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花还在
第五编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② 一代容颜为君绝
晋武帝时期,石崇是世家子弟,曾任荆州刺史,长袖善舞,心狠手辣,手伸得很长,金银如山,珍宝无数。当时有一个名叫绿珠的女孩,聪颖伶俐,美丽端庄,能歌善舞会诗。石崇以三斛明珠聘她为妾,并在皇都洛阳建造金谷园。石崇很闲,钱又多得没地方花,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是当时中国的首富了。他喜欢炫耀自己的财富,常与皇亲国戚竞奢赛宝,争奇斗胜,谁也比不过他。有一次晋武帝赐给舅父王恺一株高二尺左右的珊瑚树,王恺兴致勃勃地跑到金谷园中向石崇夸耀,心想这下子你不如我了吧?谁料石崇漫不经意地拿起铁如意将这珊瑚敲碎了。王恺大惊失声,石崇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地命奴仆把家中藏的珊瑚树取出来罗列在桌子上,高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二尺左右的就更多了。王恺看得目瞪口呆,随便抱了一株,惘然若失地离开了金谷园。
财多必失,石崇太有钱了,令别人眼红。几乎每个人都希望他早一点死,好分一杯羹。这时,正值八王之乱,赵王司马伦权势熏天,手下有个都督叫孙秀,他最眼红石崇有一个漂亮的小妾绿珠,必欲得之而后快。孙秀狐假虎威,想凭着自己在赵王身边做事的面子,要一个小小的歌女谅来不成问题的吧。于是直接向石崇讨要绿珠。石崇气得半死:居然想骑在我的头上做窝,没门!一口回绝。孙秀恼羞成怒,带领大队人马,矫诏收取石崇,将金谷园团团围住。石崇正在崇绮楼上与绿珠开怀畅饮,忽闻缇骑到门,料知大事不妙,便对绿珠说:“都是为你,我今天得罪了人,怎么办?”绿珠流着眼泪说:“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言罢,朝栏干下纵身一跃,血溅金谷园。石崇拦也拦不住,仅捡一片破衣裙而已。
孙秀原想收捕石崇,抄没其家产,并掠得佳人而归,想不到绿珠已死,于是气急败坏,把石崇直接押到东市行刑。石崇就刑前长叹:“奴辈贪我家财耳!”当然,家产里还包括美女绿珠等。这时成为明白人,可惜太迟了。
还是杜牧,他为绿珠写了首《金谷园》。诗曰:
繁华事散遂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面对荒园,诗人想到金谷园繁华往事,无情的岁月,把昔日的金谷园冲刷得荒凉败落,繁华景象化为乌有,当年石崇的奢侈情景已经渺不可寻。王嘉《拾遗记》云:“石季伦(崇)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 。”“香尘”细微飘忽,无影无踪。金谷园的繁华,石崇的豪富,绿珠的香消玉殒,亦如当年石崇家中的香尘飘去,云烟过眼,仅一时而已。正如苏东坡诗“事如春梦了无痕 ”,“繁华事散逐香尘”一句,蕴藏了诗人多少的感慨!
夕照下,无情的流水还是那样潺湲地流着,不管人世间的沧桑,不谙人事的青草还是那样茂盛地生长着。世界上有两种东西会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奈,那就是时间和流水,在本质上,这两种东西又是多么相似!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位智者从流水不停中看到了生命的短暂,从而大彻大悟,用这句话揭示了时间的本质。正如孟浩然所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因此,当面对流水的时候,聪明如杜牧怎么不会想到这一哲理,发出深深的浩叹。罗大佑的一首流行歌曲中就这样唱道:“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东风里,鸟儿唱着凄厉的歌声,如怨如慕,随风飘散的落花使诗人想起当初那个为主殉情的跳楼之人——绿珠。日暮、东风、啼鸟,本是春天的一般景象,着一“怨”字,就蒙上了一层凄楚感伤的色彩。此时此刻,一片片惹人感伤的落花又映入诗人的眼中。诗人把特定地点(金谷园)落花飘然下坠的“眼前景”,与曾在此处发生过的绿珠坠楼的“往昔事”联系在一起,寄寓了无限的感慨。一个“犹”字渗透着诗人多少追念、痛惜之情!
绿珠仅仅是贵族们的玩物,却为了石崇,毫不犹豫地纵身而跳,像一朵鲜花被狂风吹散,这实在不值得。但从另一个角度替她想想,假如她不死,跟随孙秀,做孙秀的玩物,能有什么好结果么?女人啊,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但可以用死来摆脱任人摆布的悲凉的命运!
诗从对坠楼人的追思转移到对时间对生命短暂的恐惧,带着一种浓浓的伤感、惋惜、追念之情。杜牧毕竟是个很有怜香惜玉情怀的诗人。
明末还有一个陈圆圆,也是一个悲剧女性。她一心找到一个可心的男人作为终生依靠,但性格比较软弱,总没有自己的主张,随波逐流。吴三桂当时为朝廷所倚重,而且仪表堂堂。她遇到这样的人物时,心想,总算有一个英雄可以依靠了。没想到清兵叩关,战事一急,吴三桂奉命镇守山海关御敌,只能把圆圆留在京城府中。李自成的军队打进了北京,陈圆圆被李之部下刘宗敏所掠。本来,在大明灭亡以后,吴三桂镇守的山海关已是孤城一座,外面是清兵,里面是农民军,吴不是降番就是降“贼”,总要投降一方。吴三桂本已答应投降李自成的,但一听说圆圆已被刘宗敏占有了,气得(大概是士可杀而不可辱吧)掉头就投降了清军,“冲冠一怒为红颜”,打开山海关迎多尔衮领兵入关,大败李自成,成了明清交替时的关键人物。
陈圆圆又被抢回到吴三桂身边。就这样,一个可怜的弱女子的命运,自己做不了主,就像玩具店里的玩物,被这个人玩了又被那个人玩,被时代巨浪裹胁着,随波逐流、人尽可夫。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清人吴伟业为此写了一首《圆圆曲》,最后几句是:
尝闻倾城与倾国,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因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
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前六句都是代陈圆圆立言:曾经听说倾国倾城的小乔,成就了周瑜风流倜傥,指挥若定,烧掉曹军几十万军队的美名;同样,因为我陈圆圆,吴三桂反戈一击,导致明朝彻底覆灭,得以居重位享盛名。其实,妻子儿女与国家大计本无关系,只是这些英雄太多情了。又因为我,吴三桂全家被李自成杀死,而让我的名字留在历史上,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啊?
“君不见”后八句是作者借圆圆的身世发出的感喟。夫差为了讨好西施,在苏州筑起娃馆,与西施在里面纵欲。夫差面对着美丽如花的越国美人,总是爱河饮尽犹饥渴。但是美好的时光是不会长久的,那满是鲜花馨香的道路早已埋没在尘土之中,屟廊也人去楼空,一切都衰败不堪,美人与君王都化为泥土。
的确,出身在苏州的陈圆圆与在苏州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西施的命运有相似之处。作者说,圆圆啊,这里我为你特地另写了这首如当年西施唱的歌曲,你看那滔滔汉水,不停地向着东南流去,永不复返,女人的结局都是相似的!
3.一笑相倾国便亡——“红颜祸水”
对待美色,中外男士不同的态度颇耐人寻味。
那个引起两国血战十余年的绝色美女海伦,没有被当作“祸水”。反而被当作美、爱和性的完美统一;那个让英国爱德华国王逊位的美国寡妇,也没有被看作“祸水”,反而别看作爱情至上的现代灰姑娘;那个被控不敬神之罪的古希腊名妓,在法庭上律师解开了她的内衣,法官看见她美丽的胸脯,就公然宣布她无罪……
中国就不同了——
事成,自然归功于仁人志士;
事败,当然归咎于红颜祸水。
一个帝王,假如爱上了一个惊艳绝世的女子,最后失去政权,人们往往把责任归结到这个女人身上,说“红颜祸水”。在历史上,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都是狐媚惑主,断送江山的祸水,他们的名字,被那些历史学家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相反,宠爱她们而忘乎所以的帝王却不如她们这样声名狼藉,人们只说夏桀无道,商纣残忍、周幽荒唐,甚至有些文人歌颂他们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情种,值得同情甚至赞扬,这是很不公平的!
男权社会里,男人们努力维系绝对的精神优越感,俨然是女人一生的献身偶像和精神主宰。无奈精神上的怯懦,使他们不敢正视自身灭国丧家的失败,同时又无力拂逆对情欲的渴求。所以一方面他们乐此不疲地追逐美色,一旦失败就毫不犹豫诿过于女人。诿过于女人是最简便易行的,因为男人们拥有独家发言权而女性在几千年封建社会里,则是一个失语的部落,根本就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如果,女人们也拥有说话的权力,男人的历史还会那么清白吗?
①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据《隋书》记载,南北朝时代齐后主高纬有宠姬冯小怜,又聪慧又漂亮,能弹琵琶,擅长歌舞,后主封为淑妃。她身上的装饰,动辙费千金。后来与周朝的大军在晋州之下相遇,因为后主沉湎与小怜的美色之中而无暇顾及国家大事,好几次失却了战斗的良机,北齐很快就灭亡了。
冯小怜本是穆皇后身边的一名侍女。当时,高纬正宠爱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曹昭仪,穆皇后为了抵制曹昭仪而把冯小怜送给高纬,以转移高纬的感情。不想,这虽然使高纬冷淡了曹昭仪,但冯小怜却更胜曹昭仪万分。她有一种天生的本钱,玉体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肤如凝脂般的白,色如玉琢似的纯。寒冷的冬天,柔软的身体温如一团棉花,暖似一团烈火;炙人的溽暑,光滑的皮肤凉若冰雪。在君王的怀抱里,或抱、或枕、或抚、或亲吻,无不婉转承欢。这样的女人,好色的高纬岂有不迷倒在她的怀里之理?
同时,冯小怜不仅歌唱得好,舞跳得好,长期的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一套蛊惑男人的手段,练就了无师自通的按摩方法。当她以软绵绵的一双小手,上下不停地在高纬的身体上游动时,这个整天寻找刺激的风流皇帝,感到一种无比的兴奋与激动,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感弥漫全身。
高纬把冯小怜爱得发疯,常常让冯小怜腻在怀里或把她放在膝上,使议事的大臣不敢正眼相看,羞得满脸通红,说话语无伦次,欲劝谏而无功而返,哀叹江山早晚会易主。当北周武帝亲自率领大军攻打平阳时,高纬居然讲出这样的话来:“只要冯小怜无恙,战败又有何妨!”
西人能原谅海伦,但古代中国却不能原谅冯小怜。特洛伊为海伦而战,还能体现一种为美、为荣誉和尊严而战的贵族精神;而北齐因为冯小怜而覆灭,则纯是帝王的私欲和荒唐无行,而非小怜之错。小怜长得美有什么过错呢?李商隐有《北齐》两首评说此事:
其一: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其二: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诗批判的锋芒明显指向北齐后主高纬及冯小怜。但我觉得无论她玉体横陈,还是更请君王猎一围,都无可厚非。你想,晚上后主来了,就是为了做这件事。他要你脱你就必须脱,你故作忸怩害羞也许会不讨他的欢心,甚至发怒,与其这如此,倒不如自己脱得光光,躺在那里,让他看个够行了。这与杨玉环的“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一样,杨比较忸怩,冯很直露,反正是那么一回事,宫中初得宠幸的女子哪个不是这样的呢?而再请君王猎一回固然不应该。敌人打到家门口了,还想玩,实在不懂道理。但在她想来,兵来将挡,水来土堵,打仗有陛下的将士们考虑,何须您万乘之躯亲自出马?于是,她拉着君王的手,扭着屁股撒娇,想让皇帝开心些,别为军事而心情搞糟了。
把北周灭亡的责任推到冯小怜身上,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有无小怜夜里的玉体横陈和打猎时飒爽戎装都无法阻挡周师的铁骑,而恰恰是因为周师的铁骑无法阻挡,才导致北齐内部凝聚力的消失。对于未来的恐惧,对于即将失掉的一切留恋,使得高纬采用了一种迥乎常人的方式:令冯小怜“玉体横陈”,自己近乎性虐待式地发泄,让人们见证自己曾经的拥有的极乐,见证自己曾经的繁华高贵,见证自己曾经的至尊无上。
在严酷的政治现实面前,美女——这天地间最有吸引力的尤物成了男性逃避责任的最后一个角落,那个即将彻底失去江山社稷的人选择了疯狂的享受,享受女人,享受将要消失的一切!
②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最为人所诟病的是杨玉环,那个唐玄宗的爱妃。客观地说,唐玄宗初期是一个英明天子,他励精图治,发扬踔厉,使开元年间的经济达到了唐代最高水平,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但是,在位日久,他便以为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可以垂拱而治了,于是对政治逐渐失去兴趣,政事日益怠倦,渐以声色代替治世之心。后来干脆让李林甫等专权擅政,自己落得清闲。他这样就有了纵欲声色享乐犬马的时间,走上了许多帝王都曾经走过的老路——沉湎女色。先是梅妃江采苹,后是杨玉环。而李林甫、杨国忠之流独霸朝纲,排斥忠良,堵塞贤路而不知。甚至在一次科举考试中,李林甫让天下举子尽皆落榜,欺骗玄宗“天下英才尽为万岁所用,野无遗贤”。唐玄宗听到这句话高兴得要命,真是傻到极点了。
杨玉环先嫁玄宗儿子寿王李瑁,可谓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地配一双。但被玄宗看中后便先出为女道士,然后进宫。天宝初年,被册封为贵妃。她何以如此令玄宗神魂颠倒?这当然有原因。杨玉环不仅天生丽质,姿容出众,面似桃花,体态丰腴,肌肤细腻,白如凝脂;亦善解人意,有一双勾魂的眼睛,“回眸一笑百媚生”,弄得君王不能自持。贵妃亦能诗,《全唐诗》收有其《赠张云容舞》一首云: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枭枭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张云容是她身边的舞女,杨贵妃以女人之眼欣赏女人的舞姿,比之秋烟芙蓉,若隐若现以突出其舞姿妙曼,飘忽不定;又比之岭上风云,轻盈自然,更比之柳丝拂水,婀娜轻柔,衬以罗袖动香。诗写得一般,但此女出神入化之舞技则可从这里略窥一斑。古书记载:有一次,玄宗倡议用内陆的乐器配合西域传来的5种乐器齐奏,当时玄宗兴致勃勃,手持羯鼓,杨玉环弹奏琵琶,轻歌曼舞,乐此不疲。这样,玄宗把精于音律的杨玉环视为知己,恨相见之晚。《乐府诗集》引《松窗录》云:“开元中,禁中木芍药花方繁开,帝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李龟年以歌擅一时。帝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遂命李白作《清平调》词三章,令梨园弟子略抚丝竹以促歌,帝自调玉笛以倚曲。”《清平调》三首是: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向汉家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
李白诗将名花与妃子共咏,让贵妃在花的衬托之下,益发娇艳异常。真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遂为千古绝唱。因此,玄宗对杨玉环更加宠爱,几乎忘掉宫中还有三千娇娘,直到安史之乱爆发,以帝王之尊,竟然十余年而情不移,实在难能可贵。
安史之乱的爆发,有其复杂的原因,不能简单地归咎于杨。其中唐玄宗应该承担主要的责任,传统的说法,总说因为杨玉环,玄宗才倦于政事,似乎如果没有杨贵妃,那开元盛世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其实大谬不然。开元盛世,常年的丰衣足食,玄宗早就有点飘飘然,放松了励精图治的神经,厌倦了朝政。他曾对高力士说:“我十多年不出长安城了,现在天下太平无事,我想把政事都交给李林甫处理好了,怎么样?”高力士倒远比玄宗清醒得多,说:“天子到地方各处巡视,是古制,而且君王的大权不可以给别人(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如果权力都给了李林甫,他的羽翼威势一成,谁还能再动他!”高力士这话应该很在理,但李隆基却因听得逆耳便龙颜大怒。高力士一看,风头不对,于是又自称:“臣狂疾,发妄言,罪当死。”可见,安史之乱的责任,全在玄宗身上,什么杨贵妃红颜祸水,什么高力士奸邪乱国,都是替罪羊而已。尤其是他怠于政事,宠幸佞臣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大权旁落;军队又不加强训练,缺少忧患意识等等。
乱自上起,君明臣忠,君昏臣佞,自古皆然。历史典籍里,杨贵妃弄权的事情其实几乎没有(所谓阻止玄宗重用李白事,即使有也是高力士搞鬼),当然她的娘家人闹得十分不像话,但这是李隆基的纵容所致。尤其是李隆基毫无道理地宠爱安禄山。《开元天宝遗事》里写道:“安禄山受帝眷爱,常与妃子同食,与所不至。帝恐外人以酒毒之,遂赐金牌子系于臂上。每有王公召宴,欲沃以巨觥,禄山即以牌示之云:‘准敕断酒。’”他为什么不想一想,外人因何要毒害安禄山呢?让一个胡人,身入宫中,与妃子同食,甚至认他为干儿子,这简直是荒唐透顶,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如此下作之事。可见玄宗此时荒唐到何等地步!
对唐玄宗与杨玉环,许多诗人都有吟咏。立论比较持平的有李商隐的《马嵬》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据后来的民间传说,杨贵妃在马嵬驿没有被缢死,被缢死的乃是一个侍女。禁军将领陈玄礼惜贵妃貌美,不忍杀之,遂与高力士谋,以侍女代死。杨则由陈玄礼的亲信护送南逃,行至现上海附近扬帆出海,飘至日本久谷町久津,并在日本终其天年。日本山口县“杨贵妃之乡”建有杨贵妃墓。1963年有一位日本姑娘向电视观众展示了自己的一本家谱,说她就是杨贵妃的后人。日本著名影星山口百惠,也自称是杨贵妃的后裔。其实,安史之乱风雨过后,人们开始反思,总结天宝之乱的历史经验,终于认清历史的因果。杨贵妃之死,既有其自取其咎的一面,更有作为牺牲品的一面。于是,人们幻想这个人间的美神能重新复活,故有这样的传说。反映了人民评判的公正。
杨贵妃当时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无关大局,关键是“在天原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誓言是多么的经受不起考验!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饱经沧桑的曹雪芹远比唐玄宗聪明,他说出了人生的最基本的规律,不愧是伟大的哲学家。
这首诗没有多少谴责杨玉环,甚至很真实地写出了李隆基实在在无奈之下被迫让部下缢死杨。对此那些卫道士很不以为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记录了宋人魏道辅《隐居诗话》里的一段话:
唐人咏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夭姬。
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辉。”白居易云:“六军不发争
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
诛杨妃也。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礼。老杜则不然,
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乃见
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以死,官军何预焉。《唐阙史》载郑畋《马
嵬》诗,命意似矣,而词句凡下,比托无状,不足道也。
魏道辅是为尊者讳,认为白居易如此描写贵妃之死的亵渎了玄宗皇帝,但奇怪的是,他所称颂的杜甫和刘禹锡的描写人们几乎没有几个能够记住,而白诗不仅传至千年而不朽,大多数读者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创作目的是“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而把它歌颂爱情的名篇,无数人吟诵不绝,连大唐的宣宗皇帝也读着唱着这首诗感叹唏嘘地地度过了自己的帝王生活。
历史是无情的。没有杨玉环,大唐还是要灭亡。末代皇帝僖宗逃难正好经过马嵬坡。有人便在驿馆题诗讽曰:
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阿瞒是唐玄宗的小名。要知道,安史之乱后皇权的失控,藩镇割据及宦官专权主宰了朝廷的命运,导致了唐王室的衰微及最后的灭亡,而并不是由于女人的原因。此诗嘲讽某些人总把朝代的兴亡责任推在女人身上的荒唐逻辑。
悠悠历史,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叹息。
写李、杨悲剧最有名的是《长恨歌》。白居易自己也对这首诗很得意,他在诗中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是正声”(《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其创作动机在陈鸿的《长恨歌传》里有所介绍。元和元年,他与朋友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有感唐玄宗、杨贵妃事,他们约定,由陈鸿写传,白居易“深于诗多于情者也”,写诗;不拘泥于历史,借历史的一点影子,结合民间的传说,演绎出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诗开始部分的确含有批判意向: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采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第一句就把唐玄宗爱女色的嘴脸勾勒了出来,已经有了后宫三千佳丽,但为求天下之绝色美女供自己淫乐,不惜出动大批人马,多年搜寻而不能满意。普天下如此之多的美女,却一个也不满足,这是怎样的一个昏君!但白居易毕竟是在个时代的文人,他也遵循“为尊者讳”的规矩,“天生丽质难自弃”一句将玄宗的夺媳丑事轻轻掩盖过去。写杨妃,从笑容、肤色、姿态多方面渲染,把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刻画得如在目前。再写其深得宠爱,“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真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啊!随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姊妹弟兄皆列士”。令民间百姓“不重生男重生女” ,足见其影响之大。到此,我们可以看到,唐玄宗这个风流君主,年过半百,还像小青年那样爱得如痴如狂,国政都丢弃一旁。而且爱屋及乌,让一群不学无术之徒窃踞高位。这不是无道昏君又是什么呢?
乐极生悲,本来深得杨妃和玄宗宠幸的安禄山在天宝十五年十一月以诛杨氏为借口,突然发动叛乱,第二年一月潼关被下,长安危在旦夕,玄宗想与爱妃一辈子相伴相眠的好梦被打破了,仓促之下,听从杨国忠建议,逃奔西南蜀地,遂使安史之乱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浩动,硬生生掐断了杨玉环的生命,也断送了李、杨之间的“爱情”: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翅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一行人行到马嵬坡的时候,士兵又饿又疲劳,都认为祸自杨国忠兄妹而起,遂不肯前进,皆欲诛国忠,诬说国忠与胡虏(安禄山是胡人)勾结谋反,就将他杀了。这样,杨妃的好运也到尽头。禁军大将军陈元礼奏玄宗说:“国忠谋反,贵妃仪不应在左右,请陛下割恩,一同正法。”玄宗无奈,遂命高力士牵贵妃到佛堂,用白练缢死。这一段遵照史实,隐去了批判的锋芒,代之而起的是客观的叙述。而下面写玄宗对贵妃的思念则完全在站在同情他们不幸的立场上说话的: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至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一路上,玄宗虽然在无奈的情况下赐死贵妃,但从内心说,他是非常爱她思念她,但是她已死,永远不可能再见了,因此尽管蜀地风光美好,山清水秀,也没有一点心思去欣赏,去领略自然美景。朝朝暮暮,总想着贵妃。有时望着月亮,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贵妃了,不免伤心起来;有时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在缓缓行走的马铃声中,倍觉凄凉。令人断肠。漫漫长夜里,他总是在说:朕负卿啊,朕负卿啊!
随着长安形势的好转,圣驾东回,又回到马嵬坡这个令人不堪回首的伤心地方,他多想看一看玉环的红颜!可是,永远也见不到了!玄宗久久地站在那里,不想离开。在这片泥土里,埋葬着自己最喜欢的女子啊!
但是,路总是要走的,长安毕竟是自己最好的归宿。走吧走吧: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回来了,一切还都是那样,没有遭到安史叛军的疯狂破坏。然而,对于玄宗来说,一切都是那样触目惊心。看到太液池里开得非常艳丽的芙蓉,他就想到贵妃的脸也是这样可爱;杨柳依依,婀娜多姿,他就想起贵妃的眉毛也是这样细,这样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像贵妃!他白天想,晚上想,醒时想,梦里也想,尤其作为太上皇,孤单地住在西宫,无论是梨园弟子,还是那些太监、宫女都垂垂老矣,没有一丝活力,这更使他想起昔日与贵妃在一起时的欢乐。那时,簇拥着他与贵妃的是阳光、嫩柳、鲜花、歌声、舞影……现在,一切都远去了,心爱的人儿已不再回来了,她到哪里去了呢?无论是寒冷的早春,抑或是耿耿星河的夏夜,或者是寂寞寒冷的秋夜,贵妃的音容笑貌老是在他的眼前浮现。可是,竟然没有一次与她在梦里相见,这多么遗憾啊!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为玄宗那种真诚感情所打动,那些道士很殷勤地帮助玄宗寻找贵妃的灵魂。上碧霄,入黄泉,凡是能够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可惜都无功而返。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道士意外听到大海那边,在虚无缥缈之中,有座海市蜃楼般的仙山,上面有许多挺拔于彩云虹霓之中的楼阁亭台,楼里有许多美丽可爱的仙女,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太真,她有花一样的容貌,雪一般白的肤色,可能她就是太上皇所要找的贵妃吧。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道士以汉家天子使者的身份上门了:
金阙西厢叩玉扇,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那里真的住着贵妃!在这个寂寞清静的世界里,骤然听到有汉家天子的使者寻找自己,她心里又喜又悲。想不到自己要躲避这个浑浊世界还是躲避不了,那个痴心皇帝的使者找上门来了,使她感动的君王毕竟没有忘记她,一直在召唤她的灵魂。既然这样,就出来见一下吧。于是,她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地姗姗而下。出现在道士眼中的是怎样一个绝世美女啊,衣袂飘飘,似有仙风道骨;在飘忽之中,腰肢还像舞动霓裳羽衣曲那样柔软,款款而来。见到使者时她百感交集,泪痕纵横,犹如梨花带雨,格外令人怜爱。在使者的眼里,简直是一个超尘脱俗气质高雅的美丽无比的仙子。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让我们把这段诗翻译一下:
“感谢君王现在还记得我这个薄命女子,自从马嵬坡一别,生死永隔,音容渺茫,以为这一辈子在再也不能联系了,当初在宫廷里的那般恩爱是永远过去了,在寂寞的蓬莱仙岛上我度着漫长的岁月,白天看着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升高了,到中午了,渐渐西下了,最后终于下山了,天暗下来了;夜里,一人躺在床上,开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月光,真是寂寞恨更长啊!有多少次,想回首看看如今的人间怎样,但是只见一片蒙蒙的尘雾。那魂牵梦绕的长安,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多少欢乐时光的王都,它在哪里啊?人世间尘土飞扬,好混乱啊!现在你来了,我只能将原来君王送给我的东西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情。金钿和宝钗本是他在七夕之夜送我的,我把一半留在我身边,一半还给君王。只希望君王的心能够像金钿那样永远坚固,永不变色。这样等到他驾鹤仙去之时我们就会重新相见。”为了让他相信,贵妃再三叮咛,“我和他有别人无法知道的秘密誓言:在一个美丽的七夕之夜,我们俩在长生殿那边,对着天上的牵牛和织女,暗暗发誓,生活在天上我们要如比翼鸟似的双宿双飞,在人间我们也要像连理枝一样紧紧相连!可惜这个誓言早就失去意义了。海终有枯时,石也有烂时,但我心里这一长久的遗恨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啊!”
读到这里,我们陶醉在白居易的诗境里,深深被杨玉环对玄宗的一片真心所感动,谁会相信这样纯洁多情的女子是祸水?为什么世界上的变乱都要责怪女人呢?白居易与陈鸿等写诗撰文本想“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其结果却适得其反,无数的读者为白诗里李、杨爱情所感动甚至向往,为这个不幸女子掬一把同情之泪。
这里说一个问题,这首诗是讽喻还是歌颂爱情?从它的前言看无疑是讽喻李杨沉醉于声色之中,导致江山混乱。但从整体来说,此诗歌颂了李隆基对杨玉环的美好感情,为后面感伤这段美好的爱情的夭折作铺垫。尽管唐玄宗在紧要关头舍弃了杨,但后来那种苦苦思念却是很真挚感人的,而杨在仙岛上对李的那种感情已经超越了一个妃子对君王的感情,是纯粹的男女之间深情蜜意。正因为此,此诗作者也把它归为感伤诗,产生之日起就广为传播,甚至当时有妓女因能诵此诗而自增身价(见《与元九书》)。作者自己也很得意“一篇长恨有风情”。它的传播远远超过了白的其它作品,在中国和日本众口传诵,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唐宣宗李忱在白居易死后亦写诗哀悼,有“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之语。试想,如果是一首讽喻诗,把批判的矛头指向李、杨,唐玄宗是宣宗皇帝的自己的老祖宗啊,岂容他人说三道四?当时虽然没有森严的文网,但随便指斥君王毕竟是不允许的!
白居易为什么写杨贵妃死后成仙子,居住在海上仙山之中?这不是凭空臆想。而是来源于李隆基。当初唐玄宗在梦里看到贵妃精魂在蓬山太真院,梦后写了《幸蜀回居南内梦中见妃子于蓬山太真院作诗遗之使焚于马嵬山下》来悼念贵妃:
风急云惊雨不成,觉来仙梦甚分明。
当时苦恨银屏影,遮隔仙姬只听声。
一个令人忧伤的夏夜,天气闷热,黑云压顶,一场风雨似乎可要来临了。但没有多少时间,迅疾的风吹得飞沙走石,很快地,乌云四散,无影无踪,天空里再也没有一点雨意了。经历了一场大变乱后,玄宗越发显得苍老,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睡了。不久就做起梦来。自己的魂飘啊飘,飘到了闻名于世的蓬莱岛,传说那里有许多的仙人,经过了人生的大富大贵,大起大落,玄宗对人生看得通脱了:即使贵为帝王,又有何用?他想超脱这个世界,飞越红尘之外。于是,走进了这仙岛。那巍峨的殿阁被云雾缭绕,有几份神秘。几分幽深,进入里面似乎很艰难,在外面,他听到好多仙女在说话,其中的一个声音好熟悉好熟悉。这不是贵妃的声音吗?十几年在一起,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想见她,问问她在这里生活得好不好,想不想他……可是,前面那个银屏遮挡,使他无法看到。当他努力地想挤进去时醒过来了。
唉,只闻其声而难见其人,仙尘永隔,只求来生了!
白居易当然看到过这首诗,因此产生灵感,把贵妃最后的结局放到了海上仙山。后来有人想当然地认为当初贵妃没有被缢死,而是让高力士(杨与高的关系很铁)偷偷地放走,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海上仙山直到今天日本许多人还传说杨玉环在日本后代众多,著名影视明星山口百惠就说自己是杨玉环的后人。
杨贵妃当时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无关大局,关键是“在天原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誓言是多么的经受不起考验!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饱经沧桑的曹雪芹远比唐玄宗聪明,他说出了人生的最基本的规律,不愧是伟大的哲学家。
这首诗没有多少谴责杨玉环,甚至很真实地写出了李隆基实在在无奈之下被迫让部下缢死杨。对此那些卫道士很不以为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记录了宋人魏道辅《隐居诗话》里的一段话:
唐人咏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夭姬。
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辉。”白居易云:“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礼。老杜则不然,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以死,官军何预焉。《唐阙史》载郑畋《马嵬》诗,命意似矣,而词句凡下,比托无状,不足道也。
魏道辅是为尊者讳,认为白居易如此描写贵妃之死的亵渎了玄宗皇帝,但奇怪的是,他所称颂的杜甫和刘禹锡的描写人们几乎没有几个能够记住,而白诗不仅传至千年而不朽,大多数读者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创作目的是“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而把它歌颂爱情的名篇,无数人吟诵不绝,连大唐的宣宗皇帝也读着唱着这首诗感叹唏嘘地地度过了自己的帝王生活。
历史是无情的。没有杨玉环,大唐还是要灭亡。末代皇帝僖宗逃难正好经过马嵬坡。有人便在驿馆题诗讽曰:
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阿瞒是唐玄宗的小名。要知道,安史之乱后皇权的失控,藩镇割据及宦官专权主宰了朝廷的命运,导致了唐王室的衰微及最后的灭亡,而并不是由于女人的原因。此诗嘲讽某些人总把朝代的兴亡责任推在女人身上的荒唐逻辑。
悠悠历史,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叹息。
历史上还有一个机智善辩的女性,即五代的蜀主孟昶宠妃花蕊夫人。孟纵情女色声乐,广征蜀地美女以充后宫,得到“花蕊夫人”费贵妃后,喜不自胜,为其广造宫室,命蜀地官民大量种植牡丹。花蕊夫人喜爱牡丹,孟昶除与花蕊夫人经常盘桓花下,听歌赏舞,春日召集群臣,开筵大赏牡丹,骄奢无度,朝朝春风,夜夜元宵。
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大宋,遂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攻蜀,守成都的蜀兵十四万不堪一击,一溃千里,孟昶自缚而降,花蕊夫人也被解到汴梁。七天以后,孟昶暴死,孟昶之母本来就为儿子的请降而觉羞愧,也绝食而死。赵匡胤久闻花蕊夫人艳色冠绝天下,遂欲一睹芳容,他把花蕊夫人叫来,责备她不该狐媚惑主,蛊惑蜀主,说:“人说女色是亡国祸水,你倚仗美貌,使孟昶耽于游乐,毁了江山,该当何罪?”花蕊夫人面无惧色,坦然陈辞:“作君主的掌握军政,握有决定社稷存亡的权力,不能悉理朝政,强军保国,自己迷恋声色,又要将罪名加到宫妃身上,是什么道理?”当场索要纸笔,太祖命她即席赋诗。花蕊夫人便吟道: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花蕊夫人这首诗否定了人们认为她“红颜祸水”的观点,指出了孟昶的灭亡主要是其年重视军备,训练军队使部队丧失战斗力而不堪一击。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美不是罪恶,迷不迷在于男人的定力。你头脑清醒,她想迷你也不可能;你头脑不清醒,她想远远的避开你而不能,男人的占有欲是非常强烈的。江山的得失,在男人自己手里,干女人甚事?
宋太祖原想羞辱她一番,反而被她抢白了一顿,深感这个女人不寻常,看她色貌如花,美得不可方物,遂生云雨之念,携花蕊夫人同入寝宫,不久封为贵妃。但太祖的弟弟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样的女子不是吉祥物,而是江山破败的导火索,结果,她死于赵光义的箭下。
在这样的社会里,江山社稷的毁灭都是女人造成的,如此而已!
二百多年后,苏东坡任徐州刺史,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住在燕子楼(这座楼房也够坚固的,历二百余年而屹立不倒),想起关盼盼的故事,就填了一首《永遇乐》,前有小序说:“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其实,他“梦盼盼”仅是借题发挥,实则是抒发人生如梦的感叹。词云: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沉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无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张、白的诗是表达自己对一个坚贞女子独守空房十余载的怜惜。为此竭力描绘燕子楼中的孤寂和落寞,想象着残灯之下盼盼娇俏的模样,细腻地刻画出盼盼思念逝者的沉痛悲伤的情景。而苏轼夜宿燕子楼,扶栏远眺,看到的是“明月如霜,好风似水,清景无限”。虽然“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但潜意识里必然会产生思古之幽情,他仿佛在月华照耀之下的看到了当年盼盼舞动身躯的窈窕身影,看到她在残灯下悄然思念死者的失神落魄,也看到了前人面对着燕子楼吟诵时身上结满霜花的身影。啊,一切都消逝了!那多情的诗人,那忠贞不二的女子!“沉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现在再想寻找他们,已经无处可找了。
下阕是联系自己的身世抒情。在这世界上四处漂泊,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常常渴望能够归去。宿在这燕子楼里,想起当年旧事,看着眼前的楼阁,那美丽而多情的盼盼,她现在在哪里?只有燕子还在陈旧的楼间飞来飞去。人生如梦,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随着时间而去,但又有谁能够在这梦里觉醒?生活中,总不断地产生旧欢新愁,一直到死亡。在我身后,也会有人对着我建造的黄楼,为我发出深深的叹息。
读这首词,总使我想起李白“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的诗句,想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的那段话:“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悲夫!”
虽然这样来看待人生,未免有些悲观,但假若都有这样的人生观,人心就澹泊了许多,就少了一些横行不法之徒,贪得无厌之辈,世界也清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