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传
徐刚
题记
从历史的荒野中走来,我们总是在忘却真实的历史,匆匆忙忙地扑向被描绘的未来。
我情有独钟于这荒野。
寂寥的、无比宽阔的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历史,是神话、传说,是石器、荒草,是散落的织物碎片,也有地穴和房基……它们退隐了并且永久地沉默,但我知道那是历史的高地,是华夏民族物质和思想的发源地,是阴阳八卦的诞生地。那些重叠于渭水流域的新石器时代的脚印、残留的尸骨和彩陶,是华夏文明的引领者。
谁说神话和传说不是历史的一部分?
寻觅、钩沉这段距今八、九千年的历史,必定要从伏羲开始,“三皇”第一位,一划开天者,天水和周口淮阳的农人说:“他是人袓爷。”伏羲就是挥之不去的洪荒记忆,他是华夏民族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父亲、第一个王。
旧石器时代
苍茫上古
当我的笔墨将要触摸遥远而又迷离的上古年代时,首先想起的是歌德的忠告:“如果提到原始,就应该说原始的话,那就是诗一般的语言……当我深入此荒芜的岩缝时,我首先羡慕诗人。”然而对于我来说,更羡慕的是田野考古者,以及他们手中最原始的工具:锄头和洛阳铲。当世界上东方和西方的政治家,对人类历史向未知的过去的延伸,越来越漠不关心时,正如《考古的故事》的作者约翰?罗梅尔所言,是考古学正在并必将改变这一切,“它向我们展示了全人类最老的一些祖先,它给地球上每个民族提供了长达几千年的先前未知的一段历史。”而且,在我看来,它还会以完全崭新的叙事方式叙述其广度和深度,令人耳目一新的时间的延续和演变。并且指向“一个普遍来说始终比其它所有问题都更重要、且反复出现的问题:我们的祖先是谁?究竟是什么样子《考古的故事》约翰?罗梅尔)?”
能不能说,这便是苍茫上古?华夏民族的先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出那天地玄黄、日月洪荒的野蛮时代的?带领他们的又是谁?
这是一个如此宽阔而又寂寥清新的时代。
这是一个如此陌生而又血脉相连的时代。
人类的共同始祖是从大自然轰隆巨变中产生的非洲大裂谷开始,茫然而新奇地认识地球的。因为环境的改变,不再以爬树为生存的主要技能后,双脚站地直立行走便成了最早的高瞻远瞩。面对自然博物馆里猿人的头骨化石,那些大睁着的永远不再合拢的眼睛,似乎既有茫然又有惊喜:那是大片的土地啊,其上有大山、森林、河流,还有成群结队的野兽,他们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什么,他们只是扛着木棍手执石头行走、流浪……所有的这些步履蹒跚的足迹,后来被称为史前地理大发现,也是地球上人类家园的最早、最悲壮的奠基。
他们在寻找什么?他们要走向哪里?
据人类学家说,原始人大约在250万年前开始用两块石头互相碰撞,以制造简单的工具,开始了人类史前时代最原始同时又是里程碑式的技术活动。
文明无始
通常认为,由此开始,古人类将要走向一个文明的新起点。但,很难想象他们曾经为此而欢欣鼓舞,他们只是行行复行行为了生存逐水草而居。最初的创造者在创造之初,从来不以创造为创造,当这个漫长的旧石器时代沿着枯骨与石头向前时,怎么会没有脚印呢?怎么会没有爱抚的呻吟、生孩子的血污及痛苦呢?但,一切都已经飘逝,成为空缺、大空缺,大到“无”,大到“不以有为有”。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在旧石器时代之末,人类所蒙受的灾难和磨炼,以及迁徙和引走,大大开阔了劫后余生者的视野、生存的技能。距今18000年前的地球第四纪的最后一次冰期,使地球上1/3的陆地被冰雪覆盖,冰雪所含的水的总量约为2735.8万立方公里,海平面比现在低120米左右。地球大陆架的相当一部沧海变桑田,在亚太地区、黄海、东海平原与日本列岛冰雪相连,日本的北海连接起库页岛,千岛群岛连接着堪察加半岛,西伯利亚东端与美洲大陆连为一体,今日之白令海峡,是一处宽达1000公里的陆桥。这里是冰!那里是冰!原始人类与成群结队的动物,为了寻找食物而在冰与冰之间行走,从而完成了最后的地理大发现,南到火地岛,北到北冰洋沿岸,除去南极之外,地球各大洲均已为人类占领。
因为寒冷与干燥,得益于迁徙的发现,人类祖先中的一部分便集中在相对湿润、温暖的海滨、河口。中国的黄海、东海平原地区,西亚波斯湾谷地,欧、亚、非三洲交汇的地中海谷地,成为聚居地,出现了地球上人类早期文明的萌发期。
然后是地球气温回升,冰川溶化,海平面上升,昔日的陆地成为海洋,这就是中国神话和传说中的“十个太阳”、“洪水漫地”的洪荒年代。居住在海滨、河口、谷地中的先民遭到了灭顶之灾,为了走避洪水从东方、东南方向西北高地迁移。
这是旧石器时代向着新石器时代的过渡期。
这一时期的古气象资料说明,中国的中原及西北地区气候温暖湿润,有黄河古象遗骸出土,属热带、亚热带气候,丛林茂密。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过渡时期,当漫长的旧石器时代行将结束,当冰消雪融大地回春,人类又有了可以安居的高原、台地之后,我们的先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并且跃跃欲试。
因而,我们才能说这是一个孕育、萌芽、催生的筚路蓝褛的时代,是辉煌初创的三皇五帝时代,也就是徐旭升先生笔下的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关于这一时代华夏先民的大致格局,蒙文通先生在1933年出版的《古史甄微》认为,我国古代民族分为三族,即江汉民族、河洛民族、海岱民族。徐旭升先生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中认为,中国古代部族可以分为华夏、东夷、苗蛮三大集团。徐旭升还记为,蒙文通所说的江汉民族“大致等于我们说的苗蛮集团,”河洛民族“大致等于我们说的华夏集团”,海岱民族“大致等于东夷集团”(《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61页注解1)。先民们采集、狩猎,采集者一般都是妇女,在一个相当广泛的区域内,他们总是会先找到一条河,可以喝水,然后沿着河认真寻找草籽果实,抓鱼,那时世界上根本没有路,有了江河,有了逐水草而居便有了最早的在河畔踏出的小路。不同族团的人也会在河畔相遇,大家都觉得有惊讶,会用简单的语言打招呼、相互询问,很少打架,但也争抢食物,争不过的一走了之。“始而相争,继而相亲,相争相亲,参互错综”(徐旭升语)。
伏羲像
在历史的苍茫荒野中,三皇之首、百王之先是谁?是伏羲——华夏民族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王。唐司马贞在《补史记?三皇本纪》中说:“太昊庖牺氏(庖牺即伏羲,笔者注),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生庖牺于成纪。蛇首人身,有圣德。”《春秋世谱》云:“华胥氏生男名伏羲,生女名女娲。”又据《太平寰宇》记:“蓝田为三皇旧居境内有华胥陵。”
蓝田是不同凡响的,蓝田有伏羲之母华胥氏的陵墓。
因为骊山的几次抬升、隆起,横岭塬也随之上升,秦岭北麓便形成了一个凹陷地带,灞河不得不西流入渭河,蓝田便成了东、西、北三面环山、避风挡寒的家园之地。加上灞河流量充沛。两岸林草丛生、阶地平坦,河中鱼鲜成群,蓝田又是采集和狩猎的好去处。多么好啊,秦岭、渭河,秦岭西接昆仑山,东西绵横;渭河以及它的支流汩汩不息,流淌在关中平原上,后来人说的八百里秦川便注定成为了一个民族、一个大国的历史发生之地,英雄出现之地。
蓝田地区新石器文化遗址密集、连片。
灞河、辋河两岸,一个连着一个的遗址从辋河口到华胥镇仅40华里中,就有阁家村、黄家沟、蒉山、小寨、宣堡、榆林、营上、文刘坡、田家湾、李家窑、卡家堡等23处。其中新街遗址残剩面积达5万平方米,文化层厚积4米、石器、陶片、兽骨俯拾皆是。蓝田周边同样如此。巩启明先生在《关于仰韶文化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说:“我们把华胥氏所处的时代,界定为2万年前至1万年前这个时空范围,中石器向下发展为老官台文化,老官台文化向下发展为仰韶文化半坡类型”,这样的考古学文化序列,在事实和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老官台文化发现于陕西华县老官台,时在1955年。1959年对同类文化遗存元君庙发掘,老古文化说明,老官台文化是分布在渭河流域的一种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类型,其遗址有:华县老官台、元君庙、渭南北刘、白庙、华阴县横陈、临潼白家、长安芦坡头、西安半坡、扶风降巾长西村、彬县下孟村、大荔梁家坡、商县紫荆、西乡李家村等。”
这些密集的遗址也是密集的证据,证明着蓝田和渭水流域是生命故事的发生之地、发祥之地。华胥氏族生存其中,并且居于这一考古文化序列的源头位置。
关于华胥氏,陆思贤先生有此一解:“华胥氏即花胥氏,华、花一字,本源于花图腾的鲜艳花朵,如日之晔。其名胥,《说文》:‘胥,蟹醢也’,华胥亦即‘花醢’今言‘花蜜’,华胥意为光华而又甜蜜的花朵,伏羲氏的母亲是一枝花。”
蓝田欣欣向荣、众生活跃的新石器时代,应有多种族团生存其间,而史料文献所存的却只有华胥氏一族,《竹书纪年》称:“太昊之母,居于华胥之渚,履巨人之迹,意有所动,虹且绕之,因而始娠。生帝于成纪,以木德王,为风姓。”《陕西通志》:“羲母陵在蓝田县北50里。”
《蓝田县志》:“蓝田县内有华胥陵,史称三皇故居。” 黄帝 梦游华胥国,真实而又美丽,其中是否有寻根问祖的深意在?
据《轩辕本记》:“黄帝梦游华胥国,此国乃神仙国也。”又:“伏羲生于此国,伏羲母此国人。”《列子?黄帝》篇记黄帝梦游道:“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翁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离齐国几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生,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所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摘无痛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林,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黄帝之时,华胥国还在吗?
黄帝梦游的华胥国,已经是口耳相传之后的神仙国、理想国了。
蓝田有中国唯一的华胥陵。
华胥陵,也称羲母陵,位于蓝田县华胥镇孟岩村,相传为华胥氏长眠之地,它北枕骊山,南望灞水,隔河与白鹿原相望。
华胥陵原南北长200米、高8米、东西宽40米,陵区有古柏苍松,虬枝铁杆,祭台雄伟,钟鼓高悬。
《太平寰宇》记:“蓝田为三皇故居,境内有华胥陵”。华胥陵周围分布着华胥沟,即古代之华胥渚也。三皇庙今已不存,存几间土坯房在杂草丛生间仍然有香火点燃。画卦台下现是一个砖厂。蓝田宋家村还存有一块明代碑石,正面刻“古华胥国”字样,左右刻“伏羲肇娠,黄帝梦游。”阿氏村旧名娲氏村,女娲生息之地,这个富集历史人文信息的古村落之名,到了上世纪60年代改名为阿氏村至今。但,村里的老人会指着黄土塬下的红水河说,“女娲是从这河里提水的”,“女娲用补天余下的石头先筑女娲堡,再修女娲村。”在娲氏村的塬上望去,红水河彼岸即是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
华胥陵的周边现在是一排排民房,残存的墓体断垣上剥落的黄泥墙,依然透露出历史的沧桑与古旧,缠结着丛生的杂草枝蔓。
无论日光下还是月光下,我们的圣母,我们的一个小小的却又自由自在,无惧水深火热的古国,睡着了,永不醒来。
陵上开放着一朵野花。
华胥氏族,华美之族,那是插在华胥氏发间、披戴在华胥氏身上的兽皮上的花吗?
在上古年代,华胥只是一种发音,后人因音据义是有华胥一词,“华”之音一旦出现便是光芒四射的了,后来又成为文字之华,流传、沿用至今,是华夏之华,中华之华。
后人孔颖达说:“中国有礼义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
关于苍茫上古,蓝田的巨厚堆积可以作证,那不是一片空白。
1963年夏天,中科院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的考察队来到蓝田,在县城西北10多公里处的一处冲沟的陡崖上,挖掘到了一具直立人下颌骨化石。当科考队前往至山镇时,蓝田下起了滂沱大雨,避雨时和当地农民聊天,说起这一带出土的“龙骨”时,农民指着灞河对岸黄土塬说:“公王岭上有。”雨越下越大,大雨不让考察队走了,他们便住下来往访公王岭。所有的考察队员都惊呆了:那些出露在断壁悬崖上的化石,仿佛已经等待他们很久了。三天的小规模试掘,获得了牛、马、鹿、熊和猪的10多种化石,而这些化石又是一种来自地底下的提示:这里埋藏着更大的秘密,是年12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地层委员会扩大会议上,公王岭化石成为一个议题,会议决定全国12个科研单位、高等院校以中科院为首组成考察队,再赴蓝田进行新生代地质考察。
1964年4月,考察队来到蓝田公王岭。
公王岭的化石不仅丰富,埋藏的形态非常独特,它们一窝一窝地汇聚而又互相迭压,很难一一分开,化石中最常见的是肢骨与牙床,且是不同种类的动物混合成一团、一堆。5月22日是激动人心的,在一块坚硬的钙质结核上,考察队发现了一颗猿人牙齿化石,带队考察的贾兰坡先生闻讯赶往公王岭,为了保证化石的完整性决定:以大块套箱法,将含有化石的堆积物运回北京在室内整理,30多个套箱中,含有猿人牙齿化石的一个套箱重达800多斤。
专家们从这些化石中陆续剥离出的动物化石有剑齿虎、剑齿象、三门马、大角鹿和古野牛等。10月12日上午,中科院内一片欢腾,人们奔走相告:蓝田人头盖骨化石渐渐显露,娴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经测定直立人下颌骨化石距今约65万年。
蓝田猿人距今115万年左右。伴随蓝田猿人共生的动物群有42种哺乳动物,现生种占13.8%,这就是“蓝田公王岭动物群”。
蓝田猿人被称为20世纪考古的重大发现,为人类起源提供了直接的证据,是中华民族的远古根节。
化石是蓝田的传记。
蓝田,浩浩荡荡的远古生命家园。
我们无法判定蓝田人。陈家窝村直立人以及华胥氏族之间,是否属于古人类的同一谱系。但,我们可以断言,在人类进化不同阶段的过程中,华胥氏族是渊源有自的,蓝田这片神奇的土地,因为它的独特的地理环境,显然是华夏古人类的一处发祥之地。
蓝田是圣地。
蓝田有圣母。
已经干涸的华胥沟即是当年的华胥渚。
流水已经飘逝,塬上草木依旧。
每一个采集的早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这是蓝田月上中天的一个夜晚。
这是华胥民族的一次祭祀活动。
人们的身体在晃动,晃动在星光月色下,双手举向夜空,_边抛洒花朵一边发出呼喊:
“啊——啊——”
他们在祈祷什么?
黄色稻田水长流
也许,因为雨季的即将来临,红河、灞河的水位不断高涨,给华胥氏带来了不安,她不得不面临着一种选择:是固守蓝田的高阶台地呢?还是迁往他处?
这样的困扰很快就消散了。
他们要享受这个夜晚。
月色轻柔,星光点点。
—对对男女纷纷隐向丛林深处。
有欢愉的、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女人的呼叫声……
一只粗壮的手挽着华胥氏的手,向着幽暗处走去。
我们的圣母华胥氏于雷泽履大迹而怀孕了。
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说:“履迹乃是古人祭祀仪式的一部分,疑即是一种象征性的舞蹈,舞毕相携至幽暗处,因而有孕也。”
雷泽有多处。河南濮阳与山东菏泽之间有雷泽,蓝田也有雷泽,华胥氏于何处雷泽始娠伏羲并不重要,即便是去濮阳转而又去成纪,在那优哉游哉的年代,对于风流美丽的华胥氏而言,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总之是华胥氏履大人迹而怀孕了。从古到今所有母亲的怀孕都是伟大的,她们将要诞生新的生命。华胥氏的怀孕则是最伟大的怀孕,她将要奉献的那个小生命叫伏羲,我们人文初祖的第一个王。
夜幕下的蓝田,像一个梦,不,像一个个重叠的梦。
所有的梦都是一种期待。
期待着开花结果。
期待着一个生命的出世。
期待着一个时代的来临。
蓝田巨厚堆积的一处原始裂缝。当我的思丝深入这一裂缝时,便可以感觉到,虽说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回望历史,但总有一些特别的地域会散发出特别催人瞑想的气息,引领我们走向过去,走向考古专家们用洛阳铲、在化石与骨骸间寻寻觅觅中勾勒出的,关于蓝田古人类发展的以考古文化为实证的脉络:100多万年前的蓝田猿人——生活在60多万年前蓝田直立人——距今40万年的涝池河猿人——与公王岭近在咫尺的20至30万年前的古人类——距华胥陵10公里冯家村出土的2万年前原始人下颌骨化石,然后是前文已记的华胥氏遗迹,及老官台文化,再向下便是仰韶文化半坡类型,毫无疑问,蓝田是人猿揖别之地,当人猿揖别时,仍在树上爬来爬去的猿,也许并不在乎那些在地上茫然地走来走去的人,他们要走向哪里?
英雄时代
只有在历史的风景中,现实才会摇曳生姿。
同样,我们的生命也总是因着虔敬的追思和钩沉,与过去相连接,从而才有可能幸运地避免轻狂浅薄,激活生命的想象力: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的人文初祖是谁?陕西历史博物馆研究员杨东晨认为“华胥氏族在华胥之渚(今陕西蓝田)日益发展,人口有所增长,需要寻找新的食源地。部落内的氏族,有的留居,有的向北或向东发展,一支迁往华亭、今甘肃庆阳池县;华胥氏自己带领的一支到了成纪、今甘肃天水,并生儿子伏羲。几年后又生女儿女娲”(《中华始祖母华胥考》)。一个花崇拜的氏族,一个很可能是母系社会的最后一个首领,繁育人口的神圣的老祖母,以及她的氏族后人,把花的种籽带到了渭水流域更加广泛的地区,从而也带来了众多的“华”的名称:华亭、华池、华原、华阳、华阴、华县、华山等等,或可概括为:从华胥到华族到华夏到中华。为此,我们要以胆略和勇气,借助考古文化的实证,再现华夏文明肇始时的一个英雄时代。
是的,这是英雄创造历史的时代。
在民智未开,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覆前而不能覆后,卧之法法,起之吁吁,饥即求食,饱即弃余”的上古原始社会里,是远远谈不上人民创造历史的。从漫长的旧石器时代,进入大约只有1万年的相对短暂的新石器时代,时箭之矢仿佛突然加速,有了急迫感,甚至有点焦虑,期待着引领这个时代并且能够为以后的千秋万代奠基的英雄。
大凡英雄的出现,其必不可少的条件有三:人物、环境和事件。英雄的历史作用,在人类历史的某个起点上,会最大程度地得到体现。于是,当新石器时代开始,一个生活在古成纪的原始氏族,在面临着生存和发展的重大选择时,伏羲氏出现了。
史籍称:伏羲生于成纪,徙治陈仓,都于陈。古陈仓即为今宝鸡,陈是今曰河南周口之淮阳。
成纪、古时成纪,也真是源远流长了。汉武帝元鼎三年即公元前114年,以渭河为界析陇西郡新置天水郡,北属天水,南归陇西。天水郡辖16县,成纪在其中,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汉置成纪。
史地学家从历史发生地的宽阔性上指出,汉置成纪之前的成纪,是一个更广阔的地理范围。伏羲诞生地、伏羲带领一个氏族开创新时代的,是一片地域,而不是孤立的某城某镇,这就是古成纪,也是《明史》所言的成纪地。显然成纪地包括了成纪,但远比成纪辽阔,它客观地为伏羲时代给出了—个更加丰富的创造空间。
《水经注》说:“瓦亭水又南……故渎东迳成纪县,故帝太昊庖牺(即伏羲)所生之处也,汉以为天水郡。”又说:“瓦亭水西南出显亲峡,石宕水注之,水出此山,山上有女娲祠。庖牺之后,有帝女娲焉,与神农为三皇矣。”
瓦亭水也称陇水,即今之葫芦河,北山即是秦安陇城北山。
正如陈守忠先生所言,“传说中的古成纪,指的是陇中黄土高原偏西,由东边贴大陇山静宁、庄浪、清水等县,向西包括秦安、通渭、天水、甘谷,而至朱圉山为止的这一片地方。”范三畏先生则在《旷古逸世:陇右神话与古史传说》中,为伏羲诞生与创业之地界定道:“也只有到此,我们方能较有把握地划出一个伏羲发祥地的大体范围。它东起天水东境陇山渭河,西抵渭源渭水源头。北达静宁、庄浪的水洛河、葫芦河流域,其南境则有可能已到西汉水北岸仇池山一带……”
这一依陇山沿渭水流域展开的广大地域,集山水、草木、丘陵及黄土阶地之大成,是古代先民游牧、渔猎、初始农耕不可多得的物华天宝之地,并成为伏羲时代的展开之地。由此,我们似乎也稍稍明白,华胥氏为什么始娠伏羲之后到了成纪。
我追寻的脚步,也从蓝田到了天水境内的秦安大地湾遗址。大地湾遗址总面积为275万平方米,一期大地湾文化距今8300年。1978年至1984年,甘肃文物工作队经过7年的考古发掘后,已揭露面积为13800平方米,“它是迄今为止渭河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文化,并且发现了我国最早的彩陶,同时种植了我国第一批粮食品种——黍,”大地湾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程晓钟如是说。
一个英雄时代,必定是有建树有伟大王业的时代。
当远古人类在250万年前开始两块石头之间的撞击,这一撞击的结果很可能是原始人心智发生变化之始,撞击之下的石块变形,石头碎屑的飘落,是先民由撞击生出功力的初始感受,撞击后的石块能够成为更加得心应手的敲砸、刮削及猎杀野兽的工具。然而这一富有经典意义的时刻,离开人类有意识地打击、制造更加精细的石器,仍是如此遥远!
生产劳动是人类主旋律
在大地湾,伏羲已经开始带领他的氏族打击、磨制新的锋利的石器了,手握这些石匕、石刀和骨箭头,他们变得更加自信有力。可是,生存的挑战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不断增加的部族人口要吃饭、想吃饱,孩子们嗷嗷待哺,山上可以采摘的野果越来越少,尤其是冬日和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洞穴里仅有的一点点储存的干果吃完了,将何果腹?
河里有鱼,有成群结队的鱼,曾经以树棍奋力敲打以骨针投掷,却很难捕获。
有典籍记载说:伏羲结绳而网詈,以佃以渔。还说,伏羲师蜘蛛而结网。在各种历史文献中,关于网的发明始终只归功于伏羲一人。网,在今人看来太简单的一张网,在伏羲时代却是史上空前的重大发明。网,这一张从此可以网罗天下万物的网,是当时之世最先进的生产工具,水里可捕鱼、地上擒走兽、天上捉飞禽的网,是伏羲发明的圣物,是英雄时代的一种标志。
圣物何在?伏羲的网不是后人编造、子虚乌有的网。
大地湾一期发掘的出土文物中,有纺轮坯与尖状骨锥,纺轮坯是由陶片打磨而成。这些织网的工具无言地证明着网的存在,稍晚一些年代出土的纺轮坯与骨锥、角锥,越来越光滑精细,除了说明制陶及加工工艺在伏羲时代的进步外,同时还表明:伏羲的网因为其功用显著而世代流传,还有陶质的网坠,伏羲不仅发明了网,还在不断的生产实践中发明了可以使网产生重力作用能沉入水中的网坠。
大地湾一期出土的陶器大多有绳纹和网状网。
大地湾先民已经把生产工具的网,作为精神文化的寄托,而成为一种纹饰了。顺便说一句,此种网状纹饰,一直流传到殷商乃至汉唐,成为玉器、青铜器上常见的一种铺地纹饰。
我们已经很难再现伏羲织网之初的艰难了。
伏羲作为一个英雄时代的代表,首先因为他是一个天地万物的观察者,他曾一次次地在心里发问:山何以能立?树何以生根?水何以能流?风何以能动?从蜘蛛结网中他看见了蜘蛛吐丝的连结和交叉,试以草绳仿之,一张最早的网出现了。也许这第一张网不大,甚至很小,到河边小试身手,张网以候游鱼集群而至,再收网,竟然是一网鲜鱼!
众人雀跃,欢声雷动:伏羲!伏羲!
伏羲的网所捕获的鱼,是富含蛋白质的美味,当这一美味成为大地湾先民主要的食物来源时,改变了伏羲部族的体格,人们变得强壮,不再为饥饿担惊受怕。出土的兽骨及锋利的骨镖还说明,大地湾人以拦网、陷阱中套网捕获野兽,也就是说大地湾先民不仅吃鱼而且还吃肉。民居中出土的灰坑、灶坑还证实了史书中伏羲“取牺牲以供庖厨,食天下,故号庖栖氏”的记载,这就是不再茹毛饮血,而是用火加工,吃熟食。人类用火的记载,在中国可以远溯至百万年前的元谋人、北京山顶洞人,但以火煮食,在厨房里加工,则始于伏羲。
大地湾的火光真是来之不易!
“伏羲对人民贡献最大的,恐怕是把火种带给人民,让人吃到烧熟的动物肉,以免使大家生胃病、闹肚子吧。取火这件事,史传上有的载到燧人名下,有的载到伏羲名下,更有的记载到黄帝名下,可见古来原无定说,伏羲又叫‘庖羲’或叫‘炮羲’,那含义就是‘取牺牲以充庖厨’(《帝王世纪》)‘变茹腥之食’(《拾遗记》)的意思。要想达到上述目的,一定得有火才成,所以‘炮牺’(烧动物肉)的发明,其实也就是取火的发明……伏羲在神话中是雷神的儿子,他又是管理春天的东方天帝,和树木的生长很有关系,我们想:雷碰着树木将会发生怎样的景象?那毫无疑问,将会熊熊燃烧起来,发生炎炎大火。从伏羲的出生和神职联想起来,很容易得到火的概念。所以说我们把取火的发明归之于伏羲,似乎更为妥当。当然伏羲取得的火,大约就是山林里大雷雨之后燃烧起来的天然火”。袁珂先生这一段论述见于《中国神话和传说》一书,有见地且合情理。
这是伏羲和众人分食鱼鲜的夏天的一个中午。那么多活蹦乱跳的鱼,堆在葫芦河谷地的_片林地旁,不一会儿,采集的女人从林子里出来了,各种野生的果子堆放在另一侧。先是女人看见鲜鱼成堆的惊呼:“啊!啊!”然后是捧起大鲤鱼,伏羲带头又蹦又跳地转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接着,按惯例伏羲先给老人和孩子、妇女分发鱼及别的食物,最后留下一条小鱼自己吃。生吃,先用石刀把鱼头割下,吃鱼头,吮鱼血,再把鱼身用刀割成几段,能嚼碎的骨头吞而咽之,大骨头不能吃也不能扔,集中起来磨成骨针或制成骨镖、伏羲吃得特别慢,他只有一条小小的鱼,他本可以一口吞吃的,他只能慢慢吃,他喜欢看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边吃边想:为什么每一次吃鱼之后总有女人和孩子叫喊着肚子痛然后闹肚子?每年因为闹肚子总要死去几个孩子,那些孩子临死之前还哼哼着“伏羲、伏羲”,可是伏羲救不了他们。这时陇山顶上有乌云飘过,有雷声响起,后来是更多更响的雷,大雨倾盆。伏羲让众人散去各自回到住处后,看见树林中冒出红色的光,这红色的光一直蔓延到林地边上,树和草都在冒烟,“滋滋”地响,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伏羲退后几步,这种景象见过很多次了,可是这一次就在眼前,那光那烟是什么?又一阵大雨之后,大火熄灭了,伏羲闻见一股香味,从没有闻见过的香味,走近一看那是刚才吃剩下的鱼,鱼皮变黒了,用手掰开送到嘴里,已经不是生鱼的味儿了,好吃!
雨后大地湾风清气爽,人们重新聚集在伏羲身边,捡出几条火烧过的鱼,争相大嚼,吃得津津有味。伏羲告诉众人,山林里雷火蔓延过火之后,生鱼就变成这样了,“火!”“火!”大地湾人如获至宝,一片欢呼声。伏羲回头望去,林子里的火虽然已经不见,但有白色的烟,走近一看这是一棵枯死的树,浓烟中还有火星,伏羲蹲下望着这火星,不经意间随手捡起几根枯枝放上去,一会儿,火光重起,眼看着那根树枝渐渐烧红,烧得通红,火焰熊熊,伏羲又捡来一捆连枝带叶的柴火覆盖其上,火焰被压下去了,只是冒烟,随后大火又开始燃起。
文明之火
伏羲当即决定,派人守着这堆火……
德国人赖因哈特?沃尔夫,在他所著的《中国和中国菜》中说:“中国的烹调,起源于东皇伏羲氏。”此说似应从“庖牺”中演化而来,所谓烹调,伏羲之世显然谈不上,煮熟而已。大地湾众多的灰坑表明当时火的利用已经相当普遍,甚至有了压火、存火、取火的沿用至近代的烧火法,烧煮与取暖,使先民的生活告别了活剥生吞,饥寒交迫。火光闪烁的大地湾的夜晚啊!
大地湾、葫芦河畔伏羲的网,伏羲的火。
天下归心的英雄时代的旗帜。
这一张网产生的社会效应,倒是可以想象的了:自有人类开始,吃饭、吃饱就是一种本能的最基本的追求,民以食为天,从有人之曰开始便人同此理了。谁能让天下人吃饱,谁就可以为天下王,伏羲发明了网并教天下人使用网,从而走出了饥饿的时代,而且还有火,从生吃到熟吃,天下人谁不拜倒在伏羲的脚下?
这网中打捞的、捕获的、火光映射的,是一个英雄时代的伟大王业。
因为网,狩猎而得的禽兽有时吃不完,便先吃已被打伤的、性情凶恶的,豢养一部分,用树木、石块围栏,如牛、羊、野猪、鸡、狗等。时间久长了,又发现这些动物还可以下崽。这个发现也是革命性的,从豢养牲畜到原始畜牧业,大地湾的历史又前进了一大步,生产力发生了突破性的飞跃。
大地湾的墓葬中出土了猪骨、狗骨,还有羊骨。
伏羲以他的发明创造空前地提高了生产力,改善了大地湾先民的生活条件,但每当伏羲坐在卦台山下观天察地、沉思默想时,仍不免忧心忡忡:为什么部族里有那么多的婴儿死亡?为什么有的孩子出生时就天生有疾?这是因为得罪了周遭的山呢还是山顶上的天?
伏羲又听着山林中的鸟叫,那是雄鸟为了吸引雌鸟的注意,然后才有了林中的百鸟齐鸣。当一只雌鸟飞到那只雄鸟身边时,雄鸟就要担负起筑巢的重任。伏羲又看着林中路上的兽群,那_只小鹿居然奔驰疾行,为什么那样强壮?伏羲又想着野兽发情的季节,那些公的为了争夺—只母兽不顾一切的格斗,强者获得了交配权,然后下崽……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伏羲似有所悟:那种群居乱交、不聘不媒、男女杂游的生活必须要改变,要让男人为女人做点什么。这就有了人类历史上关于嫁娶之礼的第一个原始法规:一个男人如果想和一个女人交媾,必须送两张鹿皮,这就是典籍记载的伏羲“制俪皮之礼,以定嫁娶”。
送两张鹿皮给女方,可以说是最早的聘礼,是“礼”的萌芽。为了女人就得猎杀两只鹿,为了猎鹿就要具备强壮的体魄,还要有智慧。群居乱交的局面得到了扭转,一个在伏羲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喜出望外的结果是:此后部族里生出来的男孩、女孩很少有先天残疾,并且健康多了。
伏羲又命大庭氏造房子,洞穴式的窝棚成为半穴式的茅草房,既造大房子,也造小房子。大地湾出土的房基的格局,往往是一间大房子旁边,连接着几间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房子,没有灶坑、灰坑,显然这样的小房子是两个人的天下,是送了两张鹿皮之后的男人带回一个女人的居住之地。
这就是伏羲时代,英雄时代。晋《拾遗记》称:伏羲“长头修目,龟齿龙唇,眉有白发,发垂委地”。
追记这一时代的最激动人心处,是我们发现了自己,我们身上的灼灼其华、血脉的源流之处,以及人类为什么对发明创造如此孜孜以求?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世界是以自身的繁殖及器物和制度的更新,而存在而发展而延续的。
当英雄永久地沉默,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便在传说和祭祀中延续思念与崇拜,使之成为永恒,成为一个古老民族的古老历史的一部分,如泥土之朴厚,若江河之绵长。
太阳与花
太阳远在人类出现之前,便照耀着地球了。
大约45亿年前,地球形成,然后是古海洋的出现,由此便发生了一系列根本性的变革:海藻前仆后继地在浅海地带登陆,森林出现,动物出现……假如把这一切生命创生的过程浓缩到一年之内,其先后顺序大致如下:一月,大爆炸创生宇宙、太阳和地球;二月,地壳凝结;三月,古海洋出现;四月,古海中出现最早最简单的生物;五月,最初的化石形成;五月以后的半年时间,是地球上繁忙的地质春秋时节,一个里程碑式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五月以后古海中出现了蓝、绿藻,并且完成光合作用这一程序,然后是—次又一次的登陆,森林出现,动物出现。到十二月中旬,恐龙走向末日,森林里开花植物出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午夜时分,人的时代刚刚开始。
人,终于站在太阳之下了。
人,是如此艰难地站到太阳底下了。
当人猿揖别各奔前程时,对于站立起来的古人而言,太阳是天地万物中最耀眼、最醒目的天上之物,白天,人走到那里它跟到那里,为赤身裸体的原始先民带来温暖。但是,太阳也会消失,它升起又落下,不知从哪里升起也不知落在何方,总之天黒了。为什么会有夜晚?远古的人们不知道这是夜晚,但惊讶于天黒、太阳呢?
黑色的帷幕落下、张开时,暗和冷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不敢行走也无法行走,便躲进丛林或者山洞,颤慄中能看见幽幽的星星和月亮,然后在恐惧、不安与焦灼中睡去,不知道最早的原始人做过的最早的梦,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色调的?
第二天清晨,在各种彩云和朝晖之间,太阳快要出来了。
走出山洞的人们,便会用一种近乎得救的困惑的目光注视着晨光,这时候,丛林中的一群猴子纷纷跃上树梢,向着东方的朝云嘶鸣不断,在一阵阵啼叫声中,新鲜的太阳升起了……
也许,这是人类太阳崇拜的野性的启蒙。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当第四纪最后一次冰期结束,人类从阴暗寒冷的洞穴中爬出来,太阳使整个世界重新获得温暖和生机时,我们的先人是以怎样的泪眼向着太阳跪拜?又以怎样的欢呼向着太阳致意?同时,我们也找到了一个肯定准确无误的答案:地球上所有的早期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的崇拜:太阳崇拜。正是由这一自然崇拜产生的人类最早的文化——巫文化——开启了人类通向未来之门。
华夏民族是崇拜太阳与花的民族。
当大地湾的每一个清晨,在猴子们于丛林中啼叫着东方将要日出时,伏羲便带着飞龙氏、潜龙氏、大庭氏、降龙氏、土龙氏、水龙氏及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中官下跪于陇山之下,面向东方迎候日出。这一仪式,后来成为大地湾祭祀事项中最重要的礼神活动。在伏羲作甲历,“岁以是纪而年不乱,月以是纪而时不易,恒夜以是纪而人知度,东西南北以是纪而不惑”之后,每个月的初一清晨是大地湾先民全体出动,在陇山下恭迎太阳的时刻。后来,伏羲又发现每当月圆之夜,陇山及周边草原上的狼,都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陇山空旷处的一个山坡上,对着升起的月亮,引颈长嚎,如长歌,如慨叹,直到月上中天,才呼啸而去。
孤狼嚎月
猴因何向日而啼?
狼因何对月而嚎?
日月星辰,天地山川啊!
远古先民的太阳崇拜,后来成为我国最早的典籍《尧典》中的宾日之祀。同时,又有研究者认为伏羲传说源自太阳崇拜,伏则溥也,伟大也,羲则日光日气也。但,在把伏羲与太阳、太阳神及日气羲光相连接之前,有必要对伏羲众多的名号及其含义作一番检讨。
东汉的应劭说:“伏者,别也,变也,法也。伏戏始作八卦,以变化天下,天下法则,咸伏贡献,故曰伏戏也。”
唐陆德明在《纪典说文》中称:“包,本又作庖……孟、京作‘伏’。牺,郑云:乌兽全具曰牺。孟、京作‘戏’,云:服也,化也。”
这两则训诂的解释告诉我们,伏羲也称伏戏、包牺、庖牺,有儒家的教化思维,意指百王之先的伏羲以教化之功,执伏牺牲而君临天下。还有的典籍是以事迹、王业来解释伏羲这一名号的,如先秦的《世本》:“取牺牲以供包厨,故曰包牺氏。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氏。”东汉的班固说:“伏羲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画八卦以治天下,天下伏而化之,故谓之伏羲也。”东晋王嘉在《拾遗记》中另有一解:“庖者包也,言包含万象,以牺牲登荐于百神,民服其圣,故曰庖牺,亦谓伏羲。变混沌之质,文宓其教,故曰宓牺。”
以伏羲的功绩,引申出“伏羲”的不同写法,虽然意在特别颂扬伏羲王业的某一方面却与训诂解释一样,是后人所为、后人认定的,是同一或类似语言的记录。那时已经开始有刻划符号,所谓伏羲“造书契”是也,但没有文字,伏羲的名号流传下来是记音,有文字之后因为汉字的同音单词较多,再加上因事而义,便有了各种不同的写法。
那么,伏羲之名号,到底本意何在?
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以西南苗族等少数民族流传的伏羲、女娲借助葫芦,在大洪水之后的创生神话为基础,以训诂结合民俗学,指出“伏羲”即“匏瓠”,葫芦也;女娲即“匏瓜”,也是葫芦之意。
考虑到葫芦曾经广布中国,青葫芦可食,干葫芦可作日常用具,而且是先民最早的渡河之舟,在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更替之际,在陶器发明之前,我们的先民曾经有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吃葫芦、用葫芦。而千奇百怪的葫芦的形状,让人感到惊讶产生崇拜,《诗经》说“緜緜瓜瓞,民之初生”,瓜瓞就是葫芦,人类之所出也。《礼记》也说:“陶匏以象天地之性。”陶匏,以陶烧制的祭祖用的葫芦,含天地阴阳创生之意。
据此,刘尧汉先生认为:“中华民族各成员以开天辟地的盘古——女娲和伏羲的合体葫芦为共祖。”盘古传说的出现在“三国”时徐整的《三五历纪》中,远在战国时出现的伏羲、女娲之后了,伏羲见于《易?系辞下传》、《管子?封禅篇》、《庄子?人间世篇》、《大宗师篇》、《肤箧篇》、《田子方篇》,及《尸子》、《荀子》、《楚辞》、《战国策》等,女娲见于《楚辞》、《山海经》、《礼纪》等。考虑到“匏瓠”、“槃瓠”、“瓠瓜”的葫芦精传说,盘古传说源出伏羲、女娲当无疑义,甚至连“盘古”这一称号也是因“瓞瓠”、“槃瓜”的一音之转而得名。
何新先生及其所著《诸神的起源》认为,伏即溥,伟大之意,羲与羲娥、羲和为同一名号,意指太阳神,伏羲又称太昊,太昊者光芒盛大之太阳也。在诸多关于伏羲之名的释义中别具一格。
伏羲的名号与解释,自古及今,形形色色,各具深意各有魅力,我们还能从中发现一些什么呢?庞朴先生认为“混沌,在汉语中有各种音变,分别用以命名不同的事物,如馄饨、糊涂、囫囤、温敦、混蛋、葫芦等。”有趣的一种指向出现了:混沌有音变为葫芦,闻一多论定伏羲也有音变为葫芦,伏羲、葫芦、归于混沌,根据《山海经》对混沌神的描述:黄色球形、有时红若丹火、有翼无足能飞、漫无轮廓,那就是太阳神、太阳了。
多么美妙啊,葫芦、混沌、伏羲、盘古、太阳!
混沌是无。
混沌是道。
混沌是太初。
混沌是无极。
上古先人面对着太阳的混沌、混沌的太阳,在百思不解中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孕育一切、化生万物者,因为伏羲及伏羲时代对太阳的崇拜,类比伏羲织网罟、定嫁娶、画八卦的王业,伏羲就是时人、后人心目中、传说中的混沌、太阳了,万类万物由是而生者,当然是唯一的、无可争议的人文始祖了。
太阳崇拜,辉煌的崇拜!
正是在这辉煌的崇拜之下,伏羲如日中天成为普照大地的王,并由此开始了天地阴阳、八方来风、人与万类万物的思考,以渭滴细流成为华夏文化的初始流出。
流出之地,源泉之地。
辉煌的太阳下,花朵是最美丽的。
由自己的母族华胥氏带来的花崇拜,所包含的伏羲及上古先居对花开花落、花落之后结实、凋零及其再一次开花的期盼,后来成为大地湾先民的一种精神生活,乃至精神寄托,是对土地之母性的最早、最直观、最形象的感受。如同太阳一样,为我们的先民给出了最初的神圣感、神秘感,有的花朵为什么成串连片?有的果实怎样能挂满枝头?没有了果实怎么果腹?
从一朵花出发,先民的崇拜如此朴实、如此美丽,而又彻上彻下,由天及地。从太阳到阳光下的花朵到地底下的根与种子,所有的期盼,当时还很难用语言表达的愉悦与激赏,使我们的先民早在野蛮时代,便显现了精神上的某种崇高的向往,由此种下了华夏民族乐天知命的最早、最美丽的基因。
现在就让我们欣赏地些埋藏在地底下的光芒四射的太阳纹饰,以及彩陶花瓣,历史深处的幽暗与惆怅,难道不正是它们照亮的吗?
这是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距今7000多年的陶缸,外壁上刻有光辉四射的太阳光纹;
这是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距今6000多年的骨匕和牙雕上的双鸟太阳纹;
太阳光芒下的神人兽面纹,已经是众所周知的距今5000年的良渚文化玉器的典型纹饰;
河南郑州大河村出土的陶钵残片复原后,陶钵口沿一周是12个太阳纹,那是5000年前的太阳光芒;
内蒙古敖汉旗出土的距今6000年的陶片上刻有一只正对着太阳的鸡头,这不是金鸡报晓吗?
山东黄县,诸城及安徽尉迟寺出土的陶钵上的纹饰,就是一幅图画了:作“山”状的线条之上,太阳在冉冉升起……
日藏金乌
太阳崇拜激发了先民的想象力,并且和中国取古老的神话,如“金鸟负日”相连接。
“日中有三足鸟”,这三足鸟是“日精”和“阳精”,是太阳的象征。陕西华县的一件出土彩陶器上,以弧线表示天穹,下为双翅,两腿有力地向后伸展,作负曰状,良渚玉器上刻有太阳纹的高台,站着_只神鸟,风度翩翩,若有所思。洛阳西汉壁画、马王堆帛画上太阳中的神鸟绘像,皆栩栩如生,呼之欲飞了。
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使我们想起了《山海经》所说的“汤谷上有扶桑”,而《文献》又称,这扶桑“叶似桑叶,长数千丈,大二十围,二二同根生,互为倚倚,是以有扶桑之名。太阳从汤谷出,浴于咸池,有三足鸟负之。”
日出扶桑,日落若木,金鸟负之而飞行其间的图像,很可能是先民茫然而惊喜地日复一曰、年复一年面对日出日落、昼夜更替之后的一种想象,最原始的想象,从而也是最伟大的想象,以古老非凡的智慧,赋予了太阳及负日神话辉煌的动感,从而使一般意义上的太阳崇拜达至“天之神,日为尊”的至高无上的境界。
没有太阳,哪会有天地万物、人类历史?
大地是保存者。
太阳之下盛放的花崇拜,也同样屡屡显现在出土文物中。在我们即将欣赏这些六、七千年前的美丽花朵时,对“花”与“华”字做一点考证,也许是有必要的。六朝之前,“华”、“花”二字同-,“华”即是“花‘花”即是“华”,早期的中国典籍中“花”均写作“华”,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时无重至,华不再扬”。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华胥氏即花胥氏,先有“华”之音后有“华”之字,而这第一声感叹很可能来自先人对花之美丽的惊讶。于是我们先民中的一支便以花自比,在太阳崇拜之后,由天及地产生了花崇拜,并吸引着诸多别的部族,从而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华美之族、华丽之族、华族。
我们或可这样说,伏羲氏及他的母族华胥氏的最早的图腾,是花图腾。因为崇拜与图腾的神圣性、普遍性,华氏族的文化得以壮大,华夏之华、中华之华,得于在8000多年前确立、扬名。
花是大地赐予人类的最美丽、最宝贵、最让人怦然心动的财富。花与草木一起,从人类出现之曰起,便给了人类最早的愉悦和精神享受,同时它又是原始人食物的主要来源。
人类走过的历史之路坎坷曲折、步履维艰,但有鲜花相伴。
饰有花瓣纹、花枝纹的陶器,最早出现于新石器时期的大地湾、山西芮城东庄村、天水师赵村、半坡遗址等。
有一些是陶器残片,残片上的太阳纹、花瓣纹。
无论残与不残,彩陶上的花瓣纹图饰展示了由简到繁、从具象到抽象的过程,这一过程开始的时间至少是在距今7000年前。
最早的花瓣图饰由两个或四个具象的花瓣组成,少量的陶器上有5瓣或6瓣。怡似瓜花即葫芦花,是可以欣赏的花,并且会结出能吃的累累的瓜。这样的花与瓜,在采集时代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到庙底沟类型时,彩陶上花的纹饰已经有了抽象的意味,并非是一目了然的瓜花了,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先民的食物发生变化更加充裕了呢?还是彩陶艺术走向多样化的升华?
古成纪所属的天水师赵村遗址约20万平方米,1981年至1989年,由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主持发掘,出土文物2000多件,其中的一件浮塑人面彩陶罐可谓稀世珍品。这个陶罐高21.7厘米,口径15厘米,大口短颈,腹部鼓起为圆形,鼓腹处有两个红陶制成的对称耳饰。器身通体黒色彩绘,各种纹饰繁复有序,主体部分是清纯、秀美的女人头像,以浮塑、刻划制成。头像下面是花木枝叶纹,头像左右两侧似花纹也似日光纹,是花之将开,日之将升。
这一个集人像与太阳崇拜、花崇拜为一体的彩陶器,有人是这样解释的:华胥是种籽、伏羲是种籽的嫩芽,从一粒种籽的变化去观察宇宙世界,伏羲也就成了宇宙之主。
陆思贤先生在《神话考古》是这样为这个浮塑人面彩陶释义的:“华胥是种籽,伏羲是种籽的萌芽。从一粒种籽的变化去观察宇宙世界,太羲也就成了宇宙之主。这一认识代代相传……马家窑文化的先民们,绘画了一幅精美的种籽发芽图……人面采用浮塑凸出器表,一看就是女性的头像……额上生角,是表示种籽的牙角,所以人头就代表了一粒种籽……待种籽冒出地面,也便是伏羲氏诞生了。”
这一件诞生在新石器时代,六七千年后出土仍然美妙绝伦的惊世之作,说明我们的先民已经把人与植物与花及太阳,作为整体艺术构想而以彩绘表达,其中可以生发的无限想象,叹为观止。
苏秉琦先生在《关于仰韶文化的若干问题》中说过,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很可能是华族形成的核心遗存,其“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华族得名的由来。华山则可能是由于华族所居之地而得名,这种花卉图案是土生土长的,在一切原始文化中是独一无二的,华族及其文化无疑也是独一无二的。”
仰韶文化、师赵村遗址是大地湾文化的延续。
那么,在仰韶文化之前的大地湾文化,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大地华彩
大地湾——华夏始祖的出生地,华夏先人的聚居地,华夏艺术最初的华彩闪耀之地!
大地湾遗址的发掘,使华夏民族最早的彩陶蛰伏七、八千年之后,重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是中国考古史上一个动人心弦的篇章。大地湾遗址出土的迄今为止中国新石器时期最古老的大量彩陶、大房子房基以及一幅完整的房基地画,改写了中国陶器史、中国建筑史、中国绘画史,成为华夏文明的一处发祥地,这一发祥地便是伏羲创造辉煌的成纪地。
在发掘之前以及发掘之后,这一片渭河支流滋润的土地,这一片青山与森林环绕的土地,始终是沉寂的,岁月的脚步悠闲地经过河边、台地,秋收冬藏年复一年,默默地奉献着五谷杂粮。8000多年的奉献啊,麦苗青了又黄了。
源头之地是退隐的,显现为大沉默。
为了重现历史并且把历史的某一个时段与现实相连接的历史学家、考古工作者,却早已把目光投向了渭河上游、天水秦安县,五营乡邵店村东侧,葫芦河支流清水河两岸的被称为大地湾的二、三级阶地相连的缓坡上。
在大地湾遗址的山坡上,我问了一个又一个过路的老人:大地湾这个名字是从前留下的呢?还是后来取名的?我总觉得这个山野乡村的地名太不一般了。有一位老人告诉我,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好像也叫大帝湾。显然,这一处遗址的最终被发现,与中国古籍上屡屡出现却又一闪而过的伏羲与成纪的传说相关。同时,我们还要考虑到一段短暂而又不应被遗忘的历史:甘青地区史前考古的肇始者法国人桑志华(PereE.Licent),于1920年在甘肃庆阳城北赵家岔、辛家沟发现有旧石器时代遗址。1921年10月到12月,受聘为中国作矿产调查的瑞典人安特生(J.G.Andersson),在河南黄河南岸仰韶村开始了中国第一次考古发掘,发现了史前文化的一个断面,史称仰韶文化。1923年安特生逆黄河而上到了兰州,又从兰州到临洮,在临洮县城南的马家窑村、村西南的马家坪发掘出土了令安特生惊讶无比、完整无损且数量巨大的彩陶。
从此,中国新石器时期的彩陶,开始以其独有的风采走向世界的视野。同时也揭开了中国上古史的面纱,激起了中国科学界的兴趣,及一种向着历史深处发掘的文化氛围。
安特生的发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们没有见到安特生为中国矿产储量所作的调查报告,但他在中国发现的仰韶及马家窑彩陶,却是巨大而美丽的文化宝藏。可是让人遗憾的是,也许是出于谨慎,更有可能是欧洲中心主义作怪,安特生在握有这一切历史性的发现及证据之后,仍然发表了“中国彩陶源于西方”,亦即中国文化西来说的曾经风靡一时的观点。
20世纪40年代,战乱中的中国考古学界功绩卓著的前辈裴文中、夏鼐等人在甘青地区考古调查及发掘之后认为:渭河上游、甘青地区的地底下,很有可能是中国新石器时期的重地、宝地。
1949年,新中国成立,在百废待兴重建家园之际,由国家和政府推动的自下而上的文物普查,是新生的共和国的一个壮举。正是这样的大规模普查伴随着铁路建设、水利建设,使西北地区的田野考古发现了大地湾,并从1978年开始进行了为时8年的发掘。
距今8000年前后的大地湾遗址出土了。
大地湾彩陶以其原始的风貌、精美的色彩及构图,透露出大地湾先民的智慧、天赋,新石器时代之初闪烁在渭河上游的彩陶艺术之光,这就是土生土长的华夏先民的创造,这就是中国上古时代的大地华彩。
从此,“中国文化西来说”彻底闭嘴。
大地湾遗址已知总面积为275万平方米,已经揭露面积为13800平方米,出土陶器、石器、骨器、角、玉器各类文物近万件。清理出大地湾至仰韶文化晚期各类房屋遗址241座,灶坑104个,灰坑与窖穴321个,窑址35个,墓葬79座,壕沟9条,最早遗存的年代距今8300年,包含五个文化期,延续了3000年。
3000年间,大地湾彩陶,包括大地湾文化延伸的、或有关联的半坡、庙底沟、马家窑、柳湾彩陶,仅已经出土的数以千计、万计。这些彩陶中大地湾一期出土的三足钵等多种彩陶器,距今约8000年左右,与世界上两河流域及其他最早出现彩陶的文明古国,怡怡同步。
此种人类早期文明不同地域的同步现象,也许会匡正我们曾经认为的人类文明只有一个源头的论点,文明的火花在日光下、月光下点燃于地球之上的若干地域,所有的人类始祖都在为了生存而行走、采集、创造,虽有快慢却无优劣。那是文明初创的星星之火。
曾经有过一个极富创见的设想:把已经发掘出土的大地湾及别的文化遗址的彩陶,以及数不胜数的彩陶残片,以三足钵为首,作一字长蛇阵随意排列在渭河之滨,该有多长?该有何等辉煌?
那是八百里秦川的又一条河流,彩色的、文化的、历史长河。
那是华夏大地上思接千载的风景线。
这样一条从大地湾彩陶出发,想象中的彩色长河,足够使我们心旌摇荡了:我们能感受到历史深处的脚步,以及火光,先民们或者凝重或者灿烂的面容,制作陶器时的全神贯注,描绘太阳纹、花卉纹、鱼纹、蛙纹时神色的庄重。那是大地湾的早晨呢?还是大地湾的夜晚?那时候,采集、渔猎和制作彩陶的分工已经出现了吗?等等等等,多少历史的细节已经无从得知,但渐渐清晰的是伏羲的背影,正是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个英雄,为后人留下了一个可以永远怀念永远探询而历久更新的时代。
三足钵,高12厘米,口径27.5厘米,可作食器也可作炊器。腹部有交叉绳纹,结绳记事的草绳纹。钵口沿外侧抹光,绘一圈红色宽带纹,口沿内则绘一圈红色窄带纹。钵内壁有10余种彩绘符号。
大地湾早期的遗存中彩陶线条单纯,图案简洁,可以称之为真正原始的陶器,除三足钵外,还有圜底钵、圈足碗、深腹罐、三足罐、球腹壶等。以三足和圈足为王,平底器较为少见,其用途为食器、炊器和饮水器。
可以想见,这是大地湾彩陶制作的开始时期,我们的先民在萌生了彩绘的构想之后,已经付诸实践,但还远未达到放手自如。这样一批萌芽初露的彩陶作品,无疑可以证明它们脱胎于中国本土的素陶。它们和西亚美索不达米亚的哈逊纳文化一样,是世界上最早的含有彩陶的古文化之一。
史前文明至今还如云雾笼罩之谜
让人着迷不解的是彩陶器内壁的彩绘符号,一种类似水波状,有连续性;一种以直线或曲线相交叉的彩绘纹样,没有连续性。细察这些彩绘符号,同半坡、姜寨所见的刻划符号大致相同。在渭河流域,相同类型的遗址还有天水师赵村、华县元君庙、渭南北流村、白庙、华阴横阵村、临潼白家、长安芦坡头等,但唯大地湾一期的彩陶及彩绘符号最多。
大地湾的彩陶震惊了中国和世界考古界,“是我国迄今所知最早的彩陶,在我国彩陶发展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大地湾一期文化的彩陶“多在圜底钵、三足钵的口沿外绘一圈红色窄带纹。钵内壁有10余种彩绘符号”(《大地湾考古研究文集》程晓钟)。一期文化遗存的彩陶数量较少,但在20多件钵形器及部分陶器碎片的内壁的彩绘符号,不能不使人联想顿生,其一,无疑这是中国内画艺术的开始;其二,这些彩绘纹样基本上是抽象的,有的类似水波状,有的类似植物形状,介于图画和文字之间。是记事符号?还是指事系统?为什么记于陶器的内壁?我们的距今8000年的大地湾先民的这些符号的内涵已经无从知晓,但必有所指应无疑义。我们只能说每一个符号都是我们的先人留下的彩色历史记忆,张朋川在《黄河彩陶》中精辟地认为,大地湾的彩陶文化与西亚哈逊纳文化大致相当,而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哈逊纳文化,是世界上最早产生彩陶的古文化,由此可证,中国的彩陶是中国本土大地湾先民创造的!
第一个陶器是怎样出现的?那是何等美妙的历史文化的细节,可惜已经飘逝不存。后人有诸多猜想,试图情景还原,有一个前提是肯定的:先有火、会用火之后再有陶器,并且发现在火烧过的地方土块会变硬。有人认为在当时大地湾所处的葫芦河畔,葫芦众多,有以泥巴涂抹在青葫芦上,然后烧出了第一个陶葫芦。考虑到大地湾出土陶器中有大量的葫芦瓶,师葫芦而制陶的可能性极大,作为器形,天生中空的葫芦是一个极妙的参照物,是不是用泥巴涂抹在青葫芦上,然后连葫芦带泥巴一起烧烤,另作别论。大地湾彩陶的出现,实际上已经是8000年前先人的创造性劳动的开始,它和采集、渔猎、打制石器不一样的是,制陶及其绘彩是器具的创造之初,并且有了装饰美的原初意识。先让我们分析陶器的王要成分:水和土以及火;陶器制作的第一步骤:水与土的揉捏。一种有趣的联想出现了:少不更事的孩提时代,我们谁没有玩过水玩过土捏过泥团?这是人类童年留下的特征之一吗?水和土不仅是人类出现之后赖以生存的物质,也是人类最早的玩伴,而水加上土的揉捏,揉捏成泥团,各色各样的泥团,则是造型之初、造型艺术的萌芽。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一书中,法国科学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认为:“手也有自己的梦”,“手帮助我们了解物质的内在深处,它有助于对物质的想象”,“真正的劳动者是把手放入泥团的人们。”手与水、土的接触和揉捏制造了泥团,泥团又使手更加聪明有力,然后是大地湾人依葫芦做陶器的揉捏制作,在火中烧炼,有了陶器,有了人类文明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手工劳作的意志和能力,有了触觉的本能延展。
把色彩绘在陶器上,则是大地湾人思维方式的又一次飞跃,是新石器时代人类对美以及审美意识的追求和提升。香港城市大学资助研究的分析表明,大地湾彩陶中的块状、粉末状颜料与彩绘陶颜料,均为天然矿物,其中红色为赤铁矿Fe2O3、朱砂Hgs、黒色为磁铁矿Fe3O4、赤铁矿与磁铁矿混合物,白色为石英晶体、方解石Caco3、石英、白云石石英、方石英及硬石膏,土黄色为铁白云石。
沧海可变桑田
大地湾一期遗址共出土完整的和可以复原的陶器近200件,彩陶约占四分之一。这些彩陶纹饰图案简单,彩色也远非多样,但它所代表的此一时期大地湾先民的精神状态及文化内涵,足可以使后人顶礼膜拜了,是日用器物的开始,也是文化绚丽的开始。
渭河流域的彩陶,以及彩绘符号蓬勃涌现的大地湾,是距今七、八千年的色彩与符号它们是中国新石器时代在渭河上游的记录,彩色的生动鲜活的记录。我们不知道这种介于文字和图画之间的符号,确切地代表了先民的何种思维?何种想法?何种用途?
谁也不可能再现历史。
谁也无法让七、八千年前的骸骨张嘴说话。
但,那些彩绘符号的指向却是明确的:它们是伏羲时代先民心智和想象力开始飞跃的起点,是心绪或事件的记录,他们肯定是在铭记什么、呼唤什么,他们正向着文字走去。甚至可以说这些符号正是中国文字之初。
大地湾最早的彩陶胎土中含有较多的细沙粒,器壁厚度为4毫米左右,烧制良好,成型的方法为“内模敷泥法”,与长江流域同时期的余姚河姆渡、江西仙人洞、石门、秭归柳林溪、三峡等遗址中的“泥片贴筑法”、“一次挤压成形法”等制陶手法并存,是我国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最早制陶法之一。
不知道冥冥之中是谁发出了号令?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在相同的历史时期中,我们的先民都开始制陶了,不同的是胎土与制作方法及精
美程度。在华夏大地,上古时期的文明的发生,也是在多处地域多个点以多种方式星火闪耀的。而在大地湾,或者说成纪地,差别在于:因为伏羲的引领,其火焰更加美丽、彩陶更加众多、彩绘符号更加鲜艳而神秘地已经有所指向了。
有人把大地湾的彩陶残片,称之为文明的碎片,而那些彩绘符号却是完整的。作为器具的彩陶破碎了,作为文明发生的符号却坚韧地完整着,并且以人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方式流播,如同这一条簇拥大地湾的清水河。
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
这个彩陶器局31.8厘米、大径4.5厘米,在圆雕的人头及额前上披着整齐的短发,头发刻划细致,五官排列的比例适当,眼睛和鼻子为雕通的空洞,造型准确生动。目光深邃,稍显忧郁,嘴唇微张,气息盎然,两耳耳坠处各有一个穿?L,说明6000年前的大地湾女人已经打耳眼垂系装饰品了,整个彩陶器纹饰分上中下三层,主题花纹一部分由两个弧三角形对接组成圆圈、内饰弧线;另一部分以斜直线、左右相向的凸弧、垂弧纹、上下相对的凹三角纹组成。这种纹饰中的线条、弧三角形、垂弧纹,比起彩绘符号明显地趋向复杂,线条的应用、变化及对衬,让人惊叹!
也有人认为此种纹饰为动物纹样,装饰在一个女性身上,具有自然崇拜向人格神的祖先崇拜过渡的意义。
这是6000年前的大地湾少女。
这是岁月无法使之衰老的亭亭玉立。
这是一件中国原始社会中最早、最杰出、最激动人心的陶塑艺术品。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地湾彩陶日渐精致,到距今5000多年时,达到了鼎盛时期,此一时期的彩陶上出现了大量的鱼纹和蛙纹,并由具象而变形、抽象,极其大胆夸张,又简约明了。
假如说原初的艺术就是艺术本真的话,今天的繁杂与庞大离开艺术本真已相去甚远了。这是蛙纹罐。
这是变形的蛙纹罐。
这是鱼纹罐。
这是变形的鱼纹罐。
这是尖底瓶。
这是叶形纹。
这是水波纹。
这是大地湾彩陶图案的分析图……
陇山上下的花叶,清水河中的水波,正从历史深处向我们娓娓道来……
天水傅家门和西坪乡水泉谷出土有两件人面鲵鱼纹彩陶瓶。傅家门出土的彩陶器高18厘米,侈口、卷唇,通体绘人面鲵身鱼图案,鱗身,四足,尾巴高高翘起。西坪乡出土的器高38.1厘米,鲵鱼鱗身与前者大体相似。
这两件彩陶器上的图案很容易使人想起《帝王世纪》所言的伏羲形象:“人首蛇身,尾交首上”。“人面鲵鱼”和“人面蛇身”极为相似,是伏羲生于成纪地又一个可资证明的线索,还可以猜想伏羲部族在最后确立龙图腾之前,不仅有过花图腾,还有过鲵鱼图腾。
大地湾彩陶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文明的种子,后又下延至半坡文化,广及甘肃、青海、河南的渭河、黄河流域,包括中国和世界上风格别具的马家窑彩陶文化遗存。
这是中国上古人类创造的史前艺术的顶峰,在几千年过去之后,我们回首一望,这顶峰依然是顶峰。
在大地湾彩陶之后,中国又涌现了美仑美奂、千姿百态的玉器、青铜器及瓷器,但,陶器是中国的一切器皿之母。
作为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大地湾彩陶展示了人类的审美初动,是清晰地认识和诠释世界的烧制与刻划,并且注入了对未来的彩色的向往,无比珍贵地保存了人类童年时期中国先民之精神与心路历程。
大地湾地画双人图
与彩陶可以比美、相互印证的是大地湾的一幅地画。
1982年10月27日中午,秦安已是初冬时节。负责第5区发掘的赵建龙先生报告考察队:因为扩展道路无意中暴露了一处房基,编号为F411。清理房基时更加意外地在居住地面上发现了绘画。考察队一干人员当即携摄影器材、临摹工具赶往现场。这座房子在F405大房子以东70米,平地起建依山面河,居室地面表层是厚0.3厘米至0.4厘米的抹得光亮的白灰面,居室后部中央的白灰地面上便是这幅东西长1.2米、南北宽1.1米的地画。
发掘报告称,地画中有人物和动物图案,上部正中一人,头部较模糊似有长发飘散,两腿交叉直立,左侧另绘有一人,胸部突出。两个人物之间相距18厘米。
正中人物下方12厘米处,绘有黒线长方框,框内之物有人认为是动物,也有人认为是人物。
这幅地画内容的解释众说不一,重要的是它是我国原始社会中目前仅见的具有独立性的绘画,是中国绘画的开山之作,产生于距今5000年前。
在西安,我专程拜访石兴邦先生,这位著名的考古学家说:“我们千万不要低估了原始人的智慧。”
进而还可以这样说: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文明只是在书本上界定的文明时代发生的事物。
大地湾彩陶和地画所出现的年代,是摩尔根所说的“野蛮时代”。这是一个既让人惊喜又令人困惑的时代,而这一笔者称之为伏羲时代的漫长岁月里,中国的典籍、文献中却被称为“至德之世”,“以木德治天下”,文献与考古文化也没有大规模争夺领地与战争的记录及证据,这是一个生产力相对低下却又是织网捕鱼、烧制彩陶、平静而温和的时代。其实,野蛮与文明的分野充满着当代人的偏见,有一种可能是:我们的先民被野蛮了,而后来自以为是的文明人的文明时代,才是充满血腥与暴力的时代。
多么美好的“野蛮时代”!
农耕初始
大地湾的秋天。
大地湾刚刚进入秋天时,几乎与夏天没有什么区别,太阳还是炽热地照耀着,孩子们成群结队光着屁股在清水河里戏水。河边有捕鱼者,当_网鲜鱼从河里捞起时,孩子们便从水中扑将过来,捧着大个儿的鲤鱼举到头顶,也有的孩子经不住鲤鱼打挺的反扑,鱼儿重新得水,大地湾的孩子们纷纷追逐……
都说入秋以后天高气爽,除了刮风下雨落雪,大地湾的每一天都在蓝天白云之下,只是入夜之后,清水河谷中的风却带着丝丝凉意了。在星光月色下,一间间散落在阶地缓坡上的圆顶茅草屋隐隐绰绰,那是大地湾的梦乡吗?
大地湾的秋天是采集的季节。
采集的季节是欢乐的季节,也是让伏羲忧心的季节。
大地湾的人口更多了,可是周边山林中可以采摘的果实,却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自从伏羲成为大地湾的首领之后,部落人口的吃饭问题,便始终困扰着他。有了网,可以捕获更多的鱼及别的野兽了,有一段时间,吃鱼吃肉的大地湾人似乎是无忧无虑的,营养的改善、身体的强壮,再加上定俪皮之礼后,生养更多了,那些的白胖胖伸着拳头的小东西是伏羲的至爱,他会抱起他们,用双手高高举起,有好几次他要亲亲这些可爱的小脸蛋,顾及到自己的络腮胡子而只是轻声地呼喊着:“小伏羲!我的小伏羲!”
把孩子交还给他们的母亲之后,两手空空的伏羲多少有些失落,他马上想到的是:怎样养活他们?怎样让他们活得更好?
这是一个日益壮大的愉快的部族,他们有一个常怀忧患的王——伏羲。除了吃饭还有住处,半地穴的住所经常为蛇盘踞,也有被蛇咬伤、咬死的小孩,大地湾人对蛇的灵动迅疾忽隐忽现,又是敬畏又是崇拜,一处住所住了两三个人,早晨醒来却看见十几条大蛇小蛇蠕蠕而动。“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多,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韩非子)。每一天早起,伏羲都会在清水河畔走走,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无它乎”?它在古语中即为蛇,后来,“无蛇乎”就成了大地湾先民最早的问候语。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伏羲把手下的六个头领找来议事,并且作了分工:“命朱襄造书契,昊英造甲历,大庭造屋庐,浑沌驱民害,阴康治田里,栗陆疏泉流”(《竹书纪年》)。
愉快和幸福是一种感觉。
忧患与痛苦能生出思想。
每当一种思绪挥之不去,大地湾将要又一次发生大变革时,冥冥之中总会有声音告诉伏羲:到荒野去!到荒野去!那生长荒草的地方,也生长智慧;那群鹿奔驰的旷野,也奔驰灵感。
夜深沉。
大地湾沉浸在夜的寂寥中,秋风从这空旷的河谷穿过时,抖落了更多的冷意,追随着伏羲,从黄土缓坡拾级而上,荒野在夜色中朦胧地铺展,凝重而浑厚,若近若远,似有似无。
伏羲走进荒草丛中。
伏羲的心里充满了荒草的感觉。
有的荒草会结实,荒草为什么会结实?也许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黄土中,所有的树与草,都是因为能在这土地上生根而开花结果,都是因为这土地啊!
在去年冬天的萧条之后,那些荒草似乎已经死亡,后来重又发绿、茂盛,有的荒草重新结出了果实,那是采集之后遗留的种子埋在黄土中长出来的吗?
荒草啊!
黄土啊!
种子啊!
大地啊!
伏羲在荒草丛中长跪不起,放声大哭!那是感激、感恩,大地湾秋天的荒野告诉他:你要把种子埋到地里去!
伏羲的身影与荒草、山林、大地湾的夜色凝为一体。
太阳升起了。
一画开天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
就在这一天的早晨,伏羲在和采集的大地湾女人们一起朝拜太阳之后宣布:从今天开始,所有采集的果实不能全部吃光,要留出一半。女人们惊讶地问:干什么?
伏羲大声地回答:“埋进黄土中!”怎么埋?其实就是撒到黄土地上,开始是一边往前走一边撒,这样撒种的结果是种籽踩实了,不易被风吹走。也有板结的土地,后来就开始用石锛、石刀。
这是大地湾的农耕初始。
一切的美好都需要等待。伏羲和阴康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他们_次又一次地走到地头,甚至刨开冬天的第一场积雪,那些撒过种的土地却和黄土高原所有的地块一样,在白雪的覆盖下不动声色。
当大地湾凄冷的冬天过去,清水河两岸又将要山青草绿时,伏羲带着大地湾的女人们埋下籽实的土地上,有的黄土依然如故,有的长出了青苗。先是星星点点的青苗,后来是大片大片的青苗。伏羲俯身察看,伏在黄土上倾听。他想看到根在地底下如何游走,他想听到那些青苗长高的声音,伏羲泪流满面,伏羲和阴康奔跑、欢呼,大地湾的男人和女人都看见了这一大片他们撒种以后长出的青苗。
这一年的秋天,大地湾有了比以往任何一年更多的收获。
农耕这个词是后来发明的,对大地湾人来说,他们铭记的是伏羲的指令:把籽实埋进黄土中!依然是采集,采集的地域更大了,男人也加入到了采集的队伍中,留下了更多的籽实,伏羲带着阴康从清水河谷地向上攀爬,一直到了陇山脚下长满野草的林地边上。伏羲用右手划了个圈:都是地啊,都要长出吃的来!
后来被称为农业革命的所有的辉煌,农耕社会几千年的灿烂便由此开始。阳光照耀野草,采集者又把籽实撒进黄土,上天和大地的恩赐,造就了伏羲以及可以温饱的伏羲时代。
大地湾遗址位于北纬35°1、东经105°54、
地球上北纬35°一带,是产生神奇、神秘,往往会让人感觉到有创生、起源意味的非常地带。
天水、大地湾便坐落其间。
如果再按水系划分,葫芦河是渭河的最大支流,大地湾在渭河流域的环抱中,葫芦河的支流清水河谷宽约1000米,河面开阔,水流平缓,东距陇山50公里,属陇西黄土高原,河流纵横,雨量充沛,地表覆盖着数十米厚的黄土。大地湾'遗址最高点海拔1660米,河谷海拔1450米,相对高差200多米,一期遗存所在的二级台地高出河床10多米。河谷地带的土壤为草甸褐土、山坡上为黄绵土与黒垆土,均是土壤中适宜耕种的肥田沃土。
大地湾古气候的资料分析认为,根据现在大地湾的年平均气温9.5摄氏度、年降水量550毫米、无霜期165天来推测,原始社会的生态环境要比现在更为温和湿润,一个直接的证据是:大地湾遗存中一处房子残存的顶梁柱直径达57厘米,另外两处的炭化木柱直径为30—40厘米,这些粗大的树木不可能是从远地采伐搬运而来,它至少说明原始时代的大地湾山坡上有大片森林,遗存中常见的鹿角又可证明,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有草地。
大地湾的原始生态应为森林草原环境。
大地湾史前遗址聚落图
从大地湾往东数十公里,越过陇山南段便可以进入陕西直达关中;往西经秦安到甘谷通陇右而至河西走廊,是新石器时代陇山两侧原始社会交流、汇合的必经之地,也是伏羲部落吸收别的原始文化、原始部落而王天下的风水宝地。
正是因为大地湾所在的清水河谷所拥有的自然环境及地理条件,才孕育产生了黄土高原早期的农业文化。清水河沿岸每隔三、五公里就有一处史前文化遗址,如此密集的遗址也是密集的远古信息,它告诉我们:至少在六、七千年前,大地湾人就不仅仅靠渔猎、采集为生了,密集的人口说明:这里已经是甘肃东部最早农耕的发生地,最早开发并影响远播的原始文化区了。
黄其煦先生在1983年第一期的《农业考古》中认为:“农业的契机可能就是在林地边缘杂草中发生的。”这个极富想象力的见地,把我们带回了一处大荒野,其中有杂草,荒野杂草是造物为人类准备的地,这地上有后来我们称为
五谷杂粮的最初的种籽。在多年的观察和研究后,农学家认为禾本科农作物与野草有更多的亲缘性。
—个不解的问题是:野草与禾本科作物的亲缘性是如何体现的?它们互相牵挂吗?
现在,我们要去寻找大地湾林地边缘地带野草丛中伏羲播种、农耕初始的考古文化的证据。
1980年发掘的H938是大地湾一期遗存中最大的一个灰坑,口部近圆形,底部较平坦,口径为3.30—3.90米,底径为4.2米,深1.34米。灰坑中有出土物陶器、石器、骨器20多件,还有大量破碎陶片,底部有两块红烧土及大量木炭。这个灰坑开始吸引人的是火的遗迹,大地湾人不仅已经用火而且还能保存火了。进一步的探查后又有惊人的发现:坑中有碳化的植物种子。
这是7000多年前的种子啊!
西北师范大学植物研究所王庆瑞先生荣幸地成为这古老种子的鉴定人,鉴定结果是:这些种子属于禾本科的黍及十字花科的油菜。
迄今为止的中国考古发掘中,出土黍的地方有陕西、山东、青海、新疆、黒龙江、湖南、山西和甘肃,而大地湾出土的黍是国内同类标本中年代最早的,与国外最早发现的希腊阿尔基萨前陶期出土的黍,年代不相上下。
黍,在甘肃大地上的延续,在距今4800年的东乡林家遗址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体现:在1.8立方米的黍的出土物中,轩、叶、穗和圆锥花序相当完整而且完好,是考古发掘中数量最多保存最完好的黍的标本。“为新石器时代考古史所罕见”(《考古》1984年第7期)。
我们不能不再一次感叹:大地是保存者,大地是完美的保存者。黍对华夏民族的贡献可谓源远流长,中国进入历史时期之后,黍是河西走廊的主要粮食作物,尤其是汉代,不仅当地的农民种黍吃黍,屯垦戍边的将士也以黍为主食。在当时有记载的一些屯兵处,如武威磨嘴子、居延肩水金关、敦煌马圈湾等遗址均出土有尚未完全碳化的黍粒。
中国文化西来说曾经大行其道,受此影响不仅彩陶就连黍、中国黍也曾长期被认为来自外国。
中国的黍源于中国本土的史实已经清晰,它告诉我们:黍是甘肃先民自新石器以来的主要农作物之一,从7000多年前的大地湾到四、五千年的东乡林家、兰州青岗岔,从陇西到河西,直到今天黍仍是甘肃的常见作物。黍和粟相比,其性能更为耐旱、耐盐碱,自身需求甚少而奉献良多,故在黄河流域各省区中,凡土地更加贫瘠、自然条件较为艰难的地区,往往是多种黍而少种粟,为保证收获可以吃饱肚子,如甘肃,陇西,而河西,越西越旱也。
寻找黍的起源,寻找大地湾伏羲开始柿种的初始历程,我们的内心里洋溢着寻找野性和野种的感激之情。
我们生命中的一切,均来源于野性、野种。有学者认为,正是黄土高原的丛生杂草,成了黍的起源。在新石器时代,黄土高原河谷肯定有不少林地,但因为周期性的河水泛滥,这些林地远不是密布的森林,而在洪水过后的谷地,更为发育繁多的是杂草与水甸并存的地貌,杂草的繁华茂盛之地,也为人类驯化杂草培育第一代农作物创造了条件。
大地湾所处的陇西黄土高原上,至今仍生长有野生黍。
甘肃农科院的一个杰出贡献是:他们以野生黍和栽培黍杂交后,产生了正常的中间类型。其遗传关系由此可证。
大地湾,黄土高原,正是那里的野生的黍、伏羲驯化栽培的黍,成为大地湾强壮的原因之一,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农耕初始,也成为后来灿烂夺目的农耕文明的强大基础。唯其如此,我们才可以说华夏古国的历史,何止是3000年、4000年、5000年,毫无疑问它始于伏羲创造王业的织网、制陶、种黍、作八卦的新石器时代之初,距今8000多年。
这是一棵至今尚存于渭河之滨黄土高原野生黍,短小而坚强。
《说文》称:“黍,禾属而粘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
这是寻寻觅觅才能找到的野生黍。
这是默默守望在荒野中的野生黍。
这是关乎起源又指向未来的野生黍。
野生的总是真实的,真实的总是美好的。
人类正是因为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对野生和野种的敬畏,才获得了大自然的恩赐,才有了今天一日三餐的五谷杂粮。
神圣野种啊!
渭河上游、黄河流域,为什么会成为彩陶与黍乃至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写作《历史研究》的汤因比,对此曾有过影响广泛的评论,其核心是“挑战与反应”说,汤因比认为长江因为仁慈而缺少挑战性,黄河因为挑战严峻而激出反应、终成文明起源地,这个起源地在黄河流域的位置,是“黄河中下游”。
汤因比的这些观点,大可商斟。
今人汪荣祖先生反驳说:“黄土的仁慈,而非黄河的凶恶,才是文明起源的契机,怡与汤因比著名的挑战与反应理论背道而驰。”而何炳棣则认为:“中国文明的发祥地在黄土高原及其毗邻的平原地区,并非由于环境的恶劣,而由于土壤的肥沃,几千年来在辽阔的黄土地带几乎不靠人工施肥,便一年复一年地种植。”善哉斯言!在新石器时代,伏羲和他的子民们反复迁徙,显然不是为了接受挑战,以当时的人力物力,他们只能回避挑战而寻找一处气候、环境均适宜生活的所在,这就是上古文明为什么发生于黄河支流如渭河流域的关键所在,大地湾可以作证。
大地湾的农耕初始,陇西黄土高原上寂寞依旧的野生黍,那原始时代林地的边缘地带的荒茫野草,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梁启超先生关于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的更早更详尽的论述。1922年,梁任公在清华园作《地理及年代》的讲演,告诫他的学生:“故治史者,于地理之背景,终不能蔑视也。”
那一条奔腾不息浊浪滚滚的黄河,在梁任公看来是最能说明历史与地理环境之间相依相存之关系的,在论及黄河流域为什么成为中华民族及其文明发祥地时,先生从地理的角度给出了18条理由,举其要者为:
中国黄河流域原大而饶,宜畜牧耕稼,有交通之便,于产育初民文化为最适。故能以邃古时即组成一独立之文化系。
该流域为世界最大平原之一,千里平衍……气候四时寒燠俱备,然规则甚正,无急剧之变化,故能形成一种平原的文化,其人以尊中庸爱和平为天性。
以爱乐天然、顺应天然之故,故伦理的人生哲学最发达。
自然之道最中庸
唯其爱好中庸,万事不肯为极端的偏执,有弘纳众流之量,故可以容受无数复杂之民族,使之迅速同化……
1927年时梁任公的声音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
他的“初民文化”、“邃古时即组成一独立之文化系”的“初民”、“邃古”所指的就是上古时代,而这一时代中由文献及考古文化互为印证的“一独立之文化系”,史书、典籍及神话传说中反复出现的只有伏羲,除了伏羲、伏羲时代岂有他哉?
大地湾一期遗存的地层、灰坑、房址、墓葬中,还出土了一批动物骨骼。发掘者目测其中有猪、狗、鹿,可能还有羊骨。真正让发掘者牵挂的是羊、羊的骨头,农业考古专家告诉我,羊在中国的驯化与起源,是国内外农史界关注已久而未有结论的一个课题。驯化羊的出现,大群的放牧的羊,既和农耕初始相关联,又是畜牧业发生的重要标志。一个文明古国之初不仅要有黍,而且还要有羊。
到底是不是羊骨?是野羊还是家羊?考古动物学的种属确认一时难以定论。1986年9月,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教授、从事西亚、中亚远古文化研究的考古学者兰伯格先生在北京大学讲学之后,到访甘肃省考古研究所,他小心翼翼地从大地湾一期遗存的兽骨中,拣出并确认了10多个羊的头骨,而且兰伯格判定这是一些小羊,是否家养不能肯定。但,无论如何,大地湾羊骨是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至今的最早的羊骨。忽然想起,我在天水采访时,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伏羲是中国最早的牧羊人。
陇山上下,当猪与狗的驯化完成之后,大地湾是不是已经出现温顺的羊群和牧者?
在甘肃的考古发掘中,羊骨屡见不鲜,时间愈后,地域愈西,羊骨愈多,距今四五千年时的马家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