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年人的谎言世界里,主宰自己的人生
“我父亲在离开家两年前,对我母亲说我很丑。”
故事是从乔瓦娜的内心独白开始的,一如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的一贯风格,简单干脆地直指问题。
“丑”是一切事情的导火索,乔瓦娜,这个从小在优渥家庭中长大的女孩,以相信父母对自己的爱而构建出的世界观,在父亲背地里说她丑的一瞬间崩塌了。
自此,如蝴蝶效应一般,她开始推开成年人谎言世界的大门,开始了自己的涅槃。
整本书都在讲“谎言”,每个人都在谎言与真实中挣扎跌宕。但细细去品,所谓的“谎言”世界,其实包含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情感表达谎言
在情感表达上撒谎,似乎是这本书里绝大多数人的“通病”。
乔瓦娜的父亲安德烈标榜着自己很爱妻女,但实际情况是,他心里爱着的是科斯坦扎——好友的妻子。甚至在决绝地离婚后,还会状似无辜地对乔瓦娜解释:“我很爱你的母亲,即便跟你母亲离婚了,我也依然爱她。但我也爱科斯坦扎。”
对于女儿如是,他一面标榜着自己对女儿的爱,夸赞乔瓦娜漂亮,一面又在背地里指责她丑,像自己的妹妹维多利亚一样。
安德烈习惯于在情感方面撒谎,他爱的并非任何人,而是他自己。
至于乔瓦娜的母亲奈拉,不幸婚姻的受害者,也在情感上撒了谎。
乔瓦娜总共撞见过三次母亲奈拉与马里安诺“纠缠”。
第一次,是两家人聚餐,乔瓦娜看见马里安诺用他的“两个脚踝”夹着奈拉的一只脚踝。
第二次,是奈拉趁乔瓦娜出门时邀请马里安诺到家里喝咖啡,被乔瓦娜撞见。
第三次,是乔瓦娜和朋友们看电影遇到插曲,提前从工业区回家,撞见奈拉从卧室中走出,后面跟着马里安诺。
奈拉曾不止一次向乔瓦娜强调:“我和马里安诺之间什么也没有,从来都没有。”但事实证明,她一直在撒谎。尽管乔瓦娜一再鼓励她勇敢表达情感,勇敢做自己,但奈拉——一位居住在沃美罗富人区的知识女性,却仍习惯于用谎言来维护自己的形象,囿于世俗。
就连乔瓦娜自己也会撒谎,尤其表现在早期,她会故意在父母面前指责维多利亚有多么粗俗,下城区有多么肮脏破败,以掩盖她对维多利亚的着迷和对自己出身的好奇。
谎言,充斥于每一个人的生活。
第二层:身份阶级谎言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书中人情感表达扯谎的根源,在于身份地位的差距和阶级差异。
安德烈出生于下城区,凭自己的努力跨越阶级,拥有了受人尊敬的地位,但他无时无刻不将这出身视为污点,想要尽可能摆脱与它有关的一切。所以他与家庭决裂,兄妹反目,让过往成为家中的禁忌话题。那么他对女儿态度转变的原因就很明显了,他费尽心力获得的地位,容不得半点玷污。乔瓦娜成绩下降,想要和维多利亚见面(和安德烈难以启齿的出身产生联系),变得叛逆……都在玷污着安德烈的地位和自尊。所以他嘴上说着爱女儿,却背地里指责她像维多利亚,责怪她不能升学给自己丢脸,甚至决绝离婚,都是在和自己的污点割裂。可以说,安德烈的一生,都活在自己构建的上等人谎言中。
维多利亚是个真性情的女人,开心时就笑,生气时就大骂,哪怕她骂出的方言粗俗又难听,那又怎样呢?但就是这样的维多利亚,也时不时会流露出对身份阶级的困扰。比如她会炫耀乔瓦娜的聪明出众;会因为乔瓦娜问她是否得到了一份帮佣的新工作而感到尴尬。维多利亚虽然尽力让自己活得洒脱,但毋庸置疑,出身所决定的身份地位和阶级差异仍或多或少对她产生了影响。所以尽管她大声辱骂自己的哥哥,辱骂有身份地位的人,却仍会因为乔瓦娜的出现而感到一丝丝骄傲,因为乔瓦娜让她脸上有光。维多利亚虽然是下城区活得最洒脱的女人,但终究摆脱不了生活环境带来的落后观念,注定无法像乔瓦娜那般自我意识觉醒,涅槃重生。
而罗伯特和朱莉安娜这一对,更是阶级差异的显著体现。罗伯特虽然出身于下城区,但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到米兰,并成为大学教师,成功完成阶级跨越。朱莉安娜则留在了那不勒斯,唯有和罗伯特结婚,才能摆脱维多利亚的控制和自己的出身。罗伯特曾发誓绝对不会放弃朱莉安娜,因为朱莉安娜代表着他卑微的出身,是他要偿还的“债务”。但实际上,他却过着双面人生,一面宣称着自己有多爱朱莉安娜,时时表现得如胶似漆;一面又独自在米兰过着没有朱莉安娜存在的上等人生。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向乔瓦娜这个16岁的少女发出一起睡的邀请,仿佛把朱莉安娜“这个女人从他生活中抹去了”。或许这也正是罗伯特迟迟不愿和朱莉安娜结婚的原因吧,对出身的铭记不过是他构建完美人设的谎言,他心之向往的,依然是那个能摆脱帕斯科内城区肮脏、不堪过往,走向米兰上层、体面世界的生活。
第三层:自我意识谎言
身份地位和阶级差异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对自我意识的重塑,这在朱莉安娜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乔瓦娜初见朱莉安娜时,形容她“身材高挑,一头棕色的头发,画着很浓的眼妆,长得很漂亮”、“身材丰满、漂亮的朱莉安娜对我说了很多亲昵的话,她笑盈盈的,声音也很清脆”。
当朱莉安娜和罗伯特谈恋爱后,乔瓦娜眼中的她“看起来很干净,她那张素净的脸散发着一种青春蓬勃的力量”。
而到后来,朱莉安娜则为爱变得患得患失,身体开始逐渐消瘦,甚至一度因为焦虑而扯掉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朱莉安娜爱罗伯特越深,越能明显感觉到两人的阶级差距。罗伯特从来不会把自己发表的文章拿给朱莉安娜看,却会分享给米凯拉——那个有知识的富家女。因为罗伯特知道,朱莉安娜看不懂。朱莉安娜也明白自己像一个花瓶,徒有其表。她不能如米凯拉一般与罗伯特激烈讨论时事、文学、艺术,也不能如乔瓦娜一般,只用一段语气平和但充满思考的话,就能赢得罗伯特赞许的目光。她能做的,只是在忍耐达到极限时,用“沙哑、专横、方言味道很浓”的声音对米凯拉讲述暴力,以表达自己对其觊觎罗伯特的不满与愤怒。
因此,朱莉安娜是矛盾的,一面拼命想摆脱自己的出身,摆脱“下城区”带给她的无知与粗俗,一面又亲手用无知与粗俗打破对自己的重塑。正如她时而画好妆容,用“美”去讨好罗伯特,并向其展示自己正在和沃美罗富人区好人家的女孩来往,营造自己进步的假象,时而又陷入惶恐,在患得患失中自我臆想,最终把自己逼疯。
朱莉安娜对罗伯特失去自我的爱,正是在阶级差异下,用谎言对自我意识进行的一场毁灭。从前那个长得很漂亮,笑盈盈的姑娘,不复存在了。
谎言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整本书里唯二生活在谎言中,却不被谎言左右的人,是乔瓦娜和伊达。
最初的乔瓦娜,生活在父母为其营造的沃美罗富人区精致的泡泡里,她像个小公主一样,爱穿粉色裙子,内心敏感又脆弱。随着父亲说她丑,泡泡开始出现一道裂缝,裂缝外展示出一个她前所未见的世界——维多利亚所在的贫穷下城区。于是,乔瓦娜开始尝试自己撕开泡泡,去接触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周围的很多人都在尝试与下城区划分界限,拼命往上走,只有她在主动跳出自己的圈层,一直往下走去,去接触自己出身的源头,并接受它。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乔瓦娜在她所面对的各种谎言里挣扎过,自暴自弃过,反抗过,最终意识觉醒,抵达成年人的真实世界。
至于伊达,她从小就爱读书,这保证了她能在阅读与思考中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拥有清醒的自我意识,不会随波逐流。
乔瓦娜和伊达,代表着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力量。她们不再是男人的玩物,也不再将取悦男人视为自己唯一的价值。她们“许诺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进入成年”,她们将在成年人的谎言世界里,主宰自己的人生。而这,正是作者埃莱娜·费兰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她要让女性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在这条路上,她们睥睨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