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没有边防证我带侄女爬进火车厕所,为100元钱给老板卖命
一九八一年,十八岁的我,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作为这一年的高考落榜生,我是整个村的议论对象。
三年前,我没考上中专,失去端铁饭碗当老师的机会,现再次体会落榜者的沮丧。
和我一样被人摇头叹息的同学,有的会选择复读,更多的则会学一门手艺。
  
不过这两条路都不适合我走,复读需要三十元的复读费,我家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而那时学手艺需要学三年,不但没收入还要每年挑几担谷到师傅家,我家也没这个条件。
其时农村已经实行生产责任制,我帮着六十多岁的父亲翻弄两亩土地的同时,不断写些杂七杂八的文章,按照报刊上的地址往外投稿。
不只是我,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有一个作家梦。那时并没有现在追星之说,写诗是最流行的事。
我们穿着打补丁的裤子,扛着锄头站在庄稼地,幻想自己是下一个海子、路遥。
最初投寄稿件是不用贴邮票的,稿子未用便会被退回,编辑们也都很认真负责,在给我的退稿中常常会附信对我的作品给予点评和鼓励。
慢慢地,投稿必须自付邮资,杂志社也不退稿了,而是三个月后没有回复让你自行处理。
  
一连串的失望与蹉跎,让我明白文学对我来说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农村的日子也没有责任制之初那般滋润,“三提五统"逐年加重,农民都为生计而愁。
到了九二年,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可我却常常买油盐都要借钱。打工,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
彼时二哥经战友介绍,进了深圳布吉的一家工厂,临行前他一再告诉我,一旦有机会就把我也带去。
端午节刚过,二哥来信说可帮我进厂,其时家里夏收已毕,中稻也已插好了秧,于是我心无挂碍地拎着蛇皮袋出发了。
同行的还有我的侄女(大哥的女儿),她在家学过缝纫的手艺。
在此之前,我最远只到过安庆菜市场卖洋芋,还是伙同村人一起的。
这次却要离家几千里,还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心中颇为踟蹰。
我们很早赶到县城,搭乘到武汉的客车,中午赶到了黄冈轮渡口,大约下午三点钟终于到了武昌小东门(那时还没有傅家坡客运站)。
到达武昌火车站时,那人山人海的景象让我终生难忘,我让侄女照看行李,我挤进人群买票。武昌只有到广州的车,买的是晚上六点多的票,并且是站票。
  
拥挤不堪的火车如期晚点,我们上车时已是夜幕降临。火车内的景象比车站更令人惊恐,我们被挤得身体斜倚在人身上,脚根本落不了地。如同在蒸笼里,身上汗出如浆。
挨到岳阳站,下了一些人,车厢里才松了些,双脚勉强可以落地活动一下。
过了长沙已是午夜,车厢终是松了不少。
十九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广州站遇到棘手问题。
二哥只告诉我,布吉是不需要边境通行证(俗称边防证),但火车却是停在罗湖火车站,到深圳市内需要边防证。
我一连排几个窗口,里面人都只问一句“边防证”,就把钱一丢。多年后我才晓得,坐大巴是不用边防证就可以到布吉,但那时通信不便无人指点,亦不知汽车站在何方。
一筹莫展之际,我拉住一个买完票的小伙子,请他帮忙,小伙爽快地答应了。但他买完票却把找回的二十块钱装进自己的口袋,我正欲理论,小伙丢下一句白话扬长而去。
好不容易进得车站,我愕然发现,每节车厢都有两个武警在查边防证。眼见列车将要开动,我焦急万分中发现有车窗未关,慌忙将行李往里一扔人跟着翻了进去,转身又把侄女连人带行李拉了进来,前后应不超过二十秒钟。
上车才发现这是火车的卫生间,于是赶紧去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把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认出。
  
晚上九点左右到达深圳站,下车的旅客熙熙攘攘,我看不清站台上是否有武警在查证,不敢随便动身。
站台上的人渐渐的散光了,我拉起仍在酣睡的侄女往外冲,决定赌一把运气。谁知出站时那工作人员正在打盹,只扫一眼我们的车票便挥手放行。
我费尽心力,才找到去布吉农贸市场的末班车。上车后我们一直记着要到布吉,太紧张而完全没注意听售票员报站。
公交车才开十多站,我看路边好多瓜摊水果摊很热闹,以为到了布吉农贸市场,急急忙忙下车。找路人一问,竟然还在深圳市内,离布吉还有十多里路。
好心人人告诉我可以打的士,我拦下一辆的士,司机说几十块钱,我一咬牙:我自己走路!
竟吓得出租车司机绝尘而去。
走了一段路刚好又来到铁路边,我想沿铁路走不用拐来拐去的,而且又不用问路,就拉着侄女爬上了铁路。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到了布吉火车站,在车站外的副食店门口放下了行李,然后跟老板打听杓麻岭工业区在哪里。
老板很热情,说杓麻岭好大一片你哪里去找?可以打个摩托车去,四块钱,别给多了。
老板如此热心,若不买点东西我会过意不去,就买了饮料和面包。
饮料是纸盒包装的菊花茶,跟现在牛奶的包装一样,我颠来倒去半天却不知怎么喝它,盒子快被撕破,才猛然看见一角有“插软管处”。
二哥半夜里接到电话非常意外,摩的分两趟才分别接回我们和行李,已是十二点多。
  
有二哥打点,第二天我便进了附近纸箱厂,几天后,侄女儿也进了一家服装厂。
纸箱厂虽然叫厂,其实不过是家小作坊而已,十多个人的规模,专门用成品纸板加工商品包装箱。
我这种打杂普工月工资一百二,而分纸印刷等有技术的工人月工资两百多,好在厂里包吃包住。
我初次打工眼明手勤,干活上手很快,不几天已摸清厂里生产流程。
我不愿止步于普工,心思开始往“技术工"的两倍工资上活动。厂里的几个技术岗位,分纸和打角颇具危险性,机器都带刀具容易伤到手。
印刷和排版我有兴趣,还有装订我也不错,此后一有空我便去帮那些师傅,人机灵嘴也甜,慢慢他们让我干一下试试。
其实也都很简单,排版一看便会,无非是把那些字母数字或图案,用双面胶粘在菲林片上就行,装订很快我也学会了。
技术含量最高的印刷,也难不倒我,只是我手劲不足,有时一种纸箱要印好几千个,而我只印到一两百个,手便酸软无力抓不动纸板。
为此我到体育用品店去买了一个指力器,装在口袋里天天练手劲。效果很好,没多久我手劲大涨,完全能胜任印刷的工作了。
  
大约是中秋后没多久,厂里的印刷和排版师傅嫌工资低跳了槽,我便效法毛遂自荐。
见我一人兼印刷和排版,两人的活也游刃有余,老板很满意,我的工资涨到了两百元。
虽然还没有以前一个师傅工资高,但我那时未计较这些,只感激老板给我机会。
印刷这道工序原有三人在干,印刷和排版两个师傅,一个普工专门传递印好的纸板到下一工序。我便对普工工位进行革新,将厂里盛放纸板的木制托板,装上万向轮,,放在印刷机前接纸板。工序实现了半自动化,普工便去了别的工位。我此时等于一人干了原来三人的活,直到年底。
九二年的这半年,除去往返车费,我仅从牙缝里省出三四百块钱带回家。唯一满意的,是我我已从生手成了熟练的印刷工人。
九三年我又将刻版的活也兼了,因为我觉得老板将刻板外包,着实耗资不小,每月须为此支付一千多元。
当时印刷排版的字母和数字,都是买的现成字粒,但是图案和汉字却需要刻版师傅刻。我用二哥的边防证混进关内,在东门的一家文具店买到刻板刀具,自己琢磨学会了刻板。
我跟老板谈及此事,他大为赞叹。当我提出希望有四百多的工资时,老板却跟我打着哈哈,大谈情怀和义气,一分钱也不肯加。
那时我颇为失望,两个儿子在家嗷嗷待哺,我每月帮老板光工人食宿都不只节省两千多,于是我毫不犹豫跳槽了。
  
我到另一家纸箱厂应聘时,老板亲自对我面试。对着一张英文印刷样单,我准确地说出货号、品名、规格和数量,还说出到达港是阿姆斯特丹,那老板甚是满意。
因为厂里不需要刻版,我专门印刷包吃住月薪三百八十元。
不到一年后,我又跳槽到秀峰工业区一家厂,这家厂是一台双色印刷机。
虽然以前见都没见过这种机器,但只看着印刷机运行一圈,我已胸有成竹。
我让招聘主管拿来样单,熟练地操作起来,他完全未看出我是第一次操作双色印刷机。
主管和老板商量了一下,答应了我的月薪六百的要求。
九四年我都是在秀峰的这家厂干,而三年的打工经历,我看清自己在深圳面临的现实。
我不懈努力,从月薪一百二到月薪六百,上升已然见顶。六百块钱的月薪,相比深圳的其他行业工人,却很低,根本攒不到钱。
如果我放弃纸箱行业,又得从头再来过,而家庭生活的压力,已经不允许我再尝试。九五年以后,我便没有再去深圳。
  
但后来的人生当中,我无时无刻不怀念在深圳那段日子。
虽然清苦,虽然劳累,但那却是我人生最上进、最努力也收获最多的时光。我有目标,有梦想,虽然并没有全部实现,但无愧于青春,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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