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经典语录英语
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存在”并非不言自明的真理,下面一起来看看本站小编若愚谈白给大家精心整理的答案,希望对您有帮助
海德格尔(1889年—1976年),德国著名哲学家,存在主义创始人,他提出的“诗意栖居”说法流传甚广。
海德格尔的思想艰深难懂,普通读者不容易接受。对中国读者而言,除了跨语言翻译问题外,主要是他的思想方式比较特殊,和西方传统思想差异较大。在西方思想史上,海德格尔地位特殊,影响非同小可。
一,他第一次提出对“无”的思考,这一点类似于中国的老子和庄子。二,他否定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思维,认为西方人早已忘记对“存在”问题的思考。三,他批判西方流行已久的“主客二分”哲学,把西方文化拉回到“生存主义”道路上,为西方哲学开辟出一个新方向。四,他的思想和尼采一样,具有复古主义色彩,批判西方现代性文明。
下面简论一下海德格尔的核心哲学——对“存在”问题的思考。
在当代汉语哲学中,“存在”(Sein)是个翻译词,相当于英语的“be”动词,既可翻译成“在”或“是”,又可翻译成“有”或”存在”。
例如,他是一个男孩(He is a boy);这里有一棵树(Here is a tree);那里有一张桌子(There is a desk);一个人正在那边(There is a man),等等。
海德格尔讨论的“存在”或“有”,看似简单明了,实则曲折深邃,含义深刻。
海德格尔的哲学疑问是:西方哲学为何起源于对“存在”的惊讶?借用刚才的例子说:他为什么“是”个男孩?这里为什么“有”一棵树?这里为何“有”一张桌子?
在一般人看来,海德格尔的问题莫名其妙,因为“有”或"存在"是个不言自明的事情!
或许有人说:这里有一棵树,这是明摆着的事,难道背后还有什么深层原因?
根据海德格尔思想,这棵树“在”这里肯定有“问题”,只是一般人不去思考而已。这是海氏“存在”论哲学的出发点。
换言之,海德格尔存在主义致力于探讨何为“存在”、何为“有”的问题,此问题含蓄隐秘,一般人不容易发现。但如果进入海德格尔思考问题的语境,人们就会逐渐领会海德格尔的良苦用心。有人说,哲学家总是喜欢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海德格尔哲学或许可作为一个例子。
什么是“有”或“存在”呢?海德格尔认为,这个提法本身就有问题:因为“有”或“存在”不是一个具体“东西”,“存在”不是“什么”,而是另有所指,这个另有所指便是:“存在”是一个动态的时间性”过程“(《存在与时间》)。
海德格尔深入考察了“存在”论(Ontologia)“逻各斯”(Logos)“自然”(Nature)等词语的希腊词源。他认为“存在”既不是柏拉图的静态“理念”(Ideal),也不是亚里斯多德的固定“实体”(Subject),而是和“人”的生活有关的生命过程。
根据他的理解,“存在”不是静态之物,更非和人无关,“有”或“存在”始终和人有关,和人的生存、生活有关,和人的生命时间有关。这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927年)一书的研究主题。
在西方文化史上,“时间”问题历来被人重视,像希腊柏拉图、中世纪奥古斯丁、近代康德、牛顿、现代的爱因斯坦、霍金等,都曾专门思考过时间问题,即所谓的“时间之谜”。
在西方思想家眼里,时间有两种形式:一是客观的物理时间——机械钟表时间;二是生命感知时间——奥古斯丁提出的主观时间。牛顿的时间观属于绝对时间观(时间是衡量物体运动的尺度,永恒不变);爱因斯坦的时间观是相对时间观(时间和物体作用力及运动速度有关)。
海德格尔的时间观近于奥古斯丁思想,认为时间是人类生命的“内形式”,处于不断变化当中。这一点和近代康德有所不同。
康德认为,时间直观是人的“内感知”形式,具有固定结构——事件发生的前后“因果律”。康德的时间观具有主观的普遍性,属于认识论意义上的概念,而这一点刚好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批判目标。
在确定好思考“存在”问题的方向和基础后,海德格尔从人的现实存在(此在)开始讨论“存在”的根源和意义:一个存在的东西为什么是“存在”的?
海德格尔提出的总原则是,人们遭遇一个东西的“存在”,首先和人的现实处境相关:“存在”不是孤立于人的抽象“对象”,不是像图画中的事物一样和人面面相对,而是人在画中,画中有人。
换句话说,一个存在的东西蕴含人的思想、情感、愿望、意志等主观因素,正是这些“属人”的因素才使得某一样东西“呈现”出来——“存在”是一个历史性的生成过程。
正因为先行有了这个生成过程,某个东西或事件才出现在人们面前,成为人们的感知“对象”:如一个男孩在这里;一棵树在这里,等等。
海德格尔的表述很抽象,但符合生活常识,从一个隐秘层面揭示出事物“存在”的背景与前提——人的生活及思想情感。这是西方唯心主义哲学的历史传统。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有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思想与之遥相呼应。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虽带有唯心主义色彩,但思想方法却别有深意,给人许多启发。
举个例子,假如有一张桌子,在不同的人眼里,桌子的存在原因和意义是不一样的。
比如在一个高三学生眼里,桌子应该是他最熟悉、最亲近的伙伴了:桌子凝聚着他刻苦学习的汗水与辛劳,寄托着他考取大学的理想与渴望。这一桌子的“存在”意义和学生的学习生活息息相关。
假如还是同一张桌子,另一个学生把它当作吃饭的桌子,这一桌子的“存在”意义与前者又不一样了:桌子已失去刻苦学习的意义,只是一个普通餐桌而已。
这个例子说明,世界万事万物的意义和人的生存、生活有关,和人的思想情感、感知体验有关,这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人生启示(西方绝大多数重要哲学家大都为唯心主义者)。
关于“存在”的根源和意义,海德格尔认为,生活中某样东西或事件的存在意义源于人的现实生活(此在),其中包含当下、未来、历史三个维度。这是西方阐释学哲学的重要源头之一(另一源头是《圣经》神学)。
为了解释“存在”和“此在”(人的存在)的关系,海德格尔分析了梵高的名画《农鞋》。
根据海德格尔的分析,一个荷兰农妇所穿的破旧农鞋,其中隐含着“存在”意义的全部秘密。海德格尔用饱含感情的话语,解读了农鞋的“存在”论意义。
他说:在这农鞋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农鞋浸透着对面包的可靠性之无怨无悔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等等。(《艺术作品的本源》,1935年)。
通过人的“时间性存在”思考“存在'之谜,是海德格尔早期哲学的目标,但事与愿违,这条道路最后没有走通,只好半路放弃;所以那部著名的《存在与时间》终成未竟之作。
从1934年开始,海德格尔开始转向语言论思想:通过语言思考“存在”之谜。
20世纪西方语言学转向是西方文化的重大事件,是继近代认识论哲学后又一次思想革命。希腊思想家探讨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由什么元素构成;近代认识论哲学探讨的问题是:人如何认识这个世界;现代语言论提出的问题是:人如何表达对世界的认识。
海德格尔通过语言思考“存在”之谜,是西方语言学转向的重要环节,至此,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思想又别开一途。
关于“存在”与语言的关系,海德格尔提出一个经典命题——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句话含义深刻,不易理解,虽不合乎中国文化传统,却符合西方现代文化精神——语言本体论。
语言本体论是指把语言视为世界意义产生的文化根源,是万事万物得以敞开的前提条件。老子在《道德经》中说,语言具有命名的强大作用: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中国古代另有关于仓颉造字的传说:天雨粟夜鬼哭,这一说法也暗含类似思想。
和西方近代文化不同,中国传统文化历来轻视语言,像儒家《论语》《中庸》《易传》,老庄之道家哲学,对于语言皆持贬抑态度。
孔子于《论语》中说:辞,达而已矣;意思是说,语言把思想表达清楚就可以了(语言是思想的工具)。孔子还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乎仁(孔子不喜花言巧语、表里不一之人)。
《易传》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故立言以尽象,立象以尽意(《周易》用卦象图形表达普遍的抽象哲理)。
老子也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一样轻视语言,他用”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的例子解释"言"、"意"的关系。他说,圣人得意而忘言。
在20世纪40年代前,西方学界并未特别重视语言,自存在主义、结构主义主义以后,语言学成为西方的显学。除了以罗素、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分析哲学外,另一语言学转向即以海德格尔、德里达、巴特等人为代表——语言本体论。
根据海德格尔观点,语言分两种,一是日常逻辑语言,二是文学诗意语言;其中,文学语言和“存在”的关系直接而密切。海德格尔用德国诗人柯尔德林的诗歌分析语言和“存在”的关联。
海德格尔认为,柯尔德林的文学诗句包含人的情感、想象、感知、体验以及事物的“形象”,诗歌语言可以敞开“存在”的意义:真理的“去蔽”(敞开事物的存在)。
比如“井”的符号,在日常语言中,“井”一词语一般指向抽象概念,没有具体特指;但在文学语言中,“井”一般指向具体可感的对象,特指某个形象化的感性之“井”——特殊之“井”(井的“存在”),其中或许还包含人的某种情感(德国卡西尔《语言与神话》)。
再如人们比较熟悉的“月亮”一词,在中国文学语言中,“月亮”一般不指抽象概念,而是感性符号,内含丰富的象征意义,如暗示人的相思之情、离愁别绪、人生哲理或自然美景等。
如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两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其中,“月色”、“江水”、“花甸“一并描绘出迷离动人的自然美景。
北宋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几句阐发了宇宙哲理。再者: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这几句表达了人生的豁达情怀。最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两句表达了作者的美好祝愿。
根据上述事例,海德格尔语言学“存在”论揭示了文学语言和”存在“的密切关系:
文学语言是人类语言的“返祖”现象,这种语言不同于抽象化的概念语言,而是蕴含形象、感知、体验、情感等主观因素,文学语言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
用文学理论的话说,文学是人学,文学语言代表人类思想、情感的符号,和人的生命、生活息息相关。从此意义上说,文学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综合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思想方法属于西方式唯心主义,具有个人本位主义色彩:把单个的人视为主体,视为自由自在、具有创造精神的“此在”。这是海德格尔”存在”论思想的局限性,也是被后起的结构主义哲学超越的原因所在。
寻常日子里的小美好系列
向死而生
有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生命只是对死亡的赔偿
死亡不过是活着地奖赏
关于生死这个富有哲学色彩的终极问题,多少人,多少宗教,多少艺术通过各种不同的手段去表达,去参悟。
人,向死而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死亡,是所有人都必然要面对的课题,是的,从生命起初那一刻起,人们就向它一步步前行着。
海德格尔的理论是这样的英语句式(Being-towards-death),这是一种动态的表达,是“存在向其死亡前进”的状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生命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向死亡前进的过程。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在我们看过,遭遇过、经历过的一些特别的事情,才会引发对它的思考。
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总是会逃避谈论“生死”问题,也许是含蓄性格的一个特点吧。可这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不是逃避就能改变的。
在我看来,不如勇敢的直面,明白“向死而生”的道理,可以让人活得更透彻,更豁达,更珍惜,更幸福,更简单,更丰富,更忠于自己,更利于他人,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难道不是吗?
你站在钢筋水泥浇筑的高楼大厦向下望,远处的道路像城市的血管,而川流不息的车辆,脚步匆匆的人们,渺小得像个蚂蚁,他们忙忙碌碌, 有的在奉献智慧,有的在奉献体力,也有的在奉献出自己的灵魂。
人的一生不过短短三万多天,如果把很多事很多人,都放到一个时间轴上,然后放到长远的历史长河中去看,或放入宇宙的多维空间中去看,那我们的一生甚至不如烟花般短短的一瞬间。
你说,这么短的一刹那,是多么珍贵啊。哪还有时间,去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哪还有时间,去跟没有意义的人纠缠呢。
如果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即便手里握着这工具,又能怎样?就像《人民的名义》里的小官巨贪,2个多亿的利,实权在握的地位,可他的生命却是那样的惶恐,那样的迷茫。
想想如果脱去虚名与成就,你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生命最初到来,是充满了好奇,善意,信任,勇气的。我们总说“不忘初心”,初心是什么?初心,是回到婴儿最本我的自由状态中,用好奇的眼睛去张望,勇敢的去尝试,敏感的去体验,自然的去享受,开心就笑,不开心就难过。这是灵魂应有的自由状态。
是的,成年人如果不是病了傻了,我们总是要学会控制,控制我们的情感,情绪。可我认为,我们应该控制的是行为,而在精神世界里,放开心灵,让灵魂自由,不要去拿这最初最纯的部分去做交换。
任何让你良心不安,不快乐的交易都是一种魔咒和枷锁。任何让你放弃生活中最平实幸福的事情,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压榨。
明白向死而生,并不会让人变得悲观和消极,反而,会更积极,更乐观地去看待生活。
人,最怕的是没有方向和目的地,如果将生死都参悟了,最终的这个方向和目的就明确了。
生命真的只是这一瞬间,如果不能绚丽绽放,你会不会遗憾?如果婴儿般清澈的眼神和天使般的微笑能让你心安,你会不会倍加珍惜?
向死而生,选择更勇敢的好好生活,更纯粹的感受当下,,更真诚的面对自己,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摘要:31岁的陈直以“读哲学的农民工”身份火了,他在各地流水线打工,在空闲时间阅读和翻译哲学,主要是海德格尔。过去的一个月里,人们围绕陈直展开了各种讨论,其中不乏浪漫的想象和严厉的指责。
争议中,我在厦门见到了陈直,并陪他到北方某座城市参加了一场面试。几天相处下来,我发现在陈直身上放置浪漫化的想象似乎不那么准确,他展现出来的是一个人的挣扎、摇摆和痛苦。哲学让他短暂脱离过平庸的生活,拥有过精神上的纯粹,也从其中感受过快乐,他向往哲学构建的“人生意义”,但他无法超脱。他尝试逃离,有三年多的时间不读任何哲学书,去炒股、自学编程,和同乡做电商生意,最终无奈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适应现实的能力。
一个农民工当然可以读哲学,这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另一个现实是,和所谓“有闲阶级”读哲学相比,他付出的代价可能更大,承受的痛苦更强烈。当哲学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这么多痛苦,他还要继续下去吗?
文 | 李晓芳 编辑|王姗 视频剪辑|沙子涵
一张书桌
书桌不用太大,只要放得下一小盆路边买来的绿植,一台二手电脑和kindle,几本哲学书,还有厚厚一沓打印好的海德格尔文章合集,农民工陈直就挺满意了。
每天晚上8点下班,吃过晚饭,陈直坐到书桌前读哲学。他今年主要读海德格尔,也读尼采,蛮喜欢名声不那么响亮的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但海德格尔思想层面上更为深刻,我需要对他多读一点。”哲学晦涩,有时他卡在某一段,又累又厌烦,就去翻译美国哲学教授理查德·波尔特撰写的《海德格尔导论》,直到深夜十一二点。
他读书和翻译的地方是个20平米的小开间,房租550块,除了书桌,就是一张铺着蓝色花朵床单的双人床——那是妻子的“领地”,她或躺或坐,戴着耳机刷偶像剧片段。没有衣柜,衣服堆叠放在门口的椅子上。临时有访客,就把衣服挪到床上,好歹腾出一把椅子用作招待。阳台也是简陋的厨房,旁边就是狭窄的厕所。楼栋挨得极近,傍晚隔壁楼的邻居做辣椒炒肉,像是在你耳边挥动锅铲。
住在这一片的和陈直一样,都是附近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陈直今年31岁,江西赣州人,20岁开始打工,辗转于服装厂、货仓、印刷厂,上一份工作在厦门的一家台湾电子厂,负责维修组装手机摄像头的机器。工作并不劳累,但虚耗时间,不能玩手机,不能打瞌睡,自然更不可能想海德格尔。
和之前相比,陈直觉得这份工作已经蛮好,“起码有自己的空间”。来厦门和妻子会合前,他一个人在深圳龙华富士康做临时工,负责组装iPad屏幕。住所是劳务派遣公司租的,十人一个宿舍,上下铺,加上一个狭窄的卫生间,气味混杂。屋子里放不下一张书桌,甚至连椅子也没有。室友来自不同的生产线,交情谈不上好,有时间更愿意拿来睡觉、打游戏,或者刷自考资料。
每天晚上下班,陈直带着自己存了1200多本书的kindle,随意逛到工厂附近的公园,就着路灯看书。他提到在宿舍里,“有人看到我用kindle看英文书,会大惊小怪,我不愿意这样子。但是我也不愿意不阅读了。”公园里的人们来来去去,忙着聊天、谈恋爱、遛孩子,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工人读哲学,这让他感到安全。长椅、花坛边的石阶,都可以成为书桌。
翻译则要等到周末。2021年4月,他开始翻译《海德格尔导论》,富士康每周有一天休息日,他带着二手电脑到附近的图书室,选一张空桌子。从早上9点开始,中午囫囵吃一份10元快餐,一直翻译到晚上8点闭馆,一天能翻译三千个单词。
因为打工,他到过不少地方,也去过许多城市的图书馆。在陈直看来,一座图书馆好不好,不是看书的质量或数量,而是空位够不够多,能不能有一张安静的书桌。从这点上说,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太过压抑,广州的过于拥挤,深圳的图书室勉强可以,最满意的还是如今的厦门图书馆,安静、空位多。
从春天到秋天,从深圳到厦门,就这样一点点挤着时间,文档越积越长,他断断续续花了四个月完成了《海德格尔导论》的翻译。
做翻译一方面是喜欢这本书,陈直说,这本书对海德格尔的初学者很友好,用了许多具体事例阐述海德格尔的前后期思想。也有务实的成分,他厌倦了流水线上一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迫切希望挣脱这个环境,拥有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进入大学是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而翻译或许能成为进入大学的一张凭证。
期间,陈直每翻译一个章节,就发在豆瓣的海德格尔小组,询问,“有哪位朋友可以帮忙联系出版社,看是否有出版可能?因为我身处在社会底层,而非大学之中。”回应者寥寥。他给出版社发私信,石沉大海;想给国内的哲学系教授写自荐信,却迟迟不敢落下第一个字。
没有更好的方法了。2021年11月7日的晚上,他在海德格尔小组又发了一个帖子,标题为“我是农民工,请问要如何才能入读大学”,他写道,“我听说,可以以‘同等学力’入读大学。因此,我花了几个月时间翻译了这本书《海德格尔导论》。我认为如果能出版的话,完全能够证明我的这个‘同等学力’。”
反差鲜明的“农民工”和“海德格尔”让这篇帖子迅速传播开来。他以“读哲学的农民工”身份火了。
失败者简历
2021年末,我在厦门见到陈直时,他正因为一篇报道成了舆论的焦点,受到许多争议,这让他一度不想再面对媒体。陈直给我的感觉像是长年缩在校园里的大学生,有一种青涩气质,他大约一米七高,偏瘦,戴一副细框黑色眼镜,喜欢趿一双拖鞋,走路飞快,边说着话边渐渐融进正从电子厂和塑胶厂走出来的人群。
发帖前,陈直已经从厦门的电子厂辞职,失业半月有余。媒体的采访让他得到更多关注,也带来了一些机会。北方的一所学校邀请他去面试,称可以根据他的情况安排一份合适工作。他对这份邀请抱有极大的期待,请我帮忙找个简历样本发他,说学校希望他提供一份简历,“我从来都没有过‘简历’。”陈直说。他感到为难,觉得自己经历实在贫瘠,有什么可写的呢?
我帮他下载了一份最常见的毕业生简历模板,又建议他,或许可以写一篇长自述做自我介绍。他最后发给学校一份不足一页的文档,300多字,交待了自己31年的人生。那份个人简历中,他写道,“2010年10月(开始)在各地打工以及自学哲学,如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现象学、黑格尔等。”
没有更多介绍了。陈直更常用“失败”来描述31年的人生,“从一般的角度来看,我是过得非常差的那种。”说这话时,他表情平静,语气没有明显起伏,像是在说厂里调整了换班时间。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标准有许多种,他指的是最被广泛认可的那种,比如没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没能买房买车,没能让家人颜面有光。
如果按传统的价值观,那可以说,陈直有过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在陈直生长的地方,人们种稻谷和脐橙,一年两季或一季,或者是到浙江、广东一带打工,将青春全部投入到工厂里。而陈直考上了杭州的一所二本大学,读数学系。
陈直称自己是一个绝望的人,“我生在那样的家庭是吧?”小学五年级,他第一次思考“死亡”这个问题。那时他到学校寄宿,和母亲告别,却突然恐慌,“母亲不见了怎么办?我该依靠谁?”在他的家庭,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粗暴,动辄打骂家人的角色,是母亲勤奋坚韧,勉力维持这个家庭,给他鼓励,尽力替他挡下父亲的呵斥打骂。
读到高中,他从村里考去了县里,身边许多同学比他富有,比他自信,比他家庭幸福,他生出煎熬的疑问:“为什么别人可以生在很有钱的家庭?为什么我是出生在这种家庭?”后来他在哲学里知道,这同样是一个被前人追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他?”
看不到起伏的人生里,哲学是唯一的波澜。在大学图书馆,18岁的陈直读到了第一本哲学书,一位美国哲学系教授写的《哲学之树》。他第一次知道了康德、黑格尔、尼采,形而上学、现象学和存在主义。许多书当时根本看不懂,可他依旧被深深吸引。
他仿佛进入一段思想解放期,“我那时候和很多民间哲学家一样,什么事也不管,天天在想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像想要用什么东西解释一切。”
他想追问“知识的本质”。他学习数学,对集合论、数理逻辑都展现出极大兴趣,但陈直认为,“数学技巧看起来很精密,但我总感觉这些东西好像不是非常重要。”他又去读心理学,想探究,“意识是什么?感觉的本质是什么?”发现这一学科同样“不够深入”。
他最后在黑格尔的书里找到了答案。黑格尔说,“一切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尽管陈直如今已经不认同黑格尔了,但他依旧记得黑格尔带给他的冲击,“黑格尔说整个宇宙包括人类的社会都是理性本身的展开或呈现,宇宙的一切都是我自身的产物。”陈直无法描述更多的感受了,但他短暂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当时好像痴迷其中了。”
时间都花在了哲学上,每天睁眼,除了吃饭,就是在图书馆看哲学书。读康德、黑格尔的原著,读不懂,就去翻邓晓芒、陈嘉映等学者的解释性著作。专业课不上了,他开始挂科。读到大二,学校找他谈话,让他退学。
他想要继续读哲学,可他就读的大学没有哲学系,转系不可能,家里更不会允许他复读。他觉得可以自学哲学。于是,他自己做了决定,签了退学同意书。他记得家里知道这个消息后,母亲是哭着求他回学校的,但他第一次忤逆了母亲的要求。而父亲,他有些回避和冷漠,“我不知道。我不关注他。”
失语的人
结婚前,林秀秀不知道丈夫陈直读哲学。媒人说这家小伙子比她大两岁,人很老实。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羞涩紧张,陈直缩在角落,一句话没说。但林秀秀对丈夫的要求也不多,她喜欢斯文安静的人。陈直大体符合她的要求,两人相处了两个月,约着吃饭、散步,陈直没跟她聊过哲学,说的最多的是他的母亲。
林秀秀同样不知道的是,陈直并不想结婚,他理想的生活是“一个人待着,研究哲学”。可村里人对他母亲说了些难听话。如果继续坚持会怎样?陈直说那我的母亲可能会自杀。他只对母亲怀有愧疚之情。2020年初,他们结了婚。
嫁进这个家,林秀秀才发现,哲学有时也会是禁忌。婚前有一年春节,村里的其他年轻人带着礼物和钱回家。陈直拉着行李箱回家,一打开,里面全是哲学书,母亲气得直接将书全扔在屋外,他又默默地将书一本本捡回来。母亲曾经问他,“你这样过着,值得吗?”至于父亲,当年就四处和村里人说陈直是因为哲学退学的,说他成绩差,天天睡觉、不上课。
林秀秀也看不懂什么海德格尔,一次抱着孩子晃到陈直书桌前,她问,“你看什么书?”陈直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她一看,全是英文。桌上还有中文译本,翻了两页,文字晦涩深奥,她觉得头疼,“妈呀我看不懂。”陈直没说话,也没有主动向她介绍过海德格尔。后来,林秀秀再看到陈直读书,直接抱着孩子转身,“你看书,那我不打扰你了。”
两人在厦门打工,屋子小,一次她刷偶像剧片段,陈直有点嫌弃地跟她说,“你吵到我了。”从那次开始,每次看短视频,她会下意识地把耳机带上。陈直也批评过她,说她看的电视剧和小说没用,林秀秀不服气,“我知道没用,我是无聊打发时间的。我上一天班好累,我就想回来放松。”两人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班回家,一个读哲学或翻译,一个看言情小说,各干各的,并不干涉彼此的选择。
和陈直相反,林秀秀温柔善谈。她讲自己穿着防尘服,通过显微镜检查生产好的手机摄像头是否有灰尘。每天工作12小时,至少检查13824个摄像头,丝毫不敢将眼睛从镜头前挪开。一天下来,腰背酸痛,双眼像硌了细沙,又干又涩。
夫妻俩有许多的不同。林秀秀基本不休假,想借着加班攒更多钱。陈直每周都要请一天假,做翻译、读哲学,否则他撑不下去。林秀秀和同事的关系要好,她喜欢和同事们说话,“一天12小时,不说话会忍不住打瞌睡啊。”她们唱抖音神曲提神,聊昨天刚看的偶像剧剧情,讨论午饭吃什么,或是谈起自家孩子。
陈直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和他一起打工的人们——陈直不喜欢用“工友”或“同事”称呼他们,他觉得彼此的交情实在够不上这两个词语——没有人知道,这个内向寡言的男人在夜晚和休息日阅读海德格尔。陈直说,自己并不觉得孤独。
一些时候,林秀秀能理解陈直的不合群,“他们都爱聊打游戏啊这些,我老公又不喜欢。”一次,和林秀秀同一个车间的女工听到男工人们聚在一起,“他们就在说怎么不用彩礼,把别人家的姑娘泡到手。”林秀秀下意识撇了下嘴,说陈直无法参与到类似的话题中。
陈直没办法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工作,经常三四个月就得换,或是打日结工。他不和同事们来往,渐渐感到被孤立。“他们会用比较不好的态度来对待我,比如不正眼看你,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不会理我。”每当这种时候,他会感觉受到侮辱,同时有种不安全感。
从2010年退学打工开始,陈直发现自己渐渐地说不出话来,最严重的时候连“我”字都说不清。后来一开口,厂里就有人模仿他说话的腔调,他更加沉默。
有时他会跟林秀秀说这些遭遇,有时也不说。他并不需要理解和安慰,只是需要一个有“安全感”的环境。实际上,在媒体到来之前,相处近两年时间,林秀秀从来不知道陈直有过口吃的毛病。她听陈直和各家媒体打电话,才发现,“他是不是说话不太流利?”而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他说话没有任何问题。我有时都觉得他说得太多了。”林秀秀忍不住笑起来。
哲学也能短暂地让他逃离现实,“在现实生活中我是非常受到限制的,哲学不需要你干什么,只要读,然后再自己想一想是吧?也没有别的限制。”陈直喜欢用两个词描述哲学对他的意义:passion(热情)和commitment(使命)。他一直拿不准该怎么翻译Commitment,“使命”太重,而“承诺”又太轻。但他不知道passion翻译成“热情”也并不是那么准确,它源自古希腊语,原意是“受难”。
他第一次察觉到“使命”,是在2014年左右了。他读克尔凯郭尔的论著,那也是大学读黑格尔感受到passion之后,他第二次强烈地感受到哲学带给他的passion,如同神谕般,“克尔凯郭尔说他要找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真理,他要按照这种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真理来生存于世界上。”
那时,他在汕头的玩具厂打工,每天在流水线上生产玩具车。陈直说,“我是读到他这句话才意识到,我也应该要找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真理。”但现实是,第二天早上从狭窄的出租屋睁眼,他照常站上生产线,继续组装零件、贴标,日复一日。
“什么狗屁哲学”
在厦门工厂干了三个月,一天下班后,陈直跟妻子林秀秀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林秀秀没反对,“好,你累了就休息。”他再次辞职。
这份工作是林秀秀为他精心规划的:不能到生产线车间,因为这是最累的。她仔细考察后选定两个部门,一个是维修机器的自动化车间,相对轻松,干满六个月可以升技术员,工资会比生产线工人高一两千;另一个是调配手机摄像头的部门,可以坐办公室,但需要懂电脑,工资比生产线低些。两人商量后决定选择自动化车间,“我是想着他能不能做久一点,就可以升技术员了。”
厂里各种规章制度管得严,比如工服必须扎进裤腰;不能穿拖鞋;工牌挂到胸口。一有不合规,马上扣分罚钱。陈直觉得实在可笑,而林秀秀说,“你既然拿了人家的钱,那就按人家的规则来。”
林秀秀并不责怪他,她知道陈直的格格不入。她无法理解哲学对陈直意味着什么,但也不阻拦,“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一边上班,一边把哲学当业余爱好,我是不反对的。”即便是这次离职,林秀秀说,陈直休息了十天左右就重新出去找工作了,他不是不焦虑的。
很多时候,林秀秀希望把丈夫往生活里拽一拽。每次跟待在江西老家的儿子视频通话,陈直觉得无话可说,一个刚满1岁的婴儿,他怎么能理解大人说的话呢?而林秀秀总会锲而不舍地招呼陈直,“你儿子看到你多激动啊,你跟他说两句话。”
她满意自己的丈夫,“网上说他不顾家,可是我教他的事他都愿意做。”她一件件数出来,家里的脐橙要打农药了,陈直会抢着帮忙;给儿子买尿不湿、奶粉,她交待好买什么牌子,陈直也愿意到超市仔细挑好;这段时间陈直没工作,衣服是他主动洗的,还会给刚下班的她做炒饭。
婚姻给了陈直一些实在的东西。比如他承认,从2010年开始困扰他的口吃问题,在遇到妻子后改善了很多,“可能是因为有人能常常跟我说话。”家里的关系也缓和一些,因为他完成了结婚、生子两大任务。他觉得林秀秀挺好,“起码她不会很反对我读哲学是吧。”
但比起林秀秀的热情,陈直总是试图逃开这些亲密场景,他不愿意说自己给妻子洗衣服,也不愿意回忆给妻子做了什么好吃的。几次追问下,陈直给出的答案让人诧异,“我不想显得和我老婆特别亲密。”
他提到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故事:他是一个富二代,但是放弃了巨额遗产。他想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上前线,希望自己能够被杀死。他的逻辑哲学论出版后,受到很多人的肯定和支持,但是他直接去当了一个小学老师。他一生都没有结婚——“他的这些经历都是非常不合世俗的逻辑。”陈直说。
他不认为世俗逻辑是正确的,在文章中写下,“能够从社会既有的价值框架(比如人生的意义就是物质意义上的更好地生活)中走出、即便是被迫地走出是很有价值的。”
走红之后,有人评论,陈直应该要像他的妻子一样,好好挣钱,先把生活过好,再想其他的。他露出一种无语的表情,“我举另一个例子海瑞,换成这些人的观点,海瑞肯定是不行的,家庭那么穷是吧?他们的价值观就是那种把经济条件过好,所谓的柴米油盐。我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用那种比较庸俗的价值观来判断我。”
然而他同样时刻拿世俗意义上的金钱价值观衡量自己。他认为村里人都瞧不起他,他曾经是读书最好的人,如今却沉沦在各处流水线上打工,成为“最没用的那类人”。他重复讲过一个故事: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突然到广东找他,谈话中,他说自己是混得最差的,而朋友没有反驳。他说自己“身处社会最底层”,感觉自己“因农民工身份被轻视侮辱”,他举的例子是到理发店,“店员都不理我,他们会招待别人。”
他觉得妻子应该也看不起自己,因为“我挣的没她多”。这话他对林秀秀也说过,林秀秀几次否认,“我说为什么会这样想?你又不是在家里啃老,有能力养活自己。”春节回家,陈直买了一件200多块的棉袄,“他突然问我,你说我买衣服回去,别人会不会说我?我就感觉他会很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林秀秀说。
“贫穷”也是陈直时常提及的状态,媒体频繁造访的这段时间,他说,我必须结束这个事件了。因为采访让他无法静心找工作,他迟迟没有新的收入。问他最近一次感到焦虑是在什么时候?陈直说,“我一直很焦虑,现在就焦虑,因为没钱。”
他时常说哲学无用,“我经常处在很没钱的状态,在这样很极端的状态下,我是觉得什么狗屁哲学是吧?哲学也不能让我赚到什么钱。假如让我吃饭都吃不了的话,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无望的逃离
有过三年多的时间,陈直没碰过哲学。家里存的所有哲学书全卖了、扔了,几年下来写的哲学笔记也全撕了,一点没留。他不再读任何哲学书,但也不肯沉沦到看网络连载小说和地摊故事,于是就读英文小说、历史和人类学著作。
没了哲学会怎么样?“好像也没有特别难受。”想了想,他又补充,“但是也好像有,我读那些小说、历史感觉没那么深刻,都是非常浅的阅读,而不是哲学那种非常深刻的,需要花费心力去读的东西。”
那是2017年,陈直在汕头,玩具厂的工作早已结束,他没找到新工作,没有收入,真正到了“吃饭都吃不了”的地步,绝境下向工友开口借钱,对方借给他几百块,这是他为数不多愿意用“朋友”来称呼的工友。
他决心全力投入到哲学中,写出几篇论文。他列了四十几篇海德格尔哲学论文计划,然而每篇几乎只有一个标题。他坐在狭小的出租屋内,看着太阳从初升到日落,屏幕一片空白,不由地陷入绝望和自我怀疑,在日记中写道,“我彻底不干了。我是干不过其他人的。如果以后有机会,就去翻译一些外文书吧。哲学本身我是干不了了。必须放弃!”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喝白酒,买最便宜的二锅头,把自己灌醉了才能入睡。
他彻底放弃了哲学。
陈直尝试过赚钱,他在网上搜索股票,投了几千块,不到一个月时间,亏了两三千,他赶紧全取了出来。有段时间听说程序员挣钱,他试着自学编程,发现不太能看懂编程教材,想过报班,但费用至少一两万,他交不起。
后来有几位同乡在广州开电商公司,做服装直播,让他过去帮忙打下手,但这门生意只持续了三四个月,就因亏损太多倒闭了。“我觉得我还是放弃赚钱的想法。我认定自己赚不到钱的话,还是要找到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干。”他重新逃进哲学。
在陈直2021年写的文章中,他坦承:我感到我想要赚到钱将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最好放弃这种赚钱的幻想,因此我再次回到我“自学”了多年的哲学,主要是海德格尔。
章文是兰州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研究方向之一就是海德格尔。他在豆瓣海德格尔小组看到陈直发的翻译文章,发现翻译很不错,没有明显错译,对海德格尔的基本思想把握得比较到位,“当时以为他要么是靠这个吃饭的,要么可能是中小学老师在课余时间做一些翻译这种。”
因此,当章文看到陈直的媒体采访,他说自己是深受触动的,“读哲学不是一个阶级性的东西,你去图书馆,有书就可以看,这是很低成本的。但让我触动的是,我身边也有很多同学或者朋友,不工作,可能每天的学习效果都没陈直好,一年下来出的成果肯定也是比他少很多,我觉得挺讽刺。”章文觉得,这不是阶级的问题,更关乎个人选择。
然而,陈直似乎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重新回到哲学,现实却依旧是个无解的难题。在2021年的那篇文章中,陈直特地用括号补充了一段话:我现在说这句话感到很悲哀,并且是多重的悲哀,我感到,我是在赚钱无望的情况下才去读哲学的,而不是哲学本身促使我参与其中。另外我感到悲哀的是,我不得不接受我贫穷的事实,而贫穷能够导致很多困难、不幸的出现。
他知道“哲学是无用的”,却依然忍不住在这里寄托了所有期待。十一年前,他为了哲学放弃学业,成了传遍乡邻的失败案例。他在哲学上感受到最深的绝望和无力,却无奈地发现赚钱对他来说同样无望。残酷的是,十一年过去,他能用来改变现实的似乎只有哲学,哲学成了唯一可选的路。
最近有出版社编辑建议他可以写一些普及性的哲学文章,比论文更容易有收入,他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媒体联系他进行线上分享,给他打了笔劳务费,他的笑容藏不住,“我没想到还能有钱。”一所高校邀请他到线上交流,却临时取消了,他有点遗憾,“我还想通过这个得到点演讲费。”他很久没有收入了。
章文判断,以陈直多年自学的水平,“他读研究生肯定是没问题。”可读完研究生之后呢?要读博士吗?那是一条更艰难的道路,除了学术水平,还关系到各种人情交往,这是陈直更应付不来的领域。要以哲学为生吗?但章文说,“我们一个班十六七个人,可能有80%的人是考选调生,当公务员。”
等待
一位农民工可以读哲学吗?毋庸置疑,他当然可以。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会承受更大的代价和痛苦。
2021年重新回到哲学,陈直已经现实了许多。他翻译《海德格尔导论》,想借这一出版作品为凭证,作为同等学力入读大学,但他不知道同等学力的认证条件至少需要具备大专学历。帖子火了后,一位哲学系教授给他提建议,鼓励他可以先自考,补上学历,再一步步读研究生、博士。陈直否决了这个建议。
他说自考的知识太浅薄,他不需要通过文凭来证明自己。后面又说自考要花上一两年,他已经31岁,不能将时间花在这里,而且自考还要花钱,不能赚钱,“不值得为了一个什么自考的本科学历,甚至专科学历,我不想干就这样。”他有些烦躁地点着鼠标,“我也不是非常想读大学,我觉得自己读也可以啊,我都这么多年过来。”
“可是你说很痛苦,你想改变现状,那自考可能是个敲门砖?”
陈直第一次在聊天中拔高了声音,“这不是我的问题了是吧?是社会的问题是吧?所谓的敲门砖本身就是不合理,我为什么要接受这样不合理的所谓敲门砖呢?”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决定先去吃个晚饭。一路从出租屋走到工业区周边的快餐店,陈直突然开口,“我也可以一直这样痛苦地活着是吧,在这些厂里打工的人大部分都这样,我也可以。”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也可以。”
31岁这年,陈直重新阅读尼采。20岁出头,他不喜欢这位哲学家,不喜欢尼采反对民主和平等的思想,也不喜欢尼采在言论中表现出的对女性的蔑视。后来,人生被碾磨压了又压,他好像下意识地开始和生活和解。“尼采有句话是爱你的命运,Amor fati。他是肯定自己的生命,不管你受过怎样的遭遇或者困境,你依然爱它,你不会为这些苦难所打倒。”
离开厦门之前,我和他在附近的公园又见了一面。深夜的工业园区,有装载货物的卡车驶过,陈直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轻轻开口,“我一直以来还是非常想在大学中学习哲学的。”在他的理解中,大学意味着更多的时间和自由,是阅读哲学的好场所。
他几次强调,“我一直都是想按照学术规范来学习,我想做点在学术规范之下的东西,所以我才说我想写论文。这样的话我就有可能被承认是一个哲学研究者,而不是一个爱好者。”他没告诉父母他上了新闻,但如果能进入大学,“那是可以说的,在大学工作听起来还是挺光荣的。”他说,“如果有更为轻松的工作的话,我也不是一定要入读大学。”
我在最后才发现,抛开围绕在陈直身上的所有争议,所有有关哲学的讨论和指责,陈直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张能稍微脱离现实的,“安静的书桌”。
2021年12月初到北方的学校进行面试,他抱了极大的期待。这是他接到的最好的工作邀请——在校园里工作,不看学历,薪水比工厂临时工高,对他的考核目标也不高。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他住在校园里的免费招待所,吃便宜的食堂,每天花不了几个钱,这让失业后一直没有收入的陈直稍微少了点焦虑。他每天到阶梯教室“高度紧张地阅读”,计划着如果能顺利入职,会有更多的时间,从明年开始“尽可能想办法发论文”。他还希望发表英文论文,又苦恼自己的英语水平不够。对待生活里的各种难题,他笃定地相信最终的解决方法是,“如果以后我(哲学)水平高了。”
我想起在厦门的一个夜晚,在那张书桌旁,我们谈起克尔凯郭尔,他起了兴致,“我现在正在翻译,我念给你啊,”他打开自己的二手电脑,找到那行让他感到passion的句子,“关键的事情在于找到一个真理。一个对我来说真正的真理,找到一个我可以为之而活,可以为之而死的理念。”他还没有找到那个“真理”,但起码在那一刻,他确实是开心的。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