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库故事:对生命的漫长爱恋,写给只见过最后一面的小男孩

  “胸怀大爱者永远不会逝去,只是化作了指引前路的星辰;当后继者向宇宙伸手采撷,就能听到无言良师的谆谆低语!”这是对脑组织捐献志愿者大爱奉献的最好诠释。

  以下是来自浙江大学脑科学与脑医学学院一个脑科学研究生在一场器官捐献手术后的碎碎念。来源:浙江大学脑科学与脑医学学院

  漫长夏天的最后一晚,一个离去的生命开始让我重新琢磨起什么是爱。几个月之前,因为自己有临床医学、影像学和脑科学的背景,加上自己想多熟悉一下人脑相关科研的工作,我申请加入了国家人脑库的志愿者工作。因为脑库工作人员需要医学背景的学生,我报名不久就接到了培训的电话。第一次培训的时候,大体就是观摩全部流程,对于以前上过手术、经受过临床培训的我来说,这些都很熟悉。第二次培训的时候,师兄直接在解剖室门口喊:“来个男生!”,还在实习的我就这么被带过去做捐献者取脑手术了。取脑流程和以前在神经外科实习的时候蛮像的,只是要更为完整的取下来。同学们都不太敢去,于是我就顶上去帮忙了。不过我确实不太怕这些事情,临床技能也还算好。做完以后主刀的师兄对其他人说,这个师弟可以。我就这样加入了脑库工作群。

  国家人脑库,我作为志愿者工作的地方

  这份工作某种意义上还是有一定辛苦的,这个工作主要是在捐赠者死亡以后,尽快完成取脑、制备样本的工作,由于时间不确定,所以经常会有夜里需要干活或者突然干活的时候。半夜解剖室门口没有人,只有工作人员和夜色里的万籁俱寂,死神带走了你面前的人,你来替死神完成剩下的工作。如果人有灵魂的话,捐赠者的魂灵此刻一定飘在我们的身边,ta曾相信医学的神圣,将自己的遗体交付与你,而你要在阴阳分割之地完成这个诺言。我喜欢完成这样的诺言,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或者一定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者,我竟有那么一丝希望人是有灵魂的,我那微妙的自尊希望ta能看到我遵守了诺言。

  那天,脑库的值班老师问我:“你有什么感觉?害怕吗?”我仔细想了想,以前也经常上临床手术,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托起器官和组织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点奇妙的温暖的感觉。我能感受到一个生命的重量,就像托住我自己的灵魂。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眼前的逝者也不过是比我早走一步而已。一个人去世了,他回归了万物,我们活着的人类铭记,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八月六日,立秋的前一天,已经有两个周没有取脑了,下午四点,我在国家脑库工作群里突然接到通知,马上有捐赠者取脑,准备手术。

  四点半到达脑库,开始根据解剖部位给样本袋写序号。2020CBB029,意味着这是今年的第29位捐赠者,在医学生的口中,这场手术会使得这个离去还没有太久的生命获得另一个名字——大体老师。

  大脑组织取材的记录

  五点开始术前准备,手术间消杀,给组织包埋盒还有样本袋写标签和序号,端起液氮倒入器官冻存的沉沉的罐子里,那个罐子很重,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手术器械消杀,给手术刀上刀片。-80度冰箱拿出铁板,解剖就位。

  冻存组织用的液氮罐

  五点一刻通知,路上有点堵,让我们继续等待。

  五点半捐赠者送到,开始分配工作,师姐和老师去取脑,我和同级另一个同学协助解剖。

  六点取脑完成,称重,拍照,脑子拿到手和以往的不太一样,体积很大,结构完成,比较硬,看着很健康完整。大多数捐赠者去世的时候年龄都比较大,例如之前有一位捐赠者,因为做过颅内减压手术,有一半的皮层组织都损毁的几乎无法辨认。这个看起来还像是比较健康的脑子。只是小脑下面有很多的凝固的血块,取脑那边送来的离心管里也没多少血了,离了半天离不出来。

  六点开始解剖,主刀老师负责一块一块的分离脑组织,然后装袋,液氮冻存。解剖过程要做记录,我记下了这么几行字:大脑结构对称,血管无硬化,willis环完整,小脑有5*5cm血肿。

  六点半解剖完成,一半的脑子放在福尔马林里面固定,另一半被解剖成五十多个不同的结构,标记上诸如“杏仁核”“前额叶”“下丘脑”之类的标记,然后放到-80度冰箱里保存,以供后续的科学研究。

  师姐去给尸体的颅骨重新缝上。

  取脑和解剖工作结束,消杀完毕,脱手术衣,和师姐闲聊。“这个人怎么死的?为啥颅内血肿那么厉害?是外伤吗?没看到对冲伤的痕迹啊”我问道。

  “十六岁,白血病。”主刀老师跟我这么说。

  老师让我最后把红十字会的捐赠协议递给脑库,没仔细太看,似乎也是家长和孩子共同的意愿。

  每天都和生命或者死亡打交道,我心中忽然有一丝触动,闭上眼睛,我开始想象这样的生命的一生。

  他有一个被万众期待的幸福的婴儿时代,在婴儿床里摇晃过的无尽的甜甜的梦,家人围绕的关怀。

  他有一个在公园里奔跑的童年时代,滑滑梯和动物园,那些幼稚和充满好奇的问题,“天为什么是蓝的”。

  他有很多朋友的小学,加入少先队,认真的学过各种知识,汉语拼音和勾股定理。

  他有开始第一次感受到竞争和开始在乎成绩的,业余开始有自己的爱好,运动、电影或者音乐,叛逆期的和家里人的无尽争吵。

  初中

  他刚刚开始没多久的高中,他开始感受内卷了,辛苦的考试和学习,于是开始头疼乏力发热,本以为只是太累了感冒了,自服头孢无缓解,最后越来越严重,去医院检查,极低的血小板和超高的白细胞计数,做骨穿,医生下诊断,百度去查病情,恐慌,一时不能接受的自己,悲伤的家人,艰难的斗争岁月,最后和解并且与命运妥协,了解到捐赠渠道,理解并且支持了这条路,化疗或者放疗药,各种复杂的组合用药方案,紫杉醇、顺铂、长春新碱或者诸如VIP、NP之类根本看不懂的字母组合,最后紊乱的血液系统还是让这一天终于来临,血小板不再能支持血液凝固,血管破裂,血液充满了蛛网膜下腔,颅内压升高,昏迷,喷射性呕吐,急查CT,甘露醇降压,病危通知,CPR,失败,死亡证明。

  有

  这些都是我的想象,我并不认识这个小男孩,我见到他的第一面也就是最后一面,他已经是亡者,他选择了捐献自己的身体,而我送他最后一程。

  老师最后叮嘱了一句:记录本上记得写死亡时间:八月五日,下午五点二十二分。于是这样的一个生命就成为了符号和数字。

  在这样的生命里,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时刻是被爱着的,也有许许多多的时刻是爱着他人的,只是在这样的一场手术里,作为医学科研人员,很少有人会去记录这样的事情,我们要悲伤和难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个职业素养很高的医生,首先需要的就是在手术过程中封闭自己的感情,把病人、疾病、器官看成一个整体,作出精准的判断,才可能冷静的去下刀子。关怀是留给开刀前和开刀后的患者的,不是留给疾病的。英国的著名心外科医生斯蒂芬·韦斯塔比在他的《打开一颗心》里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医学有的时候要面临非常紧急的情况,只有冷静的判断才能拯救一个患者的生命,犹豫只会延误最好的治疗时机。

  但是这并不妨碍医学始终是一个充满人文关怀的学科,因为我们的对象是生命,而不仅仅是组织。所以医学才有那么多复杂的伦理规则,有那么多充满人情味的沟通方式。一个好医生和坏医生的区别也往往在这里。我想起我本科临床实习的时候,有两位医生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一个是心内科的童医生,我和他查房和上门诊的时候,他问诊一定会直视患者的眼睛,非常关切的聆听每一个问题,而不是盯着病历本或者电脑屏幕做记录。另一个是泌尿外科的吴医生,他开完刀查房的时候,会对患者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棒。

  我在想,如果生活菲利普·迪科的科幻小说《尤比克》里的中阴身技术的话,那么我们告别逝者的过程会不会更加充满人文关怀的气息?我想象在那些脑组织被浸入到液氮之前,要先被一个精密复杂的仪器检测,那个仪器可以高精度的扫描这个组织的神经环路连接,记录分子,重组成一个人生命的过往和画像。

  有

  那样的话,或许我们的记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六点零三分,我们切下了中央前回,这里储存着“小学时候,皮质动机系统因为过于馋,所以驱使身体偷吃了隔壁同桌的零食,被同桌举报给了老师”,液氮凝固住了这份后悔,现在你的同桌原谅你了,在你生病的时候,带来了许多零食。 ……

  六点零七分,现在开始分离前额叶皮层,这里曾经作出了一个决定,“因为放学后在玩具店多逛了一会而回家迟了,为了防止被妈妈责骂,于是前额叶皮层的决策中枢为了避免被打屁股,于是撒了谎。”如果再来一次,哪怕你撒了再多的谎妈妈也会原谅你,用无数的玩具堆满床头,填塞这场过早逝去的梦境。

  ……

  六点零九分,顶上小叶分离,“小学三年级和同桌吵架了,由于过分生气所以在桌子上画了三八线,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就和好了,还互相一起抄作业。顶上小叶为这场情绪记忆的消退提供了突触连接可塑性的必备基础。”同桌在病程一开始就来看望你,鼓励你希望你能早日康复,也陪着你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

  六点十五分,海马分离,“那一天我小学毕业了,虽然家里没有给我买特别好的学区房,但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了最好的初中,那一天爸爸妈妈都很高兴,我也记住了那一天。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由于这样的情绪记忆对于皮层电位有着重要作用,于是海马CA1通过膜后电位整流将那一瞬间变成了记忆。”到了最后的最后,你想起了儿时的这一场记忆,所以你想着即使那么早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你还是想成为一个有贡献的人,所以签了器官捐赠协议,成为了一名大体老师,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永生。

  ……

  六点十七分,胼胝体离断,“今天去操场上打球,隔壁班那个人撞了我一下,我在空中旋转了一圈,白质间联络纤维让我的身体维持了稳定,没有摔倒,我稳稳的抓住了篮球,并且拿下了一分。前联合把对侧颞叶传来的喝彩声传递到了左侧颞叶,听觉系统里全是欢呼。”胼胝体很想再和你一起打一次篮球,很想,很想。

  ……

  六点二十一分,杏仁核被装到了液氮里,“知道是白血病的那一天,杏仁核介导了恐惧情绪的发生,并且把这种情绪投射到了几乎大脑的每一个角落,那几天几乎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后来杏仁核慢慢鼓励你走了出来,它用长程投射到额叶皮层的电流鼓励你积极治疗,哪怕多活一天,就可以多爱一天。”于是你坚持战斗了,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

  六点二十四分,松果体分离,“‘你们根本就不懂我!’青春期的躁动不安,于是在和父母的矛盾中这么吼道,其实你知道他们很爱你,只是情绪上头谁都控制不住自己,松果体分泌的生长激素让你长大了,也在这场旅途里体验生命的喜怒哀乐”父母一直都爱你,你生病以后他们一直哭,但是他们倾尽所有的爱你。

  ……

  六点二十五分,下丘脑被放到组织包埋盒,“我为啥怎么都学不会!月考的成绩不理想,感觉学的东西总是忘掉,不断的感冒和发烧,朋友都说是压力太大,或许可以再努力努力不要那么矫情。”其实你只是病了,你很努力了,你对得起所有那些爱你的人,下丘脑参与了加工情绪的环路,让十五岁的快乐和忧愁构成了一个少年淡黄色的青春。

  ……

  六点二十九分,灰质分离,“妈妈,医生说,我随时都可能会去世,那个时候破裂的血管会淹没我的脑子,语言中枢可能会不好使,那个时候我大概会没法好好的说出一声再见吧。所以我想现在说,谢谢爸爸妈妈,做你们的孩子很开心,下辈子我还想做你们的孩子。”

  ……

  六点三十一分,组织全部分离完毕,机器里重塑了这位男孩完整的、充满爱的一生,机器里开始放映他那充满爱的灵魂,他不再是一个符号和一个组织了,他成为了一个真正被记住的人。他成为了大体老师,在另一个角度上完成了不朽。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幻想,或许以后某一天,这样的机器真的会出现,但目前,人在死后很多程度还依旧是变成了一个无法逆回去的符号。就像那些我们曾经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我们有太多的话想对他们说,可是话到了嘴边,总是变成了一声叹息。

  不过,人类作为充满感情的动物,也在做类似的事情,无语良师长廊就写满了这些捐赠者的故事。我常常在夜晚去墙上看这些故事,有的故事很惊心动魄,有的故事很平凡,还有很多位置是空白的,可能是留给未来的捐赠者的。这些事情总让我觉得爱还是在的,不论是活人还是逝者,充满了温情。

  无语良师长廊捐献者纪念墙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学不太会爱的人,周围有太多爱我的人,父母、老师、朋友,他们把最好的感情和付出给了我,但是我还是经常笨手笨脚地犯错,没法完成别人的期待,爱的话语说出口却总是变成了伤害。我自己的感情经历也大都短暂的看起来像是一场幻梦,伤痛和爱恋编织起我对时间和空间的回忆。但是在立秋的前一天,站在脑库的捐赠者故事墙前面,却感觉自己好像有一点懂爱了。其实我们都是平凡的人,平凡的诞生,平凡的经历成长的苦痛和爱恋,最后平凡的告别这个世界。一些生命会被铭记,一些生命会被忘却,一些生命会成为符号。不论哪种的告别其实都改变不了其实在生和死之间,我们都是平凡的,没有任何违抗的余地。这个小男孩也是平凡的,我想象着他平凡的一生,或许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的一样。只是他的句号画在了十六岁的年纪,成了一首隽永的小诗。在每一个年纪,其实我们都可能告别这个世界,胎儿时期的难产,出生后的遗传病,童年的车祸,学生时代的绝症,躁动年代的战争和谋杀,中年抑郁、心血管疾病,老年癌症。这些在我们身上尚未发生的可能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身上都在发生着。

  一些被记录下来的捐赠者的人生

  那么什么是爱呢?立秋了,天气不再炎热,也给我的心头贴上了属于永恒的枫叶。我想,或许爱就是我们理解并且善待这些可能吧。这个小男孩是懂爱的,即使他这么小,这个世界还没有公正的让他经历大多数人会体验的一生,他还是捐献了自己的身体给医学研究,希望这样可以给其他人带来更多的可能。那么我们呢,我们都曾伤害别人,都曾爱过别人,但即使如此,即使我们随时都可能失去眼前的一切,我们仍然可以理解和去善待生命的不同可能。

  学校里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无语良师碑

  学校里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二:实验动物纪念碑,一年四季,都会有人在这里放上花朵

  那么就去爱吧,或许量子力学、神经科学有一天会证明人类的自由意志不过是自我指涉的幻象,但拥抱这样的幻象的我们,不也正像西西佛斯不断推动巨石那样,热切又勇敢的直视、反抗、接纳这样的命运吗!也希望阅读到这里,听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的你,真诚的被爱着,也爱着这个世界。最后,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也推荐大家参与到中国的器官捐献中来,可以搜索“中国人体器官捐献”来进行登记。

  内容来源:冯筱扬/形而上的歌者

  编辑排版:浙江大学脑科学与脑医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