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镇说第三部(67)

  第六章

  芝镇·边陲

  “我不是大夫,我是个拖拉机手。”

  睁开眼,满眼是鸟在上下翻飞;张开耳,满耳是百鸟在争鸣。这是我到新疆的第一印象。以后若干次到那里,无论是到南疆还是北疆,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虽然眼前没有鸟,但是我总觉得被鸟紧紧地包围、包裹,我的头上、手上、鞋面上、肩膀上,甚至鼻子上都落着鸟。鸟多是白色鸟,也有灰色的、蓝色的,叽叽喳喳,挥之不去。我被鸟喙啄得手都发痒。还有鸟爪的一个个“个”字,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风怎么吹都吹不走。新疆与鸟,鸟与新疆。第一印象就是这么执拗地种在脑海里。就像我爬泰山,第一次泰山极顶观日出,就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以后每次爬泰山,都感觉太阳是从西边出来。所以说“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个概念在某人的某时某刻是成立的。我一时分不清客观与主观,你说是“错觉”也行,说是“直觉”也行。反正无关“对”与“错”。

  每次去新疆都觉得是乘着一个大鸟过去的。可不是吗?飞机不就是大鸟嘛。可是,我第一次去坐的却是绿皮车,咣当咣当,六天六夜。那是我第一次乘火车。车上人挤人,我站在过道里,脚几乎不沾地。车厢里的味道,说不清是汗臭、脚丫子味,还是大蒜、烧烤味。

  从海边岛城,一路到西安,几乎是站着,人挤人,几乎是脸贴脸了,没法吃饭,也无法喝水,更无法上厕所。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站得头昏眼花。从西安上车,已是中午,还是站着。一直站到天水,才有了座位。邻座是一位白发老太太,长方脸,满头白发,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一脸慈祥。她很礼貌地朝我点点头。我看到她的两只手布满了老茧,指节都变形了。

  车刚过了天水,突然车外一片黑,接着,风沙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车厢里的人一片惊慌,有女人和小孩大声哭喊。这时车厢喇叭广播:“遇到12级大风,火车临时停车避风,请旅客不要慌张。”

  我觉得车来回晃动,车厢像一个巨大的醉汉,我就像坐在船上一样。戈壁滩上的石头都吹起来,疯狂地朝着列车玻璃上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正靠着窗子,忽地挤进一股野草的霉味和沼泽的气味,车窗玻璃被打破了。我的腮帮子突然被戳了一下,是一块玻璃碴子一下扎上了我的脸,我一阵钻心的痛。我两手捂着,血从手指缝里钻出来。

  列车员和乘客一起用被子将窗玻璃堵上,但堵上又被狂风撕开。列车员干脆拿来一块木板把被子钉住。

  我的血流到下巴那儿,一位老太太突然对我说:“你别动!”她从容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急救包,里面药水,酒精,纱布,药瓶,镊子,我感激地看着这老人。她不慌不忙地给我上药、包扎好。我连连说:“谢谢阿姨,谢谢大夫。”

  老人说:“我不是大夫,我是个拖拉机手。”

  “拖拉机手?”

  “对,开了大半辈子拖拉机。最长的时候,我一天能开十八个小时。”

  我的腮帮子还隐隐作痛。老人站起来,跷脚在行李架上的帆布包里翻动,掏出一瓶酒,是高度芝酒。她倒在杯子里半杯,朝我眼前一推:“喝下去?喝下去就不疼了。”

  我端起杯子,看到她又掏出一包花生米,一口干了,辣出了泪。

  “一会儿就不疼了。这是我老家的酒。”

  “您老家是?”

  “芝镇芝南村。”

  怎么这么巧,我赶紧说,我是大有庄的。老人也倒了半杯酒。她说:“还是家乡的酒好喝!我就喜欢芝酒的酒劲冲!干活累了一天,猛喝一大口,赶紧咽下去,晕晕乎乎,什么腰酸背痛,筋酸骨乏,都让酒给撵跑了。”

  人与人的关系就这么怪,因为老乡,瞬间我们就拉近了距离。我们都说着家乡话,老人离开老家这么多年,嘴里说的,偶尔带点新疆味儿,细细一听,正宗的芝镇话。老人拿出从老家带来的萝卜让我吃。吃午饭时,老人还拿出了芝南村的芝泮烧肉、三页饼、绿豆糕、芝麻片。这都是我家乡芝镇的特产呀,吃着真香。火车咣当咣当响着,我听着老人的诉说。

  四年后,她成了我的岳母,她是芝里老人的重孙女、刘大梁的姐姐。她是1952年下天山的八千齐鲁女兵之一。她叫刘晓芳。

  很健谈的我未来的岳母,在咣当咣当咣当的节奏里,一点点地跟我这个小老乡用芝镇话诉说着她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