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鹗续写的红楼梦真的差到极致了么?你 们对高鹗有什么看法和评价?
谁在那里?皇帝抬起手。
皇帝衰弱得没有办法说三句以上的话,但蒙毅随侍皇帝几十年,外则同车,内则侍前,皇帝的一个眼神一声轻息,他就知晓皇帝的意思。陛下,您是做了不好的梦吗?他躬身在嬴政的床侧,将温水浸过的帕子覆在皇帝的手腕上,拭去嬴政身上残留的梦意,让嬴政好受一些。
风吹进室内,嬴政垂散的长发披拂在肩上,犹如一幅寥落而苍凉的古画,这画卷裹住他的臂与背,缠住他的腰,坠向他的腿,似乎要将他完全蚕食,永留于这柔软的漆黑中,从而使绝世之作得以完成。嬴政的母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有一卷极为浓密秀丽的长发,在她死去的当天,嬴政坐在她的床边,抚摸她还来不及梳妆整理的头发。太后的头发比新妆的少女更加乌黑亮丽,肌肤比精造出来的银还要白皙光洁,但她却走向了永远的黑暗之中。
如今,皇帝的长发光泽泠泠,更胜太后当年的艳光,却也要走向母亲当年要走的路——衰亡。皇帝从来拒绝听见死亡,他渴求长生不死,在吞并八荒横扫六合登顶人极后,他遣千百方士去往荒茫海上寻找缥缈的仙影,以求得与世长存的秘法。而在咸阳宫内,炼丹的炉鼎仿照日月的形状,催动南北的风与春秋的火,炼制出色如霜露的丹药。皇帝长期服用这些丹丸竟也有奇诡的功效,光辉无上的容貌令夏日不敢凶猛雪色不能争辉,那永如韶华之年的面容蒙蔽了他,让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长生,超脱锈与死,走向神境,不朽不亡。而在巡游天下的途中,他一病难起,才不得不正视环绕在他四周的狺狺阴影。他年轻的脸和苍白的唇几乎要被殿内刀锋般璀亮而汹涌的烛光湮没,唯有张开的眼睛还浮在世界的上面,冷静地望向此时此地之外。
陛下?蒙毅又喊了一声。嬴政的目光投向前方的桌案,他心领神会,将地图取了过来。嬴政指着一个地方,蒙毅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您想让我去祷告山川,祈请灵泽护佑大秦是吗?
嬴政点了点头。他并非不能说话,只是他觉得沉重,他曾紧握掌中的山河此刻都压在了他的背脊上,他的血在飞快地流动,好像尖喙的鸟儿在冲击樊笼,冲击压迫着他的心肺与喉咙,他要竭力克制,才不至于让它们飞泻而出,撕破他的身体。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长夜觊觎他的血色已久,一旦他松开牙关,它们转瞬之间就会涌入自己的体内,将自己熔入长夜成为长夜的一部分。
蒙毅正要收起地图,嬴政微颤的指尖掠过北方的一处。那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的兄长蒙恬长年驻守的上郡,是长公子扶苏的所在之地。他想问,陛下,您在思念他们吗?在与天地最生猛的力量搏斗的时刻,您为何会想起他们?没有一个求生的战士会在鏖战之时回望故乡的方向,那意味着疲倦和失败,您要放弃了吗?
但他只是将面容更靠近嬴政,让他的全部暴露在嬴政的眼中。嬴政看着他,他的脸上生出密密的痒意,仿佛真正的土壤即将暴露,将他覆盖成一张崭新而熟悉的面孔。如果嬴政突然要说话,那他就会听见嬴政呼唤自己,蒙恬,蒙恬……
“蒙恬,到朕身边来。”
“蒙恬,到寡人身边来。”
“蒙恬,到我身边来。”
在蒙恬还年少时,嬴政会经常这样说。于是,蒙恬就放开正指导弟弟开弓射箭的手,向着门外的少年嬴政奔过去。他幼弱的手指被弓弦拉伤了,门外的蒙恬神采明媚,笑语飞扬,在太阳底下璀璨而艳丽,和嬴政说起来这些天见闻的趣事:阿政,我在山上捉了一只羽毛金黄的鸟,它体格硕大,尾羽修长,在夜晚闪闪发光,光辉比你给我的明珠还要盛大,你要不要?
他抿着唇,将手指上的血抹在箭羽上,仿佛是在覆杀那只鸟儿。那鸟儿现在养在他的屋檐下,晨间会唱起绿色的歌,引来空中群鸟的观望与和鸣。五日前,兄长带着他在野外打猎时,控弦射出一支空箭,将鸟儿震落,他跑过去,将金鸟捧在怀里,爱抚不止。兄长摸摸他头顶,小毅这么喜欢,就把它养在廊下,陪着你一起读书好不好?你累了就和它玩一玩解乏。他擦了擦颊边的汗意,重新将箭搭在弦上,门外传来嬴政清亮而喜悦的声音,好啊,王宫里的鸟儿都被喂得又胖又笨,整天睡觉,眼神呆滞,一点灵气都没有,我正打算养一群属于我的鸟。
蒙恬笑了一阵,不过阿政,抱歉,我忘了,那只鸟给了小毅……他听见兄长迟来的悔意,小毅很喜欢那只鸟儿,我本来想再去捉一只的,等了好几天,都没有再见过那样的鸟儿。他手指一紧,箭被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不必了,哥哥,他走出去,那只鸟就给殿下吧,我……父亲说过,君子不该为外物所扰,应正心修性,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爱惜它,我们的庭院还是太小,它显得很是拘束,很少张开翅膀。嬴政打量他,这就是你弟弟吗?蒙恬发现他受伤了,将弓箭从他手中拿下,又让仆人取来药洒上包扎好,说:是啊,他就是小毅,是我弟弟。
那只鸟儿最终还是留在了府内。他当时被太阳晒得又热又晕,后来他们说了什么也听得不太清楚。蒙恬将他抱起,好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而他记得十分清楚,嬴政说我才不会夺人所爱,何况他是你弟弟。他心内委屈,想,自从你来了,哥哥就很少陪我了,骑马射箭,出游打猎,排兵布阵,阅论兵书,下棋弹琴……他现在都是和你一起做这些事。而在嬴政出现之前,兄长总是带着他,教导他,庇护他。
一切变得不同,始于一个昏昏的傍晚,秦国在赵地滞留多年的公子政终于归秦,看热闹的人群分列在咸阳城大道两旁,王室最尊贵纯洁的血液就从那条大道流进来。流进广袤深邃的咸阳宫。是少年嬴政。当时,兄长正带着他从野外归来,拥挤的人群将他们的路阻断,他只能看见车帘被风掀起时露出的车内一角。仿佛画卷即将展开,一双令人震撼的黑眼睛出现在世人面前。咸阳宫之高,日月仿佛伸手可摘,咸阳宫之深,令英雄的一生坠不到尽头,而那双眼睛,仿佛是让咸阳宫为其而造。
你看见了吗,哥哥,他喃喃,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就没有不敢前往的黑夜和荒地了。他轻轻颤抖了一下,兄长握住了他的手,轻笑道,别怕,他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可能比我大一些吧,但能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也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他的国家,他还不习惯,他正在观察,要把这一切都装在心里,习惯它,研究它,琢磨它,掌控它,你看他坐得笔直端庄,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就是这时,嬴政的目光射了过来,投在蒙恬的身上。蒙毅喉头一紧,往兄长的怀里靠了靠。
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了。
你是谁?少年嬴政看着蒙恬,问道。
蒙恬。少年蒙恬答道,与他对视,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仿佛腼腆般解释道,请相信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你那样很辛苦。
你很熟悉咸阳城?嬴政见他一身劲装,身后背着弓,还未长成的身体秀颀挺拔,仿佛随时能高高跃起,挑星揽月。咸阳城的孩子,都像你这样吗?
我虽然在咸阳城长大,对咸阳城算不上最熟悉,咸阳城属于您,您将比我更熟悉它,咸阳城优秀的儿郎比世上的树还要多,咸阳城的勇士能抵达的地方比扶持鲲鹏北往的大风还要远,您日后会一一见证的,我现在还未有一株柳树高,也还未曾出过咸阳。蒙恬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仿佛沉渊里一支细细的苇草,青而柔,微微荡动。
会有那一天的……嬴政浅浅一笑,蒙恬,来我的身边。
马车走远,驶入咸阳宫。蒙毅虽然年幼,却也知道,以祖辈的勋荣和为秦国立下的不世军功,他们和嬴政日后必定会再次相逢。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迅速地相见,他的兄长会与嬴政成为朋友,近乎形影不离。嬴政出宫时,蒙恬便抛下他,和嬴政外出,和嬴政走遍咸阳城内外每一处,他会像对待自己的亲血兄弟一样对待嬴政。而那时,他却只能坐在廊下读书,偶尔望着天空出神。天气晴好的春日午后,一只紫彩龙形的纸鸢从高空坠下,落在他的脚边。他在纸鸢的木制架构上看见熟悉的笔法,有人在上面画了一些小兽,他一眼就看出是兄长的习惯。蒙恬以前给他做纸鸢,总是要问他有什么心愿,而后写上去,并在愿信的旁边画上狮虎一类的走兽和水中游鱼,说是献给云里的神仙,希望他们能接纳献祭然后满足你的心愿。
哥哥,你相信世上真有神灵吗?
有啊,不过不能太贪心,愿望别许得太大太多,别太让神仙为难。兄长给那只羊点上眼睛,催促他,快许愿,小毅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他以前许过许多愿望,要一匹枣红色的小马,要父亲能不再严厉地督促他,要自己快快长高,能爬上咸阳城最高的那棵树,俯瞰整个咸阳城……他的愿望都实现了。当他站在咸阳城的最高处时,兄长说,小毅,这儿还不算高,我们以后一定会站在更高的地方的,我们会俯瞰整个天下。他侧过脸来看兄长,兄长目视极远处,一向笑吟吟的眼睛在重重绿叶之中,宛如蛰伏的虎狼,寂静而凶猛,美丽又野性,广括城廓与浮云。他心中一震,原来兄长的志向如此远大,凌云驾日。他转念一想,是啊,兄长是在咸阳城的土壤里茁长起来的,怎么会没有一颗英雄豪杰的心呢?
他捡起纸鸢,在纸鸢的心脏处,兄长用树叶揉成的汁液画出了六国的版图。这是嬴政的愿望。他的愿望兄长都帮他实现了,此后,他将奔赴嬴政的愿望,为此付出一切。
蒙恬在霞光褪尽之后才回来,带着满身风与草的清气,冲击着在廊下苦读的弟弟。蒙恬走到弟弟面前,面带歉意,单膝跪地,握着弟弟的肩膀说,下次我们带你一起出去,好吗?他抱着书简,有些伤心,哥哥,没事的,我已经长大了,也不能再贪玩了。蒙恬错愕,温柔笑道,是啊,小毅长大了,那我给你打一把配得上你的剑,好不好?蒙毅本想拒绝,但这样又显得自己小气,他撇撇嘴,挤出点笑意,哥哥,我已经把那只金鸟放飞了,你送我剑,我怕哪一天也会弄丢。蒙恬笑道,没有关系,那我再给你造一把就好了,只要你想要,我就会给你。
那只金鸟飞去哪里了?在蒙恬拿到兄长给他造的剑时,他突然想到。他抽出剑,剑上映出咸阳城蔚蓝的天空和无忧的白云。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咸阳宫内传来王令,让他进宫,日后随侍王太子嬴政。当他穿过重重宫门,群鹤翩翩不息云雾缭绕的长廊,雪意森森魅影玲珑的楼阁,来到猛虎逡巡鹰隼盘旋的壮阔庭苑,他看见玫瑰花丛后的嬴政。嬴政身后的树上正停着一只金羽华美灿烂的大鸟。是他放飞的那一只。而在树的更高处,数只金鸟正翱翔嘶鸣,翅膀挥开一片滔动的金光,遮天蔽日。嬴政向他招手,他走过去。
天下珍器灵物,尽归咸阳宫,他说,见过殿下。嬴政伸出手去,金鸟俯颈啄食,羽翼散发出的璀亮光泽几乎闪伤他的眼睛。
是的,所以,你的兄长来了,嬴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也来了。
那之后,他就随侍君王身侧,从公子政到秦王政再到皇帝政。良臣猛将,举世珍宝,悉入咸阳,天下山河,尽在掌握。臣服者与刺客,士子良将,从四面八方赶来,向咸阳宫的主人献上华章与锦绣,血与命运。皇帝招引极致的爱与恨,天下最锋利的剑与最滚烫的心都向他而来,而他却依然像少年时代那般,在召见蒙恬时说,来寡人的身边,来朕的身边。蒙恬已不再是那个在山河之间猎风月鸟兽的少年,他成了咸阳宫的群鹤之中皇帝亲手放飞的那一只铁色的鹰,落地便是一柄重剑,其后是随之而来的秦的千万虎狼之师。在明月夜,蒙毅接过皇帝手中的战报,上面是兄长凯旋的消息。皇帝为此设宴,宴会上,齐地来的舞姬妖柔的裙摆旋出潋滟深涡,带来海风的气息,似有海鸟从袖中飞出。蒙恬一身玄色官服,坐在皇帝一侧,他在另一侧,俯瞰帝都与群臣,世间荣宠,莫过于此。
齐女舞毕,上前为将军侍酒。蒙恬饮下一杯酒,问她,你的这支舞叫什么?齐女颔首答道,名为海神,是仿照海水涌动涨落,潮水之上似有神来神往的景致所作。嬴政喜好钟鼓雅乐,喜欢光辉美丽的事物、青春明亮的容颜,能给人无限绮丽幻想的舞蹈。仙乐叠起的万里神空,舞袖挥出的渺渺云气,登峰造极的功业令他升起长生的向往,他希望自己的王朝万万代,无有穷尽,他的疆域广袤无极,延伸到海之外,与天交接。
蒙恬若有所思,细细地审视她,仿佛一把翠丽的宝剑在打量一捧古老的炉火,探寻它的真伪。蒙恬神色郑重,我之前见过你,在越地的行宫里,那时你满身蝴蝶,双足僵直,眼睛一直望向北方。齐女眼波流转,无端使人忧郁,生出沉重倦意,即刻就要下坠。她笑道,天上的日月星辰,天下的山河湖海,都要流进陛下的杯中,古今的佳音绝色,海内外的神灵人物,都会在陛下的宫中重逢,越人跳过的舞,越女在水中采来的容光,在陛下的宫中再现,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蒙恬接过齐女递过来的酒盏,指尖擦过她的腕脉,盯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蒙恬的问话让群臣讶异,也让蒙毅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樽。蒙恬为人一向持重自好,素来有君子之风,即使盛宠加身,也从不恃宠而骄,反而越发谦逊,从未有过逾矩,今夜却在皇帝的面前频频失行。
蒙毅有些茫然,首先望去的却是皇帝的面容。嬴政神色自若,那双洞穿万物的眼睛在冕旒的垂珠后寂如子夜,没有任何明显的不悦。蒙毅这才望向兄长。蒙恬正冠垂襟而坐,冷峻瘦削的脸被月光镀得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孤独,却并无醉意,蒙毅清楚,即使醉了,蒙恬也绝不会有轻浮的举动与言语。
如果你喜欢她,他听见嬴政从酒樽中升起的声音,带着将倾的意味,就将她带回去,蒙将军在外征战多年,还未有家室,是朕有失体恤。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樽,刚要下座为兄长解释,蒙恬就低声回答道,陛下,臣之本意并非如此……蒙恬顿了顿,低下了头:是,陛下。
齐女被蒙恬带回府内。世人议论纷纷,窃窃的私语犹如叶落,随着秋风飘洒整个咸阳城:原来皇帝对蒙氏的恩宠竟至于此,年少时结伴冶游,半生相伴相知,为王前驱的情谊的确是无人可以比拟和攀登的。蒙毅从纷纭的落叶中走过,走到蒙恬面前。蒙恬正坐在廊下弹琴,齐女飞袖起舞,就着节拍唱起古歌,“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雨水飘进来,打湿了蒙恬的衣袍齐女的脸庞。蒙恬修长粗粝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仿佛在弹奏刀锋,乐音流泻,刮过人的脊背和耳廓,蒙恬感觉自己遍体鳞伤,有血正从背上流下。蒙毅喊道,阿兄。蒙恬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阿毅,你来了。蒙毅立于雨幕之后,望向被雨水笼住的整个将军府,你明知道陛下要留着她,为何执意要将她带回来,难道你真的……他摇摇头,我知道你的心,你的心还在咸阳宫里,不在此处。
齐女跳完一支舞,屈膝跪坐在蒙恬身侧,眼如流水,惹人怜惜。她甜蜜的嗓音徐徐绽开,请将军怜惜。蒙恬的手指抚上她的脖颈,在她轻灵的笑声中手腕一折,她猛地委顿下去,容光转眼间灰败死寂,轻而媚的头颅在他掌中化为一簇泡沫,被风卷进雨水中。蒙毅叹了一口气,陛下难道不知道她是一个虚空的幻影吗?蒙恬垂着头,看不清神色,陛下无所不知,但他渴望永生,所以即使那是一个靠汲取活人气息来维持人形的幻影,他也愿意将她留在宫内,期待能从她身上得到长存的启示。
蒙毅曾从古籍中读到过,世间有善于摄魂造梦的巧匠,名为偃师*。偃师通晓秘术,将无处可依的游魂和梦境缝在死去的人身上,使之以为自己还活着,以活人的姿态行走于世间,她们明眸善睐能歌善舞,善于蛊惑人心。蒙毅望向越发暴戾的雨水,愁结万重,陛下他,一直在寻找神境,可是,世上真有神仙吗?陛下创造了前无古人的赫赫功业,在所有的君王之上,他手握天命,已近乎成神,可他毕竟……神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寻求得到呢?阿兄,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小时候,你跟我说,世上是有神仙的,我那时不信,如今却希望世上真有神仙,有长生之法。蒙恬的手指拨动琴弦,声音模糊,是啊,世上哪有神仙,即使如此,我却夜夜祷思,望神灵显现,给予陛下长生的秘法。
蒙恬曾见过神。
那是一个星月皎洁的夜晚,蒙恬在北方的边境巡查,看见神女自天边缓步下来。她漂浮在广袤漆黑的原野里,双足雪白轻盈,周身一尘不染。
经过蒙恬身边时,神女停了下来。他手中的长剑震颤不休,神女走近他的剑,问道,你竟然试图捕获一个神吗?蒙恬看着她,坦诚道,是的,我想捕获您。神女了然,你认为我手握长生的秘法,所以想将我送给你的皇帝,是吗?将军说,是的,我的皇帝,正遣人去往四方寻找长生之法。神女看透他的双眼,那你为何又突然平息了这个念头呢?
四野寂静,古星高悬,蒙恬的铠甲上映出月影、群山的轮廓、若隐若现的火光与地面的草簇。
蒙恬按着剑首回答道,因为您的双脚漂浮在大地之上,永远无法落到地面,您本就是虚空,而我的皇帝,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扎根在大地之中,如果他成为了虚空,他就会失去大地上的一切,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他励精图治创建的王朝,他扎根大地的城池和咸阳宫,他在大地上战斗和驻守的军队,他藏于山川河海中的珍器宝藏,他再也握不住,他会一无所有,他索求长生,本就是为了永恒地拥有地上的一切。
神女向前走去,说道,很快,他就会死去,死亡,会让他失去一切。
蒙恬蹲下身,手指从白沙之中温柔地划过:只要是在地上,什么都可能长出来,即使是这样贫瘠的土地,只要一场大雨,就会迅速长出大蛇、草木、宝马、牛羊和商旅,更别说……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对沙地之下某个灵魂低语,无论如何,只要在大地之中,我们就会再次拥有曾建立的一切。
所以,别离开大地,别去往海上和天上。唯有大地,是我们永恒的驻地。这个念头让他倍感酸苦,他心中发紧,握紧了剑。有人喊他,蒙将军,蒙将军。他睁开眼,面前是孱弱将要熄的篝火,远处是庞然古老的群山。他将木柴丢进火中,火焰瞬间被喂得高昂张狂,照亮四野。而旷野之中,没有神经过。如果有神,那神,是他的皇帝。神的模样,是嬴政。
他要去见嬴政。
雨停之后,他去往咸阳宫。咸阳宫知道他要来,门早早为他打开。他在炉鼎升起的云雾之中宛然一只独行的孤狼。皇帝正在批阅奏简,他站在大殿中央,没有出声。内侍都退了出去,辽阔而安静的大殿宛如一个空空的故事,他在故事中央,看着那一切的起点。皇帝嬴政。千百烛盏在壁上熊熊烈烈,雪色烛光将他照亮,供皇帝看清来人的模样。他静静地望着嬴政,他很久没有见过嬴政了。他在嬴政的眼中看见自己,还是年少时的姿态,轻盈地浮在嬴政的眼底。
来朕身边。嬴政说。
他走到嬴政身边,屈膝坐下,嬴政揉了揉额角,侧首看他,你倒是让朕好等。蒙恬心中一软,原来陛下也会等人吗?嬴政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朕是不会等人,等你倒是可以一等,难得有机会等你,你也鲜少在咸阳。说着,嬴政脸色一冷,不过没有下次了。他握住嬴政的手指,看出嬴政身上微微的倦意,陛下不休息一下吗?我听说您好几天没睡了,有什么让您困扰的事情吗?嬴政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却就着他的怀抱低下身去,头颅枕在他的膝上。
蒙将军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嬴政闭上眼睛,脸上却是一派闲慵的意态。蒙恬微微笑,臣以后会改的。嬴政捉住他的手指,手指点了点他的掌心,朕说了让你改吗?蒙恬解开他的发冠,手指插进他深渊流波般的黑发之中,陛下瘦了很多,也勿要忧思过度。嬴政睁开眼睛,望向空茫,你知道朕心中所思日夜所想。蒙恬握住他的一束长发,似乎在挽留一段时间,臣虽不在陛下眼前,亦思陛下之所思,想陛下之所想。嬴政的手轻轻一挥,就有白衣飘飘宛如仙雾的宫人走上前来,手捧鎏金漆盘,上有纯银小盏,盏中一颗雪白药丸。
这是……蒙恬收紧了唇。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服下它。嬴政的声音柔和而不容抗拒,蒙恬也不会抗拒。他取过药丸放进唇腔之中,仿佛丛云衔走一颗星,那星硌得他腹中绞痛不止。他神色未动,却痛苦地想,原来,是这样的折磨,长生之法如果真的存在,嬴政又要忍受多么漫长的苦痛?嬴政长发披拂,取过丝帕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睡一觉吧,嬴政说,很快就过去了。
蒙恬在睡梦中回到了漠北的一次战役。他领着一支小队,追击匈奴的王队。苦索几日后,他们在风沙之中迷路了,而敌人就在不远处,可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敌人对此处比他熟悉,知道哪里能藏身,哪里有水源。月轮高高,白沙浩瀚,天地纯银一片,宛如仙境。将士们困顿不堪,饥渴交加,却依然被这神圣光辉迷惑,甚至有人在大笑大哭。他心中沉重,再找不到水源,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他望着那轮月亮,往月光最亮的那处望去,往前走了几步。他从未涉过如此重而软的雪。流沙抱住他的小腿,让他想起嬴政正式执掌王权的那天,嬴政那天喝了一点酒,眼睛很亮,似乎能穿透世上所有的深潭。嬴政兴致高昂地跟他说,蒙恬,寡人不仅养了鸟,还养了龙,就在这下面,你相信吗?他望向深不见底的湖泊,没有回答。嬴政伸出手,蒙恬,来寡人身边。蒙恬靠近他,手指被他握住。就在那里,嬴政的一只手指向湖心一团冷冷的光辉。蒙恬看着嬴政饱含期待的目光,笑着点了点头。他想,即使没有龙,我也会为你造出一条龙,为你永镇家园。
他停了下来,将剑奋力一掷,掷进月光照耀下最亮的地方。而后他命令将士上马,所有人对着剑所在的位置张弓射箭。箭如雨下,一场华丽而恐怖的死亡于旷莽银沙中拉开序幕,直奔高潮。猩红的血从雪白的沙浪中涌出,死亡浓郁得蒙蔽人柔软的心,却遮蔽了人的双眼。不过是拭一把剑的时间,绝对的寂静降临在杀戮后的战场。副将带着人走过去,将那些死士身上的水和食物取下。战士们大口饮水,他脚下的大地在大口吞噬敌人的鲜血。回程的途中,他们经过一片山坡,一个士兵陷进流沙之中,他抢身去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沙将那个士兵吞没。死神在天地间徐徐行走,巨大的怀抱向着万物敞开,没有谁能逃脱。
我也会死的。在望见军账时,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盘桓,陛下寻求长生,他能得偿所愿吗?月光照得他浑身冰凉,他再也支撑不住,伏在马上,闭上了眼睛。
蒙恬,蒙恬……有人在喊他。他抬起手,抚上面前人的脸侧。陛下,怎么了?
你睡得太久了。嬴政松了一口气,朕还以为你有什么不适,这是第一次,日后多服用就好了。蒙恬苦笑,陛下,我常年在外,无法长期服用。嬴政不以为然,朕给你写信时,附带着会把药也给你送去。蒙恬怔了怔,药不会坏吗?嬴政观察他的脸色,见他无事,放下心来,不会,这药可存放十年而不坏,你以后会见证它的奇效的。
蒙恬离开咸阳城的那天,嬴政为他送别。蒙恬抱住嬴政,我会为陛下祝祷,山河永固,万世长存,陛下,如日如月,永佑大秦,我们……不离不弃,无悔无憾。蒙毅站在皇帝身侧,看着蒙恬在太阳下越走越远,红色的披风高高扬起,是帝国最红的一幅血,为嬴政而洒向蛮荒危险的北方。
一别经年。蒙恬是对的,世上没有神仙。他的虔心祝祷沦为一支寂寞的弃曲,无人听见。蒙毅退出大殿时回头望了一眼嬴政,嬴政屈膝坐在床榻之上,身体宛如一座峻拔而孤静的山,长发流向他的四面八方,汇入灯火之下的夜色之中。
如果蒙恬在这里,他会走过去,走到皇帝的身边,抱住皇帝,即使他知道,那是假的,他也会一遍遍地说,陛下会没事的,陛下会活得很久很久,太阳还未黯淡,月亮正在天中,大海还未干涸,陛下又怎么会有事呢?阿政,你会千年万年,与世长存。
皇帝会相信吗?嬴政知道那是假的,却仍然会相信。就像蒙恬曾相信湖水下有金龙盘桓。
但蒙恬不在这里。
而死亡在这里。
*《诗经·伯兮》
*偃师,取材《列子·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