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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 心 下(共三十八章)
(一)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孟子说:“梁惠王真不仁啊!仁人把给予他所爱的人的恩德推及到他所不爱的人,不仁者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公孙丑问曰:“何谓也?”公孙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孟子说:)“梁惠王因为土地的缘故,糟踏百姓的生命驱使他们去打仗,大败后准备再打,担心不能取胜,所以又驱使他所爱的子弟去为他送死,这就叫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
(二)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孟子说:“春秋时代没有符合义的战争。那一次(战争)比这一次好一点的情况,还是有的。所谓征,是指天子讨伐诸侯,同等的诸侯国是不能相互征讨的。”
(三)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①,取二三策而已矣②。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尚书》中的)《武成》篇,就只取其中二三处罢了。仁人无敌于天下,凭(武王那样)最仁的人去讨伐(商纣那样)最不仁的人,怎么会血流得把舂米的木棒都漂起来呢?”
[注释] ①《武成》:《尚书》篇名,早已亡佚。东汉王充《论衡?艺增》上说:“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②策:竹简。
(四)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①,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布阵,我善于打仗。’这是大罪恶。国君爱好仁,就会天下无敌。(商汤)征伐南方,北方的民族就埋怨;征伐东方,西方的民族就埋怨。埋怨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边?’武王讨伐殷商,有战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向殷商的百姓)说:‘不要害怕,(我们是来)安抚你们的,不是来同百姓为敌的。’(殷商的百姓都跪倒叩头,)额角碰地的声音,像山岩崩塌一般。‘征’就是‘正’的意思。如果各国都有端正自己的打算,哪还用得着打仗?”
[注释] ①陈:同“阵”。
(五)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孟子说:“木匠和车匠能教给人圆规、曲尺的使用方法,却不能使人技术精巧。”
(六)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①,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②,若固有之。” 孟子说:“舜在吃干粮咽野菜的时候,就像打算终身这么过日子似的。到他做了天子后,穿着细葛布衣服,弹着琴,尧的两个女儿侍候着,又像本来就享有这种生活似的。”
[注释] ①饭糗(qiǔ):饭,动词,吃。糗,干粮。②果:通“婐(wǒ)”,侍女,这里是侍候的意思。
(七)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孟子说:“我现在才知道杀害别人亲人的严重性:杀了人家的父亲,人家也会杀他父亲;杀了人家的哥哥,人家也会杀他哥哥。虽然不是他自己杀了父亲和哥哥,但也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八)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孟子说:“古时候设立关卡,是要用它抵御残暴;而现在设立关卡,却是想用它来施行残暴。”
(九)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孟子说:“自己不按道行动,道在他妻子儿女身上也实行不了;不按道去使唤人,那就连妻子儿女也使唤不了。”
(十)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孟子说:“富于财利的人荒年不能使他困窘,富于道德的人乱世不能使他迷乱。”
(十一)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孟子说:“爱名声的人,能够让出大国国君的位置,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让出一小筐饭,一碗汤,脸色也会显出不高兴。”
(十二)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孟子说:“不信任仁人贤士,国家实力就会空虚;没有礼义,上下等级关系就会混乱;没有政事,国家财用就会不足。”
(十三)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孟子说:“不仁的人得到一个国家,有这样的情况;不仁的人却得到天下,是从来没有过的。”
(十四)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①,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孟子说:“百姓是最重要的,土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的地位更要轻些。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就能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就能做大夫。诸侯危害了土谷之神,那就改立诸侯。祭祀用的牲畜是肥壮的,谷物是清洁的,又是按时祭祀的,然而还是干旱水涝,那就改立土谷之神。”
[注释] ①丘民:众民。
(十五)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孟子说:“圣人是百代人的师表,伯夷、柳下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听说过伯夷的道德风范的,贪婪的人会变廉洁,懦弱的人会有立志的决心;听说过柳下惠的道德风范的,刻薄的人变得厚道,狭隘的人会变得宽广。百代之前(奋发有为),百代之后,听说过他们事迹的人,没有不振作奋发的。不是圣人能像这样吗?(百代以后的影响尚且这样,)更何况当时亲身受过他们熏陶的人呢?”
(十六)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孟子说:“所谓仁,意思就是人。人和仁结合起来,就是所说的道。”
(十七)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时,说道:‘我要慢慢地走啊,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离开齐国时,将淘好了的米捞起来就走,这是离开别的国家时的态度。”
(十八)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①,无上下之交也。” 孟子说:“孔子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围困,是由于跟这两国的君臣没有交往的缘故。”
[注释] ①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君子,指孔子。戹,同“厄”,穷困,灾难。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哀公四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而陈、蔡两国大夫担心孔子被楚任用后对他们不利,于是派徒役包围孔子,致使孔子和他的弟子断粮多日,饿得爬不起来。“戹于陈蔡之间”即指此事。
(十九)貉稽曰①:“稽大不理于口。” 貉稽说:“我貉稽被人家说了很多坏话。”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②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③文王也。” 孟子说:“没关系的。士人总会受到七嘴八舌非议的。《诗经》上说:‘忧心忡忡排遣不了,小人对我又恨又恼。’孔子就是这样的人。(又说:)“不消除别人的怨恨,也不丧失自己的名声。’说的就是文王。”
[注释] ①貉稽:人名,生世不详。②以上两句出自《诗经?邶风?柏舟》。③以上两句出自《诗经?大雅?绵》。
(二十)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孟子说:“贤人用自己清楚明白的道理使别人也清楚明白,现在的人却要用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道理去使人清楚明白。”
(二十一)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孟子对高子说:“山坡上的小路,一段时间内经常去走才能成为路;只要一个时候不走,茅草就会堵塞住它。现在,‘茅草’堵塞住你的心了。”
(二十二)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 高子说:“禹的音乐胜过文王的音乐。”孟子曰:“何以言之?” 孟子问:“凭什么这么说?”曰:“以追蠡①。” 高子说:“因为(禹传下来的钟上的)钟钮都快断了。(可见人们喜欢演奏它。)”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孟子说:“这哪足以说明问题呢?城门下的车迹很深,是一二匹马的力量造成的吗?(那是年深月久车马过得多了造成的。禹传下的钟钮快要断了,也正是年代久远的缘故。)”
[注释] ①追(duī)蠡:追,钟钮;蠡,要断的样子。
(二十三)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 齐国饥荒。陈臻说:“国都里的人都认为老师会再次(劝说齐王)打开棠邑的粮仓(救济百姓),恐怕不会再这么做了吧?”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孟子说:“这样就成冯妇了。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善于打虎,后来行善不打虎了,士人都效法他。(有一次)野外有许多人在追逐一只虎,老虎背靠山的角落,没有人敢靠近它。(人们)远远看见了冯妇,便跑上去迎接他。冯妇便捋起袖子下车(去打虎)。大家都喜欢他,可是那些称为士的人却讥笑他。”
(二十四)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孟子说:“口对于美味,眼睛对于美色,耳朵对于好听的声音,鼻子对于香味,四肢对于安逸,(都是极喜欢的,)这是天性,(但能否享受到,)其中有命的作用,所以君子不强调天性。仁对于父子关系,义对于君臣关系,礼对于宾主关系,智慧对于贤者,圣人对于天道,(都是极重要的,)这都由命决定的,(能否得到它们,)其中也有天性的作用,所以君子不强调命的作用。”
(二十五)浩生不害问曰①:“乐正子何人也?” 浩生不害问道:“乐正子是怎样一个人?”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孟子说:“是个善人、信人。”“何谓善?何谓信?” (浩生不害问:)“什么叫‘善’?什么叫‘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孟子说:“值得喜爱的叫‘善’,自己确实具有‘善’就叫‘信’,‘善’充实在身上就叫‘美’,既充实又有光辉就叫‘大’,既‘大’又能感化万物就叫‘圣’,‘圣’到妙不可知就叫‘神’。乐正子是在‘善’和‘信’二者之中,‘美’、‘大’、‘圣’、‘神’四者之下的人。”
[注释] ①浩生不害:姓浩生,名不害,齐国人。
(二十六)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孟子说:“避开墨子这一派,必定会归入杨朱这一派;避开杨朱这一派,必定会回归到儒家这一派。回归了,接纳他就是了。而现在同杨朱、墨子辩论的人,好像在追跑掉的猪,已经追回、赶入猪圈了,还要接着把它的脚拴住。(这未免过分了。)”
(二十七)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孟子说:“有征收布帛的赋税,有征收粮食的赋税,有征发人力的赋税。君子征收了其中一种,就缓征其他两种。同时征收两种,百姓就会有饿死的了;同时征收三种,就会使百姓们父子离异各顾自己了。”
(二十八)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孟子说:“诸侯的宝物有三样:土地,人民,政事。把珍珠美玉当作宝物的,灾祸必将落到他身上。”
(二十九)盆成括仕于齐①。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盆成括要丧命了!”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 盆成括被杀,学生问道:“老师怎么会知道他将被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孟子说:“他有点小才智,但不懂君子的大道理,那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注释] ①盆成括:姓盆成,名括。
(三十)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 孟子到了滕国,住在上宫。有一双还没织好的草鞋放在窗台上,旅馆里的人来找而没有找到。有人问孟子:“跟随你来的人怎么竟像这样乱藏人家东西呢?”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 孟子说:“你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偷鞋子而来这里的吗?”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那人说道:“大概不是的。先生订了规章条例(接收学生学习),走了的不追究,有来的不拒绝。只要凭着求学愿望来的,就接收他罢了。(这可难免会有手脚不清的人混进来呢!)”
(三十一)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①,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②;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孟子说:“人人都有不忍心干的事,把它推及到他所忍心去干的事上,就是仁;人人都有不肯去干的事,把它推及到他所肯干的事上,就是义。一个人能把不想害人的心理扩展开去,仁就用不尽了;一个人能把不愿扒洞翻墙(行窃)的心理扩展开去,义就用不尽了;一个人能把不愿受人轻蔑的心理扩展开去,那么无论到哪里,(言行)都是符合义的了。士人,不可以交谈而去交谈,这是用言语试探对方来取利;可以交谈却不去交谈,这是用沉默试探对方来取利,这些都是扒洞翻墙一类的行径。”
[注释] ①尔汝:尔、汝,都是第二人称代词,古代尊长称呼卑幼时用如果平辈之间用来称呼,则是对对方的轻视。②餂(tiǎn):取。
(三十二)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①;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孟子说:“言语浅近而含义深远,这是善言;把握住的十分简要,而施行时效用广大,这是善道。君子所说的,虽然是眼前近事,而道却蕴含在其中;君子所把握住的,是修养自己,却能使天下太平。常人的毛病在于荒弃自己的田地,却要人家锄好田地,要求别人的很重,而加给自己的责任却很轻。”
[注释] ①不下带:带,腰带。古人视不下带,即只视带之上。此处比喻注意眼前常见之事。
(三十三)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孟子说:“尧、舜的仁德,是出自本性;汤王、武王的仁德,是(经过修身)回复到本性。动作容貌等一切方面都符合礼,这是美德的最高表现。为死者哭得悲哀,不是做给活人看的。遵循道德而不违背,不是用来求官做的。言语必求信实,不是用来修正自己的品行的。君子遵循天然的道理去做,以此等待命运的安排罢了。”
(三十四)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①,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孟子说:“向权贵进言,要藐视他,不要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殿堂几丈高,屋檐几尺宽,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面前摆满美味佳肴,侍妾有数百人,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饮酒作乐,驰骋打猎,让成千辆车子跟随着,我要得志了,就不这么干。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我所不愿干的;我所愿干的,都是符合古代制度的,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注释] ①榱(cuī)题:屋檐下的椽子头,这里借指屋檐。
(三十五)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孟子说:“修养善心的方法,没有比减少求利的欲望更好的了。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少,那么即使善心有些丧失,也是很少的;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多,那么即使善心有所保存,也一定是很少的。”
(三十六)曾晳嗜羊枣①,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 曾晳爱吃羊枣,(死后,他的儿子)曾子就不忍心吃羊枣。公孙丑问道:“烤肉与羊枣,哪样味道好?”孟子曰:“脍炙哉!” 孟子说:“当然是烤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什么吃烤肉而不吃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孟子说:“烤肉是大家共同爱吃的,而吃羊枣是(曾晳)独有的嗜好。(因此曾子不忍心吃。)(如同避讳)只避名不避姓,因为姓是很多人共用的,而名是一个人独有的。”
[注释] ①羊枣:即黑枣,因形状色泽似羊屎,故称羊枣。
(三十七)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说:‘何不回(鲁国)去啊!我乡里的年轻弟子志大而狂放,想进取而不改旧习。’孔子在陈国时,为什么要惦念鲁国那些狂放的读书人呢?”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孟子说:“孔子说过,‘找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交往,必定只能同狂者和狷者交往了。狂者一味进取,狷者(遇事)拘谨、退缩’。孔子难道不想结交合乎中庸之道的人吗?(只是)不能一定结交到,所以想结交次一等的人。”“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万章问:)“请问怎样的人能称作狂放的人?”曰:“如琴张、曾晳、牧皮者①,孔子之所谓狂矣。” 孟子说:“像琴张、曾晳、牧皮,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的人。”“何以谓之狂也?”(万章问:)“为什么说他们狂放呢?”曰:“其志嘐嘐然②,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③,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④!乡原,德之贼也。’” 孟子说:“他们志向远大、口气不凡,开口便说‘古代的人,古代的人’。考察他们的行动,却(和他们的言论)不全吻合。(如果这样的)狂者也结交不到,就想找到不屑于干肮脏事的人同他结交,这种人就是狷者,这是又次一等的了。孔子说:‘路过我门口而不进我屋子,我不感到遗憾的,大概只有乡原吧!乡原是戕害道德的人。’”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万章问:“怎样的人能称他为乡原呢?”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⑤?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孟子说:“(乡原指责狂者说:)‘为什么志向、口气那么大?说的不顾做的,做的不顾说的,却还说什么“古代的人,古代的人”。’(又批评狷者说:)‘做事为什么那样孤孤单单?生在这个社会,为这个社会做事,只要人家认为好就行了。’像宦官那样在世上献媚邀宠的人就是乡原。”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万章问:“一乡的人都称他是忠厚人,所到之处也表现出是个忠厚人,孔子却认为(这种人)戕害道德,什么道理呢?”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孟子说:“(这种人,)要批评他,却举不出具体事来;要指责他,却又觉得没什么能指责的;和颓靡的习俗、污浊的社会同流合污,平时似乎忠厚老实,行为似乎很廉洁,大家都喜欢他,他也自认为不错,但是却不能同他一起学习尧舜之道,所以说是‘戕害道德的人’。孔子说过,要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憎恶莠草,是怕它淆乱禾苗;憎恶歪才,是怕它淆乱了义;憎恶能说会道,是怕它淆乱信实;憎恶郑国音乐,是怕它淆乱雅乐;憎恶紫色,是怕它淆乱了大红色;憎恶乡原,是怕他淆乱了道德。君子是要回复到正道罢了。正道的形象树端正了,百姓就会奋发振作;百姓奋发振作,就不会有邪恶了。”
[注释] ①琴张、牧皮:都是人名,身世不详;有人说是孔子的学生。②嘐嘐(xiāo xiāo):志向远大、口气不凡。③獧:同“狷”。④乡原:指看起来恭谨忠厚,实质上却没有是非原则,苟同世俗,只图博取好名声的人,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好好先生。⑤踽(jǔ)踽凉凉:孤单冷清的样子。
(三十八)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①,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②,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孟子说:“从尧、舜到商汤,有五百多年,像禹和皋陶,是亲眼见到过而知道尧、舜的;至于商汤,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商汤到文王,有五百多年,像伊尹和莱朱,是亲眼见过而知道商汤的;至于文王,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文王到孔子,又有五百多年,像太公望和散宜生,是亲眼见过而知道文王的;至于孔子,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孔子到现在,有一百多年,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不远,离圣人的家乡是这样的近,这样的条件下还没有继承的人,那也就不会有继承的人了!”
[注释] ①莱朱:传说是商汤的贤臣,一说就是仲虺(huì),商汤的相。②太公望:即吕尚,见本书《离娄上》第十三章注。散宜生:姓散宜,名生,周文王的贤臣。
离 娄 上(共二十八章)
(一)孟子曰:“离娄之明①,公输子之巧②,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③,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⑥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⑦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孟子说:“即使有离娄那样的眼力,公输子那样的巧技,不靠圆规和曲尺,也画不出(标准的)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那样的听力,不靠六律,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尧、舜之道,不行仁政,不能使天下太平。如果有了仁爱之心和仁爱的名声,百姓却没有受到他的恩泽,不能被后世效法,是因为他没有实行先王之道。所以说,光有善心不足以搞好政治,光有好的法度不会自动实行。《诗经》上说:‘不犯错误,不要遗忘,完全遵循旧规章。’遵循先王的法度而犯错误,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圣人竭尽了目力,接着用圆规、曲尺、水准器、墨线,来制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这些东西就用不尽了;圣人竭尽了耳力,接着用六律来校正五音,五音就运用无穷了;圣人竭尽了心思,接着又施行仁政,仁德就遍布天下了。所以说,要想显得高,一定要凭借山陵,要想显得低,一定要凭借河泽;执掌国政不凭借先王之道,能说是聪明吗?因此,只有仁人才应该处在高位。不仁的人处在高位,这会使他把邪恶传播给众人。在上的不依照义理度量事物,在下的不用法度约束自己,朝廷不信仰道义,官吏不信仰法度,君子触犯理义,小人触犯刑律,国家还能生存的,只是由于侥幸罢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队不够多,不是国家的灾难;土地没有扩大,财富没有积聚,不是国家的祸害。在上的不讲礼义,在下的不学礼义,作恶的百姓日益增多,国家的灭亡就没有几天了。《诗经》上说:‘上天正要颠覆王朝,群臣不要吵吵闹闹。’吵吵闹闹,就是说话放肆随便。侍奉君主不讲义,一举一动不合礼,张口就诋毁先王之道,便是放肆随便。所以说,责求君王施行仁政,这叫恭敬;向君王陈述好的意见,堵塞他的邪念,这叫尊重;认为君王不能行善,这叫坑害君王。”
[注释] ①离娄:相传是黄帝时一个视力特别好的人。②公输子:即公输班(或作公输般、公输盘),春秋末年鲁国人,故又称鲁班,是古代著名的建筑工匠。③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乐师,名旷,相传他的辨音能力特别强。④六律:指十二律中的六个阳律。十二律是古人用十二根律管所定的十二个标准音,分为阴阳两类,阴律又叫六吕,阳律又叫六律。这里的六律代指十二律。⑤五音:中国古代音乐所定的五个音阶,具体名称是:宫、商、角、徵、羽。⑥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假乐》。⑦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板》。
(二)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①,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②此之谓也。” 孟子说:“圆规、曲尺,是方和圆的最高标准;圣人,是做人的最高典范。想成为好君主,就要尽到做君主的道理;想成为好臣子,就要尽到做臣子的道理。二者都效法尧、舜就行了。不用舜侍奉尧的态度来侍奉君主,就是不敬重他的君主;不用尧治理百姓的方法来治理百姓,就是残害他的百姓。孔子说:‘道路只有两条,仁和不仁罢了。’对百姓残暴太厉害,就会自身被杀、国家灭亡;即使不太厉害,也会自身危险、国家削弱,死后被加上‘幽’、‘厉’这类恶谥,即使他有孝顺的子孙,一百代也无法更改了。《诗经》上说:‘殷朝的借鉴不远,就在前代的夏朝。’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注释] ①幽、厉:谥号名。《逸周书?谥法解》说:“动祭乱常曰幽,杀戮无辜曰厉。”②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荡》。
(三)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孟子说:“夏、商、周三代的得天下,是由于仁;他们失掉天下,是由于不仁。国家衰败、兴盛、生存、灭亡的原因,也是这样。天子不仁,不能保住天下;诸侯不仁,不能保住国家;卿大夫不仁,不能保住宗庙;士人和百姓不仁,不能保住自身。如果害怕死亡,却又乐意干不仁的事,这就像害怕喝醉却硬要多喝酒一样。”
(四)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①” 孟子说:“爱别人,别人不来亲近,就要反问自己仁的程度;治理别人却治理不好,就要反问自己智的程度;礼貌待人,别人却不理睬,就要反问自己恭敬的程度。行为有得不到预期效果的,都要反过来求问自己。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就会来归附他。《诗经》上说:‘永远配合天命,自己求来众多的幸福。’”
[注释] ①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
(五)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孟子说:“人们有句常说的话,都这么说,‘天下国家。’天下的根本在于国,国的根本在于家,家的根本在于自身。”
(六)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孟子说:“搞好政治不难,不得罪贤明的卿大夫就行了。他们所爱慕的,全国都会爱慕;全国所爱慕的,天下都会爱慕;因而德教就会浩浩荡荡充溢于天下了。”
(七)孟子说:“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即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①。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②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③” 孟子说:“天下有道时,道德低的受道德高的役使,才智少的受才智多的役使;天下无道时,力量小的受力量大的役使,势力弱的受势力强的役使。这两种情况,符合天理。顺从天理的生存,违逆天理的灭亡。齐景公说过:‘我既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愿听别人命令,这就同别人断绝了关系。’景公不得已哭着把女儿嫁到吴国去。现在,小国效法大国,却又耻于接受大国命令,这就好比学生耻于接受老师的命令一样。如果真的感到羞耻,那就不如效法文王。效法文王,大国不出五年,小国不出七年,一定能在天下掌权。《诗经》上说:‘商朝子子孙孙,不下十万余人。上帝既有命令,都向周朝归顺。都向周朝归顺,就因天命没有定论。殷朝的臣子,不论是漂亮的聪明的,都行裸献之礼,助祭在周王京城。’孔子说:‘仁的力量,不在于人多。国君爱好仁德,就能天下无敌。’如果想无敌于天下而又不凭借仁,这就像热得受不了而又不肯洗澡一样。《诗经》上说:‘谁能热得受不了,不去洗个澡?’”
[注释] ①事见《说苑?权谋》记载。齐景公惧怕吴王阖庐伐齐,不得已把女儿嫁给阖庐。送别女儿时,哭着说:“余死不汝见矣”,又说:“余有齐国之固,不能以令诸侯,又不能听,是生乱也。寡人闻之,不能令,则莫若从。”②这八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裸(guàn),宗庙祭祀的一种仪式,把郁鬯(chàng)酒浇在地上以迎接鬼神。将,助。③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柔桑》。
(八)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葘,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说:“不仁的人还能同他讲什么吗?他们面临危险还自以为安全,灾祸临头还自以为得利,把导致亡国败家的事当作快乐。不仁的人如果还能同他谈什么,哪还会有亡国败家的事呢?从前有个孩子唱道:‘沧浪的水碧清哟,可以洗我的帽带;沧浪的水浑浊哟,可以洗我的脚。’孔子说:‘弟子们听着!水清就洗帽带,水浊就洗脚了。这是由水自己招来的。’一个人必然是自己招致侮辱,人家才来侮辱他;一个家必然是自己招致毁败,人家才来毁败它;一个国必然是自己招致讨伐,别人才来讨伐它。《太甲》上说:‘上天降灾,还可以躲;自己作孽,别想再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九)孟子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①此之谓也。” 孟子说:“桀和纣失天下,是由于失去了人民;失去人民,是由于失去了民心。得天下有办法:得到人民,就能得到天下了;得人民有办法:赢得民心,就能得到人民了;得民心有办法:他们想要的,就给他们积聚起来;他们厌恶的,不加给他们,如此罢了。人民归向于仁,如同水往下方流、野兽奔向旷野一样。所以,替深水赶来鱼的是水獭;替树丛赶来鸟雀的是鹞鹰;替汤王、武王赶来百姓的,是夏桀和商纣。如果现在天下的国君有爱好仁德的,那么诸侯们就会替他把人民赶来。哪怕他不想称王天下,也不可能了。现在想称王天下的人,好比害了七年的病要找存放多年的艾来治。如果平时不积存,那就终身得不到。如果不立志在仁上,必将终身忧愁受辱,以至子死亡。《诗经》上说:‘那怎能把事办好,只有一块儿淹死了。’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注释] ①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柔桑》。
(十)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孟子说:“自己戕害自己的人,不可能同他有什么话说;自己抛弃自己的人,不可能同他有所作为。说话诋毁礼义,这叫自己戕害自己;自认为不能守仁行义,这叫自己抛弃自己。仁是人们最安全的住所,义是人们最正确的道路。空着安全的住所不住,舍弃正确的道路不走,真可悲啊!”
(十一)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孟子说:“道路就在眼前,却向远处去寻找;事情本来容易,却找难的去做:只要人人爱父母、敬长辈,天下就会太平。”
(十二)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说:“身居下位而又不被上司信任,是不可能治理好百姓的。要取得上司信任有办法:如果不被朋友信任,也就不会得到上司信任了。要被朋友信任有办法:如果侍奉父母得不到父母欢心,也就不会被朋友信任了。要父母欢心有办法:如果反省自己不诚心诚意,也就得不到父母欢心了。要使自己诚心诚意有办法:如果不明白什么是善行,也就不会使自己诚心诚意了。所以,诚是天然的道理,追求诚是做人的道理。极端诚心而不能使人感动,是从不会有的事;不诚心是没有谁会被感动的。”
(十三)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①,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②。’太公辟纣③,居东海之滨④,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孟子曰:“伯夷躲避纣王,隐居在北海边,听说文王兴盛起来了,高兴地说:‘何不去投奔西伯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人。’太公躲避纣王,隐居在东海边,听说文王兴盛起来了,高兴地说:‘何不去投奔西伯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人。’这两位老人,是天下最有声望的老人,(他们)投奔了西伯,这就使天下做父亲的都去投奔西伯了。天下做父亲的都投奔了西伯,他们的儿子还能往哪里去呢?诸侯中如果有施行文王那样的仁政的,不出七年,一定能在天下执掌政权。”
[注释] ①北海之滨:其地在今濒临渤海的河北昌黎一带。②西伯:即周文王。③太公:即姜太公,因祖先曾封于吕地,故又姓吕,名尚,字子牙,号太公望。曾辅佐文王、武王灭商建立周朝。④东海之滨:其地在今山东莒县东部。
(十四)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①,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孟子说:“冉求当了季氏的家臣,不能改变季氏的德行,征收田赋反而比过去增加一倍。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弟子们,你们可以擂起鼓来声讨他!’由此看来,君主不施行仁政,反而去帮他聚敛财富的人,都是孔子所鄙弃的,更何况为他卖命打仗的人呢?为争夺一块地方打仗而杀人遍野,为争夺一座城池打仗而杀人满城,这就叫作领着土地来吃人肉,罪恶之大,将他处死都嫌不够的。所以善于打仗的人该受最重的刑罚,唆使诸侯拉帮结伙打仗的人,该受次一等的刑罚,强令百姓垦荒耕种的人该受再次一等的刑罚。”
[注释] ①求也为季氏宰:求,冉求,孔子弟子。季氏,指季康子,鲁国卿。
(十五)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孟子说:“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观察他的眼睛。眼睛掩藏不了他(内心)的邪恶。心胸正直,眼睛就明亮;心胸不正,眼睛就浊暗。听他说话,同时观察他的眼睛,这个人的善恶还能隐藏到哪里去呢?”
(十六)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孟子说:“恭敬的人不欺侮别人,节俭的人不掠夺别人。欺侮人、掠夺人的君主,唯恐别人不顺从,怎么能做到恭敬和节俭?恭敬和节俭难道可以靠声音笑貌强装出来的吗?”
(十七)淳于髡曰①:“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淳于髡说:“男女之间不能亲手递接东西,是礼法的规定吗?”孟子曰:“礼也。” 孟子说:“是礼法的规定。”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淳于髡又问:“如果嫂子落水了,那么能用手拉她吗?”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孟子说:“嫂子落水了而不去拉,这就如同豺狼了。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法的规定;嫂子落水而用手去拉,这是对礼法的变通。”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淳于髡说:“现在,天下的人都掉落水中了,您不去救,为什么呢?”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孟子说:“天下的人都落水了,要用王道去救;嫂子落水了,要用手去救。你难道想用手去救天下的人吗?”
[注释] ①淳于髡(kūn):姓淳于,名髡,战国时齐国有名的辩士,曾在齐威王、齐宣王时做官。
(十八)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公孙丑说:“君子不亲自教育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呢?”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孟子说:“因为情理上行不通。(父亲)教育(儿子)必然要用正确的道理;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接着便会动怒。一动怒,就反而伤了感情了。(儿子会说:)‘你用正确的道理教育我,而你自己的做法就不正确。’这样,父子之间就伤了感情。父子之间伤了感情,就坏事了。古时候相互交换儿子进行教育,父子之间不求全责备。相互求全责备,会使父子关系疏远,父子疏远,那就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
(十九)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①,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晳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孟子说:“哪一种侍奉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哪一种守护最重要?守护自身(的善性)最重要。不丧失自身(善性)而能侍奉好父母的,我听说过;丧失了自身(善性)而能侍奉好父母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长者不该侍奉?但侍奉父母才是侍奉的根本;哪种好品德不该守护?但守护自身(的善性)是守护的根本。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晳,每餐必定有酒肉。撤除食物时,必定要请示(剩下的酒肉)给谁;父亲问有没有剩余,必定说‘有’。曾晳死后,曾元奉养他的父亲曾子,每餐也必定有酒肉。撤除时,不请示剩余的给谁;父亲问有没有剩余,就回答说‘没有了’,准备拿吃剩的下顿再进奉给父亲。这叫作对父母的口体奉养。像曾子那样,就可以称为对父母心意的奉养了。侍奉父母能像曾子那样就可以了。”
[注释] ①曾子:即曾参,春秋时鲁国人,与他的父亲曾晳同为孔子的弟子。
(二十)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①,政不足间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孟子说:“那些在位的小人,不值得去指责,他们的政事不值得去非议。只有大仁大德的人才能纠正君主思想上的错误。君主仁,没有谁不仁;君主义,没有谁不义;君主正,没有谁不正。一旦使君主端正了,国家就安定了。”
[注释] ①适:同“谪”,谴责,指责。
(二十一)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孟子说:“有料想不到的赞誉,有吹毛求疵的毁谤。”
(二十二)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 孟子说:“一个人说话随随便便,那就不值得责备他了。”
(二十三)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孟子说:“人们的毛病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
(二十四)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 乐正子跟随王子敖来到齐国。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 乐正子去见孟子。孟子说:“你也来看我吗?”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乐正子说:“先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曰:“子来几日矣?” 孟子问:“你来了几天了?”曰:“昔者。” 乐正子说:“前些日子。”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孟子说:“前些日子就来了,那么我说这话不也是应该的吗?”曰:“舍馆未定。” 乐正子说:“(因为)住所没有定下来。”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 孟子说:“你听说过,(非要)住所定下来了,才去求见长辈的吗?”曰:“克有罪。” 乐正子说:“我有过错。”
(二十五)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孟子对乐正子说:“你跟着王子敖来,只是为了混饭吃罢了。我没有想到,你学习古人的道理,竟是用它来混饭吃。”
(二十六)孟子曰:“不孝有三①,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②,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孟子说:“不孝的事有三件,其中没有子孙后代是最大的不孝。舜没有禀告父母就娶妻,就因为怕没有后代,所以君子认为他如同禀告了一样。”
[注释] ①不孝有三:据赵歧注,不孝的三件事是:一、对父母的过错“阿意曲从”,使父母陷入“不义”;二、家境贫困,父母年老,却不愿当官求俸禄以供养父母;三、不娶妻子,没有儿子,断绝了后代。②舜不告而娶:传说舜的父亲凶狠愚蠢,舜如果告诉他娶妻的事,肯定得不到他同意。不禀告不合礼,没有后代又是最大的不孝,两相权衡,只好“不告而娶”。
(二十七)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①;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孟子说:“仁的实质是侍奉父母;义的实质是顺从兄长;智的实质是明白这两方面的道理而不背离;礼的实质是在这两方面不失礼节、态度恭敬;乐的实质是乐于做这两方面的事,快乐就产生了;一产生就抑制不住,抑制不住,就会不知不觉地手舞足蹈起来。”
[注释] ①“乐之实”三句:前一“乐”,读yuè,后二“乐”,读lè。
(二十八)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①,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孟子说:“天下的人都很高兴地要来归附自己,把这种情景看得如同草芥的,只有舜是这样。不能得到父母的欢心,不可以做人;不能顺从父母的心意,不能做儿子。舜竭尽全力按侍奉父母的道理去做,终于使他的父亲瞽瞍高兴了;瞽瞍高兴了,天下的人由此受到感化;瞽瞍高兴了,天下父子之间应有的关系就确定了。这叫作大孝。”
[注释] ①瞽瞍(gǔ sǒu):舜的父亲,其事可参《万章上》二、四章。厎(zhí):致。豫:乐。
离 娄 下(共三十三章)
(一)孟子曰:“舜生于诸冯①,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②,卒于毕郢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④,先圣后圣,其揆一也⑤。” 孟子说:“舜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死在鸣条,是东方边远地区的人。文王生在岐周,死在毕郢,是西方边远地区的人。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时代相距一千多年,但他们得志后在中国所推行的,像符节一样吻合,先出的圣人和后出的圣人,他们(所遵循的)法度是一样的。”
[注释] ①诸冯:与下文的负夏、鸣条,皆古地名,具体所在已无法确指,传说都在今山东省。②岐周:岐,即今陕西岐山县东北的岐山;“周”是国名。③毕郢:地名,在今陕西咸阳市东部。④符节:古代朝廷用作凭证的信物,用金、玉、竹、铜、木等制作,形状不一,上写文字,剖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使用时将两半相合以验真假。⑤揆(kuí):尺度,准则。
(二)子产听郑国之政①,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②。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子产治理郑国的政事,用自己乘坐的车子帮助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孟子说:“(子产)仁惠却不懂治理政事的方法。(如果)十一月份把走人的桥修好,十二月份把行车的桥修好,百姓就不会为渡河发愁了。在上位的人搞好了政治,出行时让行人回避自己都可以的,哪能一个个地帮别人渡河呢?所以治理政事的人,对每个人都一一去让他喜欢,时间也就太不够用了。”
[注释] ①子产:春秋时郑国的贤相,姓公孙,名侨,字子产。②溱(zhēn)、洧(wěi):郑国的两条河流名。
(三)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君主看待臣下如同自己的手足,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自己的腹心;君主看待臣下如同狗马,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不相识的人;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臣下看待君主就会如同仇人。”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 宣王说:“礼制规定,(已经离职的臣下)要为先前侍奉过的君主服孝,君主怎样做,臣下就能为他服孝呢?”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 孟子说:“(臣下在职时)有劝谏,君主就听从,有建议,君主就采纳,使君主恩泽遍及百姓;(臣子)有原因离职(到别国去),君主就派人领他出境,并且派人先到他要去的地方作好安排;离开三年还不回来,才收回他的封地房屋。这叫三次有礼。这样,臣下就愿意为他服孝了。如今做臣下的,有劝谏,君主不接受,有建议,君主不肯听,(因此)恩泽不能遍及百姓;有原因离去,君主就要捉拿他,还想法使他在所去的地方陷入困境;离开的当天,就没收了他的封地房屋。这样就叫作仇人。(成了)仇人,哪有什么要服孝的呢?”
(四)孟子说:“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孟子说:“无罪而杀士人,那么大夫就可以离开;无罪而杀百姓,那么士人就可以迁走。”
(五)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孟子说:“君主仁,就没有谁不仁;君主义,就没有谁不义。”
(六)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孟子说:“不符合礼的‘礼’,不符合义的‘义’,有道德的人是不遵行的。”
(七)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孟子说:“道德行为合乎法度的人要教育、熏陶不合法度的人,有才能的人要教育、熏陶没有才能的人,所以人们都乐于有贤能的父兄。如果道德行为合乎法度的人鄙弃不合法度的人,有才能的人鄙弃没有才能的人,那么贤能的人与不贤能的人之间的距离,就近得不能用寸来度量了。”
(八)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孟子说:“一个人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为。”
(九)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孟子说:“说人家缺点,招来了后患怎么办?”
(十)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孟子说:“仲尼不做过头的事。”
(十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孟子说:“有德行的君子,说话不一定都兑现,做事不一定都彻底,只要落实在‘义’上就行。”
(十二)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子说:“有德行的君子,是不失掉婴儿般纯真天性的人。”
(十三)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孟子说:“奉养父母还算不上大事,只有给他们送终才算得上大事。”
(十四)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孟子说:“君子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深造,是想使他自己获得道理。自己获得的道理,就能牢固掌握它;牢固掌握了它,就能积蓄很深;积蓄深了,就能左右逢源取之不尽,所以君子想要自己获得道理。”
(十五)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孟子说:“广博地学习,详细地阐述,是要由此返回到能说出其要点的境地。”
(十六)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说:“靠善来使人心服,没有能使人心服的;靠善来教育感化人,才能使天下的人心服。天下的人不心服却能统治好天下的,是从来不会有的。”
(十七)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孟子说:“说话没有事实根据是不好的。不祥的后果由阻碍进用贤者的人承受。”
(十八)徐子曰①:“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徐子说:“孔子多次称赞水,说道‘水啊,水啊!’对于水,孔子取它哪一点呢?”孟子说:“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孟子说:“源头里的泉水滚滚涌出,日夜不停,注满洼坑后继续前进,最后流入大海。有本源的事物都是这样,孔子就取它这一点罢了。如果没有本源,像七八月间的雨水那样,下得很集中,大小沟渠都积满了水,但它们的干涸却只要很短的时间。所以,声望超过了实际情况,君子认为是可耻的。”
[注释] ①徐子:姓徐,名辟,孟子弟子。
(十九)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孟子说:“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一般的人丢弃了它,君子保存了他。舜明白万事万物的道理,明察人伦关系,因此能遵照仁义行事,而不是勉强地施行仁义。”
(二十)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①。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②,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孟子说:“禹讨厌美酒而喜欢善言。汤掌握住中正的原则,选拔贤人没有一成不变的常规。文王看待百姓,如同他们受了伤一样,(总是同情抚慰;)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总是不断追求。)武王不轻慢近臣,不遗忘远臣。周公想要兼有三代圣王的功业,实践(上述)四个方面的美德;要是有不合当时情况的,就仰首思索,夜以继日;幸而想通了,就坐等天亮(以便立即实行)。”
[注释] ①方:义同“常”。②泄迩:泄,狎;迩,近。
(二十一)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①,诗亡然后《春秋》作②。晋之《乘》③,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孟子说:“圣王采集歌谣的做法废止后,诗就没有了;诗没有之后,就出现了《春秋》一类史书。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鲁国的《春秋》,都是一样的:上面记载的是齐桓公、晋文公之类的事,上面的文字,都是由史官记录而成。孔子说:‘各国史书(褒贬善恶)的原则,我私下里取来(运用到《春秋》中去)了。’”
[注释] ①迹:当为“■”。《说文解字》:“■,古之遒人。”遒人是古代采集歌谣的官吏。②《春秋》:各国史书的通称。又,相传孔子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而成编年体鲁《春秋》。据上下文,这里的《春秋》似指前者。③《乘》:晋史书名。下文《梼杌》(táo wù)、《春秋》分别是楚国、鲁国史书名。
(二十二)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孟子说:“君子道德风尚的影响,五代以后就断绝了;小人道德风尚的影响,五代以后也就断绝了。我没能(赶上)做孔子的门徒,我是私下从别人那里学习(孔子的道德学问)的。”
(二十三)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孟子说:“可以拿,可以不拿,拿了就伤害了廉洁;可以给,可以不给,给了就伤害了恩惠;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了就伤害了勇敢。”
(二十四)逢蒙学射于羿①,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逢蒙向羿学射箭,完全学会了羿的技术,他想到天下只有羿比自己强,于是杀害了羿。孟子说:“这件事羿也有过错。”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 公明仪说:“好像不该有过错吧。”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②,卫使庾公之斯追之③。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④,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孟子说:“过错小一点罢了,哪能说没有过错?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不能拿弓,我是必死无疑的了。’问他的驾车人:‘追我的人是谁?’驾车的说:‘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我能活了!’驾车的说:‘庾公之斯是卫国善于射箭的人;您(反而)说“我能活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是跟尹公之他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跟我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正派人,他看中的朋友一定也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到跟前,说:‘先生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无法拿弓。’庾公之斯说:‘我向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是向您学射箭,我不忍心用您传授的技术反过来伤害您。虽然这么说,可是今天这事,是国君交付的事,我不敢不办。’说完便抽出箭来,在车轮上敲,敲掉箭头,射了四箭之后返身回去了。”
[注释] ①逢蒙学射于羿:逢蒙,羿的学生,后背叛羿,帮助有穷国的相寒浞杀死了羿。羿,传说是古代有穷国的国君,以善射闻名。②子濯孺子郑国大夫。③庾公之斯:卫国大夫。④尹公之他(tuō):卫国人。
(二十五)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齐戒沐浴①,则可以祀上帝。”孟子说:“(如果)西施蒙上了脏东西,那么人人都会掩着鼻子走过她跟前;即使长得丑陋的人,只要(诚心)斋戒沐浴,那么也可以祭祀上帝。”
[注释] ①齐(zhāi):繁体为“齋”,与斋字的繁体“斎”形近,故得假借为斋。
(二十六)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①,可坐而致也。” 孟子说:“天下之人所说的本性,无非指万物固有的道理而已。固有的道理是以顺乎自然作根本的。(有时)之所以要讨厌聪明,是因为它穿凿附会。如果聪明得能像禹使水顺势流泄那样,那就不会讨厌聪明了。禹使水顺势流泄,做的是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如果聪明人也能做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那聪明也就大得了不起了。天是很高的,星辰是很远的,如果能推求它们固有的(运行)规律,那么一千年后的冬至,也是可以坐着推算出来的。”
[注释] ①日至:这里指冬至。
(二十七)公行子有子之丧①,右师往吊②。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公行子为儿子办丧事,右师前去吊丧。进了门,就有走上来同他说话的,(坐下后,)又有走近他的座位来同他说话的。孟子不同右师说话,右师不高兴地说:“大夫们都来同我说话,只有孟子不同我说话,这是怠慢我。”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孟子听了这话,说:“按礼的规定,在朝廷上不能越过位次相互交谈,不能越过台阶相互作揖。我是想按礼办事,子敖却认为我怠慢了他,不也奇怪吗?”
【注释】①公行子:齐国大夫。②右师:官名,这里指王驩。王驩,字子敖。
(二十八)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孟子说:“君子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因为他保存在心里的思想不同。君子把仁保存在心里,把礼保存在心里。仁人爱人,有礼的人尊敬人。爱人的人,别人就一直爱他;尊敬人的人,别人就一直尊敬他。假设有个人,他以粗暴蛮横的态度对待我,那么君子必定会反省自己:我(对他)一定还有不仁的地方,无礼的地方,要不这种态度怎么会冲着我来呢?反省后做到仁了,反省后有礼了,那人的粗暴蛮横仍然如此,君子必定再反省:我(待他)一定还没有尽心竭力。经过反省,做到了尽心竭力,那人的粗暴蛮横还是这样,君子就说:‘这不过是个狂人罢了。像他这样,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对于禽兽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因此君子有终身的忧虑,没有一时的担心。至于终身忧虑的事是:舜是人,我也是人;舜给天下的人树立了榜样,影响可以流传到后世,我却仍然不免是个平庸的人,这是值得忧虑的。忧虑了怎么办?像舜那样去做罢了。至于说到君子(一时)所担心的,那是没有的。不仁的事不干,不合礼的事不做。即使有一时的担心,君子也不认为值得担心了。”
(二十九)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①,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②,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禹、后稷处在太平时代,三次路过家门都不进去,孔子称赞他们。颜子处在乱世,居住在僻陋的巷子里,一个小竹筐装饭吃,一个瓢子舀水喝,别人忍受不了那种清苦,颜子却不改变他的快乐,孔子称赞他。孟子说:“禹、后稷、颜回(遵循)同一个道理。禹一想到天下的人有淹在水里的,就觉得仿佛是自己使他们淹在水里似的;后稷一想到天下的人还有挨饿的,就觉得仿佛是自己使他们挨了饿似的,所以才那样急迫(地去拯救他们)。禹、后稷和颜回如果互换一下处境,也都会这样的。假设现在有同室的人打架,(为了)阻止他们,即使(匆忙得)披散着头发就戴上帽子去阻止,也是可以的。如果乡邻中有打架的,也披散着头发就戴上帽子去阻止,那就太糊涂了;(对这种事,)即使关起门来(不管它)也是可以的。”
[注释] ①颜子:即颜回,孔子弟子,以贤著称。②被发缨冠:古人戴帽子要先束发,然后用簪子把帽子固定在头发上,再系好帽带。披散着头发戴帽,这里是形容情况紧急,来不及像正常时那样戴帽子。救:止。
(三十)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 公都子说:“(齐国的)匡章,全国都说他不孝,您却同他交往,还对他很客气,请问这是为什么呢?”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①,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孟子说:“世俗所说的不孝,有五种情况:四肢懒惰,不顾父母的生活,这是一不孝;喜欢赌博喝酒,不顾父母的生活,是二不孝;贪图钱财,偏爱老婆孩子,不顾父母的生活,是三不孝;放纵于寻欢作乐,使父母蒙受羞辱,是四不孝;逞勇好斗,危及父母,是五不孝。章子在这五种不孝中犯有哪一种吗?章子是因为父子之间互相责求善行而不能相处在一块的。责求善行,这是朋友相处的原则;父子之间责求善行,却是大伤感情的事。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团聚?只是因为得罪了父亲,不能亲近他,(不得已)把妻子儿女赶出了门,终身不要他们侍奉。他心里设想,不这么做,就是更大的罪过。这就是章子罢了。”
[注释] 戮:朱熹《四书集注》:“戮,羞辱也。”
(三十一)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②:“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③,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曾子居住在武城,越国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要来了,何不离开这里?”(曾子临离开时)说:“不要让人住到我家来,毁坏了这里的树木。”敌人退走了,曾子就说:“修好我的墙屋,我要回来了。”敌人退走后,曾子回来了。他身边的人议论说:“(武城人)对我们先生这样忠诚而恭敬,敌人来了,先生却先离开,给百姓做了这么个榜样;敌人退走了,他才回来,(这么做)恐怕不好。”沈犹行说:“这不是你们所能明白的。从前,(先生曾住在我们那里,)沈犹家遭遇负刍作乱的祸事,跟随先生的七十个弟子,没有一个出事的,(因为他们是老师和客人,让他们先离开)。”子思居于卫④,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 子思居住在卫国,有齐国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要来了,您何不离开这里?”子思说:“如果我也离开,国君同谁来守城呢?”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孟子说:“曾子和子思遵行相同的道理。曾子是老师,是长辈;子思是臣,身份低。如果曾子、子思互换了地位,也都会这样的。”
[注释] ①武城:鲁地名,在今山东费县境内。②沈犹行:曾子弟子,姓沈犹,名行。③负刍:人名,或说是背柴草的人。④子思:孔子之孙,名伋。
(三十二)储子曰①:“王使人覸夫子②,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储子说:“齐王派人暗中观察先生,(您)果真有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孟子说:“哪有什么同别人不一样的呢?尧、舜都是同普通人一样的嘛。”
[注释] ①储子:齐国人,曾任齐相。②覸(jiàn):窥视。
(三十三)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施良人之所之也。” 齐国有个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她们的丈夫每次出门,必定是喝足了酒、吃饱了肉之后才回家。妻子问同他一起吃喝的是什么人,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妻子告诉他的妾说:“丈夫每次出去,总是酒足肉饱后回来;问他同谁一起吃喝,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可是从来没见有显贵的人来过,我打算暗暗地察看他到什么地方去。”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①,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②,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第二天)一早起来,(妻子)暗中跟着丈夫到他要去的地方,走遍全城没有一个站住了跟他说话的。最后走到了东门外的一块墓地中间,(见他)跑到祭坟的人那里,讨些残剩的酒菜吃;没吃饱,又东张西望上别处去乞讨,这就是他吃饱喝足的办法。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③,骄其妻妾。 妻子回家后,(把情况)告诉了妾,并说道:“丈夫,是我们指望终身依靠的人,现在他竟像这样!”(说罢)同妾一起嘲骂丈夫,在庭中相对而泣。而丈夫还不知道,得意洋洋地从外面回来,向妻妾摆架子。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从君子看来,人们用来追求升官发财的手段,能使他们妻妾不感到羞耻、不相对而泣的,恐怕是很少的。
[注释] ①施(yì):斜行,这里形容暗暗尾随着别人走的样子。②墦(fán):坟墓。③施施(yìyì):得意的样子。
滕 文 公 上(共五章)
(一)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滕文公做太子时,(有一次)到楚国去,路过宋国时会见了孟子。孟子给他讲人性天生善良的道理,句句都要提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 谓齐景公曰①:‘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②:‘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太子从楚国返回,又来见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道理就这么一个罢了。成 对齐景公说:‘他,是个大丈夫;我,也是个大丈夫,我怕他什么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有作为的人也能像他这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的老师;(说这话的)周公难道会欺骗我吗?’现在滕国的土地,截长补短,将近五十里见方,仍然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上说:‘如果药力不能使病人头晕目眩,那病是治不好的。’”
[注释] ①成 :齐国勇士。②公明仪:曾参弟子。
(二)滕定公薨①,世子谓然友曰②:“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滕定公去世,太子对然友说:“以前孟子曾经同我在宋国交谈过,我心里始终没有忘记。现在不幸遇到了这大变故,我想让你去请教一下孟子,然后再治办丧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 然友到邹国去请教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孟子说:“这不是很好吗!父母的丧事,本来就是应该尽到自己的心意去办的事。曾子说过:‘父母在世,以礼侍奉;死了,以礼安葬,以礼祭祀,可以说是孝子。’诸侯的丧礼,我没有学过;虽然这样,我曾听说过。三年的服丧期,穿缝边的粗麻布丧服,喝粥,从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③,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然友回国作了汇报,太子决定实行三年的丧礼。宗室百官都不愿意,说:“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前代君主,没有谁实行过这种丧礼,我们的前代君主也没有谁实行过,到了你身上却要违反传统,那不行。况且有记载说:‘丧礼、祭礼要遵从先祖的规矩。’又说:‘我们(的做法)都是有所继承的。’”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太子对然友说:“过去我不曾讲求学问,喜欢骑马驰骋,比试剑法。现在宗室百官都不满意我,担心我不能竭尽孝道办好丧事,请您替我再向孟子请教。”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然友再次到邹国请教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④,歠粥⑤,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 孟子说:“是的,这是不能求助于别人的。孔子说:‘国君死了,(太子)把政事托付给冢宰处理,喝粥,面色暗黑,走到孝子的位置上就哀哭,(这样,)大小官员没有敢不哀伤的,(因为太子)给他们带了头。’在上位的人爱好什么,下面的人必定对此更加爱好。‘君子的道德,好比是风;老百姓的道德,好比是草。风吹到草上,草必定倒伏。’这件事就在于太子了。”然友反命。 然友返国后作了汇报。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太子说:“对,这的确在于我自己。”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之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于是)太子五个月都住在丧庐里,没有发布过政令诫示。百官和同族的人都赞同,认为太子知礼。到了安葬那天,各地的人都来观看葬礼。太子面容悲戚,哭声哀伤,使吊丧的人非常满意。
[注释] ①滕定公:滕国国君。②世子:指滕文公。然友:滕文公的老师。③宗国:鲁国的始封祖和滕国的始封祖是兄弟,按照宗法制度,滕国尊称鲁国为宗国。④冢宰:官名,原是辅佐天子的官,百官之长,相当于后世的宰相。⑤歠(chuò):饮,喝。
(三)滕文公问为国。 滕文公问怎样治理国家。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①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②:‘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孟子说:“治理百姓的事是不能松劲的。《诗经》上说:‘白天去割茅草,晚上把绳搓好;赶紧上房修屋,就要播种百谷。’老百姓中形成这样一条准则,有固定产业的人会有稳定不变的思想,没有固定产业的就不会有稳定不变的思想。如果没有稳定不变的思想,那么违礼犯法、为非作歹的事,没有不去干的了。等到他们陷入犯罪的泥坑,然后便用刑罚处置他们,这就像是布下罗网陷害百姓。哪有仁人做了君主却干陷害百姓的事的呢?所以贤明的君主必定要恭敬、节俭,以礼对待臣下,向百姓征收赋税有一定的制度。阳虎曾说:‘要发财就顾不上仁爱,要仁爱就不能发财。’“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③;助者,藉也④。龙子曰⑤:‘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⑥,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⑦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夏朝每五十亩地,赋税采用‘贡’法;商朝每七十亩地,赋税采用‘助’法;周朝每一百亩地,赋税采用‘彻’法。其实税率都是十分抽一。‘彻’是‘通’的意思,‘助’是‘借’的意思。龙子说:‘管理土地的税法,没有比助法更好的,没有比贡法更差的。’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成,取平均数作为常数,按常数收税。丰年,粮食多得狼藉满地,多征些粮不算暴虐,(相对说来)贡法却征收得少;荒年,即使把落在田里的粮粒扫起来凑数,也不够交税的,而贡法却非要足数征收。(国君)作为百姓的父母,却使百姓一年到头劳累不堪,结果还不能养活父母,还得靠借贷来补足赋税,使得老人孩子四处流亡,死在沟壑,(这样的国君)哪能算是百姓的父母呢?做官的世代享受俸禄,滕国本来就实行了,(何不再实行助法,使百姓也得到好处呢?)《诗经》上说:‘雨下到我们的公田里,于是也下到我们的私田里。’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来,就是周朝也实行助法的。“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⑧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要设立庠、序、学、校来教导百姓。‘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习射的意思。(地方学校,)夏代称‘校’,商代称‘序’,周代称‘庠’;‘学’(是中央的学校),三代共用这个名称。(这些学校)都是用来教人懂得伦理关系的。在上位的人明白了伦理关系,百姓在下自然就会相亲相爱。(您要这么做了,)如果有圣王出现,必然会来效法的,这样就成了圣王的老师了。《诗经》上说:‘歧周虽是古老的诸侯国,却新接受了天命。’这是讲的文王。您努力实行吧,也以此来更新您的国家。”使毕战问井地⑨。 (滕文公)派毕战来问井田的问题。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孟子说:“您的国君打算施行仁政,选派你(到我这里来),你一定要努力啊!行仁政,一定要从划分、确定田界开始。田界不正,井田(的面积)就不均,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因此暴君污吏必定要搞乱田地的界限。田界划分正确了,那么分配井田,制定俸禄标准,就可轻而易举地办妥了。“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滕国虽然地万狭小,但也要有人做君子,也要有人做农夫。没有(做官的)君子,就没有人来治理农夫;没有农夫,就没有人来供养君子。请考虑在农村实行九分抽一的助法,在都市自行交纳十分抽一的赋税。卿以下(的官吏)一定要有可供祭祀费用的五十亩田,对家中未成年的男子,另给二十五亩。(百姓)丧葬迁居都不离乡。乡里土地在同一井田的各家,出入相互结伴,守卫防盗相互帮助,有病相互照顾,那么百姓之间就亲近和睦。一里见方的土地定为一方井田,每一井田九百亩地,中间一块是公田。八家都有一百亩私田,(首先)共同耕作公田;公田农事完毕,才敢忙私田上的农活,这就是使君子和农夫有所区别的办法。这是井田制的大概情况;至于如何改进完善,那就在于你的国君和你(的努力)了。”
[注释] ①以上四句出自《诗经?豳风?七月》。②阳虎:又作阳货,春秋末鲁国大夫季氏的家臣。③彻者,彻也:彻,通也。是说这种税制在周是天下通行的税制。④助者,藉也:藉,借也。意思是借助民力来耕种公田。⑤龙子:古代贤人。⑥粪:扫除。⑦以上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大田》。⑧以上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⑨毕战:滕国的臣子。井地:即井田,相传为古代奴隶社会的一种土地制度。以方九百亩的地为一个单位,划成九区,其中为公田,八家均私田百亩,同养公田。因形如井字,故名。参见下文所述。
(四)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①,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 有一个奉行神农氏学说的人叫许行的,从楚国来到滕国,登门谒见滕文公,说:“我这个远方来的人,听说您施行仁政,愿能得到一处住所,做您的百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文公给了他一处住所。他的门徒有几十个人,都穿粗麻布衣,靠编草鞋织席子为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②,负耒耜而自宋之滕③,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良的弟子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治,这样,您也就是圣人了,我愿做圣人的百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到许行后大为高兴,就完全抛弃了自己原来所学的东西,改向许行学习。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④。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陈相见到了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文公倒确实是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他还不懂得(贤君治国的)道理。贤君与人民一起耕作养活自己,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治理天下。现在,滕国有堆满粮食钱财的仓库,这是侵害百姓来供养自己,哪能称得上贤明呢?”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孟子问:“许子一定是自己种了粮食才吃饭的吗?”曰:“然。” 陈相说:“是的。”“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孟子问:“许子一定是自己织了布才穿衣的吗?”曰:“否,许子衣褐。” 答道:“不是,许子穿粗麻编织的衣服。”“许子冠乎?” 孟子问:“许子戴帽子吗?”曰:“冠。” 答道:“戴的。”曰:“奚冠?” 孟子问:“戴什么样的帽子?”曰:“冠素。” 答道:“戴生丝织的帽子。”曰:“自织之与?” 孟子问:“自己织的吗?”曰:“否,以粟易之。” 答道:“不,用粮食换来的。”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孟子问:“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呢?”曰:“害于耕。” 答道:“会妨碍农活。”曰“许子以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