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日本对很多年轻人的吸引力大?

  镜像问题→为什么中国文化对年轻人没有多少吸引力?

  我把问题再稍微精确一些,我指的是对一部分年轻人,不是所有年轻人,并且针对的是这样一种憧憬日本的风气的扩散。如果是小众的,一部分人对日本文化的喜爱,无可厚非。关键是我不太懂为什么我感觉我的身边有一大群人喜欢日本,好像形成了这样一种风气。

  本人现在大二,从高中起就发现身边的同学有很多憧憬日本。有的是喜欢日漫、有的是喜欢日餐、有的还喜欢和服,时不时做个寿司,还热衷于学日语,有些人则经常性的把东京铁塔(不排除是装逼嫌疑)啊,樱花啊挂在嘴边。

  如今上大学了,发现这样的人更多了,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我真的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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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归问题,我个人觉得,论文化积淀,日本必然是比不过中国的,话说回来,衣食住行,没有一样比日本差啊,当然我指的这个不是单纯的物质条件,更多的是指精神文化层面,譬如汉服啊,民族乐器啊,八大菜系啊等等。为什么偏偏日本的东西大家就会捧,国粹却无人过问?到底是什么才使得日本文化的吸引力如此之大?

  取决于人希望在文化中获得什么。

  中国传统的强势文化其实可以归纳为『上位文化』。大众乐意审美和认可的大概有三种:儒家文化,齐家治国平天下归隐文化,修仙的仙人,或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侠客内斗文化,当然没有字面上的那么low,三体就是不错的内斗文化作品

  这三个方向有个共同特质,就是它们都是孤独的,人的幸福永远靠跻身比他人更优越的地位来达到,即使是最普世善意的儒家文化也要把握道德制高点,从高高在上的领导者的姿态来为族群服务。所以中国的网民热爱宏大叙事,喜欢在国家兴衰,历史规律的层次上发起讨论,但由此带来的问题就是没有日常,凡人的日常生活是卑微的,无法拿来追求幸福或者是拿来审美的, 早年战争之前日本的中国研究者就惊叹于中国文化的气势和大气,同时也惊讶于它的没有细节,没有日常小层次的灵气。所以中国文化可以给你优越感,安全感,满足你对他人的支配欲,不用害怕他人的品质和习性对你的伤害,最重要的是,能够掌握和控制你的族群让其成长壮大,让其在未来的族群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但对于一个对上位不敏感,对支配他人不敏感,更想拥有同伴的人来说,这个文化是很贫瘠的。

  欧美的文化我不敢说理解很深,从美剧电影之类的东西上的总体感觉是,他们一个是关注个体的独立和成长,再一个是关注整个社会的伦理。前者的关键点是他们认为人依赖于他人是不美的,是无法挥洒自我本性的不完整的,一个人从小长大,会经历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感觉自己满足不了周围人的希望,不再在乎周围和自己,喜欢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的不同阶段,而前面的阶段都是痛苦和不健康的,人必须克服之前的阶段走向最终阶段才是圆满;至于整个社会伦理基本上是处于对工业化,互联网化,再早一些则是国家化的恐惧,认为生活强大了便利了都是有代价的,大家满足欲望的同时,差异和个性都会被吞噬,最后变成行尸走肉。

  欧美这一套其实对个体解放的关注已经很到位了,但它不扭曲,不庸俗,太健康开朗了,它解放了所有的人的同时,也同样把所有的人抛入孤独和禁欲之中,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尊重一切东西其实就相当于放弃一切乐趣,它字面上当然不禁欲,食品里放多的吓人的糖,色情制品也不避讳一些表现,但所有的东西都一点病态,一点脆弱都不能有,坚韧有余而秀美不足,更像工程师而更不像艺术家,大大限制了它在满足精神追求这个方向上的可能性。

  说到日本文化,其实最好的材料就是这两天上映的《声之形》,它讲了一个小时候欺凌有残障的女同学的少年,长大后带着歉意和内疚接近那个女同学,同时开始与当时同样在欺凌自己的以前的朋友重逢的故事。

  如果是中国人来拍这部片子,这个故事根本不会成立,一个欺凌者失去了道德的制高点,他当然就失去了做人的权力,故事多半能以欺凌者被否定,遭到报应,大快人心的发展进行结局,欺凌者改过自新,付出巨大牺牲赎罪的发展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欺凌者对这个残障者的憧憬和爱慕这种设定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在赎罪被社会接纳前是没有为人的权力的,而憧憬和爱慕这种高级的精神追求,一个不拥有道德制高点的人是没资格拥有的。在电影《本命年》里,李慧泉作为一个有污点的人,不能刻画他的任何高阶的精神追求,而且必须在片尾以一个悲剧性的死才能获得大众接纳,才能拥有为人权力,才有资格被我们思考『他应该得到幸福吗』这个问题。

  而如果是美国来拍呢?这个故事会死板的定性为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的调调,残障的孩子最后必须健康开朗事业有成大家敬仰,不再觉得别人欠自己也不再觉得自己欠别人,她必须要跟控制欲强的母亲发火摔门搬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再关心别人的脸色,而欺凌她的人只是一群没见识的小丑,如果其中的一个对她发起了追求也是被他的健康开朗快乐打动而改变看法,他会和原来的伙伴决裂以弃暗投明,但这些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是一个更善良的人,其中没有什么对女主角特别深沉的感情或者是粘稠的苦痛。美国人理解的青少年就必须只能看这样一种片子。

  那么,到底我们的年轻人的文化需求是什么呢?

  中国的家庭教育还是很传统的,年轻人总体而言还是被关怀呵护下长大,而不是欧美那种十八岁踢出家门自生自灭的调调。他们习惯于校园生活和文明社会表象里的一个平等的人际关系,希望人和人秉持善意亲密相处,他们没有机会经历西方年轻人那样奔放的异性关系,所以对爱的渴求比恨和攻击/自我防御的破坏冲动强烈的多,虽然这种爱其实也是自私,欲望驱动的。再一个问题就是由于经济发展的停滞,他们这一代比我们这一代更容易认为自己的家庭(所在的族群)是富足,稳固,比自己的个人更强大的。

  这一切的结果就是,我们的年轻人,对上位文化的热情要弱得多,对于族群存亡的危机感也缺乏共鸣,他们即不认为自己能够上位碾压众生,也不想被其他上位成功的人碾压,更不享受族群变强大给个人带来的力量变大的幻觉,中国现在文化里最有力的这几个点,对他们来说都不对胃口,而且中国文化里的副产品——孤独,虚伪,对平凡人的人权剥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欧美的那一套也一样令人窒息,我们的年轻人的人生比欧美更轻,他们更自由,更敏感,充斥了更多的可能性,因为有和自身关系紧密的家庭支持,所以他们并没有自发的,特别大的成长成熟压力(事业成功之类的压力是有,但是外加的而不是自发的);因为对爱的渴求和未经实际,他们不可能享受禁止依赖/迷恋/病态的美国中产价值观做出的东西,说到底,我们东亚人绝对不会认为人不够独立,依赖别人是幼稚的,是丑陋的,是不完整的,孩子敬慕父亲有错么?忠臣侍奉明君有问题吗?一定要把人和人彻底拆解开,那么活着的感觉不是非常枯瘪吗?凭什么光是吃饱喝足有工作有热炕头就对生活满意了呢?

  所以最后的选择只能是日本文化圈的产品,这个文化必须支持平凡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里获得幸福的可能,必须细腻,敏感,有灵气——这是只有年轻人具备的感性——而决不能简单粗暴的付诸于上位暴力,这个文化中人和人必须粘稠,亲密,彼此秉持善意,能够构造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的激情冲动的异性关系,无视于爱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人生和企图这些事实。年轻人渴望一个没有历史负担,不需要做出什么成绩,而只要坦诚释放自己的感性(欲望),就能获得无条件的爱和承认,把生活变得甜蜜又梦幻(冰菓里『玫瑰色的青春』)的世界观。他们当然是善良温柔的,由此道德和伦理就不再对他们追求幸福的行动上进行约束,如果每个人都一样善良温柔(当然其实必须也得美丽),人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么这个世界就能成为天堂,这正是这个年轻人文化最高的正义。即使是批判性的作品(还是比如《声之形》)对这个观念进行否定,也得先有『大家都承认了这个虚假的乌托邦』的前提才能够进行,这个世界观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你用这个语言来说事情,年轻人才听得懂。中国的上位文化,美国的个体独立伦理文化,本身的第一个问题其实不是对和错,而是你说什么外星语言,这些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对年轻人信仰的理想国愿景都是没一丝一毫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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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充一个,回评论里fsdg:

  中国和日本我自己读书琢磨的差异,是日本没有长年外界危机的传统,比如匈奴和水患,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必须牺牲自己的私人生活,确保族群大义”的伦理,所以可以全身心的追求个体的幸福甚至是个体人生的信仰。所以他们可以写一堆自杀美谈,品川心中什么的,中国即使是市井故事也不可能以你在父母家人需要你的时候和妓女殉情来作为美谈,因为到最后家庭仍然是你最小的效忠单位,是你需要牺牲个人的信仰来维护的最小族群。即使是普通的浪漫恋爱故事最后也必须以书生考取功名来作为大家能接受的结局,不管怎么说,不向宏大里发展的个人永远都是没存在价值的。民间故事剔除历史或者侠客传奇,其他常见的女性守节,子女孝顺父母,都是一种个体为族群秩序牺牲的重演,而“穷人智斗为富不仁的富人”则显然是一种内斗主题,爱情故事确实是救赎,但如前所说,爱情故事也是留给注定要金榜提名,治国平天下的穷书生的,仍然要依靠儒家文化的认可获得个体幸福的合法性。

  而日本的“忧郁气质”的一个原因确实是现代化,但后现代思潮其实全球都有,有卡夫卡有麦田捕手,但这个思潮就日本最敏感,最痛苦,这其中的原因我还是会主张日本社会的异常性,他们的社会文化在我们其他人群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规模的社会实验,用大量的清规戒律,用大量的诸如不给他人添麻烦的个人义务来确保所有人都是利他的,都是充分交流沟通的(明白别人所想才能不给别人添麻烦),他们并不是靠建立公德,而是把所有人都纳入为自己的私人关系,在私人层面上予以尊重和理解,从而实现的社会大同。但这个人群里一旦出现硝子这种没有办法沟通和理解的人,无法别识别成自己私人关系里的友人的人,作为陌生人硝子就会被无视,排挤(注定)和欺凌(不一定,但多少应该总有一点)。这一套理想化的社会生态中有个致命弱点,就是人和人真的是不同的,并不是每个人按照这一套理想国信仰教育之后就一定能爱上其他所有人,所以日本人会反复的哀叹“人和人无法相互理解”,“我假装爱着一个人但其实我不爱ta,这说明了我是丑恶有罪的,应该被惩罚”,“那些社会边缘的人其实也是人,也有被我们接纳的权力,但他们被迫过孤独的生活,太残酷了”(根子里还是在责怪自己不能接纳每个人),“有一天因为某个意外原因我没被大家理解最后被排挤了坠入地狱太恐怖了”这些问题。在文明的现代国家里,公德足够强大有力的社会中,这些问题都不至于致命,但是在以私德代替公德建立理想国的日本,一旦私德失误落空就会造成悲剧。所以这一切可能性就会一直成为隐疾,在日本人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在所有文学和思考里反复出现,永远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