!

  林家孟家程家小姐每日的运动量是吟诗一首,弹琵琶一曲,绣团扇半幅。

  她每日的运动量是在城内穷追窃贼三十里地,在城外为绘制流寇逃窜图爬山一个时辰,在山上遇到村民的牛挡路,故与之搏斗半个时辰。

  这能一样么?

  但她没法跟哥哥讲这些,所以沉默良久,她只是低声说:“哥,我要嫁人了。”

  沈承松有点惊讶:“你自己去和小张说啦?他同意啦?”

  “不是,”如柏只觉得自己头昏脑胀,“是姑姑跟我说,陛下已决定把我许给太子为妃。”

  她看到哥哥正要去拿下一块蜜饯的手猛然停住了,片刻后,他以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僵直状态缓缓扭过脖子来,静静地望着自己。

  片刻的寂静后,院门口守夜的丫鬟们听到她们在面对最凶险的歹徒最恐怖的尸首最危险的环境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少爷,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声。  “没事没事,啥事也没有,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收拾。”沈承松强作镇定地挥手叫闻讯赶来的丫鬟小厮们都出去,把自己刚刚碰翻的碗碟一一归位。尴尬地沉默半晌后,他端起一碗牛乳一饮而尽,据说牛乳有安神的功效,他希望它能帮自己压压惊,能让自己一睡不醒的话那是最好。

  “太子最近门上祸事真多。”他放下空碗感叹,“你有什么想法?”

  “圣旨应该过几日才会下来,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陛下在这几日内改变主意。”如柏此刻没有工夫和哥哥计较,“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抗婚这一条,但是显然由我去的话姑姑会下不来台,所以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太子本人去向陛下讲明。哥我记得你跟太子有些私交,要不去和他说一声?”

  沈承松沉默良久,突然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又见不到他!”

  “这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沈承松歪在椅子上冲如柏挑挑眉,“记得我刚说太子最近祸事多么?

  “还发生了什么?”

  “很大的事,但是不要声张。”承松的表情严肃起来,“东宫的玉印,失窃了。”  子夜,楚明轩正在书房查看地方的卷宗,突然有下人来报:“刑部沈侍郎求见。”  楚明轩眉梢一挑:“请他进来。”放下卷宗,他揉揉额角,淡淡地补充,“然后你就不必再进来了,我和沈侍郎有要事要单独商量。”  片刻后。

  “怎么是你?”

  如柏才不管楚明轩惊讶的眼神,承松的便服太大了,套在她身上显得很搞笑,但是她表情庄重严肃,滔滔不绝地向太子阐明如何向陛下抗婚的事宜。

  良久,等她说到口干舌燥而且真没什么可以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发现楚明轩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旁望着他,良久,在她心虚到极致的时刻,终于听到他淡淡地开口:

  “说完了?”

  “......嗯。”  “说得挺好。”楚明轩突然露出了一个浅淡但是温暖而肯定的笑容,“逻辑清晰,方法可行,方方面面都得以顾全,以此法拒婚,成功的几率极大,且基本上不会伤到任何人的颜面。”

  如柏松了一口气,望着楚明轩的脸,亦露出一个笑容。

  楚明轩也继续笑着望向她:“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沈如柏石化在原地。  “推掉这次,父皇也会很快给我找下一个,与其那样麻烦,不如这次解决掉。”楚明轩挑挑眉,“而且见过你一次之后,我觉得你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对象,吃的是多了点,但太子府不至于养不起你。”

  你才吃得多你全家都吃得多。如柏在心里默默地翻着白眼,但她面上只是平静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我们做个交易。”

  楚明轩向后靠在靠背上,漫不经心地抬抬下巴示意她说。

  “东宫玉印失窃案一定程度上让你陷入麻烦了吧?这么重要的东西失窃了,肯定是要尽快找回来的,然而还不能让陛下知道你把它弄丢了——这意味着无法兴师动众地调查。”如柏未经楚明轩批准就自己找了个客座坐下,气定神闲地望着他,“这个麻烦我或许能帮你解决掉。”

  楚明轩沉默了短短一瞬便淡淡地笑了:“我听京城里有一句话一直广为流传,‘线索即如水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

  “不敢当。”如柏略略低首,“但是愿为太子殿下分忧。若有幸事成,太子殿下可在名门闺秀中另选一位貌美贤淑者为妃,届时如柏定备薄礼相贺。”

  楚明轩沉默片刻,随即点头道:“那么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若能破案,且将玉印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一切就依你所言。”

  “成交。”如柏立刻起身,向殿外走去。

  “沈如柏。”

  如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幽暗的室内,只有楚明轩站在蜡烛照出的光亮之处。摇曳的烛火映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上,照出一片温暖又暧昧不清的影子。

  “你为什么不愿意嫁我?”

  日已西斜,夕阳的余晖照耀在皇后宫中层层叠叠的牡丹上,为这些姹紫嫣红的花儿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

  沈贵妃驻足花前,伸手拨弄着一朵正红色的硕大牡丹。

  “娘娘宫里的牡丹真是好看,今年阳光雨水足,又比往年格外鲜艳些。”转过身去,她冲皇后温婉一笑,“只是不知娘娘为何突然邀臣妾来赏花?”

  “妹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本宫不是单单叫你来赏花。”

  皇后对沈贵妃回以一笑,姿态端庄娴雅:

  “太子年龄不小了,是该娶亲的时候了。我与陛下商议三日后邀各家的适龄小姐进宫,为他择一位太子妃,宫里位份高的妃子到时候都会出席,妹妹也来把把关吧?”

  “皇后娘娘,其实……”

  沈贵妃一惊,连忙开口,皇后却打断了她的话:

  “我晓得,前些日子太后邀四大家族的女儿饮茶,陛下在席上看中了你家的二小姐。

  只是之后我与陛下议及此事,觉得既然是为太子选妃,那终究还得太子本人喜欢不是?否则就如先帝给九王指了九王妃那般,夫妻俩天天闹得像冤家一样。”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缓缓饮了一口:

  “所以陛下思虑过后的意思也是如此。你不必担心,到时候请帖自然会有你那侄女的一份,若是太子席上看中的还是她,那太子妃之位必然是她的。”

  沈贵妃默然垂首,皇后的话无可指摘。

  良久,她只是轻声地说:“臣妾斗胆说一句——臣妾明白娘娘心里总是更属意丹阳郡主的,但一年前,太子似乎已私下向陛下回绝过这门亲事。”

  皇后放下茶杯,深深看她一眼:

  “那是明轩那时候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缘故吧?何况就算那时他无意于丹阳,但一年已经过去了,焉知他没有心意上的转变呢?”

  入夜,皇后宫中灯火通明。

  丹阳郡主含笑行了礼,坐在了皇后赐的座位上。皇后细细打量着她,目光中有掩不住的笑意:“丹阳真是出落得愈发好了,说是京城里的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丹阳郡主连忙再次起身行礼:“姨母国色天香,有姨母在,丹阳哪里敢妄称美貌。”

  “你与太子殿下……近况如何?”

  丹阳的脸色变得微微泛红,嘴角禁不住含了笑意:

  “还要多谢姨母的指点。丹阳隔三差五就去表哥的书房送些夜宵,表哥开始态度还淡淡的,最近似乎也为此开心了呢。”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自己送夜宵时楚明轩嘴角淡淡的笑容。

  “很好。”皇后也欣慰地笑了起来,“男子嘛,多是抵不住女子柔情似水的攻势。丹阳这样出挑,与太子又有着故交,三日后的宴席上,怎么会拔不得头筹?”

  与此同时的沈府,如柏正蹦蹦跳跳地跑进厅里,她一进门就看到哥哥正在用夜宵。

  “核桃酥!”

  看清了盘子里的东西后她眼睛猛地一亮,立刻兴奋地跑过去。

  沈承松看了一眼正在不断接近自己的妹妹,眼疾手快地一把捞过最后三个核桃酥,一股脑地全塞进了嘴里。

  “你!”如柏猛地停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瞪大了看向哥哥。

  “吃啥吃,知道半夜吃点心有多长胖么?”

  沈承松费劲地把那三个核桃酥咽下去,噎得差点儿窒息,但他还是不忘一脸嫌弃地教育妹妹,“女孩子家家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瞅你胖的。”

  看见如柏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沈承松痛心疾首:

  “妹儿啊,你可是要入宫当太子妃的女人了,对自己的要求标准不能提高点吗?你看看宫里的女孩们,腰只有这——么细,”他用手比了一个比筷子粗一点点的围度,“轻盈得可以作掌中舞,你行么?你说身为你哥哥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你拿什么去争宠?”

  “去厨房拿核桃酥,要双份。”

  如柏自顾自地坐下来,平静地吩咐一边的丫鬟,喝一口茶,她转过头来愉快地看着恨铁不成钢的哥哥:

  “谁说我要入宫的?玉印失窃案我破了,按约定太子要去跟皇上拒婚的。”

  片刻后。

  “玉印是太子自己拿的?你怎么看出来的?!”沈承松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

  如柏默默地咬了一口核桃酥,之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楚明轩静静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平淡,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说?”

  “很简单,请侧过你高贵的头,看看小全子。”

  自端来虾饺之后就一直抄着手站在一边悠哉游哉的小全子闻言猛地一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望着如柏:“我?我怎么了?”

  楚明轩转过头去望着他,片刻后,他沉默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的状态太放松。”

  “对,主子的东西失窃了,自己还有存放东西之地的钥匙,心情多少应该紧张吧?”

  如柏道,“他一直这么放松,让我忍不住起了一点怀疑。所以刚刚谈及钥匙是从何处来时,我特意观察了他,正常情况下,听到窃贼的钥匙可能是从自己身上偷来提前配好这种话,不是应该立刻回忆自己最近接触过什么人么?但是小全子没有,他脸上的表情直接传递给我的信息就是‘反正太子爷说的都是假的’。”

  第二次在如柏面前莫名其妙就把主子出卖了的小全子悲愤得简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就完了?”沈承松一脸不可置信,“你观察得倒的确是很细致……可是你没证据啊,小宦官心态放松和太子监守自盗两者又没有明确的逻辑性。”

  “没办法,不可否认,楚明轩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基本上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破绽,如果是他犯案的话,我没把握能查出来。”

  沈如柏摇摇头,“何况你想想,如果是你们刑部办案,遇到这种一个疑犯身上存在疑点但是却没有证据的情况,你们会怎么做?”

  “严刑拷打……”

  如柏摊了摊手,充分表明了面对身份格外尊贵的疑犯自己无从拷打的无奈心情。

  “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我哪知道,反正约定里又没有要把动机也查清楚这一条,我何必费那个劲呢,也许他就是太闲得慌,整这么一出耍耍你呢。”

  沈承松还是有些无法相信,他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问:“太子殿下认了?”

  “认了……我也很吃惊,其实如果他死不认账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如柏默默叹口气,楚明轩这种有权有势还智商极高的犯人,她只祈祷以后能少遇见一个就少遇见一个。

  然而命运往往不按照人们所想的那样安排,很多时候,你越不想遇见谁,就越会遇见谁。

  如柏看着从宫里送出来邀她去参加宫宴的请帖,想着楚明轩那张冰山一样的面孔,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不过作为沈贵妃最疼爱的侄女,如柏到底不好拂了这份来自宫里的盛情,而且除了又要见到那位她既躲不起又惹不起的太子爷外,这次宫宴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然而入座之后,看着面前一片一片莺莺燕燕的名门小姐们……如柏才猛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再侧过头去看看遥远的席位上皇上、皇后与数位贵妃一直飘过来的目光,以及他们身边依然冷肃高华的太子爷……如柏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怎么感觉又是个在选太子妃的阵仗!

  嗯,没关系没关系……如柏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顺着逻辑。

  皇上急于给太子选妃的话,那说明太子已经给他表明没看上自己了,现在再重新给太子选,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到这里,如柏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桌上的烤乳鸽,直到她连着干掉两只之后,才重新察觉到了自己逻辑上的漏洞。

  不对啊!重新选的话,为什么自己还在里头?!

  太子殿下到底跟没跟皇上拒婚啊?!

  如柏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她转过头去,对着楚明轩怒目而视。

  四目相对时,如柏突然一愣,因为她发现,楚明轩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

  合宫开宴,各色人等,宴席上坐满了可能未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们……

  大殿里有这么多的人,然而只有他们两个,遥遥望着彼此。

  这是如柏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楚明轩。

  初次见楚明轩的时候他一身普通的书生装扮,然而衣服再怎么朴素仍是没有掩住他天潢贵胄的气质。

  此刻他穿着太子的蟒袍,高高坐于厅中,即使隔得很远,如柏也能看到他那双深湛如黑曜石的双眸。

  既是华服之下尊贵俊朗的太子,亦是眸光之中清冷疏阔的少年。

  在如柏目前的生命里,似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她随即默默打了自己一巴掌——作为一个睿智过人的少女,怎么能犯这种以貌取人的过错?

  但她很快又自我安慰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客观地欣赏异性的外在美是身为人类的本能,没有什么好自责的。

  所以……如果楚明轩确实没去跟皇上拒婚的话,他的外在美并不能抵消他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的恶劣品质。

  如柏找准空子,在楚明轩出去透气的时候果断偷偷跟上去,一把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长廊里:“你到底有没有跟你父皇说?”

  楚明轩俯视着她:“说什么?”

  “拒婚啊!我不是把案子破了吗?你身为太子难道连遵守诺言的好品质都没有吗?”

  “诺言?”楚明轩突然嘴角一勾,“你还记得诺言是什么吗?”

  “只要我两日之内破案并将玉印毫发无损地带给你……”如柏突然哑了。

  不是吧?!

  “对啊,毫发无损地把玉印还给我。”楚明轩耸耸肩,“玉印呢?你没给我啊。”

  如柏气结……那么大个太子府,鬼知道你把玉印藏哪儿了!她正要再说话,余光突然瞥见几个太医急急忙忙地跑向大殿。

  怎么回事?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一齐向大殿的方向赶去。

  这次宴席为求其乐融融的氛围,几个宫妃都带来了自己的孩子。

  除了沈贵妃生的云齐公主外,还有梅妃生的霞安公主以及苏贵妃生的十一皇子楚明和。

  明和是皇上幼子,上月刚满周岁,此刻正在苏贵妃的怀里哇哇一边哭一边呛咳,嘴角不断地吐出刚喝下的牛乳。

  边上有几个小姐觉得此时理应上去关切一下,但是明和吐奶吐得地上一片狼藉,她们的罗裙大多是为了见太子而特意定制的,不舍得拖在地上弄脏,故而一时间大多犹疑着不敢上前。

  倒是如柏快步走上前去半跪下来,从一脸无措的苏贵妃手里接过十一皇子:“娘娘,小孩子呕吐的时候要这么抱才不会呛到。”

  楚明轩看着明和吐出的牛乳很快把如柏那身天水碧的裙子弄得一塌糊涂,但她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是温柔地拍着明和的背。楚明轩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心里不由微微一动,面上却只淡淡的表情说道:“你倒是很会照顾小孩子。”

  “那当然,云齐小时候我也常抱的。”如柏仰起脸来一笑。

  丹阳郡主远远地看着二人说话,心中便有些不快,快走几步打算上前与太子搭话。

  谁知楚明轩余光扫到了她,立刻快走几步,走到与如柏并排的位置半跪下来,一边帮如柏拍着十一皇子的背,一边问在旁查看的太医:“怎么回事?”

  “小孩子吐奶倒是经常的,只是十一皇子一向脾胃康健,这样的情况倒是第一次,况且症状这么剧烈,很是不对劲。

  太医犹疑了一下,“微臣请求查验十一皇子的饮食。”

  一直站在一旁的皇上闻言面色猛地一沉:“查!”

  太医望着苏贵妃桌上满桌的吃食,问:“十一皇子用过哪些?”

  乳母怯生生地一指:“只喝了大半碗甜乳酪,桂花羹只喂了几勺,就突然全吐了出来。”

  太医闻言取过装着乳酪的碗,放到鼻前轻轻一嗅,目光随即一紧:“这牛乳是变了质的。”

  乳母一惊:“怎么会这样?奴婢竟完全没有发觉。”

  太医面沉如水:“牛乳变质后的酸味被之后加的大量糖浆和带香气的果料掩盖住了,不细细分辨的话的确很难发现,但是十一皇子喝了之后会恶心呕吐是肯定的。”

  苏贵妃在旁皱眉焦急地说道:“宫宴之上,怎么会有变质的食材?只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皇上也一脸震怒:“去御膳房严查,酥酪是谁准备的?是谁要害朕的儿子?”如柏盯着那碗酥酪。

  不对,这不对。

  真的要害十一皇子,喂他变质的牛乳算怎么回事?

  刹那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转头对太医道:“验那碗桂花羹!”

  太医一惊,随即取过装桂花羹的瓷碗一嗅,目光突然变得极为惊疑不定。他取过银针,缓缓地探进了那碗清香四溢的甜羹里。

  再取出时,发亮的银针已尽数乌黑。

  周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雪白。

  太医面色极为慌张地去为十一皇子诊脉,良久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所幸十一殿下只吃了极小的量,之后又都吐了出来,微臣再开些药,想必没有什么大碍。”

  乳母跪下瑟瑟发抖道:“原本十一殿下的甜品便是酥酪,只是他用后似乎还觉得不够,眼睛一直望着那碗桂花羹,奴婢禀告给了娘娘,娘娘便叫把她那碗桂花羹拿给十一殿下吃。”

  皇上的脸色已阴沉到了极致:“如此说来,下毒的人原先想害的,是苏贵妃?”

  苏贵妃面色苍白,手指用力地绞着绢子,似乎要把那水葱般的手指掰断似的:“谁……是谁?”

  她的眼角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老天……若是明和今日真的因此出了事,叫我这个做母妃的如何自处……神明在上,要有什么孽只管降在我身上,千万别阴差阳错害了我的孩子……”

  皇上不忍心地走过去把几乎瘫倒在地的苏贵妃搀了起来:“爱妃何必如此,朕一定为你做主。”

  他转脸扬声道,“御膳房的事还没查清么?”

  皇帝身边的内监冯公公已然上前道:“启禀陛下,奴才已经查清,准备酥酪的是厨娘王氏,准备桂花羹的则是厨娘刘氏。”

  皇上阴沉道:“带二人上来。”

  刘氏与王氏看上去都是再老实不过的普通厨娘,此刻也大致听闻了发生的事情,吓得一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刘氏是个嘴拙的女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倒是王氏还存了些理智,战战兢兢地磕头为自己辩白道:“奴婢冤枉,奴婢制酥酪所用的牛乳绝对是新鲜的。”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倒是楚明轩在一旁冷静地发问:“有证据么?”

  王氏努力回想,却终究找不出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此一来,皇上更是恼怒,狠狠一拍座椅:“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王氏魂飞魄散,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喊冤。

  楚明轩看了一眼王氏,转过头对皇上道:“依儿臣看,变质的牛乳与下了毒的桂花羹比起来尚算是小事,不如先审刘氏。”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已经吓傻的刘氏:“你冤么?如果不冤就趁早自己招了,没必要去慎刑司把七十二道刑罚都尝一遍。”

  如柏远远地看着楚明轩。

  之前和自己相处的时候,虽然他也清冷淡漠,但仍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可亲近感,甚至很多时候毒舌耍赖起来根本没有太子的架子。

  但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中,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是真正的天家风范,高贵而疏离。

  刘氏只是颤抖个不停:“奴婢……奴婢真的……真的不知情……”

  楚明轩俯视着她,神色淡淡:“那你把你知道的说一遍。”

  “奴婢……奴婢做好桂花羹之后就放在瓷盆里,由方姑姑……端到大殿来……”

  方姑姑是太后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老人,这次太后身体不适没能出席宫宴,特意派她来看看各家小姐的样子,由她来分发甜羹也是太后对后宫的恩泽体恤。

  方姑姑见惯风雨,此刻也方寸不乱地向皇上道:“奴婢将桂花羹端来后,分到各个碗中,便由各位娘娘的宫女将其取走,此后的事奴婢便再也不知了。”

  皇上微微一愣,看向刘氏:“如此说来,若是刘氏下毒,那么现在场上所有的桂花羹都该是有毒的。”

  还未等其余喝了桂花羹的后妃小姐们大惊失色,太医便疾步上前检验了身边几桌的桂花羹:“启禀陛下,其余桌上的桂花羹皆是无毒的。”

  皇上皱眉:“苏贵妃桌上的桂花羹是谁取来的?”

  一个一身杏黄色宫装的小宫女早已吓得跪下:“是奴婢,可是奴婢真的没有要害贵妃娘娘的意思啊!”

  那是春杏,苏贵妃的陪嫁侍女,入宫以来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苏贵妃,贵妃待她亦如待小妹一般,说她要害苏贵妃,只怕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皇上脸色已经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良久,他只是缓缓道:“全部押下去审,在此之前,谁都不许离开大殿。”

  如柏即便再热爱宫宴上的美食,此刻也没有胃口了,自顾自地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对着墙壁发呆。良久,她突然发现有个人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她的身边。

  她猛地转身。

  太子殿下静静地看着她。

  “你干嘛?”

  “你不是一直擅长破案么?我想来听听你的分析。”楚明轩淡淡地说,递上来一块云糕,“你刚才吃的那点儿量肯定没填满你钢铁铸的胃吧?先填填肚子。”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验过了,没毒。”

  如柏白了他一眼,接过云糕一口咬下去,完全没有思考到“楚明轩是怎么知道自己刚才吃了多少”这个问题。

  “吃饱了就说,没吃饱就边吃边说。”楚明轩抖了一下他那身华贵的蟒袍,然后以一个很懒散的姿势靠在了墙上,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云糕味道还不错……吃人嘴短,如柏不介意向楚明轩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

  “首先,这个案子有两样不对劲的食物,酥酪和桂花羹。我同意你说的,吃了会恶心呕吐的酥酪和吃了会丧命的桂花羹比起来尚算是小事,而且虽然一切事态尚不明确,但我总有隐隐的预感,我觉得酥酪的出现和桂花羹是相关的……所以我们的突破口,暂时先放在桂花羹上。”

  “三个人接触过这碗桂花羹,刘厨娘、方姑姑,以及春杏,其中刘厨娘的嫌疑最轻——就像陛下之前说的那样,如果是她下的毒,那么所有桂花羹里应该都有毒,而不该单单只有苏贵妃那碗有。”

  “那么剩下便是方姑姑和春杏,从破案角度讲,这两个人的麻烦都在于——有作案机会,但是没有动机。”她抬头看着楚明轩,“宫中的事情我不清楚,也许会有人指使她们?”

  楚明轩望着昏暗的烛火道:“可能性很小。”

  “怎么说?”

  “要收买了才能指使吧?可是方姑姑,是最被太后倚重的老人。春杏,苏贵妃宫里半个主子般的尊贵,作为下人她们的身份已经到了极致,很难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收买她们。”

  如柏皱眉思索着,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那边仍听到皇上一边温言安慰着苏贵妃,一边询问:“爱妃想想,和哪些人有积怨?”

  苏贵妃仔细回想,却仍是一无所获:“臣妾和宫中诸位姐妹一向都很合得来,也一直未曾得罪过什么人啊。”

  如柏凝神回过头来,却只听楚明轩低声道:“你说这两份有问题的食物,是一个人做的,还是两个不同的人?”

  如柏一愣,随即皱眉道:“若是两个人,那么就是一个想害苏贵妃,一个想害十一殿下;若是一个人做的,那这个人就是同时想害苏贵妃母子……可是一碗不痛不痒的变质牛乳又能怎么样呢……”

  突然,脑海中仿佛有亮光一闪而过,如柏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楚明轩同时了悟的眼神。

  楚明轩望着如柏:“你也想到了?”

  如柏沉静地点头:“是,那碗酥酪不是要害十一殿下……”

  她抬起头来与楚明轩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口道:

  “而是要救他的!”

  二人一同沉默了片刻,很快便抬起头来又对视了一眼,随即立刻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如柏朗声对周围说道:“凶手是谁已经清楚了。”

  而楚明轩则悄悄唤过冯公公,下巴一抬点了点远处:“去查王氏和那个人的关系。”此时殿中众人的目光已经全落在了如柏的身上。

  “我们之前一直有个误区,认为桂花羹是要害苏贵妃的,误打误撞害了十一皇子。但现在这碗实际上是用来催吐的酥酪告诉我们,那碗桂花羹的目标,原本就是十一皇子。”

  众人皆是一惊,苏贵妃紧紧抱住明和,眼眶通红:“是谁?”

  “了解到这些,其实一切就变得很简单了。是谁能够保证这碗属于苏贵妃的桂花羹可以最终喂到十一殿下口中?”

  如柏转身幽幽地盯住一人,“刘厨娘、方姑姑,还是春杏?答案是都不能。只有你可以做到,接触过桂花羹的人其实有四个,你才是最后、最保险的那一道!”

  在如柏的目光中,十一皇子的乳娘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而此时被楚明轩吩咐了的冯公公也返了回来:“启禀太子殿下,二人是同乡,入宫以来一直亲如姐妹。”

  如柏点头:“所以王厨娘依稀得知了乳娘的计划,她不愿揭发姐妹,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十一皇子丧命,所以才故意制了一碗变质的酥酪。”

  皇上目光冰冷地看着乳娘:“真相确实如此么?”

  乳娘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谁指使的你?”

  依旧是沉默。

  “拖下去严刑拷打,直到她说出来为止!”皇上恼怒地一挥手。

  立刻有两个内监上前将乳娘拖了下去。

  如柏看着那个乳娘阴沉苍白的面容。

  自始至终,她没有开口辩解过一句。

  一种不详的预感渐渐在如柏心头蔓延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

  很快,这不详的感觉就应验了。

  “启禀皇上……”一个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那个乳娘舌根处藏了毒药,刚刚……刚刚畏罪自尽了!”

  虽然这次宫宴投毒的凶手已经找到,但是这样骤然的结束,显然让众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云。

  楚明轩站在如柏身边,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如柏看着仍然虚弱的明和,轻声道:“凶手到死都没有交代自己的动机……我怀疑这件事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

  深宫总是风波迭起的地方,充斥着太多不见兵刃的厮杀,总有太多无辜的人们在争斗中莫名地送上性命,成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十一皇子的投毒事件似乎也就变得没有那么稀奇了,何况结局有惊无险,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万幸。

  于是宫中众人的口舌便很快由这桩已经尘埃落定的案件转向了更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自宫宴结束后,宫中便有小道消息称,沈家二小姐当日的表现给圣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本人很有可能成为最得圣心的太子妃人选。

  这样的消息在宫中风一般地吹散开来,一时间沈二小姐的盛名传播到了宫中的众多娘娘耳中,而其中……还包括身份资历最老的一位。

  “沈……?”太皇太后扶着贴身嬷嬷宋姑姑的手,疑惑地挑眉。

  “沈如柏,青州刺史沈遇的女儿,其兄在刑部任职。”宋姑姑毕恭毕敬道:

  “这位沈二小姐似乎很有断案之才,我听那天在宫宴上的人说,咱们的太子殿下虽说不曾明面上表达过欣赏,但对待她的态度与一般的女子相比已很是不同。”

  “太子殿下也不小了,身边一直没个可心的人儿。太皇太后您觉着……这位沈二小姐会不会很快就成为咱们太子殿下的正妃?”

  如柏对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准太子妃”毫不知情,这不能怪她,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有了破案方面的敏锐,相比之下就会在很多别的方面迟钝一点。

  比如现在,她正在沈府门口跟太子对峙。

  “为啥你太奶奶要见我?”

  楚明轩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上懒洋洋地俯视着她:“你自己问她去。”

  如柏看了看他背后的轿子,绝望地认命了,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两秒钟后。

  “你上来干什么?”如柏惊讶地看着玉树临风踏上轿子的楚明轩。

  “回宫。”楚明轩平静地说。

  “可这是一顶单人轿啊!”

  “那你是想让我走路过去?还是你自己想走路过去?”楚明轩冷冷地转过头来,眼神看不清深浅。

  “不是……”如柏被他冰冷而威严的目光吓得一缩脖子,但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你不是有马么?”

  “哦。”楚明轩看着那头强壮得可以日行一千夜跑八百一脚踢碎野狼头颅的高大骏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它病了,不能走那么长的路。”

  ……

  太子宫里的单人轿要比寻常的更豪华宽敞一些,然而空间仍然不大。楚明轩上来之后,如柏十分自觉地缩在一角给他腾出足够的地方。

  哪知道楚明轩一落座就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

  如柏吃惊地望着他,缩在角落里没动。

  “要我重复第二遍?”

  如柏犹豫了一下,最后乖乖蹭了过去。

  她挨着楚明轩坐下来,闻到了一股凛冽冷淡的檀香气息。

  她之前听说过那是太子宫里专用的熏香,但是今天是第一次闻到,竟是格外清新淡雅,带着一股莫名的冷气,格外地贴合楚明轩那种清冷疏阔的气质。

  “十一弟的那个案子,你还有什么看法么?”

  就在迟钝少女沈如柏都开始在这种环境中想入非非时,楚明轩一句话突然把气氛拉回了刑部同僚工作讨论模式。

  “乳娘已经畏罪自尽,现在唯一还能审的人是厨娘王氏,但是我听说,那个厨娘说自己也不知道乳娘为何下手?”

  “嗯。”

  “乳娘的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秘密。”如柏靠在轿子的壁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只是线索到这里就完全断了。”

  “父皇也想更深地追查。”楚明轩点头,“但现在主犯已死,没有别的办法。各宫也都在饮食方面格外留了心。”

  沉默半晌,楚明轩突然再次缓缓开了口:“下在桂花羹里的毒已经被验明,是蕃木蒿。”

  “蕃木蒿?”如柏一惊,她知道这种植物,其毒无色无味,下在饮食中很难被发觉,是极好的暗杀之物。

  只是蕃木蒿生长在西部深山里,采摘极为不易,黑市上价格几乎与等质量的黄金相同……

  一个乳娘怎么能搞到这么名贵的东西?

  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楚明轩,然而,在视线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如柏猛地吃了一惊。

  轿子里光线很暗,衬得楚明轩那双黑眸愈发幽暗深邃,像一片倒映着夜色的湖,那一瞬间如柏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清晰地看到,那片湖里荡漾着她看不懂的、带着浓浓悲伤色彩的光影。

  那一刻,这个眼神的主人像一个孤独而又哀伤的少年。

  这背后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如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蕃木蒿……怎么了吗?”

  楚明轩靠在软座上,如柏看到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调整好了表情,那个饱含悲伤的眼神被飞快地掩盖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冰封般的冷淡。他平静地说:“没关系,你先记住这个名字。”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秘密对身边的这个女孩全盘托出。

  然而最后他还是犹豫了。

  再等等,等一等再决定是否告诉她。

  太子宫中的轿夫一个赛一个的脚程好,很快就到了宫中。

  如柏惊讶地发现,出了轿子的楚明轩立刻又恢复了他冰山太子的惯常作风,哪里还有一点刚刚沉默里带点悲伤的影子。

  只见他率先掀开轿帘,风流倜傥地迈开长腿一步就跨了下去,管也没管后面慢吞吞地从高高的轿子上往下挪的如柏,自顾自地往太皇太后宫里走,在一众宫女太监面前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一副“后面那个女的是谁我跟她一点儿也不熟”的架势。

  如柏:“……”

  刚刚在轿子里自己怎么会凭空脑补出来什么孤独伤情的少年人设?这人看上去百毒不侵健康茁壮得很啊!

  在如柏心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应该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家。

  她应该有着稀疏的白发,缺牙的嘴,不太好使的眼睛和耳朵,慈爱的笑容……

  事实证明,前三项她都猜对了。

  但是……太皇太后好凶!

  如柏跟在楚明轩后头刚一进殿,一个大大的百蝶穿花大红靠枕就被凌空扔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大喝:

  “不肖子孙!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

  楚明轩见怪不怪地侧头避过,避开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次进来的好像不是只有他自己……再想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

  被大靠枕直接砸到了头的如柏一脸懵怔,根本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饶是楚明轩这样万年冰雪处变不惊的脸,此刻也划过了一丝尴尬的神情,不太擅长用表情表达自己的太子殿下冲如柏递过去一个本来想传达“疼不疼”,但在如柏看起来是在说“找死吧”的模糊眼神,然后转过头去无奈地对老人家解释:“太奶奶,我昨天晚上刚来看过您。”

  “那今天上午呢!今天中午呢!为什么下午才来!”太皇太后不依不饶,“我中午还让人烧了你最爱吃的东安子鸡!你都不来吃!”

  太皇太后因为自己耳背,所以她认为“正常、刚好能被听清”的音量对于别人来说都是吼,本该端庄高贵深不可测的太皇太后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只会用咆哮体的老太太。楚明轩无奈地揉揉眉心,刚想告诉她“最爱吃那个的明明是我爹”,就注意到旁边那个被抱枕砸懵的小姑娘眼睛刷地亮了起来。

  于是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现在还有吧?”

  当然还有,太皇太后显然已经过了能自己啃鸡翅的年龄。

  楚明轩坐在小桌旁,望了一眼旁边吭哧吭哧啃完一个又一个鸡翅的小姑娘,转头想扭转一下这个奇怪的气氛:

  “不知曾祖母唤儿臣带沈氏小姐前来拜见,所为何事?”

  太皇太后已经老了,虽然咆哮的时候中气很足,但似乎记性并不太好,她倚在软座上思索良久,好像都没有想起来的样子。

  “唉,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眼看她刚有放弃以感叹号结尾这种说话方式的苗头,她就很快又恢复了回去,“喂!底下那个!我让你自己吃了吗?”

  吃得正欢的少女身形一僵,猛地把头从装东安子鸡的盆里抬出来。

  在她诚惶诚恐的目光里,太皇太后威严道:

  “我也要!”

  ……

  如柏要来了小刀,小心翼翼地把鸡肉剃下来,正要交给身边的宫人,就听到太皇太后不容置疑道:“你来喂!

  然后老人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一表人才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的曾孙:“你也来!”

  楚明轩:“……”

  没有人敢于挑战太皇太后的权威,楚明轩坐到了她身侧,捧起装着鸡肉的小碗,如柏夹起一筷子肉送到太皇太后的嘴边。

  小公鸡的肉肥瘦有度、酸辣鲜香……太皇太后满意地咽下去后又凑了过来。

  如柏以为她是还要吃,正要去夹第二筷子,却被她突然抓住了手。

  此时最近的丫鬟也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只有楚明轩、如柏和太皇太后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借助楚明轩的身形遮掩,太皇太后把一块用绢子包住的东西放进了如柏手里,如柏低头,发现绢子里包的是一块绿豆糕。

  “这是你太奶奶玩的一点花招。”

  太皇太后很小声地说,她故意把眼睛半睁不睁,远远地看去,旁人只会以为这个老人在神志不清地呓语,但是如柏仔细看去,发现这个老人的目光异常清明。

  “明和出事那天,我正好赐了一盒绿豆糕给你六弟。听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心腹宫女过去叫他不要吃,原封不动地取了回来。”

  楚明轩目光一沉:“验出了什么?”

  太皇太后目光沉静,这个在深宫中时间最久的妇人自有她的睿智与定力:“蕃木蒿。”

  如柏费了好大力才使自己没有倒吸一口凉气。

  “接触过食物的人头绪纷繁无从查起,但是都是我宫里的,送到你六弟那之后没人动过。”老人轻声道,“连我宫里都有不干净的人了。”

  如柏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冷。

  “真正使坏的那个人,他不是要害明和,也不是要害苏贵妃,他的目标或许是所有的皇子。”

  太皇太后道,“沈……如柏,对么?我知道你是我未来的曾孙媳妇,也是整个京城最聪明的女孩。我相信你,你去查。”

  如柏一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过巨大,都忘了反驳太皇太后关于“曾孙媳妇”的论断。楚明轩亦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如柏静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悄声道:“若真如太皇太后所言,此事盘根错节,恐怕以我的力量很难查清。”

  她顿了一下,看向一边楚明轩沉静如夜色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垂下眼帘:“但只要太皇太后需要,我一定尽我的全力。”

  太皇太后用温暖而干燥的手掌覆盖住了如柏的手,低声道:“好孩子……不用手软,我宫里的人一个一个查下去,一定把那个要害孩子们的人揪出来!”

  太皇太后的寿春宫里仍然人来人往,维持着平日里的热闹。

  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平时的活儿,看上去是那么安守本分。

  然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有怎样的阴谋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如柏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侍奉洒扫的宫人们,皱眉道:“太皇太后宫里大概有多少宫人?”

  楚明轩捧着卷书和如柏相对而坐,眼睛盯着书,心思却也和如柏一样系在欲谋害皇子的凶手身上:“我没太在意过——几十名吧,如果把那些院子里扫地的、浇花的都算上,可能还要更多。”

  如柏眉头皱得更深了,就在她要开口抱怨疑犯人数之多时,楚明轩挥挥手,雪上加霜地提醒她:“何况——虽然问题确实出在太奶奶宫里,但是可不一定是她宫里的人干的。太奶奶是这宫里辈分最高的人,各宫的主子都得来向她请安,这些主子们、主子们带来的宫人们,一样有机会摸到小厨房里去。”

  如柏凝神思索片刻,道:“不会。”

  楚明轩抬眼望着她。

  “凶手不会是别的宫里的人。”如柏道,“太皇太后要小厨房给六殿下做一碟绿豆糕这种小事,又不会闹得阖宫皆知。不知道内情的凶手就算有机会进入到小厨房里,又怎么知道哪碟点心是要拿去送给六皇子的、毒药一下一个准儿?”

  她沉默片刻,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纱衣袖子上的纹路:“凶手应该不但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还是太皇太后亲近的宫人。”

  楚明轩道:“太奶奶那几个亲近的宫人我都大致有数——太奶奶年纪大了,平时都在自己宫里,身边又离不得服侍的人,故而这些人也跟着不怎么出宫。这样的话——凶手的毒是哪来的?”

  他和如柏沉默地对视,片刻后,二人眼中的迷雾一起渐渐散去。

  “一定有宫外的人给他送进来。”楚明轩低声说。

  “有可能用什么方式?”如柏低声问。

  “两种,要么是名正言顺地进来拜见,然后顺便夹带进来,要么就是有什么秘密运输途径。”楚明轩道,“我倾向后一种。”

  “没错。”如柏点头,“能名正言顺进来拜见太皇太后的人,身份地位都太显赫了,这样的人去弄毒药太容易被人发现——那么就是秘密运输途径,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宫墙底下有没有漏洞之类的东西!”

  为了不打草惊蛇,楚明轩只声称沈家二小姐丢了个祖传的玉镯子,叫小全子带着几个东宫里可靠的小太监四处找——实际上是暗暗地查看宫墙有没有什么蹊跷。

  一个多时辰后,小全子回来禀报:“太子殿下,宫墙一切正常,并无什么可以偷递物品进来的孔洞。”

  如柏皱眉——这就奇怪了。

  那毒物是怎么被传进太皇太后宫里的?

  案情由此陷入了僵局。

  如柏对破案这件事怀着巨大的执念,只要一出现线索中断、调查无法继续的情况她就焦虑而烦躁。

  烦躁的沈家神探十分没礼貌地把太子殿下一个人扔在屋里,自己去太皇太后宫中的后院散心。

  皇帝很有孝心,太皇太后不怎么出宫,他便把寿春宫修缮多次,力求让太皇太后足不出户也可赏遍美景。因此太皇太后的后院虽然名义上只是个后院,但实际上几乎是个小型的御花园,各色繁花争奇斗艳不说,还有个虽然小但十分精致的池塘,里面成群的锦鲤吐着泡泡,虽然赶不上千鲤池的壮观,但是也算别有一番生趣了。

  如柏从小厨房里顺了块点心,往池塘边一坐,一会自己啃一口,一会掰一点下来洒进池里。

  点心碎屑落尽池中,池里的锦鲤争相游过来抢食,如柏百无聊赖地看着它们,大概一炷香之后……她突然看出来有点不对劲。

  如柏一跃而起,四顾一圈,发现此时没有别人在附近后,她飞快地冲回屋里,把楚明轩连揪带拉地拽到了池边。

  矜贵的太子殿下十分宽容,默默地原谅了沈二小姐的失礼举动。他一边把被如柏拽出一堆抓痕的袖子轻轻抚平,一边不动声色地等她宣布自己的发现。

  如柏一指池塘:“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这水是活的。”她低声说。

  楚明轩瞳孔一紧。

  太子殿下敛袖蹲下,仔细地看着池中的水——他承认如柏说得对。

  这样一个封闭的小池塘,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潭死水”,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应该是平静无波的。

  然而无论鱼群的走向,还是水面不时泛起的波澜,似乎都在说明着,这个小池塘和外面的某个水源,是通着的。

  他直起身,看向站在一边的如柏:“从这里运进来的话……也许是可行的。”

  楚明轩说完便转身要去叫人进入池塘探查,然而被如柏一把拦住。

  “十有八九,就是这么个渠道。”她轻声说,“但是只知道这么个渠道没有用……太子殿下,我们要不要玩一把守株待兔?”

  午夜,宫中貌似一片平静。

  小池塘里偶尔“咕噜……”一声,似乎是哪只锦鲤百无聊赖地吐了个泡泡。

  如柏和楚明轩无声地伏在树丛里。

  “你确定送毒的人会来么?”楚明轩用眼神问如柏。

  “不确定,但他很有可能会。”如柏也用眼神回答他,连带着用手势比比划划:

  “六皇子明早要来太皇太后宫里用早膳的消息不是已经被你的人传出去了吗?这样的下手机会并不容易找,即使会担一点风险,但我相信以凶手这种向多位皇子下手的残忍疯狂程度,他会去试一试的。”

  依然是轻轻的“咕噜……”一声,如柏紧张地抓住了裙带。

  良久,咕噜声消失了,一阵很轻很轻的水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

  接着,是三声轻轻的夜莺叫,那叫声太惟妙惟肖了,如果不是提前有所准备,如柏几乎要怀疑那是真的夜莺。

  那声音停了片刻,大约一炷香后,又轻轻地叫了三声。

  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瞳孔紧缩——这说明接应毒药的人没有来!

  极有可能是他们下午在池塘边观察的时候,便已经被暗处的凶手发觉了!

  如柏紧紧揪住自己的裙带,祈祷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糟糕——

  然而神灵往往听不见人的祈祷,第三遍夜莺叫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是一阵轻轻的水响,来送药的那人似乎要潜回水底了。

  “不能等了!”楚明轩一跃而出,抓不到接应的人,抓一个送药的人也没准能拷问出什么来!他一挥手,埋伏在暗处的侍卫一拥而上,几把长棍同一时间被掷出,掷向还没来得及潜入水中的黑影。

  一声惨叫发了出来,然而只叫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两个跃入水中的侍卫一左一右拽住了他,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他不准出声。

  那黑影被两名侍卫挟持着押向池边,一个高大的侍卫早已等在那里,此刻伸出健硕的手臂,直接拎住那人的脖领,向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了水面。

  然而就在那黑影被拎到半空时,突然极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

  拎着他的侍卫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他放到地上。

  那黑影一触地就倒了下去。

  “太……太子殿下……”高大的侍卫吓傻了,“属下……属下没有……”

  楚明轩挥手制止了他,太子殿下蹲下身去,掰过那个黑影的头看了看:“不关你的事,他应该是确认自己逃不掉后就服了毒。”

  他掰开死者的手指,一个绿色的小瓶露了出来,他把它拿出来,递给守在一边的小全子:“找个太医验一下……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蕃木蒿。”

  “我们之前的判断没有问题,这个池塘和外面的水渠是通着的,送药的人把蕃木蒿封在玉制的小瓶里,悄悄通过那个联通的渠道潜游进来,把药送给这宫里的凶手……只是我没想到这送药人会这么烈性,一被抓住立刻自我了断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对如柏说:“这下线索又断了……”

  “没有。”如柏突然说。

  楚明轩惊讶地挑起眉。

  “你看他的胸口。”如柏低声说。

  那人的领子在水中已经泡得散开了,露出了胸口处的一片皮肤,那上面有一团青色的花纹,在夜色下居然能泛出幽微的光芒。

  “这个图案看着很奇怪……”如柏轻声喃喃,“我怀疑这……不是中原人的东西。”

  她说完后,自己在微凉的夜风里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下午在屋里和楚明轩讨论的时候,她就想过很多种动机,但是都被楚明轩一一否决了——

  “有没有可能是宫廷斗争?”这是她当时想出来的第一种可能。

  “恐怕不是宫廷内斗。”楚明轩说,“宫廷内斗一般只会去戕害对方阵营的皇子,妃子间的互斗我了解的并不多,然而也大致知道六弟和十一弟,包括他们的母妃,根本就是不同阵营的。而凶手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针对某一个皇子——他是想杀所有的皇子。”

  如柏看着泛起幽微波纹的湖面,轻声道:“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

  “正常情况下……没有什么人是会与整个皇室为敌的,但如果是敌国内奸的话,他这样不分目标不分阵营的杀戮,就都说得通了。”

  她转身对楚明轩道:“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得多……请太子殿下立刻禀告太皇太后,让我们对她宫里的人进行全方位的彻查!”

  太皇太后宫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晚正在继续。

  所有有头有脸、近身服侍过太皇太后的宫人们,不管有没有接触过那份绿豆糕,都被悄无声息地关在了不同的房间里,等待着如柏的问讯。

  太皇太后年纪太大,已经睡下了,只留下了宋姑姑陪着如柏和楚明轩。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沈小姐从速查出眉目,尽可能赶在天亮前。”宋姑姑低声道,她跟随太皇太后已有十余年,由于行事小心仔细,一直极得太皇太后宠爱: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兹事体大,传出去容易引得阖宫惊慌,因此最好尽可能无声无息地解决,若是天亮后仍然将这么多的宫人关押着,只怕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引起不必要的动乱。”

  如柏安顿宋姑姑暂时去隔壁休息,只和楚明轩一起坐在屋内,一点如豆的灯火横亘在他们中间,幽幽地照亮了二人的面孔。

  “现有的这些线索证明我们之前的思路没有错,真凶一定出在曾祖母宫里。”楚明轩低声道,“但是人太多了……这样一个一个地排查下去恐怕根本查不出来。”

  如柏翻着手头的资料——那是她向内务府要来的太皇太后宫中所有宫人的典册,厚厚的像一本砖头。

  “如果真是敌国的奸细,你觉得会来自哪个国家?”如柏问。

  政治上的事情她远不如身为太子的楚明轩清楚,此刻只能指着他想出什么线索。“与我朝有宿怨的国家,多集中在西域一带。”

  楚明轩缓缓道,“但是西域诸国的人,长相与中原人相比有很大不同,他们眼窝要更深陷,鼻梁更高耸,曾祖母身边的宫人我大致都脸熟,从来没见过有这样面相的人。何况这种一看就是异邦人的宫人,内务府也不会放心地派他们来太奶奶宫里。”

  楚明轩沉吟片刻,突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猛地一惊,“除了尼罗国,它地处西域,但是离中原不远,国中有很多人与汉人的长相并没什么分别。但是……尼罗国已经亡国十五年了。”

  “而且……”楚明轩忽然想起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蕃木蒿的原产地,正是在朱州——也就是原来的尼罗国。”

  如柏翻动着典册,如豆的灯火在她的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到现在为止,我们不敢说此事一定和尼罗国有关,但起码也算找出了一种可能性。”

  她一个一个地看着宫人们的籍贯,“尼罗国当年作为我朝属国,违背盟约,犯上作乱,最终被我朝军队所灭。如果真是有残存的尼罗国人混入了京都,甚至混入了皇室……”

  她轻轻打了个冷颤。

  “你这样查籍贯,恐怕查不出什么,凶手一定会给自己编一个假的出生地。”

  楚明轩接过典册,沉声道:

  “我找人查了那个给十一弟下毒的乳母,她宫外的丈夫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欠了一身的债,好几次险些丧命在债主们的手里,最近突然一次性地把账全还清了。

  她的小儿子之前一直生着重病没钱医治,如今也请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郎中去瞧——很显然,这个乳母用她的死给她那些走投无路的家人们换来了一大笔钱。”

  “除此之外,我的人还查出来,宫宴的前几日,曾见到她出入过曾祖母宫里。”

  楚明轩的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典册,“一个乳母,哪有钱搞到蕃木蒿那样珍稀的剧毒,是曾祖母宫里的那个凶手给她的。”

  “曾祖母宫里,大大小小的宫人有上百名,但是有财力、有人脉的,也就只有十几个有头有脸的姑姑和大丫鬟——有什么办法能测出她们是否是尼罗国人士么?”

  三更天,彩玉的房门被人“吱呀……”一声地打开了,宋姑姑温和沉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太子殿下请。”

  彩玉连忙从床上站起行礼。

  她是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今天本该是她给太皇太后值夜,谁能想到,傍晚时分她便被关进了自己房中,门还从外面上了锁——据说犯了大错冲撞了太皇太后,要被责罚着禁足闭门思过。

  可是彩玉想了又想,着实是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曾祖母说她年纪大了,不喜欢宫里有太多人,得选一些放出去。”楚明轩进来道,“刚好我过来了,就帮她筛一筛人。”

  彩玉一惊,面孔霎时间苍白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跪下去,拉住楚明轩的袍角:

  “奴婢不愿出宫!奴婢犯了什么错都愿意受罚!只求还能在这宫里做事,奴婢从十岁起就跟着太皇太后了……”

  “彩玉姑娘别这样,先起来吧。”楚明轩平静地说,“我知道要给曾祖母留下能把她服侍得舒服的人,所以想了个法子,来决定诸位的去与留——彩玉姑娘跟我来吧。”

  彩玉惴惴不安地跟着楚明轩,一路来到了小厨房,她惊讶地发现,还有十几个相熟的嬷嬷、丫鬟站在那里,一个清秀陌生的姑娘站在门口,似乎只等二人的到来。

  彩玉看着相熟的宫人们,忍不住十分错愕——宫中即便裁人,难道不该从洒扫粗使的低等宫人开始裁么?怎么一上来反而针对的是和自己一样身份不俗的“半主子”们?

  然而不等她思索,那个清秀的姑娘便开了口。

  “深夜召集各位来此,是因为各位都犯了些错误,惹怒了咱们的太皇太后娘娘——然而各位侍奉太皇太后多年,也该念着些旧情,所以我和太子殿下来做一回恶人,出个题考考大家,看哪一位才是真正能把太后照料好的人——

  通过的人呢,由太子殿下出面为她说情,通不过的人,只怕少不得要被撵出宫去。”她话音未落,一众宫人的脸色便都变得极为苍白。

  “这题也很简单,太皇太后明日请了六皇子来宫里共用早茶,请诸位来备一样点心,要既合太皇太后的口味,又能让六皇子殿下吃得顺心。”如柏一指身后排成一排的篮子,“各类材料都为诸位备好了,请自行选用,诸位做完后,谁最了解太皇太后的口味、谁侍奉得最为上心便一目了然了。”

  彩玉直到现在为止都并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会沦落到这般田地。然而事已至此,她只得按着如柏的吩咐做。

  太皇太后和六皇子都喜欢的点心,她是知道的——左右不过是一味红糖酥饼,做起来略费些工夫,但也不是什么太难做的东西。

  她起身去如柏身后的篮子里挑了红糖、玫瑰,又挖了一大勺猪油,回来后支起了锅子,用温水把猪油化开,开始制红糖馅儿。

  动手制备的同时她抬眼打量了身边的人——几乎都在和她做一样的事情。

  是了,太皇太后喜欢红糖酥饼的事,他们这些老宫人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太子殿下用这样的方式测验,能测出来个什么?

  如柏和楚明轩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个测试方法毫无区分度,二人一起靠在门边,冷眼打量着忙碌的宫人们。

  偶尔二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到现在为止认识时间并不长的人似乎有着天生的默契,只凭一个眼神就足以读懂对方要说的话。

  ——你说混在这些人中的凶手,此时此刻会在想什么?

  ——大概认为我们会在她们都做好点心后一个一个验毒吧?

  二人各自移开视线,不约而同地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凶手显然不会蠢到在这种明显被试探的局面里依然坚持给六皇子的早茶下毒。而他们也不会蠢到以为凶手会这么干。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的点心都做好了。

  宋姑姑站在一旁,指挥众人将制好的点心一一摆到如柏和楚明轩的面前。

  二人看着面前的点心,忍不住俱是一愣——清一色的红糖酥饼。

  这和他们的预期不符。

  如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酥饼,难道资料有误?

  不会,她亲眼在典籍中见到过,尼罗国的人……

  “诸位先回去等消息吧。”半晌后,如柏平静地开口,“我们做出决定后自会通知大家。”

  宫人们又惶恐地被一一送回了自己房中。屋内只留下如柏和楚明轩,对着一桌的红糖酥饼。

  突然之间,如柏抬手伸向了桌子,在楚明轩阻止她之前,取过一个红糖酥饼,一口咬了下去。

  “喂!你干什么!”楚明轩猛地一惊,虽然凶手应该不会在其中下毒,但是……万一呢?

  如柏面沉似水地把口中的酥饼咽了下去,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这块,又去拿下一盘的。

  楚明轩被她这样毫无来由的行动吓着了,赶紧随手从她头上扯下一根银簪,用丝绢擦了擦之后一一探入酥饼之中。

  ……还好确实都没有毒。

  如柏不理他,只是一盘一盘地试下去。

  终于,在吃到最后一盘时,她的眼睛猛地一亮。

  “太子殿下。”如柏骤然笑了起来,“查出来了!”

  “这一盘酥饼,和别的看上去,虽然外观一样,但味道要远远不如。”如柏指着她最后吃到的那盘酥饼道,“饼皮不起酥,内馅儿也不够顺滑,嚼起来全是沙沙的颗粒感——凶手应该不知道我们真的敢去尝,所以只是把样子做成了和大家一样,就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楚明轩对食物的研究没那么深,所以头一次对如柏的话表示没能理解:“饼皮不酥,内馅儿……这些都代表了什么?”

  如柏轻声道:“代表她没放猪油。”

  楚明轩刹那间明白了,他看着那盘酥饼,良久,才缓缓地开口。

  “这一盘……是宋姑姑做的。”

  西域有很多国家,都是典型的宗教之国。

  全国的百姓信奉同一个宗教,遵守着很多相同的习俗,不能违背它们,否则就是亵渎神灵,与叛国同罪。

  这些习俗包括女子不可剪发、男子不可在妻子出嫁前与她相见……等等等等。

  也包括……

  不碰与猪相关的一切。

  尼罗国百姓不吃猪肉,不用猪毛制品,连说话时都不直接说出“猪”字。

  当然也就包括不碰猪油。

  如柏在典籍上见过这一条习俗,她知道作为太皇太后的近身侍从们,这些人一定都会去做红糖酥饼,凶手为了不引人注意,也只有跟着众人做同样的点心。

  所以在制点心必备的油中,如柏只提供了猪油。

  她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这盘没有加油的酥饼面前沉默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消息传遍宫中,皇上亲审宋姑姑。

  “你入宫多年,亲眼看着朕的孩子们长大。”皇帝低头看着被侍卫们压在地上的女人,“宋……”

  “我不姓宋!”女人高傲地抬起头,“我叫尼丽罗娜,我丈夫是尼罗国镇国将军古拉尔,十五年前,是你亲手杀了他。”

  “给明和下毒的乳母,也是受你指使?”

  尼丽罗娜冷笑一声算是默认:“只是可惜天命不佑,杀不得仇人之子。”

  十五年前,尼罗国战火漫天。

  这一战中,尼丽罗娜永远地失去了她的丈夫、她的两个年幼的儿子,以及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

  痛失一切的她曾经打算自我了断,跟着亲人们共赴黄泉,然而阴差阳错地被人救起。从那时起,她的生命便只剩下一件事——复仇。

  她花了很长时间造假了身份,潜入宫中,从一个小小的宫女干起。十多年来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得到了主子们的信任,成为了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姑姑。

  她想让杀了自己丈夫的皇帝死掉……然而她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在此之前,他应该先尝一尝自己最亲的人死去的滋味,尝一尝看着亲生骨肉离自己而去的悲伤……

  就像自己当年失去两个儿子时那样。

  三天后,顺着宋姑姑这条线进行调查,所有在谋害皇子行动中被她收买、被她利用的人被雷厉风行地查出,甚至揪出了好几名已在各宫身居高位的尼罗国遗孤。

  真凶很快被就地正法,其余人论罪处置。

  在所有罪犯都已伏法后,皇帝想起了那位破案有功的沈二小姐。

  “还没赏赐你妹妹。”上朝结束后,他单独留下了年轻的刑部侍郎,“叫她多来宫里坐坐吧,沈贵妃最近也时常想念她。”

  “启禀陛下。”沈承松哭着脸道,“微臣这个妹妹最近玩太疯了,连微臣都见不到她的人。”

  被哥哥在背后腹诽的如柏打了个喷嚏,不以为意。

  她正忙着在太子府上搜罗东西吃。

  一来二去和楚明轩熟悉了一点之后,如柏就毫不见外地经常去府上叨扰。

  她不找楚明轩,她找的是楚明轩特意从宫里带出来的大厨。

  “王叔王叔,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资深美食家沈如柏小姐只扫了一下厨房桌上的原材料就立刻明白了,立刻欢呼雀跃,“你又腌酒糟鸭掌了是不是?”

  胖乎乎的王厨师长很为难地擦了一把汗。

  “抱歉啊,沈姑娘,本来给你留了一份的,但是太子殿下那边来了客人,要东西下酒……”王厨师长向如柏展示了空空如也的锅。

  如柏愣了片刻,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途经楚明轩的书房,如柏都觉得依稀能闻到王厨师长独门秘制的鸭掌在飘散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但那有什么办法,太子殿下估计正在和客人商讨什么军国大事,哪里是她能随便进去打扰的。

  但是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如柏忍不住探头探脑地从敞开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

  她当即愣住了。

  楚明轩穿着一身宽松的松绿色长袍,头发被一枚玉冠松松地束在头顶,看上去像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相比之下,他对面的那人倒是显得更给人以压迫感。

  那男子一身黑色劲装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被肩膀和胸膛撑得颇有气势。

  他一头黑发全被一根发带简单地束在头顶,束不上去的几丝碎发垂在额前,眼角带着名刀般锋利的弧度,使他整个人透出一种锐不可当的英气。

  然而如柏丝毫没被黑衣人的气场震慑住,仅仅愣了一瞬,她便惊喜地叫了起来:“小孟?”

  黑衣公子偏过头来,他其实很年轻,脸上还有少年的轮廓,看清如柏的那一刻,虽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冰冷的黑眸少见地立刻生动活泼了一点:“沈胖?”

  如柏兴奋起来,连滚带爬地就从窗台上翻了进去,直接朝黑衣公子冲了过去,黑衣公子以为如柏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不想拂了小姑娘的面子,他非常配合地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准备迎接自己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然而如柏视而不见地跟他擦肩而过,一把端起了他身边的酒糟鸭掌。

  黑衣公子:“……”

  “小孟啊……”如柏一边啃鸭掌一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学然是我的朋友。”楚明轩非常警惕地打量着二人,“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朋友关系!”如柏完全没注意到太子殿下的异样,非常不屑地转头问小孟,“你为什么要和一个大冰块交朋友?”

  楚明轩:“……”

  如柏和孟学然算是老相识了。

  青州沈家和徽城孟家算是世交,他俩五、六岁的时候就经常一起玩。孟学然发育得晚,小时候又极瘦,硬生生地在一派富贵生平中长成了一个小乞丐的样子。

  而如柏恰恰和他相反,由于过于能吃,如柏那个时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胖墩儿。

  因此别人家青梅竹马的故事在他们俩身上根本就没有可能发生,即便是打枣子这样的活动,也是如柏在下面做支柱,孟学然站在她的肩膀上拿着竹竿够。

  然而正是小时候小鸡仔一样的孟小朋友,在长大后瞬间变了画风,长成了横扫江湖、武榜第一的孟捕头。

  说起来也很奇怪——徽城孟家的男子大多以文静风雅著称,长久以来,人们提到“孟家公子”,想到的几乎都是喜着白衣、擅诗词歌赋的文人形象。

  直到出了个孟家四公子——孟学然。

  成年后的孟四公子成功摆脱了童年时的阴影,成长得高挑而挺拔,加上天生一对斜飞入鬓的浓烈剑眉,目若寒星,不苟言笑。

  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生长在孟家的风雅家庭文化里,他非常坚定而不受影响地长成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工作狂。

  曾经有邻家的姑娘因为他的俊美爱慕他,非常诗情画意地向他介绍自己:“我叫阿萱,‘北堂有萱兮’的‘萱’。”

  “哦,我知道萱草。”孟四公子点头,“我老家那块叫它‘黄花菜’,炒肉炒鸡蛋都很不错。”

  好在孟学然文化上的缺失可以由他的武力值来补足,在他刚刚及冠的那年,他就成了京城第一少年名捕,和已经成为了“京城第一神探”的童年好友沈二胖小姐进行过多次愉快的合作。

  现在他已经官至大理寺少卿,与曾经刑部的沈承松一样,被看作是京城里最前途无量的官宦子弟。

  “你们在聊什么?”如柏问。

  楚明轩莫名其妙地对她和孟学然的熟络有点儿介意,此刻就不太想让她继续在房间里呆下去,于是简明扼要地对她说:“男人间对话,你……”

  “啧啧啧……”如柏皱眉做出了个非常嫌弃的表情,“什么男人间对话,你们还不就是讨论哪家的小姐肤白貌美,哪家的小姐腰细腿长?”

  她抱着装酒糟鸭掌的碟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竭力掩饰住自己脸上的兴致勃勃:“我也要听。”

  楚明轩:“……”

  孟学然:“……”

  楚明轩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如柏和普通人一样只长了一张嘴,但是可以一边讽刺自己一边继续疯狂地往嘴里塞吃的,两边都不耽误。

  而且这姑娘在和自己稍微混熟了一点之后,立刻把最后一点大家闺秀的风度利利索索地扔掉了,只要有空闲她就跑到太子府来吃自己最好的那几个厨子做的点心,蹭一壶宫里赐下来的雨前龙井喝,然后吃饱喝足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一副泼皮无赖的作风。

  不过对于见惯了温文尔雅大家闺秀的太子爷来说……这真的还蛮有趣的。

  其实楚明轩对如柏说这是“男人间对话”并不算敷衍,而如柏猜“哪家小姐胸大腿长”也并不算完全蒙错了方向。

  在楚明轩还犹豫着告不告诉如柏时,孟学然已经抢先一步,耿直地说了出来:“太子爷在约我去杏花阁。”

  他完全不交代前情后果地来这么一句,楚明轩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瞬时变得更寒冷了。杏花阁……那可是京城最著名的烟花之地。

  “其实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琴师,我找他……”他尝试着向如柏解释。

  “那只是你的朋友……”孟学然打断他,强调道,“我可没有姓柳的那样的朋友。”楚明轩只觉得自己的表情更冷了……

  就在他打量着如柏的神色,打算进一步解释点什么的时候,只见如柏吃完了最后一个酒糟鸭掌,擦完手后高高兴兴地拍了拍孟学然的肩膀:

  “那太子殿下去看朋友吧。听说杏花阁里有一堆漂亮的姐姐……我就陪小孟去看漂亮姑娘好了!”

  楚明轩:“……”

  楚明轩二十年专注维持自己作为太子的高贵冷艳形象,即使心里对如柏十分感兴趣,面上也绝对不露出一丝一毫来,依然是一张冰雕的面孔。

  他就这样顶着自己散发着阵阵寒气的面孔,和如柏、孟学然一起来到了杏花阁。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