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新】夏季单元三等奖作品 | 邓舒睿《天光》

  邓舒睿,笔名崔槿岚,上海市七宝中学,高一(8)班,指导老师:卢碧贵。

  待我再次醒来,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西南方向的凉风刮停了六楼的吉他。我打开了窗,于是那首民谣的余韵得以绕梁,连同睡着前吃的冰镇西瓜一起成为夏天的走笔。

  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阴间时候醒来过了。我平日里睡得死,在床上横十秒钟就酣然好梦,门铃闹铃手机铃一概吵不醒,为此也误了很多事,所以今天醒得真蹊跷。话说回来,六楼的小南为什么要在这个点弹民谣……大概是马頔的《南山南》?好熟悉的旋律,总感觉听谁弹过。我趿拉着拖鞋——反正醒了也睡不着——去找手机,在发现它奄奄一息得只剩三格电后又为它续上了充电线。夜重新安静下来,手机在我掌心里变烫。突然很想听小南再弹点什么打破这死寂。十分钟后充到了二十格电,这时夜就被微信的提示音划破了。卡了两分钟后微信才打开,我下意识地先点开了和丈夫的置顶聊天,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晚19点38分,他说“到了,开工”。

  虽然是置顶,但我和丈夫的通讯只停留于日常生活的留言,这也是缘于工作的时间差,他是急诊室上夜班的医生,而我是一名数学老师,工作日的生活完全错开来。我再往上翻翻,无非就是些“菜在冰箱里”、“有空把地拖了”、“帮忙收一下衣服”之类细碎的只言片语,还有他笨拙而疲惫的“好的”、“知道了”。食指还没在屏幕上跃动几下,那绿白相间的讯息已然到了终点,字里行间都是必要又无谓的提醒。我想起我和他的热恋期,那才是所谓鸳鸯的形影不离,后来大学毕业之后因工作需要我换了一个手机,聊天记录没有同步过来,于是那些曾经望不见头的垂耳呢喃也只是停留在了过去的老古董里。现在这百余平方的房子只是二人轮流经营的旅店,拉上窗帘就长眠一宿不见天光。

  所以我在这种时间喟叹岁月划过的痕迹,也在这种时间怀念过去的种种而失神,直到手不小心压到了扩大音量的摁键,于是尖锐的微信提示音接踵而至。我回过神来,在聊天界面左上角点了返回,这时我看到了他们主任发给我的25条未读消息。这死东西,是不是手机没电还忘带了什么,借领导手机要我现在送过去?

  ——但等我点开未读消息之后,我当即就后悔了内心轻纵的抱怨:

  “急诊室有家属医闹,你先生不幸重伤。速来。”

  待我反应过来之后,我已经横冲直撞地拦下了一辆去医院的出租车。

  一看到李主任等我的那副表情我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我跟在李主任后面,往住院楼机械地交替着两条腿到达805号病房,然后我看到我的丈夫——或者说一堆沾着血渍的绷带——奄奄一息在那里。我实在无法想象,像他这样好脾气的医生会被伤成这样。我呆坐在他旁边的病床上茫然许久,然后我看见我双手互相紧捏得泛白的骨节。五点四十五,天微亮。我起身稍微拉开了一点窗帘,一缕天光照进来,掠过充电线截在他的呼吸机上。

  呼吸管。充电线。命弦。

  七点整的时候他还没醒,呼吸机面罩下的双唇仍然惨白,我蹑手蹑脚地去病房外给领导打电话请假。还未等我将现况和盘托出,领导抢着说:“裴老师,我正好要找你,昨天夜里你们班有个姑娘跳楼了,没抢救过来。她父母现在在医院里,就是你先生在的医院,今天我让赵老师帮你代课了,你赶紧去搞清楚情况然后告诉我。这事情搞不好要打官司追责的。”

  我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喂!裴老师?裴语夕你在听我说话吗?要是追责出来是因为学习或者师生关系,那我告诉你,你脱不了干系!”

  我的耳机线带动声带和右手一起颤抖:“我……好的……搞清楚我……我告诉您……先挂……了。”

  领导已经不耐烦地挂掉电话了,手机从我的右手里掉在地上,屏幕裂开一条缝,于是我顺势坐在地上开始哭。这时我看见李主任一边快走一边小声嚷嚷道:“地上凉,快起来!”结果走近之后才发现我在哭,一时调整了语气,局促地喃喃,“……裴老师你先起来,喝点水,我们还是先下楼吧,这里还有很多病人在休息。”

  我便被李主任从住院楼拉到了急诊大厅。七点二十分,我看到七八条后知后觉的警戒线围在一起,张牙舞爪地高光出狰狞的血迹,耳边是李主任近乎嗫嚅的解释:“裴老师,是这样的……昨天十一点半救护车送了一个跳楼的姑娘来抢救,在救护车上还有一口气的,当时老顾是主要负责抢救的医生,但是……没救过来,还是走了。这姑娘的家长反应太过激了,对老顾一开始是骂,骂各种难听到极点的词,然后就是……她爸掏了一把水果刀,发疯地捅了老顾十三刀……几乎都是命中要害……警察来过了,把她爸直接带走了,但是老顾……”

  “……那姑娘叫……什么……”

  “叫什么,柳小青。我看这姑娘左手手腕好多刀痕,新疤旧疤都有,估计是多次自杀未遂才跳的楼……也不知道是抑郁症还是什么原因……这两年青少年自杀真是高发……”

  我晕了过去,再度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我发现我躺在805号病房的另一张床上,旁边丈夫的面色依旧苍白,没有丝毫的好转。

  柳小青是个桀骜不驯的姑娘。

  她脑袋很灵光,就是不踏实、不努力,为此成绩总在中下游徘徊,尤其是理科成绩,讲过无数遍的题还是一错再错,这让本来就没什么耐心的我更反感她了。作为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我在家长会上单独约谈过她父亲,但很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成效。我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也看过她父亲的档案,是个快递员,听说还酗酒,平时和她也互不关心,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了,她的叛逆或许正是来源于此。她叛逆的方式很特别。她不染发不烫发不奇装异服不化妆,也不会上课时画漫画吃零食,她只是从来不按要求来考试。典型代表是作文方面:据语文、英语老师说,不管是考场作文还是日常练习,她的文章都太过恣肆。放纵的、太过随性的文章正是现在这个应试教育时代所摒弃的,但柳小青偏偏不走寻常路,考场上写诗填词,英语作文默歌词……

  总之,柳小青是个让我挺头疼的女生。

  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器重成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大环境的“内卷”所造就的,正是这样畸形的“青少年甄别体系”。其实理性探讨,她其它方面都很好,成绩本来就不是衡量一个孩子的唯一手段。突然想起这学期初的会议,校长讲到说:“除了学业成绩之外,各位老师也要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发现亚健康行为要及时疏导并提供帮助。”我开始陷入一种很深刻的自责,很痛苦的内疚。或许领导说得对,要追责就是我。是我没有救成她。

  我想起她很喜欢弹吉他,虽然她的那把二手吉他很破旧,音箱的油漆已经剥落得斑驳,但其实她弹的很好,纤细又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就将吉他弹出了无奈或悠扬。之前有一次自修课上,她戴着耳机弹吉他被我抓到,然后罚站了半节课,我记得她把头埋在音箱后面啜泣了很久,耳机线也在校服前细密地哽咽,将天光哭成斑驳的枯影。那次弹的是民谣,仔细回忆后我惊觉这正是昨晚小南弹的那首,马頔的《南山南》: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吉他弦。耳机线。命弦。

  负责自杀案的是一名女警察,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岁数,却明显比我成熟老练得多。她在一旁记录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露出一副宽慰的笑容,最后她站起来郑重地和我握握手:“裴小姐,我们已经掌握了柳小青的情况,感谢您的配合。”

  我惨淡地笑了一下,准备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但想到什么又突然拉住她:“警察同志,那我丈夫的案子……我是说,我能去见见行凶的人么,毕竟……”

  毕竟我是顾羽的妻子。毕竟我是柳小青的班主任。毕竟我是夜晚的这起自杀案与医闹案中关系线最繁密的人。

  “……裴小姐,我能理解您此时的心情。这件事于您而言一定不好受,我请示一下,争取为您拿到这个机会。”

  警察走后,我向领导报备了这起案件的经过,她在得知伤者是我丈夫时沉默不语,最后还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我在病床上呆坐着,时间熬到下午一点多,李主任和两名护士进来给丈夫换药,还带给我一支巧克力味冰淇淋——其实是顾羽喜欢巧克力味,我更喜欢抹茶味的。李主任告诉我警方无法应允我的会面,但为我提供了部分口供。我看到上面交代说“是出于一时愤怒”“现在无比后悔”等等,内心一阵痛楚。我别过脸去。但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我看看从他身上换下来的绷带,上面全是干涸后可怖的褐色的血。

  “李主任,小青的自杀现场……有遗书么?”

  “没有。但是口供上说是父女两人发生冲突导致柳小青冲动跳楼身亡的,我也才看到。柳小青的死和你无关,裴老师,不要自责。”

  “……哦……谢谢。”

  李主任一边调空调温度一边说:“裴老师,时至如今,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老顾现在情况很不好,我现在去开病危通知书转ICU,可能救不回来了。我知道你和老顾平时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也没啥交流,但是……裴老师啊,老顾可是天天在急诊室里和我们哥几个唠叨你的好,他是真的爱你,我也知道你是真的爱他……我明白,老顾走了对你是重创,所以有些心理准备,你还得做在前面……”

  然后李主任推着医疗推车出了病房,走廊里突然很安静,只留下一串机械冰冷的轮毂声。

  我僵直在手术室外看着“手术中”的红灯,脑海中是走马灯的光影。

  大笑的。严肃的。哭笑不得的。茫然无措的。

  牵手漫步的古镇。相拥而吻的婚礼。欢天喜地的篝火。屏息凝神的烛光宴。

  工整的字迹。精湛的医术。深邃的思想。有趣的灵魂。

  一起走过的十五场春夏秋冬。

  我真后悔没有多发些微信,哪怕只是一张夏夜的烟火也好……要后悔一辈子吗?

  红灯灭了,我的躯体不受控地站起来向前冲去。李主任带着十几个医生走出来:“裴老师,我们尽力了。”陆陆续续又有好多医生赶过来,有些甚至是在自己科室翘了班跑过来、从别的大楼冲过来。我听见他们难以置信的喘息,听见他们难以抑制的哽咽,后来我看见有泪渍的白大褂和泣不成声的面孔。我一张一张脸环视过去,他们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胸前都挂着白色的工作牌,上面写着不同科室和不同姓名。下午三点的天光晃人眼,导致我看到了上百个一米八二、肤色偏黑的白大褂,胸口上齐刷刷地挂着写了“急诊科 顾羽”的工作牌。

  他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是医生。

  我丈夫也是医生。我丈夫生前也是医生。

  李主任突然说了一句什么,我还没听清楚,几十个白大褂突然齐刷刷地向我深深鞠躬,然后微微转身,向手术室紧闭的门深深鞠躬。一时半会儿,颅内久积成疾的思念、悲恸、悔恨种种全部涌上来,我看见天际变成暗淡的弧光。我也深深地鞠了躬,整个人随着前倾的上半身一起软下去,这时我发现我穿了黑衣服。

  现在我是未亡人了。

  后来柳小青的父亲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一年,这数字正好是顾羽在人世上一晃而过的时间,我出席了那次开庭,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黑衣服在旁听席第一排哽咽,在法院的威光下听法官宣读罪证,以及被告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对柳小青,对顾羽,对我。后来我也认真回看了柳小青生前写过的随笔与日记,结合我新近研读的心理学书籍,我看到了满页的求救,心痛与愧疚之余也再度明白沟通、陪伴的重要性。我也不再是同学们心目中那个冷漠而独断的班主任,而是柔软了、成熟了,通情达理了许多。我开始经常性鼓动孩子们发挥自己的才华,去发现学业成绩之外的美好,譬如音乐,绘画,文学,我予以鼓励与表扬,亦或是对于烦恼的倾听与关怀。

  人总是要到失去了才能明白这么多道理。

  如今顾羽已经走了五个年头了,今天是清明,我依旧穿着黑衣扫墓,恰巧遇见了也来扫墓的李主任。他的医生同僚们扫墓比我还勤快,每每到清明、忌日这些日子,墓前就摆满了小雏菊与彼岸花。我在李主任身后默默站着,听这位年近花甲的医生对着同事冰冷的墓碑唠唠叨叨,内容无外乎是奇怪的病例与近来的趣闻,什么“小朋友闲来无事把左手掰骨折”“住院楼旁的花园新来了一只可爱的小黄猫”“人老了近视度数就不涨了”。大概是一小时后,李主任扶着墓碑站起来,拍了拍它,就像在拍顾羽的肩一样。这时没来由的,我听见了《南山南》。

  “啊,裴老师在啊,那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啊老顾!”

  “李主任……您刚唱的是……《南山南》?”

  “啊,对。老顾以前天天哼这首,当时我还嫌烦呢,说医院里念叨墓碑太晦气。现在没人唱了,要说清净了,其实是更寂寞了啊……”

  原来顾羽他也喜欢《南山南》啊。就像是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墓碑,向死而生的医者仁心,真是如谪仙一般,踏红尘来人间客串几十年,羽化归去,碑影照天光。

  想起他以前总说“人活着不就是来人间走个过场?哈!短短几十年一晃就没了,珍惜眼前的就足够了”,我就将这句话默认为他的遗言,同时以墓志铭的形式刻在了他的墓碑上。自那段黑暗以后,我就“置之死地而后生”,日复一日地作为未亡人活在这世上。我现在能珍惜的还有什么?只有孩子们成长的灵魂、以及我所剩无长的命数了。那就珍惜吧,趁着这场客串还没有落幕之前,珍惜吧。珍惜吧。

  无数个凌晨三点,我抱着他的骨灰盒长眠。惟是罅隙得以觊觎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