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i&Sea(忙忙忙)
“嘶——”鲛人散开感知,那双异色的眸子倒映着被扼住颈部的女孩儿,女孩儿抓着掐着自己的大手,不断挣扎。鲛人经历片刻恍惚,眼瞳瞬间变为竖瞳,狠戾取代温良,鳞片立起,嫣红的唇微张露出锋利的牙齿,不复温顺模样。
被挟持的蚩梦呼吸困难,但这也不妨碍她骂娘,“你个什么东西!放开……本姑娘!”她无了个大语,本来昨天晚上被鲛人那么精神分裂似的一折腾,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抬头一望,水镜外的蓝色鲛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在那儿了,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要把她盯出窟窿。看得她心底有些发毛,低头摸了摸鼻尖。鲛人招手示意她过去,她还想着一会儿吃什么的功夫,鲛人化黑烟,裹着她疾速上浮,虽然她能在海里自由呼吸,但海水灌肺的真不好受,还有种五脏六腑易位的感觉。
等她看清那张令她血压上飙的脸时,心中警铃大作,没等呼救,一根骨刺穿入她的大腿,“啊——”她两眼一翻,疼得抽搐,“混蛋!”脸颊被一支粗糙的大手掐住,她被迫直视一张黑脸。
“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之前欲望上头,他并没细看少女姿容,而如今细看,他记得,这张明艳的面容曾在他眼前迅速灰败,像花一样掉落。
“你有……病!”血水模糊一片,疼痛撕扯着她,夜里冰冷的海水令她牙齿打颤。还有,这条鲛人他回说人话!
百米外的正忍受岩浆灼烧、骨肉断裂之痛的鲛人双目几乎眦裂,紧咬着牙关。
“嘶……嘶……嘶嘶……”尤川,要不要觉醒就在你的一念之间,觉醒,你可以救她,不醒……黑鳞睁开双眼,那双眼和他的鳞片一样漆黑,泛着黑烟,他狞笑着,似乎是在真心实意地替尤川考虑,手上慢慢加力。
“你……”妹……蚩梦几乎窒息,人类的她看不见百米外的鲛人,这两尾鲛人的对峙她并不知道。耳边震颤耳膜的“刺啦”声像风箱似的,她听不懂这面目丑陋到极点的玩意儿发什么密语,也知道他应该是鲛人一族的,很大几率跟那条傻鲛有点个鱼恩怨,她两臂被黑烟像绳索似的捆住,自己没有东西傍身,死不死就是下一秒的事。
狭长的海岸,海水疾速倒退,潮水快速落下,死去的虾蟹滞留海岸,熟睡地渔村跑出一个孩子,那孩子偷溜到海岸,蹲下惊喜地捡着大堆大堆的鱼虾,他抬头一看,血月高挂,血红的毛边渗透黑幕,而遥远的天边竟然翻起白边,给黑夜撕开一条裂口,稀薄的红流淌下来,像是瀑布,倾泻入海。
孩子讶异地跌倒在地,手忙脚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地往来时路跑去,连鞋子都跑调了。
诡异的暗红从幽深的海底浮上,在海面之下蔓延、盛开,血月已经移动到蓝色鲛人的头顶,海面倒映着一轮一模一样的圆月,水月的正中是浮在海上的美艳鲛人。冷白的面容,殷红的嘴角,诡异的双眸,涌动的长发……月光投渡,下颌线投出一道流畅完美的阴影,脖颈没入黑暗,脊背拱起,尾鳍上扬,野兽已亮出獠牙……
尤川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浑身的血液奔涌沸腾,冰凉的体温急剧上升,冰蓝的肌肤隐隐泛红。今夜十五,满月之日,又恰逢千年血月之期,星辰之力拉扯潮汐变幻,陆与海,红与蓝,本不相容的混种血脉潜伏与压制了八百年的矛盾达到巅峰,方圆百米无生灵,尽数被强大的远古力量斥退。
觉醒,觉醒……在他还是个稚子时就明里暗里听到的词语,那些人吐出这个字眼时脸上或是惊恐忌惮,或是贪婪渴望,或是疑惑怀疑……混种鲛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件器具,难以控制,却想占有。可囚于水牢里的幼年鲛人连什么是觉醒都不知道。
一百二十岁,意味着鲛人由幼年迈步成年,那天,他第一次在铁链的困锁中无声体验了觉醒,还好,比剖心稍疼一点,他能忍受地住,不发声,不被人知晓,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三天三夜,再昏昏沉沉中度过,等他清醒过来,尾鳍生出倒刺,他悄悄将尾鳍蜷在身下,虚弱地抬起眼皮,看着窗外的自由的游鱼,发木的脑袋不甚灵活,要不变条蓝色的小鱼吧,可以从铁链的缝隙里脱身,被海浪拍上岸也没关系。
那三天的脑海里有种狂热的声音告诉他,觉醒意味着力量,他可以摆脱遭受的苦难,生不如死的折磨,你可以主宰这个世界!另一边,一个温和的声音安抚躁动的他,忍受,不要醒来,摆脱只是从一个炼狱到另一个炼狱。
他听从了另一个声音,不是出于多么高大上的所为心怀天下,只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他习惯了非人的折磨,囚禁,诅咒,哪怕身处炼狱,仍害怕迈入另一个炼狱……
他杀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大祭司,冒犯了鲛人一族的伦理道德,冲击了血脉纯正的规则,他天生就是一匹野兽,混了与鲛人相互折磨千万年的人族血,半蓝半红,天生异眸,口诛笔伐,众叛亲离。
幻术演绎的幻境铺展开来,一祯祯,一幕幕,白眼,躲避,指责,辱骂……
“养不熟的东西!大祭司就不应该收养他,到头来你看看!”
“肮脏的混种!卑劣至极!”
他杀了道貌岸然的神,神的信徒失去了引导,就像疯狗一样咬着他不放,目光淬毒,像是要生生咬他一口血再和血咽下。信徒将他包了里三层外三层,却只能无能的狂吠着,一百二十岁的成年鲛人第一次感受到血脉的强大未必是件坏事,透过血,他看清了满眼红色的鲛人同族。
同族见到他的异眸瑟瑟发抖,他发出舒服畅快地喟叹,那一刻,他生了他,温柔隐藏,偏执蔓生,他保护他,陪伴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血脉觉醒,天生异象黑鳞也只敢远远凝望,他漆黑的瞳孔看着那个浮在海上的身影,焦灼,痛快,期待,咒怨……他怎么可能真的期盼尤川觉醒,混种的强大高不可攀,任何鲛人或者人类都无法杀死他,能杀死他的只有他自己,觉醒本就九死一生,如今又中了幻术,加上千载难逢的血月之夜,力量暴涨,肉体能不能支撑下去都是问题,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尤川自取灭亡……一步步,走入他设下的陷阱。
黑鳞激动之下,手上的力道渐松,让蚩梦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至于死了,一颗珠子打在蚩梦头顶,是珍珠,黑色的……传说,鲛人滴泪为珠,竟然是真的。
黑鳞眼看着陷入幻境的鲛人,眼眶发热。
九百年前,一尾黑鳞出生了,他的母亲生下他便将他像垃圾一样丢弃,黑鳞性淫,无论男女,男欢女爱的产物,怎么可能像普通鲛人精心孕育、抚养……前任大祭司也是尾黑鳞,说起来,他和混种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事儿知道的只有两尾鲛人,一个以死亡永远埋藏了秘密,一个恨不得他的兄弟马上死去。
长了一百零三年,族人唾弃黑鳞,黑鳞一支,雌性貌美,雄性极丑,族人因为他的夜叉外貌不肯接纳他。于是冒着被抓捕的风险,靠近岸边拖渔民下海,食活人血肉而生。纯种血脉,活得却还比不上被大祭司承认收养的义子,那条混种不需要被鱼叉穿刺千百遍,也不需要被船桨嚼碎尾鳍,也不需要在极致的死地挣扎着活下去!
好在,一个女鲛人收养了他,作为她的最忠实的信徒。而她看中的就是他的一身黑鳞纯种血脉,那鲛人长他百岁,觊觎着掌权,不过她想的却和其他鲛人不一样,她只是觉得老派的统治手法太过无聊了,便想推翻政权,自己称王。
女鲛人叫黎裳,身边还有一个小童,是个扎着双髻的女娃,女娃可以亲昵地唤她“姐姐”,“姐姐”是什么意思呢?她们亲密交谈的话语他不懂,而那个女娃依偎在她柔软的怀抱里,而他只能在她身边等待,保持着距离。年幼的黑鳞嫉妒那个叫蜃女的女娃娃几乎要发疯,在她们身后的目光几乎要淬出毒汁来。
黎裳教自己识字,手把手传他术法,把他当做继承人,除了那个叫蜃女的小娃娃,再无其他,一视同仁,眼里有他也无他,不在乎他样貌如何,不在乎他性格如何,哪怕他相貌丑陋,品性阴暗。而他像他曾见过的船上的狗一样摇着尾巴,偷偷学会人类的话,祈求她垂怜。
他没想到,仅仅不到一年,混种出世,棋局打乱,重新洗牌。从此,狗也仅仅是狗,只能匍匐在主人脚边,再也不能向上攀爬一步和主人亲昵。他亲眼见过,黎裳派女娃娃接近主动接近被全族孤立的少年,给绝望中的鲛人以希望。
想到这儿,黑鳞畅快地发出大笑,想不到吧,尤川,连六百多年前的相遇不是什么机缘巧合,而是精心设计,你有何尝不是可怜的哈巴狗……苦苦追求,寻觅 。你要死了,我偏要留下她,让她像狗一样守着我,死也不得安生。
可为什么黎裳眼里最后只有你了!黑鳞悲戚地嘶吼,此时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蚩梦又被猛地向上一提,“咳!”连她最宠爱的蜃女都能放弃,竟然只要你了,凭什么,凭什么!就凭你一身混种血脉,潜藏的返祖力量吗!既然众生平等,他宁愿黎裳眼里什么也没有,这样他也不至于嫉妒到崩溃!
百米外的海面,鲛人痛苦地潜入深海,浑身像是被炙烤,极低的水温无法冷却滚烫的血液,头痛欲裂,记忆里的画面走马灯似的晃过。
千夫所指的离群之鲛,游弋在孤独的海洋,手捧潜入海底裂缝寻来的旧骨,白骨的主人会不会期待过他的到来,他不知道。偶尔的夜晚会浮上海面,看看不多的温柔月色,只有那时,他漂泊的心才得片刻安宁。
他本被世俗磋磨,不愿轻易相信任何人,但当那双不染杂质的明亮紫眸含着笑意看过狼狈的他时,伸过深渊的手臂上盘着一条黛紫的幼龙,龙合着眼,潜伏着,而他可耻又可怜地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每日的夜晚,她会坐在礁石上与阴戾的他说话,嗓音轻轻柔柔的,像温和湿润的海风亲吻海岸线。她说话像唱歌,可他却听不懂,每每她低着头或是歪着脑袋看向他,他总是无措地磨着指甲,“刺啦——刺啦——”
而她总是轻轻牵起他的手,说“听不懂也没关系,你要记得我的名字——蜃女。”蜃女,龙的女儿。
“蜃女。”
“蜃……”
“蜃女。”
“奴……”
“女……”
尽管他们语言不通,蜃女却总是精力充沛,不厌其烦地说着话,给冰冷的他一个温热的拥抱,他带着利甲的手停在半空,不敢靠近,不愿离去。作为回报,或者说是讨好,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些吃的。
“又来给我送吃的?”他听不懂,默默用手指撬开贝壳,随手扔掉珍珠,取下贝肉捧给她。“味道不错。”从她微微荡漾的表情他看出她喜欢这个。
她和他一起躺在礁石上,蜃女看着天上的繁星,指着天幕道,“唉!我听说,你们鲛人会在晚上带着海上的月辉与满身繁星,游向彼岸。”
少年鲛人侧过脸,漫天的璀璨集于她眉眼,桀骜的耳鳍也乖顺的拢着,比体温更冷的是身下的礁石,比体温更热的是一颗年轻柔软的心脏。
蜃女骑在鲛人身上,在海浪之上翻涌,浪花朵朵,惊呼与涛声更迭,是的,鲛人会在夜晚带着海上的月辉与满天繁星上天入海,而他身上携带的就是那片星月。
她陪了她好久也好短,久到他以为是永远,短到突然失去来不及反应。蜃女总是晚上到来,天未亮便离开,她说过实话“你个漂亮笨蛋!是姐姐让我来的,让你与我亲近起来。”可他听不懂,纤细白嫩的手指点点鲛人的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盛夏的花开的热烈时,她说“我愿意为你潜入深海,你愿意为我上岸吗?”她牵动嘴角,向来明亮的眸子晦暗,苦笑着,说“你个漂亮笨蛋!姐姐让我带着你回去。”花期过,花落了,她道“快离开吧,不要回来了,永远……永远……”盛夏变苦夏,阳光也灰暗。
蜃女离开了,再也不曾回来……她的模样大部分刻在他偏执的心上,温柔难长久,恨意却绵长,偏执令他将这份心意转化为恨,恨她离去,恨她抛弃,却无时无刻不在被这份思念折磨。
海上恢复平静,觉醒失败了吧,黑鳞得意地想着,那股排斥越来越弱,他拽着少女游向尤川的所在,等他完全占领那里,他确定,鲛人是死了,你看,不可一世的混种最后也死在他手里,“死了!死了!”他狂笑着。
这话虽然前言不搭后语,蚩梦心底的不安翻涌,鲛人不会就这样死了吧……“开……开玩笑吧。”
“蜃女,你看!尤川和姐姐团聚了,姐姐那么喜欢他,她收到这份礼物一定会开心的。”小脸被长指掐住,似乎怕她不死心似的,他夹着少女下潜。
漆黑的海底,死去的鲛人一动不动,蚩梦木然地看着,大脑无论如何被调动,也无法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丽的皮囊在海底睡着,少女被放开,可她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分毫,失血过多的无力和心绪无力的苍白,她濡动唇角,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跪伏在鲛人身边,责怪似的呢喃“都说了……也不知道记没记住我叫蚩梦……真是太讨厌了……”眼底满是温柔缱绻,说着慢慢俯下身,贴近他的耳鳍“是梦……不是……”她在他脸颊落下一吻“么……”
一柄黑烟凝聚的长刀没入鲛人胸膛,一剜,一挑,混种的心脏近在咫尺,他张开嘴,涎水顺着利齿流下。沉默的少女突然发力,满眼怨恨,猛地一扑,刀尖刺入肚腹,一声闷哼,她吞下了安静的心脏。
“不!”
背后的幼龙蓦地睁开双眼,龙须舞动,少女上前一把掐住黑鳞的脖子,按倒在地,黑鳞完全没想到这等变故,没等挣扎,瞬间身体前胸被贯穿,心脏被少女取出,捏碎。
“释放禁兽,按罪当诛。”一种不符少女的成熟嗓音从少女口中发出,“以吾之名,去汝之命。”
那晚天生异象,紫色的微芒点亮天空,有早出的渔民说曾看到一条紫龙翻腾云海间。
少女醒来,一片温暖,“吱嘎——”木板门从外被推开,浓重的药草味混着烟味飘入房内,走入一个强壮的男人,看着少女,一笑“姑娘,醒了?”
“你是……”少女脑袋昏昏沉沉的,只记得最后一幕是鲛人卧在海底的模样,无人陪伴,他会不会孤独……她喜欢的鲛人死在了漆黑的海……
“吴裕。”
“什……什么?”
“吴裕。”男人亚麻色的卷发在一小格窗子投下的光熠熠生辉。
东方破晓,赤红浸染半边天,海风微凉,一双赤足踩在绵软的沙砾上,潮水上涨,缓缓褪去,于海滩留下黑褐色的印记,亲吻着女孩细白的小腿,打湿她的渔裙,而那双紫红的眼眸始终眺望远方。
蚩梦在这个渔村呆了三天,当半夜吴裕的侄子急匆敲开门,回来报信说海啸要来了,吴裕出去查看,海面平静无风,只是岸上躺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孩儿。
按理他一个没有老婆的汉子不该带女孩儿回去,可当他看清女孩儿拇指上佩戴的东西,义无反顾地将人带了回去。
“蚩梦,吃饭!”沙哑低沉的青年嗓音划破海浪声 。
“跟你们讲个事情。”只单挂一件麻衣的汉子一边喝着稀粥一边道。
“你讲。”少女桌子下的小腿正和十三的男娃缠斗,你踢我一下,我踹你一脚,桌子上一脸认真。
“我要出趟海。”男人啃了一口菜窝窝,无视桌下的暗波涌动,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家里多了张嘴,一贫如洗的家庭是雪上加霜,倒不是嫌弃女孩儿,只是这女娃着实能吃,和他一个快三十的汉子饭量不相上下。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女娃尽力收敛后的饭量了。
“出海……”女娃低头喝粥,若有所思。
“舅,出海干嘛?”还没等蚩梦问出口,和蚩梦桌子下较劲的男孩儿格外敏感地竖起耳朵,有些警戒地问道。
“出海打鱼,不然一大家子吃什么?”男人自动将才认识三天的女孩儿划分到家人范围,并不是对女孩儿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单纯的出于一种保护心理。
“我也要去!”男孩儿快速喝完最后一口稀粥,急吼吼举手。
“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家。”男人一票否决,因为眼眸低垂的瞬间眼皮上的一道白色细疤显露,这在古铜色的肌肤格外明显。
“我不要跟蚩梦呆在一起,她总抢我吃的!”
“小兔崽子!你怎么不说是你先抢人家肉吃!”
“不要,我就是要和你一起,你以前都带着我的!”男孩儿意外坚持,眼睛隐隐有些不安。蚩梦细细咽下菜窝窝,瞥了眼吴裕和男孩儿,这眉眼略带相似的舅侄在这一点上都倔犟得一模一样。
她清清嗓子,开口“小猴子,阿月今天问我来着”她转眼看着对面的撇着嘴不乐意的男孩儿,“她明天要跟她爹去乡里卖货,可是缺个人搬东西,加上万一路上遇见什么危险……”
男孩儿一听到“阿月”就偃旗息鼓了,那是个十五岁的女娃,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儿,红着脸不说话了。吴裕看了眼侄子,发出一声嗤笑。
虽然村里人说他舅捡的女娃要比阿月俊俏,生的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说不定就是海上罹难,脑子坏了飘了过来,叫吴裕捡了个大便宜。但他还是一口咬定阿月才是最漂亮的女孩儿,尤其那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
男孩儿要吴裕保证半月回来,吴裕说这说不好,得看渔情,男孩儿又要不乐意,“砰——”得一声,筷子被按在桌子上,吴裕以冷硬态度强行镇压。
当天傍晚,吴裕收拾包袱,房门被敲开,蚩梦托着一柄油灯,紫黑的发辫绕到前胸,染上微黄,昏暗的灯光打的人影照在墙上,影影幢幢的。
“蚩梦,你也要出海。”男人头也没抬,似乎早有所料,带着玉扳指的手正利落地打着结,半扎的齐肩卷发丝毫不显阴柔,与刀刻似的下颌线相互调剂,平心而论,男人长相不差,但浑身冷峻坚毅的气质容易让人忽视他的长相。
“嗯。”蚩梦将灯轻轻放置在桌案上,挑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了下来。
“行。”这干脆利落劲让蚩梦准备的一大肚子说辞胎死腹中,反倒有些噎着了。“吴大哥……”
“你又不是吴家人,我没道理管着你,再说……”他将东西一扔,和几个包袱堆在一起,拍拍手,“你不过是要回去。”
“啊?”蚩梦错愕得不加掩饰的目光直接对上吴裕锐利如钩的眼睛。
“你脖子上的疤……”他欲言又止,却更像是知道些什么不愿意多说,眼神瞬间晦暗,几步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大手一挥,到了杯水推给蚩梦,又给自己倒了杯,饮罢“或许说,我更需要你。”他锋利的目光扫过她惊愕的脸,继而转过脸。
气氛有些肃穆,灯花爆裂,细微的“噼里啪啦”声无限放大,蚩梦下意识抚上脖颈,她知道他的话在暗示什么,她的身份经过那事,不单单是人类了。她眼色隐隐加深,不必要的时候……
突然话题一转“哈……小猴子他爸妈就是死在海上,所以他才格外敏感,而他爸妈就是死在寻财的路上。”寻财……蚩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应该不是什么简单的出海,她有些警戒地挺直腰板。
“苍茫的海上,渔人误打误撞进入神秘的海上互市,一尺鲛绡,二两膏油,半斤鳞片……可改人命运,富甲一方。”他低低道,眼里却不见过分的贪婪神色。
“那是传说。”蚩梦道,她想起了在海上漂泊的船舱里听说过的海市蜃楼,那就是传说中海上互市,鲛人的交易地点。
“在遇见你之前,我也以为是。”他转身走到贴着龙王画的墙壁前,大手一掀,撕去年画,露出一间暗格,一按,左边弹出一个格子。“这之前是我父亲的房间,你见过的吧。”
“我见过,就是他摆脱我转交给你那枚戒指。”蚩梦越发不安,眼前的吴裕不比寻常的温和随性,虽然看他眉眼想法之前便直觉他并非简单角色,可还是出乎她意料。
“鲛人都这样好骗吗?”吴裕发笑,竟有片刻温和,“我爹就是看你是条傻鱼才觉得你会上岸给我送东西吧,也是。”
“……”她想说她不能算是鲛人的,那老头遇见她时候她还就只是个普通人类的,这些事都是海上遇难之后遇见那尾鲛人发生的。
“其实你可以杀了我,这样不就可以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有些事心照不宣,蚩梦直视他,理智地说出更直截了当且安全的法子,既是先发制人也是试探,这几天的接触让她直觉吴裕不是这样的人,但人心叵测,如果吴裕真的要这么做,她也绝不会简单了事。
“哈哈哈……那老头子可能这么干,他年轻就是皇家的秘密寻宝海军一员,海上飘了半辈子一无所获,最后死在了海上。”吴裕托着一柄古朴的烛台走过来,放在他与她之间的紫木桌上。
“我小妹溺水而死,大哥大嫂也撒手人寰,我小侄子自己解决个温饱不成问题了,我也得考虑考虑自己了。正如你所说,我杀了你更方便。”明亮的狭长眼睛看向她“但你上岸太久了,鲛人长时间离开海水就会慢慢变成人,而且,你太傻了。”最后一句略带揶揄,他冷峻的眉眼带着一丝笑意。
“你……你才傻。”蚩梦对上他的笑眼,脊背慢慢松了,泄了气似的无力反驳。她其实不是鲛人来着,只是吞了颗破珠子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她是有口难开。
吴裕抓起煤油灯,点燃那支烛台,幽然的蓝色火花静静绽放,灯光映衬下,那支烛台上的包裹着的一层油蜡似的白霜化掉,显露出烛台本来锃亮圆滑的样子 。
厚实的底座满是雕刻的鳞片,聚成莲花模样,纤细的烛柄上盘着一条细龙,龙身窜出云雾,龙头衔着鲛人尾部,鲛人绕着盛着浅浅一层黄白油膏的烛台。
“长生烛。”蚩梦端详着烛台,尽管从未亲眼见过这东西,但这个词还是一瞬间充斥里脑海,喃喃道“鲛人长生烛不熄,深海而居梦佳期。”
“哈……”他爽朗一笑,觉得眼前的女孩儿还有些蕙质兰心。
“这是他老人家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一旦发现要株连九族,因此从未显露,对于孩子也只是说人油炼的,但是人油灯燃烧有异香,且灯火色浊。今天也是第一次点。”吴裕转着手上的扳指,盯着灯火,“明天出海,准备准备,早些休息。”
一句话盖棺定论,但蚩梦也没说什么,吴裕抱着怎样的目的,孤烛流离,人心难测,而都与她无关,她无权干涉别人决定,同样别人也绝不能左右她,她要寻法,一个再生之法,寻人,,一个难忘之人。
一大早,天未亮。她一身普通黑色渔家女布衣布裤,长长的紫色发辫盘起作妇人状,包进黑纱头巾里。在满是成年男人的船上,很少有女人随行,出海又是少则几日,多达半年,欲望在所难免。
“吴,怎么舍得把小媳妇带过来。”船老大是个中年汉子,老婆姑娘给他送行,跟吴裕一个村的,早听说这小子大白天捡了个漂亮媳妇儿,今天一见,这小白脸蛋,谁看谁不心疼,要是他,才不舍得让这么个小美人出海风吹日晒的。
“这么个漂亮媳妇儿放在家才是真的不安全吧。”吴裕驾轻就熟地打着哈哈,他间接承认蚩梦的身份,蚩梦无声默认,打了瓢水淋下去,吴裕弯腰洗刚上完货的胳膊,寻常事却有些默契,她出神想着这样一来会给她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也是!”船老大的老婆接话,刚在码头上给自家男人递了点什么东西,耳语几句,男人粗眉一拧,盯着后头的姑娘,梳着两条乌黑锃亮麻花辫的姑娘羞涩一笑,笑语盈盈地摆摆手。
在海上颠簸了九天,吴裕给船老大当副手,船老大本来有意让年轻能干的吴裕当女婿的,可闺女看上个乡里教书先生,说是不喜欢粗人,先生家里就他一个,但人品性还不错,三书六礼的上门提亲,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老婆挺喜欢这个上门女婿的。他本来想挫挫姑娘家锐气的,可一朝吴裕有了这么个漂亮媳妇,也只好作罢。于是抽了口旱烟,砸吧砸吧嘴,想着,等这次出海回来,把亲定了吧。
整条船上,就是船老大和副手有单独房间。虽然对外身份是夫妻,但毕竟不是真夫妻,两人各自躺在地上,一人一条褥子。换了寻常中原女子可能觉得不好意思,有失礼节,但蚩梦来自民风开放的娆疆,这点根本没放心上,吴裕只觉得鲛人傻,不自觉被人占了便宜也不觉的。
船上的伙食肯定离不开鲜鱼鲜虾,基本上海水一煮,滋味也有了。蚩梦生活在内地,鱼虾虽然也吃,到底吃不惯整天每顿鱼虾,她嚼着干饼,喝了几口鱼汤,两眼发直。吴裕看着她,没说什么,下一顿她的饭钵里出现几片咸肉和一个剥了壳的白煮蛋,她抬头看了眼她眼前叼着鱼和粗面馍馍的男人。
“谢谢。”她知道这稀松平常的东西在海上有多难得,吴裕从哪弄来她不得而知,但这份心意还是很感谢。
“老大给的,说是给媳妇儿补补身子。”吴裕几口吃完鱼,露出一口白牙,他们都知道这是玩笑话,说给别人听的,也是安慰她安心吃就行。而海风撩起他半扎的亚麻色卷发,男人成熟的魅力像是呼啸而过的海浪。
“吴裕也知道疼媳妇儿了!”
“光棍儿,有这媳妇,你不心疼?”
“切!我得捂着!”
“还是吴裕这种男人,才能守住媳妇儿,你呀,人自己就跑了!哈哈哈……”
“你看我回去不跟梅姐说!”
“别说了!上鱼了!快去帮忙!”
…………
入夜,浓白积聚,遮星闭月,大雾弥漫。
蚩梦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一闭眼,那副破碎的美丽躯体就入梦,血色晕染大海,浓稠的海水黏住她,进入鼻腔,肺腑,几乎将她溺毙,她捧着一颗蓝色的心脏不知所措。
她悄悄爬起来,拽着被子,缩在角落里,船只颠簸,摇摇晃晃的,她咬着唇发抖,觉得自己像是无根海草,她吃了他的心,他还能活吗……还有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毫无印象,像是被人凭空抽走一样。麻痹感爬满脊梁,冷汗打湿了脊背,蚩梦直直看着船板。
“怎么还不睡?”带着困意的迷糊声响起,不大却莫名安心。
“睡了睡了。”她老实爬回去,躺好,闭上眼。
“快睡吧。”男人翻了个身,打起呼噜。
“……”她坐起来,站起身子,毫不留情地踢了脚裹着被子的某人,然后回去躺好。
“……踢我干嘛?”男人睡得迷糊被人踢了一脚。
“刚有人掀帘子了,说你吵。”
“噗嗤——行了,快睡觉。”
次日一早,浓雾未散,能见度很低,船老大决定先休息,等雾小点再下网。
吴裕坐在甲板上悠然自得地钓着鱼,蚩梦坐在一边煮茶,等到水开了,下茶下奶,放把黄糖,睡灯水咕嘟咕嘟冒泡,吴裕将手里鱼竿塞给蚩梦,“好好看着,别让鱼跑了。”然后挑起壶給船上每个弟兄和一个做饭的妇人倒了奶茶。
“其实我想让嫂子给我倒。”然后说话的小伙脑袋挨了一记。
坐在甲板边缘的蚩梦眼前的浓雾渐渐浅淡,她眨眨眼,一幢高大精美的古楼若隐若现,雾气蒙蒙,半遮半掩的,不像钻出海面,倒像是浮在了海上,她拽了拽刚回来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吴裕不说话,攥紧了垂在甲板上的手。
“那……就是海市?”蚩梦半信半疑地转头。
“走吧。”亚麻色的卷发一闪而过。
“什——咕噜噜……”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拉着她露出的手腕,一下子碰掉鱼竿,力道托着她下了海,真的,给她点心理准备好不好!颈部的三道疤痕触水的瞬间开合。
一只木艇子被缓缓放下,蚩梦被从身后一抱一推上了艇子,男人一撑身子上来,她抬头看见大船甲板上的一排脑袋,或是担忧,或是喜悦,还有船老大的严肃神色,他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长长的烟杆横出甲板。
“注意安全!”
“找不着就算了。”
两个人划着桨,慢慢靠近古朴的高楼,隐入大雾,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