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

  张凤林 杨国平 选编

  目  录

  ===========================================================

  *.廖亦武简介----------------------------------------(   )

  *.廖亦武诗选----------------------------------------(   )

  *.廖亦武《死城》------------------------------------(   )

  *.廖亦武的文学表达----------------------------------(   )

  *.廖亦武:被遗忘的大诗写作--------------------------(   )

  *.廖亦武的肉体意义----------------------------------(   )

  *.廖亦武来访记--------------------------------------(   )

  *.廖亦武: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   )

  *.异端开辟野道——廖亦武的写作----------------------(   )

  *.非如此不可----------------------------------------(   )

  *.禁书始末──诗人廖亦武与《南方周末》大地震--------(   )

  *.《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目录--(   ) 

  *.时代之根------------------------------------------(   )

  *.《今天》与我--------------------------------------(   )

  *.“太阳纵队”传说及其他----------------------------(   )

  *.X诗社与郭世英之死---------------------------------(   )

  *.被埋葬的中国诗人----------------------------------(   )

  *.当年最好的朋友------------------------------------(   )

  *.在那个秋风秋雨愁煞人之夜--------------------------(   )

  *.《沉沦的圣殿》:灵魂与时代------------------------(   )

  *.后朦胧诗时代的诗歌  朦胧诗的发展与变异 -----------(   )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廖亦武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961年19岁的郭世英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968年12月20日20岁的食指(中)在北京火车站准备赴山西插队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968年15岁的徐晓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978年底,28岁的芒克(左)和29岁的北岛(右)创办《今天》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八十年代的张凤林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七十年代末的西单民主墙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979年十一,美术馆外的星星画展

  *廖亦武简介

  生平

  廖亦武(1958~)四川盐亭县海门寺村人,现居成都。笔名老威。诗人、底层社会学者、"新传统主义"运动发起人之一。现在四川涪陵地区艺术馆工作。系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会员。2012年,获德国书业和平奖。

  1958年8月4日(农历6月19日),廖亦武生于四川省盐亭县海门寺村,他的父亲,一位中学古文老师,在孩子年仅三岁之时,即教儿子阅读和背诵古典优美的诗词和散文。1966年文革期间,父母离异。自此幼小的廖亦武一度流浪街头,他的母亲及姐姐、哥哥、妹妹也曾在居无定所中度日。廖亦武没受过正规的教育,他的文化基础,得益于幼年时期父亲的教导。成年后他相继做过厨工和卡车司机。1976年打到四人帮后他发奋考大学,却四次落榜,徒劳无功。后来因为他的诗才出众,多次获得国家文学大奖,因此涪陵市级文化馆,破格接纳了他。1986年至1989年,他相继发表了<死城> 、《黄城》 、<幻城> 、<偶像>等长诗,1999年初夏,廖亦武先后出版过两本书:《沉沦的圣殿——中国1970年代的地下诗歌故事》和《中国边缘人采访录》2001年初春,他化名“老威”,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2011年7月2日,廖亦武走过中越边境,然后5日自越南河内登机,于6日清晨飞抵德国。2012年,廖亦武获得柏林DAAD年度艺术家项目奖学金。2012年6月21日,联邦德国图书贸易协会宣布,廖亦武荣获联邦德国图书贸易和平奖 。

   

  1966年文化大革命發生後,父親因為教陶鑄的著作《松樹的風格》教的很好而成為批判對象;由於父親與母親都成為專政對象,使得廖亦武一度成為流浪兒,靠打零工過日,而這段期間廖亦武由於閱讀有關高爾基著作的畫冊,而逐漸傾向文學。

  1970年代廖亦武回到學校讀書,但在1976年由於書寫反動詩歌而遭到學校嚴厲警告,而且在同年4月5日因為散發傳單《請不要相信他們》而被捕。1977年到1980年廖亦武四次投考大學都未能錄取,1988年雖然進入武漢大學作家班,但是不久後仍被開除。

  1982年廖亦武開始發表詩歌,並且以《人民》《兒子們的時代》等詩篇步入文壇,1983年與周倫佑等人開始發表地下刊物與民間刊物,而成為中國公安的监视對象。1983年到1988年發表《死城》《黃河》等詩而成為新詩潮代表人物之一,但也成為反精神污染的批判對象。

  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時,廖亦武發表詩作《大屠殺》並且籌劃詩歌電影《安魂》,而被逮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1994年1月31日由於國際人權團體關注之下而提前46天出獄,出獄後除發表詩歌外也多次參與有關人權、改革的運動,也因此屢次被公安抄家,文稿也屢次被抄走。

  1999年廖亦武發表《沉淪的聖殿》,書中對於西單民主牆與魏京生等多有著墨,雖然這本書得到不少學者專家的好評,但是這本書卻被中宣部定為年度禁書之首,出版該書的新疆青少年出版社也被整頓;同年出版《漂泊─邊緣人訪談錄》,隨後亦被查禁。2002年廖亦武又出版《中國底層訪談錄》,為《漂泊─邊緣人訪談錄》之增訂版,結果導致中宣部的強力查禁,出版該書的長江文藝出版社被整頓,推薦該書的南方週末也發生人事大地震,主編等主管都被撤換。但是《中國底層訪談錄》除有地下版本之外,也在台灣與法國有海外版本出現。

  2009年廖受德国柏林世界文化之家之邀,欲前往德国参加一个属于当年法兰克福书展框架活动的朗诵会。但由于大陆阻挠,未能成行。

  2010年3月1日,大陆阻止了廖亦武前往德国参加科隆文学节。

  2011年5月9日,中国当局阻止廖亦武前往澳大利亚参加5月21日在悉尼举办的作家节。

  現在廖亦武主要從事中國冤獄史的研究,以及自傳體小説的寫作。

   

  廖亦武生平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1958年8月4日(农历6月19日),廖亦武生于四川省北部县城盐亭境内,一个叫“海门寺”的乡村,其生活与当时社会脱节,1980年代,廖亦武经常在中国官方文学杂志上发表现代诗歌。但多数具有西方创作风格的反叛性前卫作品,曾多次在“反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等政治运动中,受到严厉批判。于是愤怒的他,选择在自己参与的多种地下杂志上,随心所欲地发表,于是遭到查禁和搜查,甚至有逃跑的经历。他是中共当局“黑名单”上的嫌疑份子,虽然他自认为不关心政治,是个“无政府主义者”。1986年至1989年,他相继发表了《死城》、《黄城》、《幻城》、《偶像》等长诗,是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者。

  1989年3月开始,中国几十个城市爆发街头抗议,随后的6月3日下午,在天安门广场集体悲剧征兆频频显示之际,他写下《大屠杀》这首诗。预测并在诗行里“亲身经历”了中国军队对示威抗议者的清场围剿。因为毫无发表渠道,他就在6月4日凌晨,在天安门大屠杀进行之际,同步朗读了这首诗,并与加拿大公民戴迈河一起,制作并复制成录音带,传遍了全国许多城市。这是当时的血腥镇压和疯狂搜捕中,唯一来自于文学的公开反抗。接下来的1990年3月初,廖亦武组织剧组,筹备并拍摄了《大屠杀》的姐妹篇,诗歌电影《安魂》,主题仍然是对死难者的悼念。再接下来的3月16日清晨,他和整个《安魂》剧组,大约10人左右,在重庆被国家安全局抓捕。随后,在全国,警察抓捕了几十个诗人和作家,都是《大屠杀》诗歌的传播者。其中包括他已怀有身孕的妻子。后来他被判定为“政治犯”,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的罪名,坐牢4年,辗转了四个监狱,自杀两次,九死一生。

  廖亦武在监狱里,始终反抗狱守,反抗狱规,经常面临监狱当局处罚。之后他回忆当时的状况,写下手稿,阐述其他囚犯根据严格阶级之别而组织处罚的规则和仪式,他面临疾病,折磨和自杀未遂。由于国际社会的强大压力,官方说法乃是基于“表现良好”,廖亦武于1994年1月31日,提前43天出狱。

  分别在不同监狱里囚禁关押的遭遇,将廖亦武的生命至此彻底撕裂。他的户籍在涪陵,他居住在省会成都,这也成为警察经常光顾他的理由。他的女儿在他入狱时出生,可一出狱,他就不得不离婚,他的妻女都走了,从此极少相见。昔日的文坛故交也躲避着他。他成了总是给人们带来麻烦的“瘟疫”,为了谋生,他成为各地酒吧及茶馆的卖艺人,他在监狱学会的洞箫演奏派上了用场。但是警察一直监控着他,视他为国家的危险敌人,因为他老是参与他的朋友刘晓波,也就是后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发起的精英们的政治签名。

  1999年初夏,廖亦武先后出版过两本书:《沉沦的圣殿--中国1970年代的地下诗歌故事》和《中国边缘人采访录》,立即成为畅销书,可随即,新闻出版局宣布这是“反动书籍”,描写了社会的黑暗。警察甚至查抄了印刷厂,他的民间出版人也被列为追捕名单。2001年初春,他再次化名“老威”,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的60人删节本,让“不见天日的下水道里的中国”浮出地面,激起轩然大波。出版社遭到整肃,高调赞扬过他的周刊《南方周末》--据说是中国发行量最大的媒体--遭到更严厉的打压,主编和许多编辑被撤职。廖亦武从此成为名符其实的“出版杀手”,被严禁在自己的祖国发表任何作品。《中国底层访谈录》后来在2003年,走私到台湾,出版了繁体字的三卷全本。在中国的地下市场,也相当地畅销,由此廖亦武成了卡在独裁喉管里的一根鱼刺。

  2009年的法兰克福书展期间,这个‘从毛泽东到今天,历历在目,好似奇珍异品般的纯实的中国文化历史蜡像馆’(赫塔?穆勒语)毫无删减地以原貌呈现在德语世界,费舍尔出版社的书名是:《坐台小姐和农民皇帝:中国底层社会》。廖亦武与杀人犯、丧乐师、窃贼、洗厕人、走私人贩、铁嘴算命、同性恋、乞丐、持不同政见者、过气乡绅、老鸨、风水大师以及其他许多来自中国底层人群的过往访谈形成一片中国现代浮世绘(请注意,这些职业所占中国人口数量极少,并且其中有相当部分的刑事犯罪者和职业诈骗人士)。于是乎这本书成了非官方的新中国现实主义经典。

  此前的2008年,他在美国推出这本书,名字叫做《吆尸人--来自中国底层的真实故事》其中有27个故事,这让他在西方一夜成名,此书的波兰文版,也于2012年,获得卡普钦斯基国际报道文学奖。廖亦武获过的其它奖项有:1995年和2003年度,由美国世界人权观察颁发的“赫尔曼-哈米特人权写作奖;2002年,由美国《倾向》杂志颁发的“倾向文学奖”;2007年,由独立中文笔会颁发的“自由写作奖”;2009年,由澳洲齐氏基金会颁发的“推动中国进步奖”;2011年,由美国《当代基督教》杂志颁发的“最佳图书奖”;2011年,由德国图书行业协会颁发的“绍尔兄妹奖”;2011年,由德国广播协会颁发的“最佳广播剧奖”。这些奖项基本与政治有关、

  廖亦武曾16次被阻止出境,2008年,在他写作后来在台湾和法国出版的《地震疯人院--5月12日四川大地震记事》之际,他趁混乱和采访之际,钻政权的空子,从户籍所在地转回户籍关系,侥幸地拿到护照。即便如此,2009年以中国为主题嘉宾的法兰克福书展发给他邀请,他也被禁止出境而不能参加。2010年春的科隆文学,也有类似遭遇,廖亦武在机场被逮捕,同时接受数个小时的审问。稍后他公开向德国总理求救,可见其有深厚的政治背景,终于在2010年9月,廖亦武首度被允许出境,来到柏林参加柏林国际文学节。而在2011年2月至5月,在多次要求出境不被允许的状况下,廖亦武终于在7月2日走过中越边境,然后5日自越南河内登机,于6日清晨飞抵德国。

  2012年,廖亦武获得柏林DAAD年度艺术家项目奖学金。4月底,他为了营救自己的狱友,同为天安门血案的政治犯李必丰,而向全世界发出持续至今的呼吁--地方当局在他走出中国两个月后,逮捕了李必丰,这个第三次入狱的地下诗人和作家,目前已被关押数月,面临所谓的“经济犯罪”的审判。

  2012年6月21日,联邦德国图书贸易协会宣布,廖亦武荣获联邦德国图书贸易和平奖。10月14日,他将在法兰克福书展期间,在极具象征意义的圣保罗教堂(德国第一部宪法《圣保罗教堂宪法》的诞生之地)发表电视直播演讲。与此同时,他记述大屠杀抗暴者的新书德文版《子弹鸦片--天安门的生与死》也将问市。

  主要作品

   

  1999年,在国内公开出版了《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

  同年,以笔名“老威”出版了《漂泊——边缘人采访录》

  2001年,以老威之名公开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上下卷。2002年6月,三卷全本由台湾麦田出版社推出,获得〈倾向〉文学奖。2003年5月底,《底层》法文版面世。

  2004年,自传体的纪实文字《证词》,二月份在香港出版。

  2008年,法国玛当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古拉格情歌》,易名为《犯人的祖国》,法文的。

  同年,《最后的地主》2008年4月在美国华盛顿"The Laogai Research Foundation www.laogai.org 出版,。《最后的地主——土改幸存者采访录》,由香港明镜出版社出版。

  2010年《地震疯人院》在台湾出版,法国出版社也出版法文翻译。

  其它出版的书籍

   

  《吆尸人——中国底层的真实故事》,英文版,黄文繙译,2008年5月,纽约蓝灯书店。

  《死城》人民文学月刊(第一和第二期刊合刊)北京1987年

  《黄城》东北文学月刊“作家”(第二期刊)长春1989年

  《偶像》开拓季刊,北京1989年

  《沉沦的圣殿——中国1970年代的地下诗人故事》中文版,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边缘人采访录》中文版,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

  《中国底层访谈录》中文删节版,湖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中国低层访谈录》

  《中国低层访谈录》

  《中国底层访谈录》中文完全版,台湾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2年

  《L'Empiredesbas-fonds(帝国底层)》法国巴黎,中国蓝出版社,2003年《中国上访村》,美国纽约,何频编辑,明镜出版社,2005年

  《最后的地主》上下两卷,廖天琪编辑,美国华盛顿,劳改基金会,2008年

  《上帝是红色的》中文版,美国纽约,明镜出版社,2011年

  奖项

  1995年美国世界人权观察“赫尔曼-哈米特人权写作奖

  2002年美国《倾向》杂志“倾向文学奖”

  2003年美国世界人权观察“赫尔曼-哈米特人权写作奖

  2007年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

  2009年澳洲齐氏基金会“推动中国进步奖”

  2011年美国《当代基督教》杂志“最佳图书奖”

  2011年德国图书行业协会“绍尔兄妹奖”

  2011年德国广播协会“最佳广播剧奖”

  2012年《咬尸人:来自中国底层的真实故事》卡普钦斯基国际报道文学奖

  2012年德国图书和平奖。

  *廖亦武诗选

  廖亦武(1958- ),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1993)。

   

  *辞

   

  我说你别接近这些诗歌,这些石头、太阳和水,这些

  臆造的天堂,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这儿的每一个字都是生长的皮肤,它们自动聚合,完

  成了一个美人,一首旷世的绝唱,但它们在完成美人或绝

  唱之前就已逐渐衰朽,成为很薄很薄的东西了。

  如果你默诵了一行诗,就等于撕开了一片丝绸,就等于

  损伤了一块皮肤,你将眼睁睁地看着那伤口一点点红肿、

  化脓、扩散,最后将你的偶像活活烂掉。美丽的总是很薄的

  ,象纸、雪、羽毛、绸子、花瓣、唯丽、飞飞这样一些动听

  的名词一样薄。你想占有什么,结果什么也占有不了。在溃

  败的美后面,是空洞,无限寂寞的空洞,美的本身就是空洞

  ,眩目迷人的空洞。

  我说你要管住那双怯弱的手!

   

   

  *海

   

  你要朝向海,永远别回头。沙哑的海,情侣的海,被玻璃

  渣子刺伤喉管的海。它祈祷着,喘息着,扭动着,从肺里呛出

  鱼,呛出嵌满鳞甲的血。你要住进去,在水和鱼中间,让你的

  声带变形。

  你要学会海,祷告,跟上它亘古的节奏。忘掉人,成为水,

  成为鱼,在波涛的反复搓揉挤撞下成为凝固的水和液态的鱼!那

  时你会拥有他和她,拥有一起你的那个女人或男人,他们的脸和

  他们的心。你在性别之间飘忽不定。当星星降落海面,幻化成亮

  晶晶的新人,你肯定在他们中间,作为星星家族的一员,与鱼,与

  水,与你的祷告举行婚礼。

  你就是海。沙哑的,永不回头的海。

   

   

  *叶

   

  你的爱,你无望的爱使我想到死。惬意的死。极软极软的船。

  我睡在甲板上,听树叶告别树枝的低语,一片,两片,三片,覆盖

  了我的额头,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喃喃道:“我爱你”——我爱

  你,多年前或多年以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他

  们腐朽了,他们的灵魂风干了,象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覆盖住

  我的额头。

   

   

  *灯

   

  那夜,你平躺着浮升,向人世展露着你的肉体。你遇上了我你

  占有我然后离开我,不知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我触及到一片汪洋,

  湮灭的屋脊,人头如沉渣泛起,波涛之下,无头躯壳追逐着鱼类。你

  的乳头发出一阵哀伤的啼鸣,象疲惫的鸟向水天相接处隐逸。

  你是水的灯心,我只能遥遥了望你的晕光。鱼儿围绕你窜来窜去,

  那些无头之躯将你安放在他们的颈上。他们会掐灭你吗?当大水退尽,

  陆地重现,沉渣还原成头颅,他们会会掐灭你吗?亲爱的,当你熄灭的

  一瞬间,你还会记得我是你遇到的第一个男孩吗?

   

   

  *雪

   

  窗外正在降雪。我坐在镜子前想你。镜中闪闪烁烁,好大的一片钻石。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冷,骨头裂开了,一个四肢僵硬的女子通过我到达我抵

  达镜中,她是你吗?这个化作钻石的女孩?

  雪越降越大。空气是咸的。从窗户到镜子,那雪与钻石一会儿白一会

  儿蓝。我抽着烟,在变幻着的疑团里呆了很久,头发都不知不觉花白了。

   

   

  *渊

   

  都死了,或者都睡了。雾茫茫的深渊,人体那样轻,宛如蜡梗火柴,一

  根接一根地上浮。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床和垫子都不见了,所有的风景都碎

  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舢板一样退得老远,我失去方位,脚下没有一寸土地,

  我只好踩在悬空搭成的人体浮桥上。

  众多低音在轮番唱我的诗歌,我也唱。不,我没有唱,是有人在我的丹田

  代替我唱。一些零零碎碎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幻城……巴人村……

  阿拉法威……面具……渴……我写过这些汉字么?真的写过么?

  都睡了,真不容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永在的时刻。浮桥一截截断开,沉

  没,我小心地趴下,抱住最后一块桥板——它是女的。它说它是上帝。

   

   

  *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栏兮扶桑

  ——屈原《东君》

  在那个出头,那个举目可以望见未来的地方

  一棵树正当壮年,灿烂华美,丰富的果实吸引着黄昏

  吸引着一位黄昏般闪耀的农妇

  她来到树下,树荫就在了她的产床

  产床被夕阳之手不停地摇晃:一个孩子就这样诞生

  夜是一条无边的浴巾,盖过来 潦 └竞箾N汵的额头

  这孩子太粗壮了,也许他真正的父亲就是这棵树

  树根象伞状的情欲敏感地下插,松开了岩石和大地子宫

  的矿藏

  于是山上的每时每刻,都有秘密成熟地开裂,都有声音

  都有超越声音的痛苦欢乐透明地掠过

  谁懂得树的语言?

  那站在山头的威严的父亲,向支配一切的永恒汲取力量

  但是天,他耸动宽大的叶片,耸动摇曳着灵感之光的叶片

  动搅动

  横溢在天空中的时间之河

  (云是高涨的潮头

  是一只只翻过潮头的海龟,透过海龟

  的背脊

  他遥望到死神如一条怪鱼在远方时隐

  时现)

  夜晚到来

  他枝条的手指紧扣黑幕,以至于空中破出许

  多指印般的星星

  父亲的树痛楚地向无限索取能力,然后传授

  给山

  传授给大地和山脚下那些古朴的村落

  (树根般的神经在每个妇女体内穿插)

  那树的孩子太粗壮了,他力量原始,手掌

  发蓝

  他渴望开发,准备向山外远行

  但是他却躺倒在山陆,狗尾草深深地覆盖

  了他

  想象高飞然而身体沉重:

  他还不能走出树的视野

  树在永恒之中可以望得很远,站在那里

  可以看见海象蓝色的 壳那母 起来,岛屿

  在里面游弋

  他还不能超越树的感觉——这软弱的孩子在

  哭泣中睡着了……

  向我汲取吧!

  在梦中树对他说,我是牢固的

  我知道所有沉没和没有沉没的土地

  我还知道经常起伏在人化梦中的那块白色

  大陆

  陆地和海洋没有界限,理智和想象没有界

  限,人和人没有界限

  轻微的低语也能如擂木从坚实的海面上滚

  过,鱼群象树叶儿

  从脚印里长出来——不过,战胜我才能获得

  这一切

  (听,少女们在树子里歌唱

  也许你该回到她们身边了)

  孩子醒来时已是午夜,他头脑发胀,热情使

  皮肤变紫

  他扒下衣衫向山头:从此他不会说话,不会

  歌唱

  只会死命挥臂劈打那棵树

  树沉着地回击,象个老练的拳击家不动声色

  地把他反弹出她远

  他变成一头饿狮,又撕又咬

  血浸浸的月光年复一年从他峭岩般的掌边

  溢出

  树悲壮地歌唱,他第一次听见了树的颂歌

  他感到树以最后的力绞紧他的身体,他挣脱

  似地反扑

  四周那些越来越低矮的山头如惊恐的猫咪咪

  叫唤起来

  夜幕被他火焰般的手掌摩擦得渐渐发白了

  终于,树的枝干开始下垂

  象贫血者悲哀的手臂……

  这骄傲的拼搏者站上了树的位置

  他的巴掌如大片的阴影罩住了太阳

  于是太阳贴着山壁下坠,发山很沉很沉的

  音响

  于是高原被他的兴奋所感召,升上半空

  雪山泡沫流溢,飏起少女之钟一样

  洁白的回荡

  他脚下的山峰因为树根的断裂而松动,脱离

  大地

   

  如巨到的舰艇从时间的河面上浮起

  李白,惠特曼,埃利蒂斯是时间之河上的三条支流

  梦幻的,混浊的,灿烂的三条支流掀着涌浪

  从那孩子的眉间淌过,

  而他的眉毛是冲不毁的,它们象芦苇一样生

  长

  树的儿子传说的儿子

  破除了许多奇迹又创造了许多奇迹

  他举着传统和一个时代,飞船成他胸前拇指

  般发直

  越过海口,大群的皇后鲸向他簇拥,水雾的

  森林怒诞着

  他感到阵阵进入白大陆的风……

  在他身后,东方上升到无可比拟的高度

   

  1983年中秋·金鱼村

  *廖亦武《死城》 

   

            西元6891年,一头巨牛绕过棕色

            盆地,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在临终时

            指着脚下说:“这个城市将围困你们。

            不管上帝是死是活。”

   

  1

   

  你跨过这道门槛。脚步那麽轻盈。白昼象根大蜡烛吱吱燃着。牛乳遍野。摧动弯角般铮铮发亮的双叶草。你的脚背被戳开个窟窿。你痛吼三声下肢爆出蹄来. 好一头神奇的公牛!斜日之光颤跳一下就熄灭了。遗下大滩蜡泪。我看看见你消融在浓稠的奶汁中。化作一股烟

   

  雷鸣之夜。牛角乒乓撞碰以后。裂嘴的天空涌满

  流泪的牛眼睛。其中一隻弹向有位姑娘的下腹

   

  我呱呱坠地。成为你间接的种子。我清楚地记得你跨出过这道门槛。并对我说你此去不再回来。我臆想中的爸爸!终日独坐阶沿的我。淌着口涎。傻傻地对绿脸远游人笑。我在乞求谁告诉我你的消息呢? 生养我的驼背汉子分明站在身后

   

  阴曆七月十五。传统的鬼节。墓地很热闹。象个大码头。冥河的船都在这儿靠岸。你摇着橹。桡片敲碎祭灵人的膝盖。很多类似祖母的嗓音在发酒疯。我人鬼不清想放声大哭。一团蛤蟆兀地窜进我的嘴巴。阴风乍起。生养我的驼背汉子扑地变成石龟。我依偎着它。摸彷女性给予它最后的柔情。我抠掉口中物。一圈圈拉扯自已的肠    子。我瞟见你在腰斩一个人让他的下半截跳到我面前问:

   

  阿拉法威,我的裤子在哪儿?”

   

  我回忆着你的血手。翻越重重白牆。隐隐有鸡叫。阴曆七月十五。坟头涨潮似地侵入城市。与人类的房屋对峙

   

  我透过筛子目送赶尸人远去。我烧完纸钱鑽出山崖。蛇刺招摇冥河无迹可寻。缕缕孤烟宛如澹化的路。安然延伸。当银甲虫爬上树枝的时候。刚刚远去的黑点又飞快折回。迎面遁入我的心。

   

  我是一座空城沉陷于另一座空城。世界宽敞。我是夜夜爆发惨笑的房间。鸱鴞如黑色报春花怒放于栅栏。野藤遮掩的橱窗里假面出没。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我的发根溢荡着尸臭。

   

  鬼巷交错。人们却浸没于枕衾之欢。荒原悬空生长。草根扎入梦幻之土。你迈过每一道门槛走向锺塔。一柄转动的剑主宰时间。那就是自由国度的象徵吗?

   

  1986年夏季海面。人类的轮船仍在颠簸。汽笛声声。惊起群群鳞甲耀眼的鸟。我的陆地受鸟的启示一点点绽露。象蓝藻攀爬的罎子。黯澹的夕阳刚好盖住坛口。筑成一座金翡翠之城。珊瑚逶迤。海马雀跃。浪柱象鲛人的舞姿重重叠叠。几串宝石项链遗落水上。

   

  黄昏风是巨大的铜柱滚碾水域。隆隆之声从太古传来。挟持着泥泞寒冷和漩涡密佈的岁月。我听见急促的脚音自海下升起。遥望无际的男女划摆着龙尾。团团向新城膜拜。礼拜寺是凝固的火焰永远烧灼他们。圣主耶稣踞立寺尖领唱悲歌。声声血泪。天水一方。骑白马的新娘变幻若云。

   

  万众应和。温情的黑面纱降临。祭品尼采被含泪的圣徒们活剐。他冒烟的筋骨扎扎移向城牆。细读用自己的皮拼贴的告示:

   

  “上帝死了......现在我们正走向何方?

  ...............................”

   

  馀音嫋嫋。基督先他而死。几个大独裁者在火刑柱上喃喃争吵着什麽。于是警车骤然尖叫。大桥坍垮。高速公路坠毁于万丈沟壑。一队队壮汉应召开进宫廷。象互相厮拼的木偶。大厦如纸塔在孩子胯间萎缩。纸屑横飞。分不清是桃花。人头还是煽动圣战的传单。狂轰滥炸之后。我的陆地沦落。只剩半边狮子腿在浊浪中呻吟。1    966年冬季。嫦娥随异教徒私奔。愤怒的后羿射瞎了十个太阳。这幻想种族的文明全部付之一炬。有位诗人写道:

   

  “当人的智慧企图超越造物主的智慧

  他们的末日就来到了

  ...............................”

   

  那一行行蝌蚪文使我着魔:上帝死了。谁来摆弄悬空的棋子?回音狰厉。我被自己的声音吞噬。我的皮肉象破旧的衣服自动剥离骨头。我的脑髓发痒。蚂蚁进进出出。1986年夏季海面。人世幽黯。尼采周游银河归来。祭品廖亦武正要在万众前自焚。几名员警将他从幻境拖往精神病院

   

  2

   

  我紧紧扭住床单。长廊尽头。开闭着催眠的玫瑰。梦游人缩成虫子吮食雌蕊。我倾听践踏花瓣的脚步慢慢逼近:一下。两下。铁窗外闪过女娲的脸。一支听诊器隔牆捅来。你浮现了。

   

  牛角弯弯。腹下隐翘着鲜活的鱼。从你的形象里我找回了童年。鱼儿亲昵地逗弄着阴茎总有些母亲叉开双腿仰卧沙滩用经血蘸泡玲珑透剔的卵石。我逆水拐入小蟹的家。分食沙虫。几支水兵凫过我的腋窝。摺扇般的仙人掌一开一叠。砂粒传唱着红色的歌谣。我遇见顾城畅饮洛尔迦的溪水。问好的嗓音从罅缝传来。有法语、印加    语、希伯莱语

   

  而你操着什麽语言。你的听诊器要把我导向何方?桃树成林。几位叫江河的大夫在追捕女娲。夸父、刑天、屈原、庄周等疯祖宗的器官全被宰掉了。我好歹逃出杀人如麻的桃花村。随你挤进喧嚣的广场。向全体疯子表演:

   

  把第三代自恋狂人变成腰间挂着诗篇的猪。

   

  畜牲遍地。暗示我的命运。一头红狼盯住我看直到溢出口水。我在你的掌心腾挪多次。阴影楔入围牆。象恐龙的变种。航太时代我伸缩着爪子。仰望苍空。金刺蝟颤慄。羽箭自唇间发芽。来呀你──恶魔。人类。手枪和幻术!我宁愿死于痴迷的决斗!看那月亮的蜘蛛盘绕着层层铁丝网。几个越狱的囚徒倒吊网中……

   

  可怜的逃犯!他们的血衣被同类扒光。当作图腾的艺术挂入展览大厅──看啊。先生们女士们来了。鞋跟咯咯。手杖指点那空荡荡的袖口。我搭着玩具火车往返于病院与坟墓。旅客永远上上下下。面孔恍惚。辩不清人与尸首。我目睹他们的脑髓被製成治疗呓症的良药在每个车站出售

   

  但是那高空之星多象一把把水晶雨伞啊!我的妻子等在那儿吗?我能一个电话打到时间背后吗?

   

  你的一声冷笑就足以将一切化为乌有。天外有路。而我只有倒毙于此!九头鸟的翅膀是缥缈的阶梯。级级叠往更深的洞穴。闪电的铁手从里面伸张。朝大地划开五条河的流向。我的内部渗出五条裂纹。来呀你──医生。骗子。现实。屠宰场。我自已扯下咆哮的阳物给你吧!

   

  3

   

  有二十八隻右臂从背后搂住我。有二十八个声音轮番对我说闭嘴吧!我颓然栽倒。疲倦地摸索攫住我不放的根。我默数从根上萌发的绿手。从一到百

   

  漫无边际的掌纹向平原铺展。我堕落其中。竟不知那一片属于自已。我只感到儿子们的声音在迷茫里变老。病室化作无声飞机没入穹窿。峰峦卧如母牛。预言家捏着密诀从奶子里游来

   

  我只感到人间是那样寂寞。长城内跪满臂石像。泪水淤积成黄河的沙子。温泉大厦紧贴山壁。腐臭的热水丝丝滑下旋梯。灌入巍峨的穹门。公共汽车在门下生锈。风玲呜咽。泡沫乳房里暗藏刀子。两隻大蚯蚓鑽出人的鼻孔。绞在一起交媾

   

  我默数着一生中寄宿过的客店。从一到百。远祖。太祖。曾祖。母亲。每个朝代的脸谱都从脑海里匆匆而过。最后我发现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亮出绿手。伪装嫖客摸入暗娼馆

   

  你的手势逗起我的情欲倖存的树桩蔓生触鬚寻觅渴望已久的荆丛穿透门楣穿透床单穿透林莽掩蔽的琥珀宇宙的电波源源不断搅动血液迴圈两张强弓无情对射两个半圆咬合一体外面紧裹着夏季异热喷溅星球超常运转白狗吞吃大象瓦片把星星砸得粉碎人类整个掉进地狱地狱整个掉进天堂将上帝砸个脑浆迸流谁在油锅里跳现代舞屁股    扭得象邓肯掌声大作你是神明你是魔鬼你是唐朝遗老还是咖啡馆的女招待所有鲜活的东西都排成一熘吧在永恆深渊之上叉开双腿形成又漫长又臊湿的历史甬道等待那根石破天惊的肉子捅进来!

   

  泥土翻耕过了我的姑娘你浑身酥软卵巢子实动盪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直到兀然认出你是我的母亲直到掀开你的第九层皮肤撞见女娲躲在里面啜泣五雷轰顶我抓起秽迹斑斑的家谱披发狂啸我拚命捶打下身祖宗八十八代的咒駡象愤怒的群蜂嗡嗡螫我。我喊:“阿拉法威!你这诱姦的贼!”

  预言家倒退着潜入套间。亮出绿手

   

  4

   

  西元6891年。唯一的见证人去世。只有在黑皮书《巨匠的落日》里。记载了这桩罪行;

  西元193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飞机轰炸长江    流域。巴人村档桉库化为灰烬。《巨匠的落日》下落不明;

  西元1944年。中国军队开赴南亚前线。我在行军途中误入一间空房。《巨匠的落日》失而复得。我边读边自己嚼完三包魔术饼乾。从此做了五千年哑巴。

   

  5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已白髮苍苍

     满脸尘土。我彻夜独坐公园的长椅

     看风吹折多少气息奄奄的脆枝

   

     我挪动着半截残腿

     憋住气忍受昨晚、今晚……天又要亮了

     我盼望从椅后跳出一个乞丐

     语调凶狠。搜去我所有的积蓄

     包括那块小腿换来的勳章

   

     他能缓解我的创痛。任何敌人

     都可以用理想的复仇方法

     缓解我的创痛

     你也来吧。算算旧帐。灌我几口毒酒

     儘管你戴着高雅的礼帽

     我还是知道你脑后有牛角

   

     痴呆的幼年多麽幸福!

     那时你变化为牛。捉弄了我

     以后我们互相捉弄

     两败俱伤

     直到我彻夜独坐公园的长椅

     看死城里不分东南西北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你没有露面

     谁也没有露面

     我只好盯牢对面假山下的破门槛

     它多象老家的门槛啊

   

     在我儿时的阶沿下

     有个老太婆坐北朝南

     她伤心地摘下茄子般的舌头

     借着月光久久凝视

   

     上面镌刻着你的罪孽

     和一座名城的始末

   

     当她塞回嘴里

     高牆外传来诗人的狂歌

     天要亮了

   

            1986

   

  *廖亦武的文学表达

  作者:陈行之

                              1

   

  世界很大,足以容纳两件事乃至于无限多彼此不相同的事同时发生,譬如,几乎在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同时,另一位叫廖亦武的中国作家在德国获得了德国书业和平奖,包括德国总统高克在内的多位德国政要和各界人士,参加了10月14日在法兰克福圣保罗大教堂举行的颁奖典礼。德国《世界报》网络版就此发表文章,做了很多论说,其中特别指出,廖亦武“的名字在中国不愿被提及。”

  其实我也不愿意提及。很多朋友建议我对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谈谈看法,我的回答是“没看法”。就在这时,又传来廖亦武在德国获奖的消息,又有几位朋友建议我谈谈看法,这次我实在不好意思再以“没看法”搪塞了,那就谈谈看法吧!

  然而我马上就发现——就像《世界报》指出的那样——一个被我的祖国“不愿意提及”的作家是不那么好谈的,所谓“看法”也仅只是自我感觉在被允许的范畴之内,这样,很多本该谈的“看法”在我这里首先被自己过滤掉了,我不知道剩下来的“看法”还有多大的价值?权且说来吧!有聊胜于无啊!

                              2

  廖亦武在颁奖会上有一个题目为《这个帝国必须分裂》的发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能在这里引述发言,一句话也不能引述,我只能谈谈看法。

  依据理性,对历史现象和当下现象的解释应当是能够自洽的,至少要说清王二为什么不是张三,张三为什么不是李四,只有这种情况下的解释才是符合逻辑让人信服的。从这个角度说,廖亦武对“这个帝国必须分裂”的缘由的解释不能说是完美的和没有漏洞的。

  然而作家对事物的反映在很多情况下并不纯粹依赖理性,甚至可以说,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以更加感性的方式观察世界和思索世界的。我无法确认廖亦武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异议分子,我对这个没有多大的兴趣,然而我从廖亦武的发言中看到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作家,虽然他把思想的触角延伸到了文学之外,甚至进入到了危险的政治领域,但他基本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却仍旧是文学的,这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尽管从理性上来说还不那么严谨,却恰恰是我非常赞赏的。

  我认为,凡是试图对中国社会做出解读的作家都应当采取这种不排除政治判断的作家立场和作家姿态,严肃地回答中国历史与现实的问题,我甚至认为这应当成为中国文学必须担当起来的责任。任何逃避回答中国问题的中国作家都不能称之为作家,他们不配被称之为作家。体制内的作家是作家吗?我不认为他们是作家,不管他是什么行政级别,也不管他顶着多么耀眼的冠冕,原因很简单——他们所占据的文学位置决定了他们身份的国家色彩,而带有国家色彩的作家是不能被称之为作家的。因此,他们回答还是不回答中国问题也就没那么要紧了,所以本文不对这部分人群做讨论。

  前面已经说过,我仅仅把廖亦武的话题视为廖亦武的文学表达方式,我是赞同的这种方式的。你不能要求作家立场与政治分离,古今中外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具体到廖亦武那个话题,我们可以认为专制状态下的国家统一无意义,反之,民主状态下的国家分裂也未必就是灾难,我想廖亦武也是这个意思,虽然他的表述更激烈一些。

  值得指出是,国家分裂并不是某个人或某群人的主观选项。一个国家的最终结局——比如全面崩解——不是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只能依赖于历史发展的内在驱力,而这种内在驱力(既得利益集团对民众的掠夺压榨与民众的反抗)很有可能导致一种严重的社会后果,“国家分裂”不过是社会后果附加部分的另一种后果,换一句话说,如果历史的最终结局是全面崩解,那么,国家也只能分裂,这大概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由全面崩解导致的国家分裂(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是盘踞在国家之上的政治势力所为,而非作家乃至于更多柔弱无力的人的寄望。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说的就是这种因果关系,不管廖亦武怎样激愤地说“帝国必须分裂”,他一介书生是没有能力分裂帝国的,分裂帝国的只能是那些对社会和民众敲骨吸髓进行掠夺的人。

  不管我们多么不愿意看到,一种可怕的社会后果正在向我们走来,我们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了它的脚步声……从概括的角度说,廖亦武的文学表达是有意义的,也是合理的。 

  廖亦武的意义也在这里。

                               3   

  莫言满意地说:“这是一个可以自由发言的时代。”

  廖亦武绝决地说:“这个帝国必须分裂。”

  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更接近现在的真实和将来的真实,我也无法想象和预见历史将会如何对这两个人做出比较和评价。

  那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等待历史的裁决吧!

  2012-10-18

   

   

  *廖亦武:被遗忘的大诗写作

   

  现代史诗、整体主义与新传统主义的长诗写作,这些长诗实践为后来海子“长诗”写作提供了重要的精神基础。海子的“长诗”则是传统与西方影响交错下的一种综合的“整体写作”。这种传统不仅属于中国经验与传统,也意味着与西方普适伦理的相关联。把这一类中西文化交融、诗与哲学兼有的“长诗”写作,我称其为“大诗写作”。

  有关“大诗写作”的论述,在当代文学史上较少被涉及,即使像专门的当代诗歌史也较少涉及,但是,八十年代晚期这一诗歌写作现象却呈现出来,并标出了诗人在精神追求与书写高度,它是一种带有精神综合的高度、难度写作。杨炼早在《智力空间》中就对这种“精神综合”提出要求:“智力的空间作为一种标准,将向诗提出:诗的质量不在于词的强度,而在于空间感的强度;不在于情绪的高低,而在于聚合复杂的智力高低;简单的诗是不存在的,只有从复杂提升到单纯的诗:对具体事物的分析和对整体的沉思,使感觉包含了思想的最大纵深,也在最丰富的思想枝头体现出像感觉一样的多重可能性。层次的发掘越充分,思想的意向越丰富,整体综合的程度越高,内部建设运动和外在宁静间张力越大,诗,越具有成为伟大作品的那些标志。”[1]显然,“大诗写作”的诗歌话语,是一种难度与高度写作,衡量一个诗的价值与意义,大诗写作也意味着某种“伟大作品”诞生可能。它既是诗学本位的,同时也喻指了对人类思想探寻的某种可能。

  在众多“第三代诗”中,我认为从诗歌文本的高度与质量来看,廖亦武的诗歌,特别是他的长诗创作,除了体现出某种诗人的道德勇气与文化良心,还对当下长诗写作具有不可磨灭的诗学贡献。廖亦武的《死城》堪称诗歌与思想的集大成者,既通过诗人作为时代的敏感触角体现出诗歌对现实的介入与批判意识,也通过展现“生命个体的自我迷失自我催残的心灵独白:血淋淋的暴露癖、歇斯底里的诅咒、呓语性幻想、失控的狂悖、亵渎的疯癫。”[2]显然,这里面对政治集权的解构与批判,一针见血,作者用自我分裂的形式直逼体制之痛,正如巴铁认为,“《死城》在全部的性历险和无意识叙述中,把个人与文化的‘性命’解体为两种互为表里,而又对立的生命元素,即性本能与宿命感;前者分裂为性倒错、性泛滥、性耗竭;它与文化历史的衰败和自我残害的内在生命意志密切相关;后者演变为命定论恶循环,死亡危机,它与传统文化的压抑和自我羁束等外在环境条件紧密相连。”[3]“廖亦武的实验性质尤其突出,主要表现在对现有存在价值、艺术和自我粗暴自虐,从而使诗歌从现实腐肉和现象遗址中树立绝对的、概括性的精神实体。廖亦武因为处境、艺术和自我传统的飞速嬗变,他的实验相应飞速嬗变,他依靠原始的生命力进行破坏,比如《杂种》。廖亦武的《巨匠》是这个时代对人类所能做出的一切检阅和一个总结,当我看《杂种》的时代,我被迫想到《巨匠》中“巨匠的最后一首诗”是“对诗人所含的悲剧性隐喻”[4],从这些评论家对廖亦武的客观评价来,与他诗歌中的超前性、实验性、纯粹性、批判性,可能是我们当下没有关注到的。他在大诗写作,“融合诗与真理、民族与人类合一”,这里面的诗是诗学本位的,通过诗来介入真理的追寻,他从汉语写作走向了普适性的人性探求,他不仅属于汉语诗歌的贡献,同时也是现代诗歌对人类思想史的一种独特的精神贡献。

  廖亦武的“大诗写作”明显地烙上了解构的印迹,既是隐喻、转喻,也是提喻的,甚至也有较多的“反讽”,是一种比较“激进”的写作,按野渡的说法,他们是“以反文化作为自己的起点,企望以诗的状态——即真正意义上的人的状态,返回到本真的世界中,以期实现人对本真世界的重新加入,实现人对自己的本质的重新占有。这恰好呼应了现代人浩浩荡荡的回归自然的运动,是一次从失乐园到复乐的历程。”[5]比如《巨匠》,是这个时代对人类所能做出的一切检阅和一个总结,廖亦武的大诗所构筑的文本世界,既是理想的“乌托邦”也是生命在场的客观现实,我们在极度敏锐、紧张的艺术真实中找出当下文化语境的思索。他在诗歌中建构的感性的、真理的“精神实体”也令人感同亲切,他对现有社会价值、艺术和自我彻底颠覆会与生命解构,从而使诗歌向思想、真理敞开,不断返回到生命、艺术的现场,重读这类长诗,不仅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暴力、独断的现实困境在诗中的投射,这些现实困境不仅属于那个苦难的时代,也指向了人类永恒的精神困境,这种精神冒险与探索再现了“大诗写作”的永恒性与敞开性的艺术与思想魅力。

  诗人廖亦武依靠原始的生命力与丰富的想象力,融合中西交错的历史语境,对当下的文化机制给予艺术化的颠覆与批判。诗人是果决的,执着的,“我将埋名隐姓。离群索居/阻断通往你们的门径/直到语言丧失,分享诸神的供品”(廖亦武:《幻城》)。他的诗歌对当下现实的沉思高度,以及对当下思维与意识形态的敏锐、自觉的批判,确认了诗人身上激情与理想之可贵,那种宽广悲悯与苦难意识的诗人情怀,以及大诗写作对当代诗学建构的能力,我想,在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写作为数不多,这种思想的感召力、诗学的力量,在今天仍然有着重要影响。他的诗歌已经构成一笔重要的精神遗产被刻入历史的丰碑。

   

  [1]杨炼:《智力的空间》,谢冕、唐晓渡主编《磁场与魔方》,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126页。

  [2]陈仲义:《诗的哗变》,厦门:鹭江出版社,1994年,第49-50页。

  [3] 巴铁:《死城论纲》,《作家》,1989年第1期。

  [4] 开愚:《中国第二诗界·引言》,谢冕、唐晓渡主编《磁场与魔方》,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71页。

  [5]野渡:《反文化:返归本真世界》,《百家》,1989年第1期。

  (不跑博士)

  *廖亦武的肉体意义

  廖亦武的肉体意义

  ——廖亦武《中国冤案录》第一卷序 

   

  我最近作文评述被遮蔽和被损害的当代知识分子。我说:廖亦武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肉体意义,是当代中国独一无二的。没有一个作家像他那样曾和一群碎尸犯、强奸犯关在一起。也没有一个书生像他那样在底层卖艺挣扎多年之后,依然拥有一个如此强悍的肉体。依然在每个夜晚下楼去长跑5公里。依然坚持为活在底层的、活在冤曲中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的立传,为一个时代写下最重要的、且被遮蔽了的证词。廖亦武的存在,向着孱弱的知识分子发出这样一个拷问:你的思想的强度,是否能够支撑你的肉体的强度?

  在一种自由的政体下,肉体的强悍之于知识分子,显得并不必须。但在我们这里,自由的写作首先是一种肉体的写作。因为自由意味着一种消耗。你有多少思想可以表达,看你有多少生命力可以消耗。肉体不能支撑的部分,无法成为有效的思想。就像金钱不能支撑的部分,不是公共生活中的有效需求。这个看法来自廖亦武的显赫存在,对于我长年的刺激和震撼。 

  在评论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的文章中,艾晓明从身体的角度理解林昭。与我对老廖的理解方式非常相似。艾女士下面这段,是我认为迄今最精彩的对林昭的解读。我摘录。作为阐释廖亦武的一种互文。

  (影片)疏离了林昭本人、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子每天都要承受的、作为女人的身体经验;一边是疏离了观众——有着男性的身体或女性的身体,有着同样的食欲、性欲、生死爱欲的凡人的身体感觉。我们理解林昭不是光凭理念的,正如林昭成就她的信仰,也不是空穴来风;她以自己的青丝白发、伤痕眼泪、涌流或枯竭的经血、背拷180天的所有创痛以及狱中每一天每一分钟的肉搏……拷问我们对身体和精神的理解。林昭的血不是象征性的血,是她千百次疼痛着刺破自己、手臂创痕累累的血。正如友人吴敏回应这篇文章时说,因为精神上的剧痛远远超过了肉体,林昭承受了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肉体之痛。而我还要说,她的身体,是“被着镣铐且在绝食之中的负病而衰弱的囚人”的身体,是在“历时十天的绝食中,被苦苦逼迫、虐待得命如悬丝”的身体;这是中国当代思想先哲中最脆弱的身体啊。在她之前,有过张中晓、与她同时者,有过顾准、遇罗克;可是我们何尝有过林昭这样在镣铐下、在不过双人床大小的囚室中以血书写了几十万思想檄文的身体?假如林昭可以变成我们的精神遗产,她要求我们每一个人肉体的实践。林昭挑战了我们所有人理解女性的政治生命、思想生命和肉体生命的限度。 

  多年前我还不认识老廖,在深夜的“自由亚洲电台”里,有幸听他朗诵诗歌《ts》。那一个深夜颠覆了我对朗诵的全部概念。因为那正是一种肉体的实践,是写作的继续。是用肉体的强度去抵御苦难,是生命往外面哗哗哗的倒。相比之下,金斯堡的嚎叫距离自己的肉体就显得太远。就像更早时候读老廖的长诗《三城》,读一遍下来已接近虚脱,心中就想这和诗艺无关啊,这种文字不知要多强横的人才写得出来。后来我替老廖找人把他朗诵诗歌《情兽》的磁带转成CD。录音师也说,这什么人啊,听得我一个人在录音室毛骨悚然,觉得天地都垮了----

  《ts》是廖亦武在..当天写作、朗诵、灌制和拍摄的一首长诗。加上一年后的另一部《安魂》。使他被判四年的fgm徒刑。但这却是国内知识分子在..时期的恐怖中,几乎唯一的一场喊叫。廖亦武是一个误入白虎节堂、从此被政治裹胁的写作者。老廖喝酒时常说自己胸无大志,是对于政治和关乎政治的言说不感兴趣的人。据我偷窥也确乎如此,譬如他在朋友们开始讨论民主法治的话题时,逐步就会睡着。这似乎会有碍他的斗士形象,但并不妨碍当真正的zz苦难降临,当那些侃侃而谈民主自由的教授们闭门不出,老廖就惊醒。就以他的强悍的肉体粉墨登场。这是一个我至今不能完全解释的人物。不能解释到底是他思想如此粗糙而强悍,他的自由渴求如此根深蒂固,因此支撑了这一具反复受难的肉体。还是他的肉体如此与众不同,如此埋伏能量,暗藏杀机。能让他的写作即使呆在一个专制主义的牢房,也能获得最大可能的解放。

  老廖常说,如果可能宁愿出去吹箫卖艺,和一帮搞音乐的朋友混。也不做这个冤案访谈录了。但大家就开玩笑,说老廖啊,人家抓你、抄你、搞你、日你,你还天天半夜起来长跑5公里。你娃也太狠了点。这能让人家放心吗,能不严防死守你一辈子?这时候老廖就现出一副苦相。仿佛长了一身贼肉,就要如此。是没办法的事。这让我觉得老廖的良知,不是从脑子里养成的理性,是从肉体中生出的一种意志。因此廖亦武真的不是什么斗士,他就是一性情中人。一个血气和良知拌在一起的、知书而不达理的家伙。 

  这不是贬损。而是一种赞美。何谓良知,看老廖出狱之后,再历经磨难。对比他的写作历程,与充斥着中国知识界的各种犬儒式的写作。你会发现良知其实很简单,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良知是不会从养尊处优的肉体中生出来,良知是不会在高头讲章之中获得辩护的。对官方学者和作家们来说,写作是职业,是特长,是精神的按摩。但对老廖,写作的意义几乎只有一种,就是挣扎。

  2002年秋的一个夜晚,老廖和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吃火锅。完了各自回家,他去取自行车,被等候了几个钟头的警察带走。深夜宋玉给我打电话。随后反而安慰我,没什么,我都习惯了。一般过两天就会回来。第二天果然放回。然后一周后的凌晨,闪电般的抄家。这一次起因,是我们都有参与签名的wlx发起的关于阿安扎西活佛案的公开信。之后我在关天茶舍转贴了他《中国冤案录》的第一篇《严打幸存者左长钟》。许多认识不认识的

  朋友都来帖子后面发言。如作家冉云飞、汪建辉、唯色、杜导斌和律师秦少华等。这个帖子也收在本书的附录中。当时我在帖子后写道:

  在83年严打中,还有许多依然幸存或呆在牢里的人,能为他们做一个访谈,将具有极高的价值。可惜也只有像廖亦武这样被当道者打入另册、在底层和dj的蹂躏中苦苦挣扎的知识分子,才有这样的勇气来从事这样的真正有良知的写作。

  在一种频繁地被独裁者打断、监控、绑架、抄家、遣返的生活中,坚持下来的有良知的写作。令人流泪的写作。

  老廖与左长钟一样,是被羞辱者,被践踏者。老廖的意义早已和诗人的意义相去甚远。他的生活早已全无诗意可言。他甚至根本已没有私生活。他的生活不断地遭遇当道者留下的大粪和罪恶,不断被当道者强行插入,不断在夜晚和凌晨被身穿制服的人带走。不断的在亲人眼前无端的消失,甚至在自己的婚礼上消失。他在无力为继的生活中所坚持的底层访谈和冤狱访谈,是令那些以社会底层的保护神自居的左派知识分子、令那些空喊与失败者、与穷人站在一起的知识分子无地自容的写作。

  对曾经的诗人廖亦武而言,活在这个国家,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灾难。

  像狗一样的活着。然后写作。写作仅仅为了见证像狗一样的生活。 

  有时候我庆幸、有时候惊讶,上天把这样一具肉体给一个中国当代的知识受难者。祂要做什么?我想神是需要一个见证人。我有时觉得廖亦武就是神的选民。不是选他为万世开太平,不是选他为这个卑微的国度做到什么。这种宏伟叙事会严重超出廖胡子的理解能力。神只是让他受难,给他一副像我这样孱弱的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强大肉体。让他难时还有力量抬头去观察和他一样的难民。然后把这一切记下来。就gcd不存在、就当.没有统治这个国家一样的记下来。正如老廖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活下去》第四卷的名字,《证词》。老廖在90年代之后的全部写作,都是在为一个时代提供部分被遮蔽的证词。从最浪漫、最湿润的诗歌,退回最纪实、最干燥的字。老廖的真正的肉体写作,最尖锐的证实了,在一个极权的时代诗歌是如何消失的。

  后来结识老廖,他说自由亚洲电台那个朗诵是电话线上即兴的,不够好。以后我果然听到了更令人窒息的哀号,和着他的“箫与啸”。许多年来,老廖每年都要制作一次《屠杀》的朗诵盘。理由似乎是形而下的。就是拿来验证自己经过一年的磨难,生命里剩下的能量还够不够做这个朗诵。看看这具肉体还有没有弹性,还有没有废掉?这个理由曾经令我震吓。我从未对自己的肉体有过像对自己思想一样的自信,也未对自己的肉体有过像对自己的思想一样的要求。因为我想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是用思想而不是用肉体思考的,也是靠思想而不靠肉体去谋生。曾有一个同道的朋友开玩笑,说到了监狱千万不要刑讯逼供我,我信得过我的精神信不过我的肉体。身上的苦不能捱啊,一打我就什么都招了。我说我想来也是。

  但看廖亦武,和看林昭,让我觉察到一个残酷和尖锐的事实。在一个极权主义的时代做一个知识分子,你就必须首先做一个体力劳动者。你不是仅仅用笔或电脑,更要用你的肉体去思考,去表达。在这个时代,仅仅用笔、或仅仅只准备用笔来表达的人就是犬儒。这是今天一个思想者、一个准备做公共知识分子的人的命数。你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就要把自己的肉体放进现实。就要先问,我的肉体是否足够支撑我说出和坚持真理,支撑我必要的勇气。

  不是说我们必处在监狱生涯或刑讯逼供当中,才能考量肉体的张力。也不是说一个自由的写作者就要随时准备丧失肉身的自由。对一个文弱书生而言,肉体其实是一个随时随地的维度。譬如老廖对自己肉体力量的虚弱,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和诚实。他讲起在北京上访村采访。说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真是过好了。若是5、6年前,可以和上访户们睡在一起呆个把月没问题。但现在呆几天就受不了。你思想上想和他们站在一起,你的理性告诉自己应当如何如何。没用。你的肉体先就有反应,产生抗拒。老廖说那里整个空气,对理性而言是弥漫着冤屈,但在肉体而言弥漫着的却是一种病毒。住久了就让自己不适,甚至会生病。

  老廖的写作和我不同,和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也不同。因为他的写作历程就是赤裸裸的肉体历程。他在写作、访谈和受难中不断彰显着他之于知识界的肉体意义。当老廖说自己在上访村待久了要生病,我想当代中国没几个知识分子有脾气说:我就不会。廖亦武之肉体尚且如此啊,当我说我同情那些上访者、同情那些乞讨者时。我也许仅仅是基于理性,基于观念的力量,而在强迫和说服自己同情。我的肉体和我的灵魂一般强度的同情他们吗?我想起去年在遂宁步云乡调查农村选举的那段日子。不隔天到镇上吃顿肉,真是受不了。尽管我也一身贼肉,但我缺乏的显然还是某种肉体的力量,一种能够与思想的强度相般配的力量。

  这并非一种民粹式的、对于卑微者的肉体崇拜。不是说一个知识分子要劳动改造,要和上访者一样衣裳褴褛,才够政治正确。但肉体之于知识分子的意义有两种。一是极权主义的政治处境,使我们的肉体得到彰显,漂浮在精神世界的上空。肉体的强度支撑着我们对自由的坚持。但这一点却是知识分子很少敢于承认的事实。第二,正是意识到肉体的孱弱,肉体对于普遍正义的天然抗拒,使我生出一种强烈的自省。以往,自由主义总强调面对理性时的谦卑和知识者的道德自省。但这却是另一种自省,不是出于对理性的怀疑,是出于对肉身的怀疑。

  如果说哈耶克式的谦卑,更多来自前一种。廖亦武式的谦卑则主要来自后者。尽管他拥有这个时代几乎最强悍的属于知识分子的肉体。尽管他尚未完成的《中国冤案录》在我看来,是这个时代最显要、最杰出的非虚构文本之一。但老廖摸着他的光头,坚持认为吹他的箫,更让自己觉得自信,觉得无愧。而写作。写作不过是一种苦难。

  如果你像廖亦武一样把肉体放进来写作,你的确很难把写作当一种值得炫耀的才华,甚至很难把自己的作品声称为一种成就。因为有了快感你就喊,和有了苦难你就喊。之间实在差得太远。(王怡) 李啸天

   

  *廖亦武来访记

   

  做梦也没有想到,2月2日会得到这样一个电话,她问“你是不是杨然”,我当然是杨然,“我是廖亦武的妹妹”,哦呀,廖小飞。“我是从邛崃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你电话的,听说你当官了?”“当啥子官哟。人大班子里要有一个无党派位子,就把我选上了。”她说“我哥哥廖亦武说你是不是把他搞忘了,这么多年没有你的音讯了。他想到你那里来玩。”这真是“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钉耙”,明明是他廖亦武久无音讯,却反而怪罪起我来,“我仍在冉义,是他许久没给我打电话了。他的电话我一直在找,找都找不到。告诉他,他再不到冉义来,我就要抖他了。”抖,成都土话,挨揍的意思。这当然是威胁,“来吧,来吃年饭。这里有腊肉。”之后,编了个短信发给她:“已有七八年没有见过廖君了。去年我在芙蓉锦江诗刊选发了他一组古拉格情歌。有三首写廖亦武的诗先后发表。他再不到冉义来,我要抖他了。请你一同来乡坝田作客。杨然和培培恭候。”三首写廖亦武的诗,指《月光下斜江河边的吹箫者》《梦见廖亦武形消于黑街》《梦见北上》,分别发表于《拉萨河》《大型诗丛》和《芙蓉锦江》。上一次跟廖亦武有联系,是2002年8月底的事了。当时杨灿考上了大学,廖亦武和蒋骥来到冉义,给杨灿送来了一个大书包。自那以后,我和他再没了联系,一晃,就七八年了。这回终于跟他有了沟通渠道,好。

  6日在桂花苑参加一个迎春活动,下午得一电话:“杨天福,我是廖亦武”,妈哟,鬼子的声音虽然有些破哑,但听得出来是他的,或者是信号弱的缘故,音量也不足,但还听得清通话的内容。我把上次跟廖小飞讲的那一通话咿哩哇啦又讲了一通,“请来冉义作客”也从他鼻孔里挤出了一个带嗡嗡声的“嗯”字。好。

  8日春天暖意更浓。我将里层的保暖内衣减去,换成单薄的内衫,很合适。上楼打开办公室,阳台下面对着的海棠、杏花和腊梅三棵花树都已开花。从窗口望去,田野上的油菜花也已黄黄染染开出了好一大片。校园宁静,仅有高小清几家人,大白天多已外出。我喜欢校园的这种安闲,可以自由自在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容不迫,天人合一。用舒雨湖在短信中提供的方法,终于打开了《芙蓉锦江.成都诗歌论坛》。这论坛,已有多日无法登陆。重庆子衣、野松、凸凹等诗人都有反应,我也忧虑了许多天。今天终于云开日出,好。培培接到杨灿电话,我们告诉她,希望她就把研究生读完,回国找个工作,早点安家。在读博士方面,女生不具备男生的年龄优势。我们也不希望她将来要学好多文化,要挣好多钱,如此这般,实话实说。杨灿知道了我们的想法,挂了电话。不时,得廖亦武短信:“我们中午到。”这家伙,说来就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竟使我们手忙脚乱起来。

  首先是打扫一下院子。这院子,门前的天竺葵每天肯定都是要落点树叶的,平时我们都任其自然。今天有客来,打扫干净。抬出茶几,安放凳子。之后,培培上街打点菜物。我去采购了小蕃茄、柿饼、小柑子、桂圆等果品。阳光照射下来,院子里暖洋洋的。午时,院外传来一声“杨天福”,我正在院子里喝茶抽烟,于是立刻出现在院门口,“我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仍然是那个俄国二月革命党人的亮晃晃的光头,背个挎包,身后出现了一胖子,戴着眼镜,一女子,也戴着眼镜,一小儿,也有点胖乎乎的。“李亚东”,哦啊,“你来过冉义啊,怎么发胖了?”他是在2000年跟廖亦武来过冉义的。那年,我写了篇《地下诗歌的野生味与“犯人的祖国”》评说廖亦武的《古拉格情歌》,哪知他虾子收到文字后竟然连哼也没哼一声。半年后,我打电话去把他臭骂了一通,这家伙便与李亚东几人于当于下午开车来冉义晃了一头,在羊安路边把酒喝得呼儿嗨哟,乘夜色归去。“小金,金芹。”小女子身体单薄,一副文弱样,正是廖亦武电话中“我老婆”所指那位。小男孩是李亚东的儿子,样子有点不高兴,因为这里没有他感兴趣的场所。

  入座,泡茶。小男孩问“这里有没有运动器材”,意思是想活动活动。“啊,放假了,都关起来了。”没他玩的。他只得坐在那里陪我们聊天。小金要抽烟,送了一条中华给她。廖亦武递上一盘《不死的流亡者.老威作品》碟子,一本《中国冤案录》,作为我们这次的见面礼。我提出一袋早已装好的《杨然诗集》2部、《诗缘》第1集、《千年之后》和《芙蓉锦江》第8期送给廖亦武,并送了同样的礼品给李亚东。聊天就从诗集上的那首《梦见廖亦武形消于黑街》开始。小金说,她已经从网上读到过这首诗。“是梦醒后作的诗吧?”是梦醒后作的诗。那次梦见了廖亦武,对他的久无消息恨之入骨。“活着,城市的喧嚣更像空空行尸”,小金对这句诗很有感触。更早的诗作是《月光下斜江河边的吹箫者》,是廖亦武1994年春天来斜江村后写下的“印象记”。最近的一首是《梦见北上》,“梦见北上/全是我经常在梦中出现的地方/那里有成片的温泉/传说是诗人廖亦武他们的诗歌圣地/我每次途经那里/总想起他们”。《杨然诗集》第二部封二上第一张照片,标题为“廖亦武、杨然、宋玉在成都”,其实照片上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家伙,“这就是我嘛”,李亚东愤愤地说。但那模样早已今非昔比。因为那照片上的眼镜很是文质彬彬的,哪像现在,胖了许多。他的儿子看了看,“还是有点我爸爸的味道。”问他为什么,“因为我家里有他那样子的照片。”原来如此。

  顾城成为我们话题的一个重点。在我们看来,顾城的诗永远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个另类。他跟其他诗人不同,他的诗是直接从天地间获得的自我顿悟的语言产物。五岁的他,孤独一人在空无人烟的盐碱地上放猪,靠着一本新华字典识字,在沙地上写下一些自言自语的句子。写下,又抹去。抹去,又写。后来随父母回到北京,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了上面也有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便把自己的句子抄出来,拿到一家区文化馆的一个名叫《蒲公英》的小报上发表,立刻引起轰动。他童年时代的诗并没有从传统的诗歌和现代的诗歌中汲取过什么营养,完全是无中生有自我对话产生的作品,写出著名的诗篇《生命幻想曲》时还不到10岁。廖说:“顾城最理想的居住地就是到一个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他后来到了激流岛,那里正是那样一个地方。没有人可以交流。那里只有土著人居住。”顾城的死成为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在我们看来,他的死带有一种宿命色彩。当谢烨这个支撑顾城生存的大树行将远行时,顾城感到了世界末日的到来。他把生命留给了幻想,也留给了爱情,同时也留给了诗歌。他幻想的童话世界在这个星球上找不到立足之地,从伦理上讲,他的生存要求跟这个制度化和格式化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因此他肯定是孤独的,也肯定是纯粹的,同时也是悲剧的。除非回归人间烟火,否则就只有幻灭。

  谈到诗集,在我们看来,“这是当代社会的一个高消费行为。”诗歌不再是从前那种可以引起社会轰动的位居上层建筑的社会代言者,它已经回到正常的社会边缘地带,成为带有沙龙性质的“圈子内的鉴赏物”。因此诗集的印刷数是很少的。廖亦武的法语版《古拉格情歌》在巴黎先后印刷了三版,印数达到了两千册,在那里,已经是个很可观的数目了。在当今欧美,诗集一般印数在五百到一千册之间。“杨然的诗集?”“我的诗集也是这个数目,主要用来送人。”因此诗集几乎是不可能赚钱的,“运气好的话,最多只能抹本”,靠写诗维持生活只能“饿死诗人”。“在这个世界,诗人必须首先要有自己的饭碗,写诗成为一种爱好,一种更多精神意义上的生活。因此,没必要把写诗看得何其伟大,在‘爱好’的层面上讲,写诗跟养鸟、钓鱼、种花、溜狗等等在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和安慰上,本质上应该是殊途同归的。从‘精神’的角度看,写诗的意义应该更接近与宗教。”

  廖亦武问培培:“你是不是干过许多活路?”当然干过许多活路,为了生存,培培代过课、卖过馍馍、酱油、书刊、衣服、鞋子、喂过鸡和兔子等等,“女儿长大了,我的工资可以供两口子过日子了,所以培培于去年辞去了在幼儿园的活路。平时我们就生活在冉义,这样简单一些,也安静。”廖亦武也是个贪图清静的人,最近从喧闹的成都搬到了附近一个区县,“我是靠挣美国的钱养活自己的”,他说,美国作家哈金在纽约是他的经纪人,“一直靠写作为生。”自六四风波之后,他再没有在大陆有任何收入,成为一个完全纯粹的自由撰稿人。这是个很独特的现象,像巴金一样,主要靠小说和纪实文学维持生存。“如果靠写诗养活自己,我们早已饿死了。”诗歌在这个社会成为一种个人行为,出版诗集简直就是这种个人行为的一种奢侈,它更大的乐趣在于精神上的喜悦。

  廖亦武给我们带来了诗人黄翔在海外成名的有趣故事。“这是一个被上帝眷顾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在当今世界真是少之又少,几近为零。因此黄翔在海外成名带有非常浓厚的传奇色彩。这是个非常经典的诗界狂人,先后六次入狱,坐牢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有20年之多。目前他的书法在美国很有市场,“已经在纽约买了房子了。”诗歌给他带来了名誉,书法给他带来了收入,作为一个诗人,能在美国如此立足,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在“收获”和“拥有”的意义上讲,他超过了目前在海外的任何一个“今天派诗人”或“朦胧诗人”。

  “在欧洲,举办国际诗歌节是常有的事。”廖讲道,“一些世袭贵族或贵妇人等,常在自己的城堡邀请一些诗人参加聚会。”被邀请的中国诗人主要由主办人或其朋友确定,张三李四二王麻子,邀请谁就是谁。诗人在台上朗诵,客人在席间饮酒,屏幕上映着诗人的激情,更先进的还会放映出朗诵的文字,这样自由自在,随随便便,一场国际诗歌节就算举办了。“本月在翟永明的白夜石光华有一场诗歌朗诵会,前不久我参加了王敏的。”我讲道。“但不知道石光华诗歌朗诵会的具体时间。据王敏讲,下个月‘罗江诗歌节’,他们已给我发了邀请函,但我还没收到。”讲到成都诗歌活动和《芙蓉锦江》,我的态度是,一切顺其自然,它们最具生命的地方在于民间。《芙蓉锦江》作为诗歌民刊,办到哪里算哪里,我并不追求什么成绩或伟大。至于《芙蓉锦江.成都诗歌论坛》,靠了几个真心实意的朋友支撑,有条件搞活动就搞活动,没有活动平时就交流交流,绝不追求什么排名或热热闹闹。

  在《芙蓉锦江》上,廖亦武看到了那张有翟永明、李亚伟、何小竹、石光华等诗人合影的建川笔会照片,“哦,那上面好多诗人,我已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李亚东从《诗缘》上翻出“廖亦武叫廖德贵,杨远宏叫杨留根,石光华叫石幺伯”的陈年老句来,误以为廖德贵是廖的真名,“不是的,那是当年大家取的农民名字”。“我的杨天福可是真货哟”,我声明道。“杨远宏幸亏靠了余鲲及时送来的药物,要不然可能拜拜了。”廖说,“他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好消息。“那个在木瓢上画脸谱的诗人,他现在如何?”廖问。“哦,你是的说陈瑞生,他现在是邛崃报的副总编,平时工作忙得很。我们偶尔才有见面。”

  午餐在早春阳光下进行。腊肉、香肠、炒嫩豌豆、炒蒜苔、冲菜、白菜汤,都是培培上厨的产物。一瓶70度的母液酒,成为廖亦武喜欢的手中物。几口喝光,逼着我从书柜里取出另外一瓶收藏物。“确实好喝。”那还用说。餐后,逛冉中校园。见到铁锈斑斑的红豆杉,“这是棵奇树。”于是上楼取出几颗红豆,送给客人。“据说川西平原仅的两棵这种可以结果的红豆,它的红豆如此漂亮,大颗,市面上像绿豆一样小的红豆跟它无法相比。”

  由于他们“晚上六点在成都还有饭局”,所以玩至下午四点钟,就出发离去了。各送两盒茶叶给他们。“邛崃还产茶?”“邛崃是万担茶乡。”嘻嘻。李亚东驾车。路过冉义老街时,在路边打了30斤高粱酒送给他们。小金对品酒有一套,尝了尝,“是粮食酒。”“真是满载而归”,李亚东说道。呵呵。

  再见。好,再见。到成都来玩。好,到成都来玩。开春时再来冉义。好,开春时再来冉义。再见。小车望成雅高速方向而去。

  杨然2010-02-09记于斜江村

  廖亦武来访记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

  1999年圣诞夜,廖亦武,宋玉,杨然,李亚东在成都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

  11年后,李亚东及子、金芹、廖亦武、杨然在冉中内教院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5年前,廖亦武,杨然在斜江河的情景

  廖亦武与他主编的《沉沦的圣殿》15年后,廖亦武重访斜江村,他正在品尝小瓶装的70度母液酒,而杨然正在为他打开大瓶装的同一种酒

  *廖亦武: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

  老威:您是海子的邻居吧? 

   

  孙文:应该算。当时我住海子楼上,是整幢楼唯一与他有交往的人。海子相貌平平,但性格内向,对于沉迷于诗歌幻觉的他来说,邻居是不存在的,就是整幢褛也形同虚设。 

   

  老威:您写诗吗? 

   

  孙文:我不写诗,我是学工科的,后来做了海子的同事。我喜欢和艺术家交往,因为这种交往没负担,不带功利目的。你瞧,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同贵州的诗人、画家混,他们非常朴实,与海子有共同之处。你认识马哲吗,就是腰扎草绳子,朗诵起诗就斜着肩膀朝天上窜的那个。海子的个头与他一般大小,但性格两样,王子与乞丐吧。这是不恰当的比喻。 

   

  老威:您经常与海子一起玩? 

   

  孙文:也不经常,就是喝酒的时候在一块。我们都穷,只偶尔下馆子,多数还是买点下酒莱在家里喝。海子的房内非常简陋,就桌子、床,还有个小收录机。有段时间,他墙上贴着女朋友的照片。其它全是诗稿。写着诗句的便条,整理就绪的手稿和到处堆放着的打印诗集。海子是从安徽农村考上大学,并迷上写诗的。在他的老家,也许几辈人,几百年也没出过一个诗人,因此和所有同样经历的孩子一样,他写诗也和读书一样刻苦。他渴望发表,渴望得到诗坛的承认。这是很感人的。他留校,分在校刊编辑室,应该算一份清闲的工作。可海子一天到晚都在忙。我没见过这样写诗的,亡命得像牛犁田一般趴在桌子上。自从1985年,他就半年一厚本诗,《土地》、《太阳》、《遗址》,全是天马行空,浑沌初开的事。你感觉这人不是用手用脑,而是煽着巨大的翅膀用鸟嘴在啄诗。昌平这地方,也没个玩的,也没个去处,可打印社还有几个。海子经常自己掏钱打印诗集,然后一大捆一大捆地朝外寄。现在的市场眼光,觉得不可思议,但80年代就极正常,各地的诗人都这么干。海子工资的一半,就用来干这个。另外还得拿出一部分寄回家里。只有天晓得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当然偶尔也有稿费,但是太可怜了。80年代,海子的知名度还比较低,现在连篇累牍吹他的评论家,过去根本就对他不屑一顾。那时候,大家的目光,好像都集中在"朦胧诗"、"第三代诗"或"口语诗",海子与这些都不搭界,所以,哪怕谢冕这种比较全面的诗评权威,也从没有在文章中提过海子这个名字。海子平时沉默寡言,然而一喝酒,就滔滔不绝,他的乡音挺重,话说快了就令人不太明了其中的意思,好在我这个听众比较没个性,说啥都点头。海子就吹得更欢了,有时还站在床上对我打比方。只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同他争起来。我是为他好,我认为当前出名的诗人都挺入世的,而他的诗却出世得非常远,方向有问题。这下惹祸了,他跳上跳下缠了我一晚上。 

   

  老威:您不太了解情况。其实在80年代,海子在四川还挺有名的,几乎所有的地下诗刊,如《现代主义同盟》、《汉诗》、《中国当代实验诗歌》都推出过他的作品,包括我当时办的文化馆刊物《巴国文风》,也头条登载过他的《龟王》、《初恋》等六篇寓言。外省诗人能在现代诗歌的圣地"延安"有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