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
第一章 童年的记忆
——上蔡县 1945-1956
唱儿歌的岁月
题记:
听妈妈这么说过,直到土改的前夕我家还在购买土地,土改分田地到来的时候我家已有30亩田地出租了,加上爸爸当邮政局长的官场挫折,最后这个家就落下了个地主成份。我曾经问过叔叔,共产党在1930年就制定了土地革命路线要消灭地主阶级,为什么已经是四几年了爸爸还没能关注到政策时局呢?叔叔说,当时是弄不清谁会赢了天下。
爸爸,生于1913年,属牛,叫朱为民,先后就学于牛屯高小、开封私立两河中学、开封一师,考入邮政系统后到上蔡创办上蔡县邮政局。
妈妈,生于1909年,属鸡,叫刘宣良,娘家牛屯集,到朱家后,跟爷爷奶奶叔婶们在朱寨老家种地十五个春种秋收,1942年携哥姐离开故乡土到上蔡随父。
姐,生于1933年,属鸡,叫朱雪莉,16岁上班,先后在信阳、北京邮政局工作。
哥,生于1936年,属鼠,叫朱凌云,17岁上班,在漯河邮政局工作。
我属鸡,1945年2月27日农历元宵节凌晨生于上蔡县党店镇。51年夏六岁入上蔡一小,57年夏十二岁入上蔡一中。58年十三岁冬天初中二年级上学期,离开了养育我苦乐童年的上蔡县的草木水土。
我能记事的时候我们的家就已经落泊了。只是那时年幼,不解忧伤,如今脑子里留有的是一些似真似幻童贞如画的场面。
(一) 油茶 桐籽 苗老师 ……
① 奇招
家被戴了地主帽子,爸已革职,租住郭家的房院。
隔墙两个院子,房东住西院爸妈我住东院。
房东家的孩子叫郭中原,跟我大小差不多,比我长得敦实,矮点儿。他有个奇招,从舌尖呲出的口水离你一步远都能射到你身上。
灶台边,不知道是因为房租还是因为那口水,妈说,“他姓郭咱姓朱,本来就是锅里煮猪。”爸没有表情,呆坐着不吭声。
② 油茶
晚饭后的大街上,夜幕,闪烁的是生意人灯笼里的荧荧的光。
卖油茶的。
背着的大茶壶有水桶一般大小,壶上满包着保温的棉布,长嘴儿。吆喝的声音先是悠长最后再顿一下,“油~~~~茶”。
我在爸爸背上,要喝。
不管爸爸是快走几步还是慢走几步,大茶壶总能跟得上——“油~~~~茶”。
是个小碗儿,长壶嘴儿倒进去,有花生瓣核桃仁等等,糊糊。多少钱一碗不知道。
③ 苗老师
小学一年级。
一天,我从学校领了奖,回到家,爸妈在院子里拾掇菜畦。我跑到畦埂上报喜,欢喜之余给爸妈跳起舞来,记不起跳的什么舞了,只记得他们笑得很灿烂。
那奖品是一盒粉笔,发奖时苗老师把我抱起来。苗老师,女,五十来岁,已经有白头发了,脸小,尖下巴,白,个头偏低。
苗老师抱我,要是这会儿能有那照片该多好。
用这粉笔,我在院子里菜畦的烂砖头矮墙上写了许多的字,工人做工农民种田3+2=55-2=3……
④ 尼美容
叫我不能忘怀的还有五年级时语文尼老师给我的一次作文的一句批语:“小云同学努力吧,将来你一定能登`峰`造`极`。”
尼老师,女,叫尼美容,三十多岁,个头中等偏低,布袋脸,齐耳朵剪发头,穿平整干净的学生蓝制服。
登`峰`造`极`的这四个着重点儿是我现在给点上的,当时尼老师没点。
风雨,不才,对不起你了,尼老师。
要是现在见了这两个老师,我会哭的。
⑤ 梧桐籽
秋天结籽儿的时候老爱爬学校里的梧桐树。树干是绿色的,光滑,抱不住,很难爬的。脱下鞋子光脚丫,扒开衣服前边的扣子,肚皮贴着树皮。
每次下来胸脯子磨破是无所谓的事。
那梧桐树枝子上,挂着一大簇一大簇的小勺子,每个小勺子的两边对称地长着梧桐籽,一边三四个。
梧桐籽是剥开吃的。什么味儿记不清了。
⑥ 月夜
小学校座北向南。学校大门前边是个大空园子。
园子西北角是拴柱奶奶的小杂货摊儿,门前搭个草棚子。棚子下,砖墩上砌着的长木版就是柜台。柜台,酒坛子口上压着红布包,装梨膏糖的大瓶子是歪口的,卧式。
拴柱是光头,年龄比我小点儿。拴柱有时趁奶奶不注意从那个大瓶子的歪口掏梨膏糖,贼利索。
妈妈跟拴柱奶奶关系可好了,原因需要从馒头事件说起。等一会再说这个,先说学校前边的空园子。
那空园子是我们的天堂,尤其是月夜。
园子周围是高高低低的矮墙,墙上墙下跑起来时常有人跌跤。园里园外是散乱的断壁残垣的碎砖头烂瓦块,这在捉迷藏的时候很是有用场。孩子们还往往钻到周边住户们的曲里拐弯的旮旯里,只顾喊着“藏好了没”,身上蹭泥土磨盘碰脑袋的事,顾不了那么多的。
疯玩的项目还有“热蒸馍”:
面对面站两排,每排四五个人,人数体力均等。
先是互喊——
甲排:“热蒸馍!撂大高!”
乙排:“您那班儿里叫俺挑!”
甲排:“挑谁?”
乙排:“挑狗蛋儿!”
于是甲排的狗蛋儿就攒足了劲向对方某个手挽手的地方冲过去。要是冲开了对方紧拉的手,冲成豁口过去了,就是赢,就可以从被冲开手的那两个人里挑一个人作为战利品带回自己的甲排。要是冲不开,被对方紧拉的手拦住了,就是输,自己就要被作为俘虏留下来在乙排。
冲哪个手拉手豁口,冲的人需要根据自己的实力作好选择。冲强口容易被网住沦为俘虏,但要是冲过去赢了便可以带一个强兵凯旋而归。
直到某一排只剩下两个人的手拉手也被冲开了,那这排就是输了,输的人被罚,例如某某待会儿要第一个先讲故事,某某的鞋甚至布衫待会儿要提供给大家当坐位等等。
民间歌谣“热蒸馍”是汉语修辞起兴的原生态了。有了语言才有语法,此处算是修辞考古的化石佐证吧。
天晚了,不断有人回家了,园子里的玩家渐少,剩了三四个人的时候,大多是找上一个有月光的墙根儿坐下说话,说说说,悠远的,切近的,……
例如李双庆说,最能斗赢的蟋蟀是要到乱葬坟那儿去找的,最好是能捉到藏在死孩子耳朵里的那只……
夜深了,家人喊了,回家。月光里,踩着自己的影子。
⑦ 蟋蟀
捉蟋蟀,大多是要到土埂瓦砾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找的,听声音,扒开,用鞋子捂。
我没到李双庆推荐的地方去找过。
母蟋蟀是不会斗的。母蟋蟀一看就认得出,小翅膀,大肚子,尾巴老长,三根,不用捉它。
捉到的公蟋蟀养在小盒子里。铁皮的矮的罐头盒子或者是自己用木版钉的小盒子,也有把大人的蟋蟀盆摸来偷着用几天的。下边铺点土,放点菜叶米粒什么的,养着。精细的孩子还会考虑在菜叶子上存点水。听人说喂点辣椒会斗起来更勇猛,我试过,效果不算好。
公蟋蟀的成色不一,不是以个子大小论英雄的,有的小的也挺厉害。
有的公蟋蟀一下斗场就先要吱吱振翅,大声喊叫,可到了对手过来张牙搏斗时,它就会鼠窜溜窝,这种的我们叫它“大吹”,次品。有的公蟋蟀用刷子一刷嘴它就张牙,这种的叫“大发”,乍一看挺好,但不见得就是斗士。
斗场,我们大多都是迁就在喂养蟋蟀的小盒子里。不过,用谁的盒子作斗场谁的蟋蟀会门墩虎,窝里横,沾光。在比较重视的场合,大家就另放一个公共盒子作斗场。
双方的蟋蟀放进斗场时,有的蟋蟀一见面就会打起来。但大多都是需要先作引导的。
引导的工具是一根草毛刷子。
草毛刷子的制作是这么着:拔一根星星草莛,从草穗一头劈开,折下,再从折的断裂处反向捋掉草穗,草莛子头部便会捋出一撮草皮上的丝毛来,于是就得到一支毛笔似的草莛毛刷子。
斗场里,用草毛刷子先刷一个蟋蟀的嘴,不知是痒痒还是发脾气,被刷蟋蟀就会迎着刷毛张开刀牙,这个势头,对方蟋蟀往往领会为决斗的信号于是迎战而上,决斗就开始了。一场肉搏战,翻滚撕咬,弹跳腾挪,逃窜追踪,咬掉腿的有,咬破肚皮的有,胜利者吱吱振翅,鸣叫示威。
败北者,连主人都会哭的。
⑧ 芝麻叶
芝麻开花挂梭的时节,老老幼幼地去地里掐芝麻叶。随便谁家的芝麻地都可以去掐,随便,只是别把芝麻花芝麻梭给闹下来。嗡嗡的蜜蜂,不用怕,它们采蜜也忙着呢,只要别打它它不会找人来蛰。
夕阳西下了,拎着几个布包回家。掐得满指头青绿,油光光。
吃了晚饭妈妈还要忙到很晚,先是开水焯,再是冷水洗,一缸的水用完还不够。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铺帘子铺蓆,满地摊晒。
晒干了,再经过夜的露水返潮,压缩,用大荷叶包起来,青麻皮绕十字扎起,挽上个挂扣。
淡绿的圆圆的荷叶包,灯笼一样挂在屋里墙角。平时吃,在包上挖个洞,伸手往外掏。
面条芝麻叶,耐嚼,有芝麻花的清香味儿。
扁豆粉浆面条加芝麻叶更好吃。扁豆粒,小药片一般大小棕红色。扁豆的叶子秧子长得和扁豆粉浆的味道那样,纤细清纯。
五十多年了,没有重逢没有吃过这东西了。想吃。
⑨ 春天
春天,麦苗还趴在地上的时候,野菜就有了。面条菜,大地菜,水萝卜棵。有一种和面条菜很相似的东西叫胖胖腿,样子比面条菜肥,嫩,厚实,据说是有毒的,要谨慎辨别,不能剜来吃。我放在嘴里尝过,味儿苦。
我和冯新华一块儿去地里剜菜的次数多。一路唱歌,擓着篮子,是那种柳条编的长圆的篮子。
麦苗地上,顺着麦垄,跪着,爬着,拄着篮子,剜着菜,说着话。
晚春,我们剜野菜回家会带回一把雾麦。“雾”,这个音是对的,这个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剥开吃,苞里的麦穗头是黑色,味道不算怎么好,而且会吃得满嘴是黑。不过那也算是我们春天的零吃的美食了。
冯新华长得比我白,嫩,丰满。他爸在银行当什么长,他们家后来好象被赶到农村什么地方去了,不得消息。
我们的家也是被辗转搬迁,后来落脚到县城南关路东临街的一个小北屋,一间,没有院墙。
潘朵拉盒子,这个地方的以后,撼我心魂。
(二) 班庄
① 亲人关系
出县城东南方向走三里路就是班庄村。
记得,班庄村的人家都是姓朱。班庄村有一户朱家,与我们家,当年有土地承租关系,以后是亲戚了。
在我们家灾难淋漓的年月,他们还给过我们珍贵的亲情与周济。
五十年后,2003年秋天我去上蔡看我爸,我想不出也认不得我爸是葬在什么地方。发源哥说那年给我爸送葬他去了,他还记得那大概的地方。
他领我去找,当年的荒郊如今已有方方片片的人家居住,在一堆土岗的西边,在一块黄豆茬地里,找到一小片经一再斟酌“应该是这儿”的地方。发源哥一张张划开草纸,在地上画圈儿,点上,说“叔叔收钱了”,我们一块儿磕头,都哭了。
——爸爸去世的地方,在一片豆茬地里,烧起一堆纸钱,洒下我的泪,洒下我的思念、酸辛、悲苦、心疼……
② 辘轳
去班庄的路上,有一段南北方向的黄土小路,路西有一块豌豆地,记不清是与什么庄稼的间作,满地里都是青枝绿叶红花儿白花儿。临路的地边上有一个长满蒿草的坟,豌豆秧爬到蒿草上,缠着压着,蒿草弯了腰。
朱发源,爹叫朱国英,有个叔叫朱国全,有个哥叫朱保重,有个堂弟叫朱志源,还有好多的家庭成员。
一个很大的家庭,有二十多口人吃饭。
他家有个菜园子,当年在我眼里这菜园子很大,里面高高低低红红绿绿都是菜。
我和发源玩过园子里的那个辘轳井。
木制水桶就在辘轳绳的钩子上挂着,躺在井台上。我们一齐摇着辘轳把子转圈把桶坠到井里,不是像大人那样双手卡住轱辘让把子哗啦啦空转桶就下去了。那个桶是斜底儿,放到水面不用甩桶会自动扣满水的。我们俩合力往上摇。水桶到了井口,一个人挎稳辘轳把子一个人往井台上拽水桶。水桶拽到井台上它会自己倒下把水流到水渠里。
多少年来,那水,那辘轳,那井,不时荡来,在我的心田里清凉浸润。
③ 拣麦子
我们家吃粮紧缺,收麦的季节需要去拾荒。
去地里拣麦子,穿裤衩,戴草帽,拿个布书包,带上个小瓶子,瓶子口上拴根细绳。
刚收过麦子的地里。
女人孩子大多是用手一根一穗地拣。
有的爷们是绳子挂在腰上往前拉着很宽大的耙子。那耙子下面还有个布网兜样子的结构以增大容量。柴草麦穗儿统统都搂了去。耙子满了,卸到积存的堆上。再拉。一块麦茬地,他很快就会搜索干净。
渴了,用拴着细绳的水瓶子到土井里打水喝。土井口边多是围着拣麦子打水喝的小孩子,间或也有车把式提桶来这儿打水的。
漫地里,老远会有个土井。有一两个人那么深浅。全是土结构,没有砌砖。水不深,打水的人多了土井的水就会混起来。
拣麦子喝土井里的水,甜丝丝。
热了去树下休息的时候,搓麦子。脱了布衫铺地,麦把子放上去,手搓,嘴吹,风扬,弄出连壳带余子的麦粒,装进书包。不要麦杆。
遇上地里可拣的麦子多,就顾不及搓麦穗了,把麦把子合起来捆住,连麦杆背回家。
曾经住过班庄村。
发源家人口多。盛馍馍的筐是用的老大的圆的米筛子。冒着蒸腾热气的一大筐的馍馍。那馍馍略显棕色,好象是有点高粱面掺进去,厚墩墩,鞋底子一般大。大人孩子来来往往地拿。松软,有点酵面味,香甜可口。
在发源家的地里拣麦子,国全叔装车,有时候是故意从木扠上掉下一把一把的麦子来,让我拣。
唉!
拉麦的牛车,是两个铁木结构的轱辘。车轱辘把窄窄的乡间土路给辗出两个齐齐的很深的辙子。那辙子都快有没膝盖的深了。夜已很晚,遥远的路上还会听到有赶车把式的昂扬悠长的吆喝声,“窝——喝——”,“窝——喝——”,……
拉麦的牛车也有四个轱辘的,那叫“太平车”,一般是很富的农户才有。好象没见过发源家有那种车。
后来,让自愿入社。他家不自愿。后来听说,把他家菜园子的辘轳井给封了,把他家牛车进打谷场的路给封了。后来还听说,从他家屋里的地下挖出一缸盐和两缸粮食,示众。
④ 柿园
发源家有个柿树园子。
我应该是去过的,可那柿树园子的景色现在一点印象都想不起。
只记得保重哥给我们家送柿子那事。
保重哥,高个子,方脸,白嫩嫩,声带响亮。说话总是很大的声音。即便是对面说话,他使用的也是从很远地方喊话的音量。
心里的东西真能喷放得干干净净。
问他:“吃饭了没?”
他喊着说:“吃了!”
“你爸身体好么?”
“好!”
“坐下喝口水吧。”
“走哇!”
送柿子用的是担子,两个小簸箩,一头是漤柿子,一头是烘柿子。
我们已经很是落泊了,他还是来给我们送这个。
一回想起那柿子的鲜红的水灵灵的颜色,我心里就润过来一股甜味儿。
(三) 河堤上的蒿草
① 兄姐探家
沉重的地主帽子,连年的政治运动。
有没有其他的家务纠葛我不清楚。
一年一年,记不起兄姐嫂子们与家有什么日常的联系。
只是在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他们探家来过上蔡一次。
当时我哥在漯河工作。我哥,窄脸,黑,中等个,绰号屎路。说是他小时侯随地拉屎,大家就给他喊成这个名字了。我2003年秋去上蔡时还有班庄的爷们问我:“屎路还在漯河么?”
嫂子是小学音乐教师,高个子,丰满,穿白净的喇叭罗裙。
姐当时在信阳工作。乳名青美,个子矮,稍有驼背。钢笔字挺好。我看是写得好,笔锋老道,风骨遒劲。
他们一起去上蔡探家,带了点儿糖果,一闪就走了,不记得有什么交往的内容。
② 去漯河
五年级时,爸妈说让我去漯河上学,希望让我的学业能够再好点。
爸妈托上蔡邮局的邮差把我捎去漯河。
九十里路的远近。几个邮差叔叔骑自行车带着邮包往漯河送。我搭坐在某一个自行车上。
天不亮就启程。
高高低低的土路。
天亮了,自行车是走在河堤上。小土路又窄又直溜。路上的蒿草能把草叶上的露水打到我的鞋里。下边的河坡里长有好高的芦苇。青丝丝的芦苇丛里会呼啦一声,两个小鸟从里边飞出来。
太阳一杆子高了,河水里的太阳,晃眼。
一路上,天底下,都是新鲜。
在漯河。
嫂子在洗衣服。
桌子底下有几个西瓜,有的西瓜上还带着碧绿的小叶子。想吃但我没有说要吃。
都不讲话。
在漯河呆了一天也可能是两天,我又被送回上蔡。
是用什么送我回来的,记不起了。为什么送我回来,我也不知道。
听妈说,哥嫂他们经济也不算好,算了。
也曾听说,嫂子他们曾经想让爸妈给抚养他们新生的好象是有智障的大女儿,爸妈给推脱了。
这两件事,不清楚是哪个事情的时间在前。
还有考证一下的必要么?
③ 侯月凡
我姐调到北京工作有了第一个孩子以后就离婚了。至今没有再婚。儿子姓朱,叫辛生。娘两个过日子,几十年了。
侯月凡是姐在上蔡的女同学,朋友。师范毕业。
当年,侯月凡多次与我姐联系,劝她要照顾我和爸妈,要照顾我和妈,要照顾我,姐不听。姐说她政治上背黑锅,娘两个活着不容易,顾不了。侯月凡很生气。
86年,朱寨,妈77岁,拉肚子治不了,床上病重,想姐,说“死青美也不来看看我”。我给姐去信,说娘床上病重,想你,姐回信说“回去一趟要勒紧裤腰带数年”。再去信,就不回信了。
姐现在在北京,退休了,带孙子住一套房子,儿子媳妇另住一套房子。
通过电话,她说她想百年以后上朱寨的坟。
年前,我儿子连根在北京教书,我问连根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她”,他没吭声。
后来也没去看那个“姑姑”。
不知道侯月凡现在在哪儿。这里我就叫她一声姐吧。想见见她,聊聊当年的原委,谢谢她。
(四) 馒头事件
① 送面
妈妈跟拴柱的奶奶是好朋友。
拴柱的奶奶有个乡下的亲戚。
这亲戚夫妇俩在县城里租房住,蒸馒头卖。
手里的本钱仅够卖一天的馒头。生意做一天,馒头卖完了,晚上,拿上这一天全部的卖馒头的钱去买面,夜里蒸,第二天再卖。日复一日,就是这么卡脖子一样紧巴巴地经营着家人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不小心把面给发酸了。
一簸箩馒头一天卖不出。第二天馊了更不能卖了。
晚上借不来面。夫妇两个在屋里守着馊馒头,为难。夜已经很深了……
我妈跟拴柱的奶奶去了,送去了一天的买面钱。
那钱是我们家的,而且当时就说是这钱不用还了。
几个人慌忙地买面,慌忙地赶蒸馒头。
赶到天亮,又蒸出新馒头来,没有耽误第二天大街出摊去卖馒头的生意。
打那以后,拴柱的奶奶和我妈交往渐多,成了好朋友了。
拴柱的奶奶当时已经是奶字辈了,应该是比我妈年长二十多岁。我们在县城南关路东的岁月,已经没有拴柱奶奶的消息了。
② 节俭
其实,生活里,妈节俭得很可怜
听姐说过,当年她们穿的衣服是不撕洋布的,买洋布费钱。衣服是妈自己纺棉花织成粗棉布,再用黄泥巴把布染成黄色,再手工一针一线缝出来。她的黄布衣服上染有白色的蝴蝶花儿。那蝴蝶花的染法是,在没染之前,先将白布上要留花儿的地方,按蝴蝶花的图案把布缝捆成鬏,一个布鬏是一个蝴蝶,布上要多少蝴蝶就得捆多少布鬏,一个一个缝捆好了,再染。这样,不是鬏的地方染黄了,捆成鬏的地方没染进黄,还是原来白布的颜色。这就成了黄布上的白色的蝴蝶花。这花布是给女儿穿的,给弟弟屎路染的衣服颜色都是月蓝,黑蓝,烟紫。有邻居感叹说,这局长家还是自己纺棉花。
听姐说过,当年吃饭,喝完粥要舔碗。这是妈的规矩。姐比哥舔得干净,妈总是把姐的这一招做榜样训给哥哥听。 我想象过当时样子:舔了碗,娃娃脸,额头刘海上粘着玉米粥。
挨饿那年,吃南瓜花红薯面糊糊。
一顿一顿的糊糊里,那南瓜花总是吃着碜牙,我说,“妈,下次一定要把南瓜花淘干净的。”
可到下一次了,还是碜。我说“妈,咋还这么碜!”
妈一边吃着一边说,“不碜不碜。”
我立马从地上捏一捏子土加到妈的饭碗里说,“再尝尝碜不碜”。
妈舍不得扔,妈把那碗糊糊喝了。
后来听别人说,南瓜花就是这样,不管你怎么淘,它总是吃着碜的。
娘吃苦耐劳,心地善良。
娘节俭得很可怜。
娘命苦。
娘啊,我错了。
(五) 生计
这是我自打来在这个世界到十一岁之前,脑子里留有的爸爸的谋生片段:
① 求职
穿土白色的短袖衫,带草绿色的手提包,去县城图书馆翻阅报刊杂志,寻找有关的政策信息,寻求复职的可能性。
有时候回来得很晚。
默默地走路。
默默地写字。
希望复职,周折了许多的时日,只是不见眉目。
② 拾柴禾
是秋风萧瑟草木凋零的时节。
吃过晚饭的时候了,爸妈才从田野地拣柴禾回来。爸爸一根扁担担着两捆柴草,妈妈拉着耙子挎着箩筐风吹乱了头发。
那是去地头路边找风吹零落的树叶柴草,用耙子搂,用手抓,拣回来,码在墙角,做饭用。
爸的那根扁担修得扁平光滑,两头尖,颤性很好。我摸摸它。爸爸看着,不吭声。
③ 棉衣
冬天。
很结实的棉花。
那是妈用很多的陈年结实的棉花集合在一起给爸做成的棉衣棉裤。爸身材单瘦,穿着这种棉衣去干活,给我的感觉是有点晃荡,拖不动衣服的滚圆与厚重。
妈说“你爸经不起大冷的天”。
④ 黄豆
妈把小布袋里的粮食往外倒,连土沫子都倒干净了。
是半簸箕黄豆。
妈在院子里一顿一顿地簸。一边簸一边跟爸说,这还能吃几天几天。
那时,家里大多是吃黄豆面掺点儿什么别的杂粮面。锅贴饼子,干硬,巴掌大小,有股豆味儿。我不喜欢吃。
妈说,“吃吧,就这饼子也快没了”,“麦梢儿黄饿得脸儿黄”。
是的,家里缺吃的了。
不过再到以后缺吃的竟然会到什么程度,妈妈没曾想到。
⑤ 还算平静
想不起自己家种地的情景。
想不起去互助组干活的情景。
那是靠什么吃饭的呢?不清楚。
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生活还算平静。只觉得是悠闲,无助,无奈,可怜兮兮。
记得深翻土地什么的——那是以后的事了。
第二章 县城南关路东
——上蔡初中 1957-1959
大跃进 大锅饭 大打人 饿
题记:
是命运选择了我,我不能选择命运
(一) 学校生活
① 汽灯
1957年上蔡一中一年级四班。
上晚自习教室里用的是汽灯。
各班的汽灯统一地放在学校的汽灯室里,由校工师傅专职维修管理。
那汽灯是倒挂式的。灯泡是个软丝网。点时,先把牤牛蛋玻璃灯罩摘下,再把软丝网拴上,打气,点亮。烧的是煤油,亮的是白光。
点灯的校工师傅事先把各班的汽灯点好挂在汽灯室,晚自习上课前由各班的值日生过去把灯提走。
一个教室挂两个汽灯。同学们静静地写字,汽灯丝丝地响。
② 月光如水
下了晚自习,我和安国民同路回家。
南街,晴空,月亮。
安静清新,吸一口空气,有纯净的水味儿清凉到心窝。
没有行人,一路上是月光和树影。
我们大声小声地说话,笑,懒散随意地走路,跛个趔趄碰了肩,歪歪扭扭。胡乱地说,到了家门口还会再说一阵才散伙。
安国民和我是一个年级,不是同班。
去年我去上蔡,打听到安国民的消息,如今他携家在新疆的一个农业兵团谋生活。
通了电话,他听见是我说话,很高兴。
③ 笼屉
学校里没有学生食堂。
伙房是个豁口朝西的场棚,场棚里有很大的锅和很大的蒸笼。蒸笼是给走读的学生熥干粮用的,一个班一层笼屉。
远路走读的学生,上午第三四节课课间,把自己带的干粮提过去,放到自己班的那层笼屉的某个位置。由校工师傅管理烧火,给熥好。
下了第四节课去拿熥好的“午饭”。喝水,吃干粮。
也有不多的同学到校外附近几个人合租一间房子住的。在那里做饭吃,住夜。
他们往往是离校更远的几十里以外的学生。每星期天回家,带来米面,带来家里娘亲给备好的馍馍红薯咸菜等等,一袋子,两袋子。
早晚吃住都是自己料理。提桶打水,课外去地里拾柴禾。烧火做稀饭,吃馍馍。
这馍馍不是馒头,馒头是吃不起的。大多是豌豆,高粱,也有的是红薯渣做的窝窝、饼子。
这些同学里,记得有一个同学的名字叫张天慧。
张天慧同学现在在什么地方?活得好么?
④ 举手
是1958年了。
“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运动。
运动的有个名称叫做“大协作”。
不是以家庭为生存单位,是以劳动群体为生存单位。
老人到幸福院吃住,事务长把用红薯叶泡成的水装在瓶子里当作调味品摆上厨房在评比时供人参观。孩子到幼儿园吃住,孩子们排起队一齐地手里都 举着馒头让上面来检查工作的行政官员看。学生到学校四集体,小学生去地里把劳力们深翻出的大土坷拉垒起来拿柴火烧说是这样能达到每亩三千斤小麦的高产。男女劳动力是到田间地头吃住干活深翻土地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吃住干活炼钢铁,单位是营、连、排,名字叫“进卫营”什么的,工地就是家。
运动的有个名称叫做“兴无灭资”。
房屋、家具、衣服被褥、箱箱柜柜,都不是你自己的了,是公共的,干部随拿随走,按需分配。例如把你的衣服送到炼钢的土炉上公用,把你家的门拆掉去搭深翻土地做饭用的棚子。
“共产主义一切都是公有,除了老婆,老婆现在还不能公有,但这个问题要向上面请示”,一位政府官员开会时是这么说。
1958年上蔡一中二年级四班。
我们班是在一排房子最东头的那个教室,教室左前角有个学校集合的大讲台。
有一天开班会,老师让家庭是地主成份的同学举手,我和石重阳两个人举起手来。举手的胳膊肘拄在课桌上,头低下去。
老师叫我站起来。
问我,“×××,你枕头里填的是啥东西?”
我说,“是衣服。”
“谁的?”
我没吭声,我知道那里是我妈的单衣。那是家里的衣物必须交上去“兴无灭资”,妈说有几件单衣需要存起来备穿,就塞到我的枕头里叫我带到学校来,放着。
老师说了很多话,最后说,“这是政治事件。你先写个检查交过来,该怎么写你要自己清楚。如果检查写得不够深刻学校向你的家庭追究起政治责任来,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情了。”
我赶紧写检查。记得写的有“我这是地主阶级思想在教育战线上的反扑……”等等。
老师说我写的检查还算行。
于是确定,只是把我枕头里的单衣作没收,不再追究我的家庭的政治责任。
下了班会,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把我叫到教室门外,在一个离开群体的地方,单独地小声地给我说,叫我不要害怕,不要难过……
这位同学中等个,偏瘦,脸方型一点,干净,头发颜色偏淡。想不起她的名字来,能想起里边有个“连”字。
她给我说的那几句话,到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件事或许她早已忘干净了,也或许她还记着。
假如这位同学能看到我今天的回忆,假如我能够联系到这位同学,那肯定是天赐予我的同情心肯定是天赐予人世间的同情心的报应。
⑤ 饭缸
记得学校四集体的那些饭缸。是那种粗短的饭缸。
红薯片糊糊。我个子不够高。吃到下半缸以后,我伸下勺子去盛饭,老是蹭得胳膊胸脯都是饭,蹭了,干了,又蹭了,一层糊一层。
是妈给我做的那个粗布棉袄,手工做的半大子的款式半西不中的土黄色的里面棉花嘟嘟蛋蛋的那个粗布棉袄。
⑥ 红薯片
偷过学校的红薯片。
那是在一次学校集体劳动时,我看到食堂屋子的麻袋里有红薯片,没有锁门。散了晚自习,我一个人钻进去,把几个衣服口袋都装满,出校门。去约干活推磨夜里住磨房的妈妈,一起回家。
到家里,一间小北屋,封窗闭门,妈燃起几个烂鞋底,周围烤上红薯片。
我和妈都盘腿俯在火边。妈一边翻烤,一边小声给我说,一下子吃多了会生病的。
红薯片一个个都烤得黄焦酥脆。
烂鞋底烧出的火团久红不衰。
⑦ 骨头
南街桥南边,路东有个饭铺。一天上学路过,在饭铺墙角的泔水缸边看见地下扔有一堆啃剩的骨头。
我拐过去看了看,能闻到肉的咸香味儿。
挑一根拣了起来。走着啃着。
看着是肉,其实都是扎在缝里的颤颤的筋。啃不到嘴里什么。扔了。
拣起这东西来吃,有没有别人看见,我不知道。
我这类人,人一饿,是先把自尊心那一块儿神经给饿掉的。
⑧ 饿的幻想
“大协作”,妈在推磨,爸在深翻土地。他们分别是在工地吃住,常常回不得家。
家里那一间屋子的西北角是一张大床。
一天夜里,我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薄楞楞的肚皮深深地凹下去,空肠子塌得前心贴着后心。
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
脑子里悠悠地想。
想着大口大口地吞东西吃,吃树叶?吃草?吃蚂蚱?……
想着赶快地大口大口地吞东西吃,赶快地充足地塞满虚空的心。
有一天我在学校的一个小西屋的门前昏倒了。听说是同学们把我抬到寝室,又送回了家。
我问妈说那时我并不觉得怎么样的饿,妈说那是饿过劲了。
那天抬我的同学现在不知道还有谁会记得这件事情。那是1958年,是上蔡一中二年级四班。
(二) 亲情
① 棉籽团
在大协作分散吃住干活的时候,爸和妈会各自省一点吃的拿回家来相互周济。
记得有一次爸是给妈拿的一个馍团子过来。
这馍馍是用榨出油之后的棉籽饼捂成的团子。我吃一半,妈吃一半。要捧起来吃,拿着吃会碎掉的。要在嘴里搅几下吞着咽,棉絮和籽壳嚼不细。我和妈吃着,爸看着。
爸是在深翻土地那干活儿。爸惦着妈在家这边干活儿会比他更饿,就省下了这个馍团子给我们拿过来。
② 甜瓜
曾经爸从外面给我拿家来一个甜瓜。
圆的,贴地皮一面是黄色,有拳头一般大小。已经洗干净了。
我问“哪来的”,爸说“吃吧”。
爸妈都不吃,我吃了。
后来听妈说,是爸去地干活路上在小河水边拣到的。
③ 红薯皮
爸还曾经给我拣来过一包红薯皮。
那是有一次爸在城里干活,见有别人吃扔了的几堆儿红薯皮,爸把不沾地的部分抓起来,用报纸包着拿回家来。
是熟红薯皮,有剥下的薄薄的外皮,有啃剩的带丝丝的红薯把儿。
当时,爸没吃,爸出去了。妈也没吃。
我自己吃了,吃完了,想吃。
(三) 阴霾的深秋
① 跑
一天清早,爸的脸肿了,是浮肿。我和妈都很心疼。
可爸觉得这还行,这样子,今天上午休息一下,他们来了可以请个假。
待一会儿催活的人来了,爸爸刚说一句脸肿了的事,那催活儿的人就骂过来,“还不快走呆在家里干啥!昨天大树叶的事就欠打你……”骂声和手里提的棍子是一起过来的,爸慌忙地跑,棍子上前几步,还是躲不及打在腰上。
爸跑不动,地也不平。
那个人矮个子,墩实,侏儒型,黑脸膛浓眉毛,有三十多岁,名字叫黄根成。
大树叶的事经爸回忆,可能是昨天在工地开会时爸摘了一片梧桐树叶坐地用了。一片梧桐树叶子,是破坏公物?是资产阶级享受思想?弄不清。
我想,爸爸挨棍子前这么跑,这不难心么。
是条件反射?
是什么魔力让爸的脑子动物化了?
爸爸上学时很艰难的。
爸爸写有一笔好汉字,好英文。
② 劈柴柈子
上蔡一中在县城东街路北,我的家是在南关路东。从学校回家有时是走大街,有时是从斜路抄过来,近点儿。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是抄斜路回家的。
路东边高坡上有一块红薯地。我一个人,黑天,小风,田野空旷寂静。
虽然我知道吃的东西看得都是很紧,可我还是想去挖红薯吃。
我拐下路,上坡,去红薯地里。
开始时心慌,过一会儿心情稳定了些。用手挖,黏土胶泥地扣不动,找高一点的红薯堆儿扣住缝挖会好一点。弄出红薯就行了块大块小顾不得选。费老鼻子劲,连慌带累都出了汗了,挖了一些出来。喘口气,稳稳神,脱下布衫兜上红薯,提着走。大的小的、折断了的、鞭,一布兜粘泥的红薯,估计会有七八斤。
事情栽了。
路上遇到人了,他们看我手里提有东西,大声喊:“干什么的!”
我心惊慌张,急忙抬腿跑起来,一路往家里跑。跑到家,赶紧把那兜红薯塞到床底下藏起来。
爸妈已经睡下了,听我这么慌乱地扑扑腾腾,还没有来得及问是干什么,后边的人已经追过来了。呼喝,搜寻,从床底下拉出红薯兜来。
人受罪,说是命,应该说也是能力。
为什么不仍掉红薯捉迷藏呢?你直着往家里跑,家里是你的庇护所么?把布衫兜子塞到床底下,就一间屋子一张床的地方他们还能找不出来么?
把我和爸带走了。让爸提着那个布衫兜,路上还踢了他一脚,叫他快走。
北边,离我家老远,路东往里走的一个小院儿里,西屋。
这不是派出所,估计应该是连队部什么的。
西屋里,昏黄的灯,靠后墙是个方桌,桌前边有坐着的站着的几个人。
叫我爸放下那兜红薯,在他们中间跪下。
审讯不多,大意是偷东西是爸指使的,还是想反党,不老实交待,抵抗……
你一句我一句。
声音逐渐严厉,到训斥激昂了,伴着骂声竟然是几个劈柴柈子乱打下来。
有两个柈子是分明地劈到爸的头上,嘭嘭地响。爸的手捂上头,劈柴柈子又打到手上,肩上,脊梁上……
骨头的声音。
那柈子劈到爸头上的时候我吓哭了,有人踹了我一脚,我倒了,又爬起来。
没有使劈柴柈子打我。
爸始终没有呻吟声。
当天夜里,爸没让走,叫去院子的一个小南屋里“反省”。其实,他被打得也已经走不成了。
我回家,和妈一起送来被子,扶着爸躺下,盖住。妈拉出被子里的几团棉花,捂住爸头上的血包。
妈回家了。我陪着爸在小屋里过夜。
这一夜,爸没有和我讲偷红薯什么的话,任何一句话都没讲。他安静地躺着。
这个小南屋比其他同院的屋子低小,屋里的地也比院子低,西山墙留有一个大得和小屋子不配套的门框,估计这原来是个牛屋。
爸躺在地上,在这屋里关了几天。说是关,其实那门是随便开着的,爸走不动,也用不着走出去。
爸一个人闭眼躺在小屋里地上的时候,我在身边陪他,细细地看过他的脸。
脸全是贴在骨头上的。眼眶骨、脸颊骨、下颌骨,解剖学课本上的颅骨形态全都清晰地显出来了。全是生存的苦寒。嘴张着出气,腮帮的皮塌下去。高高突起的牙床,有点像猿猴。
我很难过。
这几天,妈上工推磨,下工给爸送饭。见着爸的这种样子,妈总是哭,抱怨我惹这么大的事。
可是爸,一句什么话都没有说过我。
爸在想什么呢?
以后的岁月,至今,每当我碰得很疼的时候,总会想起爸爸当年被柴柈子劈到头上肩上骨头的嘭嘭声,想到爸爸当时的疼,当时的寒心。
(四) 蓆
听说是很远的乡间有红箩卜卖,二十块钱一斤,我和妈揣上家里全部的十几块钱去买,风尘仆仆找了很多的路,没能买上,空手回来了。
伙上的饭一天比一天差,我们又实在找不上贴补的东西吃。
一天天的生活中,来了这么一天,这么一个时辰。
在上蔡县城南关路东,临街的家的这间小北屋里。
我和妈从外面回来,爸平静地在床上躺着,妈跟爸说话,爸没吭声。妈叫他“为民”,“为民”,一声比一声大,爸还是没吭声。
妈赶快过去摇晃他,爸不吭声。
妈即刻意识到爸不行了爸是昏过去了。妈很是惊慌。妈胡乱地找了个躺椅提着,说是需要赶快去买饭,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等妈卖了躺椅端一碗面条回来拿调羹去喂爸饭时,爸的牙已经紧了,爸已经咽气了。
妈把那碗饭放在爸爸头边的床头地下,斜坐在床沿上,两只手捧着爸的一只手,怔了很长的时间。
妈哭了,抽噎从小到大到嚎啕放声地哭了。
放声啊!没有语意,没有起伏,只是张大嘴歇斯底里的喊,歇斯底里的喷放,喷放出一腔的无奈,一腔的苦难!
呜哇,呜哇……
没有棺材,是用床上的蓆卷起来的。
没有车,是队上派的几个邻人,麻绳抬着蓆卷儿出葬的。
没有挖坟坑,是放到废弃的红薯窖坑里了。那年的红薯窖是在地里挖的方坑。那坑比墓穴大,爸的蓆卷只占了坑的一角。
当天,爸就安息到这里了。爸爸临走,一句什么话都没跟我们说。
填平土,封起一个坟堆儿。
掩埋完爸爸回来,那碗面条还放在爸爸的床头地下。妈端起来,端到大路上,画个圈儿,把面条倒到圈儿里,说,为民吃吧,吃饭吧。
爸的名字叫“为民”。平日里,爸叫妈是“姐”。
食物,妈常常是省给我们吃的。妈比我和爸每次吃的都少都次劣,可妈没死,爸死了。
在信阳大饥荒的时间表里,爸是不是第一个饿死的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爸是属于最先饿死的那一拨人。
爸属牛,1913年3月生。老家中农,姥姥家贫农,多年上学,艰难读书。工作了,1943年接我娘从老家出来去上蔡。省钱、买地、出租。1952年革职。1958年秋天,饿死了。那年,爸是45岁。一口白牙,玉一样。
爸的生死给我留下一个疑惑:大千世界,人的生存能力是怎么表现出来的呢?
爸不是挨劈柴柈子那一次死的,那次被打倒了但没有死。爸是饿死了。
爸没有喊,没有语言的张扬。
爸没有能挣扎存活下来,就这么走了。
不知道饿死的人身体里的血糖量还有多少。
不知道饿死的人胃动力的缩张会是什么形态。
不知道饿死的人在生死临界的幽冥中神经元会腾起什么幻象。
爸爸遇难:1958年11月25/26/27日
农历1958年10月15/16/17日
归乡日期:1959年1月16——18日
农历1958年12月8——10日
上蔡散大伙 农历1959年11月29日
第三章 故乡的炎凉
——朱寨 1959
全村人都是姓朱 偌大的一片柏树坟地下安息着大家的祖先
题记:
荒年归乡。
家乡的水有时候是苦的。
(一)妈的故事
① 表哥的信
葬了爸爸,屋子里剩的是一张大床。没有了床蓆,床板是桐木。
这年,妈50岁,已经是十分地风尘苍老了,有时候需要拄上棍子走路才保安全。
静下来,妈和我开始谈论以后该怎么生活的事。
想遍了亲友,确定给姥姥家的表哥写封信,问问情况,征求个办法。
很快就收到了表哥的回信,亲情一片。表哥说,“回来吧,回家乡好,大家都想念您。”
② 沙地的花生
我是上蔡生,不知道老家是什么样。
妈说,老家这会儿又该是刮春风的季节了。妈回忆了不少家乡宽心的事。
姥姥家的村名开天辟地叫牛市屯,是个卖牛的地方。后来村子大了,成了集镇,叫成牛屯了,少了个市字。
牛屯在朱寨村东南,离朱寨18里路。
牛屯的火烧闻名方圆几十里,皮酥肉香。
妗是个厚道人,手巧,绣花绣的鸳鸯像活了一样。妗当闺女那会儿,舅是在妗家当长工。妗看中了舅老实,愿意嫁到舅家来。
老家朱寨是沙地。
沙地花生长得好,出油多。
沙地的土容易疏松,过路的人要是想拔棵花生吃,抬脚在花生秧子上跺几垛就行了,花生棵就能提起来,晃一晃,就是一嘟噜白哗哗的花生角。夹在胳肢窝,边走边吃。
沙地怕风,春天老刮风,总把麦根刮出来丝网一样抖动。年成不好会颗粒无收,好年成也收不上三斗两斗。
③ 转学证
妈说,咱娘两个在外乡,天南地北杂姓人,没依靠。
想里想外,想不见可以指望的地方。
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
回老家吧。
去开转学证,填转学证上的成绩单时,有一个教研室里的老师看着前面教研室已经填上的几个分数,夸我说,“成绩很好,我这儿还是5分。”
我的那个成绩单上,二年级下期期中考试成绩全是5分。
可是白搭了。回到老家,几经周折,都没有能够上学。
转学证留在胙城初中了。胙城初中当年叫延津七中,那是我最后一个联系转入的学校,之后再没有取走。
④ 迁移证
去开迁移证。
想不起我和妈是谁去开的。
迁移证上,没有成份这一格,是另外补上的几个字:“地主成份”。
以后,到了老家交了这个迁移证以后,有知心人私下里感叹地跟我这么说,“唉,小云哪,你的老家是中农。老家的人回老家了,你还开的什么迁移证呢。”
是的,这是一顶帽子。不认识它,就是不认识人生的路。
我这一代又接过来了。接下去是无尽的阴霾,无尽的锁链。到邓小平给我卸下了它,一共是二十年的时间。
从14岁到34岁,在一个人的生命时段里,应该是青春的全部。
这二十年的日出日落,很长,很长。
(二)归乡路
① 南关路东,别了
烧净了爸的遗物,书、文字、衣衫。
卖净了仅有的家什,床、书桌、扁担。
把被子、衣服、文具,一团一团包起来,再用一个床单兜成一个大的松散的蛋蛋鼓鼓的猪肚子包袱。
烧净了爸的遗物当时是想,这些遗物留下来,看着会伤心的。可是阅历告诉我,这是错了。之后的岁月里,有顾念,有回想,有哀思,想看见爸的东西,想看见一角相片、一串文字、一只走路的鞋。可是,没有了。
临走那天早晨,记不起是谁送的我们,推了一个独轮木制的小土车,土车上放着那个大的松散的包袱。
土车已经走了,娘还在与街邻招手,退着,哭着,苍发上包着一块破色的蓝头巾,拄着一根竹杆。
那根竹杆,有鸡蛋粗,下头裂了,拄一下,响一下。
② 火车上的大姐
上火车很难,你挤我抢。人多,车厢的门窄。
我们那个大包袱,妈上边拉着,我下边推着,往车厢的门里头挤,挤车的人你踩我踩,床单子破了,一个包袱蛋子从大包袱里挤出来,掉到了车底下的铁轨枕木那儿。顾不了也没办法下去拾。
挤到车厢里,还没能安顿下地方,车就开了。
洪亮悠长的汽笛声。
外面的树木顺着风退着往后跑。
妈妈还在牵挂着那个丢了的包,妈说“那是几块布”。我知道那几块布,那是妈费了多大劲才留存下来的几块手织的粗棉布。用剩下的小块布了,土黄、月蓝、烟紫……
我们的大包袱就摊在走道里,妈的竹杆顺着包袱躺在那儿。我和妈都站着,没座儿。
窗边有一位大姐站起来,让出座位叫我妈坐,我妈坐了。
过了两站路,大姐和我都有了座位,坐下了。
大姐和我妈是对面坐在窗边。往外看着,说着话,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大姐问长问短,寒暖衣食,亲切真诚,后来又拉着我妈的手说话,给了我妈许多的温暖与安慰,闺女一样。
那是1958年冬天,从驻马店到新乡的硬座车。
我知道那位大姐是出于同情与善良。
大姐如今应该在65岁上下。
我写的这段文字,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看见,希望能联系到这位大姐,希望能竟然在某一天某个地方又见面了。
③ 大眼睛路童
下来火车,趁了一程远途拉货的汽马车。几十里路,给几块钱,坐在货包上。
汽马车途中休息,在一个村边饮马喂草。我从牲口料的布口袋里拿了一块儿豆饼咬着吃,拌草的车把式看见了,端详了我一眼,没吭声还是拌草。那眼神里是说,吃一嘴你就吃一嘴。
有个村童过来玩,我跟他说话问他路有多远什么的。清亮的大眼睛,清脆的嗓音。他的口音跟上蔡人的口音不一样,给了我异乡的感觉。
这是老家了。
老家人的口音用了普通话的卷舌音,比如大眼睛说“那个黄马瘦shòu得很”,而我会说成“瘦sòu得很”。
④ 牛市屯
姥姥姥爷已经没了。
舅舅给队上喂牛。大表姐出门了。二表姐上初中。两个表弟比我稍小一两岁。
表哥在公共食堂当事务长,表哥那年17岁,在五个姊妹里排行老二,是家里的掌柜,支撑一家人的生活。
那天表哥从公共食堂里袖过来几个红薯面窝窝。
“袖”字,不算偷,也不算堂堂正正,是夹带,是掩人耳目地揣过来。
我在院子里捧着吃窝窝,坐在不远小凳子上的表弟凤妞,扭过脸来,使白眼珠翻我,扑棱扑棱。我明白那意思是嫌我吃他家的窝窝,气不过。我有点心怯,吃得慢了。
妗是性情绵柔的人,近视眼,脚裹得小。
妗能看出个中的机关。
妗胳膊肘架起作配重,一拧一拧走过来,俯下身子,脸贴着我的脸,附耳小声地细细地给我说,“吃吧,小儿”。
我明白妗是过来壮我的胆,叫我放心地吃。
“小儿”,儿化音。牛屯人的小字不是说xiǎo,是说siāo。
你能听得见我妗的声音么?
⑤ 桑椿柳
表哥家有个小土车,跟上蔡送我们启行的那辆车是一种。木架子的面是平的,前头装着横木作挡头。下边的小轱辘也是木的,跟当年推的那水桶的铁环一般大小。表哥的这个车,轱辘边上破了个鸡蛋大的豁子,推起来咯噔咯噔响。
牛屯离朱寨18里路。我推着小土车,车上摊着我们的包袱,妈拄着那根竹杆。
娘儿两个在野地里慢慢地走。
沿路的原野地里不见什么人,旷远、幽静、荒凉。
盐碱地里是一片片的白碱疙巴。
碱疙巴地上,会有一小片儿一小片儿的场地堆着几堆淡灰的土。妈说,那是淋小盐用过的碱土。老家吃不起大盐,是吃小盐。用铲子刮起盐土,用水冲淋,再太阳晒,小盐就出来了。小盐比大盐细,泛黄。小盐味苦,便宜,自己制就不用花钱。
盐碱地里有一片片的水。水汪都是铺地皮的浅,水质清澈。水草不多。
老大的原野,能看见的青绿色的植物就是盐碱地地头上的一墩一墩的桑椿柳疙瘩。
走过一道很宽的河。河床平坦,分不清河底与河边。水不深,打赤脚推车过去,漫不了车上的包袱。
先后路过的村庄名字是鲁丘、丁赵、吴修寨、桑棵。
走过丁赵、吴修寨时,路边门口端碗吃饭的乡亲会有人跟我们打招呼,“歇一会儿吧”,“在这吃饭吧”。
妈应酬说,“走哇,快到家了”。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很新奇,他们怎么会跟我们这陌生的路人打招呼呢?妈说,这是老辈子的规矩。
乡风民俗,朴实,纯净,真挚,爽朗。走过这些村庄,给了我港湾的感觉。
(三)朱寨村
① 住
到朱寨了。
是因为爸,娘当闺女出嫁来到这里。
是因为这是爸的出生地,娘今天又来了。
祖住的屋子没了,宅基地也没了。东方哥说,家里多年没人,房屋失修,都塌了,宅基地建公社大院时公家给圈进去,盖上了办公室。
东方哥领着我,找村上,找亲友,看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和妈栖身下来。
找到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孤鰥老人去世后弃下的小院子。土院墙塌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厕所这一段,蹲下可以遮羞。
是一间草顶泥巴墙的屋子,单扇木头门朽烂了贴地的边。伸手一推,门轴吱哇一声响,屋子里有股霉味儿,乱糟糟,静的是垃圾,动的是老鼠。
紧紧忙忙整理了一天。
住下了,可以遮风避雨。
有床,是原来老人的那张大床,不是床板,是高粱杆织成的箔。我们的包袱里有旧被子,铺开,好在天气已经不是很冷了。
不用安置炊具,是公共食堂,有个盆碗就行了。
朱寨是个村,也是个公社政府所在地。
迁移证交上去了。
迁移证是啥时候交的,怎么交的,交给了谁,记不清了。
记得清的是,它的动力已经又启动了。
② 上学
先是去牛屯初中交转学证,联系入学。那是离朱寨最近的比较好的初中,当时叫延津二中。
接下来是找生产队要粮食,往学校的学生食堂里带的粮食。
我找了队长好几趟。
队长先说是“等一下”。
再说是“粮食不能带,好好在队上干活”。
还去找他,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很重,很有威慑力,叫我“以后注意老实点儿!”
后来收到了学校里给我寄来的一封信,催我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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