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最新电影《75计划》太可怕:老人一律法律化地安乐死

  一个想活到死,一个想中止生。提出的问题倒也寒风如刀:生命是可以甄别筛选的吗?常年穿尿不湿排泄的人,就失去生的尊严了吗?

  文 / 姜建强

  一到75岁,由国家决定你的死。国家出手协助你的死。当然,体面和尊严是有保证的。

  你乐意吗?你服从吗?你安心吗?

  还能走、能行、能吃生鱼片,甚至还有性幻想、还能性骚扰。一到75岁,就被迫送进想象中的“屠宰场”或“毒气室”,脚腕处挂着编号,然后工业化规模化地集中处理尸体。这,也太可怕了。想起托马斯·基尼利的《辛德勒名单》里,有“将雪亮的皮鞋冒险踩上结冰路面的青年,可绝非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的金句。这里,大批的被害者还能遇上做“冒险买卖”的辛德勒。但这回,有人出面来相救老人吗?

  今年6月17日,在日本上映了一部备受关注的电影,片名叫《75计划》(Plan 75)。1976年出生的女导演早川千绘,她的一个基本设问是:如果日本政府为75岁以上老人赞助一个安乐死项目,你会同意吗?而这一设问的萌生,则是来自于一桩惨无人道的杀人案。2016年,日本一男子持刀闯入神奈川县一家残疾人护理院,乱杀正在熟睡中的残疾人,造成19人死,25人伤。就杀人动机,这位凶手事后声称:这些人都应该被安乐死,“因为他们在家庭生活或社会活动中遭受着极端痛苦,活着没有意义”。这一恐怖的杀人案件震惊了日本社会。早川千绘也为此受到极大震撼。她认为这绝非孤立事件,这里有情绪,这股情绪已经四处蔓延,日本正变成一个极度不宽容的社会。于是,她想重新换位思考何为生/何为死,何为人人都能接受的安乐死。这就如同看到车站广场的空地,总有成群的鸽子在觅食,自己因此忘了干渴,但又感到干渴的时候总会来临。日本人这种敏感又沉潜的性格,决定了他们总是喜欢将带有原罪的社会问题,用艺术形式加以表现,恰到好处的警示世人。

  承认75岁以上老人拥有死亡权,支持其选择死亡的制度,简称“75计划”,有一天在日本国会通过了。这也就是说一到75岁,就要被迫选择死亡这个艰难的对象。影片中,82岁(1941年出生)的演员倍赏千惠子,扮演一位78岁的女性角谷未知。都78岁了,还在旅馆客房做清扫员,这一非常日本化的设定,是想突出社会老龄化程度。角谷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人外出、一人吃饭,一人睡觉,送走波澜不惊的每个日常。有一天,她被公司以高龄为由突然解雇,随之在团地的住所也被管理会社收回。她再也找不到新的工作和新的住所,被拒绝的理由就是一个——年龄太大。就在困惑之际,她接到了“75计划”推销员打来的电话。推销员以营业的口吻说国家有一个统一安排75岁以上老人安乐死的计划,响应者能得到10万日元(约合5200元人民币)的赏金,火葬费和墓地全免,以后还会有专人扫墓。

  有这样的好事?那还不赶快报名申请。78岁的老人,面对新的诱惑,终于有了新的冲动。影片中为政府工作的年轻男公务员,在申请窗口接打电话的年轻女性,他们严肃而认真地忙绿着。不过,他们还是无法掩饰自己劝死就像接生那样的自在和喜乐——一群傻瓜。从“75计划”的内容看,就是你活到75岁够了,别再活下去浪费国家资源占用年轻人福利,趁早死吧。而影片中反复的官制套话——“万一你改变了想法,可随时中止”,听上去也丝毫没有鲜活气,只有冰冷与狡黠的感觉。很是残忍的,政府却将其包装成一个人人都想报名的唯美计划。不过,82岁的演员倍赏千惠子倒也有所感动有所觉悟。她回想说她的丈夫(一位作曲家)每天对着她,睁眼就说“早上好”,闭眼就说“晚安”。多少年了,没有在意过没有上心过更没有感动过。但在拍了这部影片后,才恍然悟出这不就是生的可贵可尊吗?生,才是最实在的。割腕会流血的,才是生。

  从背景看,电影《75计划》讲政府部门推出选择死亡制度,让老人安乐死,是想解决日本老龄化和少子化这个“国难”(前首相安倍晋三语)问题,是想处理“一亿总活跃”中不愿活跃或不能活跃的老人。所以,表面看电影剧本是虚构的、空想的、乌托邦的,但实质上又是非虚构的、非空想的、非乌托邦的,它要表达的恰恰就是——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就是社会。用人人都不能逃避的如何面对死亡这个话题,巧妙地引出至今还未在日本合法化的安乐死这个主题,虽残忍亦温情,虽非道亦人性。而大多数人成为拥趸者,则更显人心所向。日本老人常说,自己不想成为别人或自己孩子的负担。这样看,这部电影恰好反映了当下日本社会和人口比的构成问题(至2025年,日本每5人中就有1人超过75岁)。响应国家号召,自觉地做出主体性牺牲,这也同时彰显了日本人顺从听话的国民性。如同养老孟司《傻瓜的围墙》这本“鸡汤”书,竟然也能卖出近500万册,本身就是“傻瓜”太多的明证。不过,历史的铁则往往又是:事后看来必须做的事,在当时怎么看都不可思议。比如,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306年即位的时候,基督教不过就是一个神秘的东方教派。如果当时有人说基督教会成为古罗马的国教,一定会引来哄堂大笑。

  政府出台死亡法案,让老人自愿且体面去死,《75计划》并非首创。早在2012年,日本作家垣谷美雨就率先发表小说《70岁死亡法案,通过》(幻冬舍)。故事的背景是到2020年,日本老龄者超出人口比的30%,社会保障等费用再创新高。面临破产的日本政府,在国会强行通过了“70岁死亡法案”,两年后实施。根据这项法案,凡拥有日本国籍,在70岁生日后的30天内非死不可,唯有皇室成员例外。此外,政府计划安排数种安乐死的方法,让70岁死亡法的适用对象从中自由选择。根据政府试算,这项法案一旦正式实施,第一年度的死亡人数为2200万人,第二年度开始每年将有150万人死亡。如是这样,因高龄化导致的国家财政困局将获缓解,经济将获重振。为此,小说在最后喊出口号:“为了国家,请去死吧”。书中描写一位82 岁的老奶奶,做了胃造口手术,余生只能躺卧病床,以插管喂食的方式维生。痛哭的她时常皱眉瘪嘴地瞪着护士,希望能靠政府的死亡法案,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其实这里就显现出每个人都有了断自己的那种冲动和本能,就像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认定人有两种本能——性本能和死本能。只是文明禁忌压抑了这两种本能。死本能内转就是自责、自杀、安乐死;外转就是攻击、破坏、战争。

  将75岁或70岁以上的老人,一律法案化地安乐死,电影和小说给予的启示究竟是什么?是犯罪还是救赎?先让我们看一组数据。厚生劳动省在今年7月发表2021年日本人平均寿命。男性81,47岁,世界第3位,女性87,57岁,世界第1位。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对高龄化的定义是:65岁以上占人口比超7% ,即高龄化社会。超14%是高龄社会,超21% 是超高龄社会。日本早在2008年就是超高龄社会了。2020年日本国情调查表明,高龄人口是3600万人,独身人口是4930万人。日本成了名副其实的超高龄国家和超独身国家。医学进步,寿命延长。肺结核能治愈,日本人平均寿命延长了20年。如果能攻克癌症,人的寿命将又延长。ips细胞的发现与使用,诞生的再生技术和新的治疗法,若将其临床化,人的寿命势必再会延长。目前公认的三大成人病——癌症/心脏疾患/脑血管疾患,在现代医学的攻克下,有了长足的进步。问题是人的脑。原则上脑是不能产生新细胞的脏器。也就是说,随着医学的进步,人体所有的脏器都有再活性化可能,唯独脑器官,坚定地拒绝再活性化。日本多产的精神医学科作家和田秀树,最近的新书是《70岁是老化的分水岭》(诗想社),卖出了30万册。他在书中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人生100年,是早死的好还是活到百岁成痴呆而死的好?他说我们确实进入了如何选择死亡的时代。他的另一本畅销书《80岁的围墙》(幻冬舍)说,虽说人生100年,但平均健康寿命,男性是72岁,女性是75岁。到了80岁,需要护理才能存活的人太多。显然,80岁成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不过在他看来,还是有“翻越围墙”的最强方法。这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再忍受讨厌的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在意血压血糖;癌症不手术不切除;亲近尿不湿;痴呆不惧怕。最后,要有安乐死的觉悟。

  我们再来看看日本安乐死的现状。尽管在100多年前明治作家森鸥外在短篇小说《高濑舟》中就提出“为了救其脱离痛苦才结束他的生命,这样算是犯罪吗”的知性设问,但看日本的今天,确实是安乐死的后进国。日本人缺少围绕死亡的交流,就连医生对患者的癌症当面告知,也是从最近10年才开始的。虽然在上世纪70年代就成立了“安乐死(后改为尊严死)协会”,但至今注册会员也只有10万人,且并无实则性的日常活动。写有《阿信》剧本的编剧作家桥田寿贺子,在90岁的那年(2016年)写下《我想安乐死》的随笔。之所以还能引起巨大反响,就在于在日本名人中,没有人这么明确地说出自己想要安乐死的。相比之下,作家五木宽之则在他的书中重弹“70岁是人的黄金期”的老调。当然,厉害的还是漫画作家手塚治虫,他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喊出“想自杀的人可否选择安乐死”(出自《怪医黑杰克》)的口号。在日本,早有“尊严死”与“安乐死”之说。所谓的尊严死,也就是“消极安乐死”——根据患者意愿,医生中止无用的延命治疗,等待自然死亡。从近年来日本医疗实践来看,有在中止延命治疗与刑事免责之间,寻求尊严死合法化的趋势。所谓的安乐死,也就是“积极安乐死”——患者从自己的意愿出发,委托他者对自己的生命进程进行干预,达到中止生命的目的。本质的看,所谓积极的安乐死就是协助杀人。由此故,日本现行法律并不认可积极安乐死。虽然早在1976年日本就举办过全球首届安乐死国际会议,表现出对安乐死的前瞻性,但对安乐死的理解则依旧停留在“协助杀人”的观念上。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在2020年,东京两名医生协助一名住在京都的渐冻症(ALS)女患者(51岁)安乐死而遭到警方逮捕。事件引起轰动,日本医疗界都惊吓的停止了安乐死的讨论。人们再次质疑政府为什么要剥夺人对死的选择权利?其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

  生与死,虽说是相互排斥的,但毕竟同时存在于世。这样看,安乐死并非是目的,而仅仅是死亡方式。不过,这其中一旦介入了自由意志和自主选择,就不再是单纯的方式而是人的自在目的了。所以本质地看,安乐死是在结束生命的样式打上了社会文明的新印记。安乐死不逃避死亡,反而赋予死神以意义。19世纪中叶之前,整个医疗中还没有麻药(氯仿、乙醚等),每次截肢或剖腹,要用4个大汉把患者牢牢压住才成。那个生不如死的痛苦,使任何对生的礼赞都失去意义。自杀或安乐死(他杀),所要消除的恰恰是生的痛苦。不过自杀在文明圈曾经是罪行,因为这是篡夺死亡权利的行为,而这种权利只能由颟顸的君主来行使。同理,协助安乐死,在当下日本也是罪行,因为协助人篡夺了他人的死亡权利,而这个权利,原本只能来自于政府的公权。而公权明白地知道,死亡是权力的极限,更是摆脱权力的时刻。因此,公权并不轻易地让生去死。不过如果就此认为这一举动是公权重(崇)生的善举,那就大错特错了。死亡成为生存最隐秘的一面,是最“私下的”。公权就是要干涉这个“私下的”东西。为此,生也不能死亦不可的日本人,只能走出国门,安乐地死在异国他乡(如身患绝症的51岁的小岛美奈去瑞士安乐死,NHK曾在2019年做过专题报道。)。截止2019年4月,申请去瑞士安乐死的登录会员日本有17人。千年来,人一直是亚里士多德眼里的那个有集体生存能力的活的动物。但这个“活的动物”到了今天,则遭遇了是生是死的质疑。从这一视角看,人天生确实是个文化动物。所以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定义人有四种主要德行——智慧、勇气、公正和节制。他对节制的定义是:施加给某些快感和欲望的一种秩序和控制,并从节制中取得快乐。节制于人,当然也包括对生的节制(如活着的医学状态的生,生死边界模糊的生等。)。而对生的节制,则是对死的澄明。这正如有人将情欲高潮表现为癫痫性的发作,有人将安乐死表现为理智性的执拗。

  由于医学的进步,人类进入到了想死也不容易死的时代。作为长寿国的日本,高龄者卧床寿命,比其他发达国家都要长,男性大概是10年,女性大概是12年。一个人躺在护理床上10年或12年,不能下地,不能走动,有的甚至还不能自主翻身不能自主进食不能自主排泄,想来也可怕万分。为此有远见的日本政府几年前提出“死亡质量”(QOD)的新概念。这个新概念的内核就是医疗对死亡负有重大责任。再说白了,医疗的终端责任就是要让人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实际上这就是安乐死的隐喻了。生物伦理学教授、研究荷兰安乐死的松田纯在2018年出版《安乐死和尊严死的现状》(中央公论社)一书,首次在日本提出“生死自决”的概念。但文化学者儿玉真美则在《死亡自决权》(大月书店)一书中,以自己1987年生出的患有重度身心障碍长女为实例,揭破这种所谓的“死亡自决权”,其实质是把痛苦的责任推给患者,换来社会的免责。为此作者设问:失去自力与自主之人,除了放弃活下去之外,就没有别的选项吗?

  有其他选项吗?除了不滥用、不恶用安乐死,除了不应该轻易地让他们离开,除了不将安乐死外化为一切的自杀手段之外,我们文明人还有其他选项在手吗?确实难以寻觅。死,还能幸福的、预期的、有准备、有心情去死的,现在看来只有安乐死了。只有安乐死,第一次使得微笑离世成为可能。人类发明安乐死,本源于人类同情、慈悲或怜悯的人道主义。但现代安乐死则不再限于这种“普世人论”,而是彰显生命意义或生活意义的“意义本体论”,这就打上了价值论色彩。而一旦打上价值论色彩,那介助于医疗手段的他人行为,在逻辑上就与他杀行为相通。安乐死难于广泛立法,并容易陷入道德困境,其原因也在这里。但问题在于通往安乐死的路上,医生还需背负多少罪名?在安乐死和协助自杀之间,在自己决定与委托杀人之间,日本人还要徘徊多久?在一个每年超3万人的孤独死,每年超2万人的自杀,每年超100万人患上癌症,每年超2500人患上渐冻症,以及全国有超600万老年痴呆者的国度,如果安乐死还只是现代文明所需摆设的一个花瓶,还只是警方立案的一个突破口,那这个国度的老人以及失去自力的患者是悲惨的。照今年2月去世的石原慎太郎的一个说法,以前为减轻武士切腹的痛苦,还有介错人(从身后砍头加速其死亡的人)的存在。如今警方连介错的美德都不知道,太愚蠢了。为此他声称要为“协助杀人”的两名医生辩护。

  无法医治无法自力的老人,体面尊严安乐的死去,的确可以产生价值——避免国家破产和让年轻人更有活力。或许这一温情而又残忍的事项,也是世界性难题,故《75计划》在今年5月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获得了金摄影机奖(导演处女作奖)和特别荣誉奖。导演早川千绘表示,她不想拍一部简单地判定安乐死非黑即白的电影。她只想让人思考:“一个人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确实,安乐死本身并不可怕。不过《75计划》打出的字幕——絵空事ではない。这就是说政府的“安乐死杀人”计划,并非荒诞无稽。这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因为如是这样,权力就“温柔”地拿走了每个人死的权利——作为人而言最为私人的权利。女权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最近出书说:如果有一天我变痴呆了,只要我还吃得下饭,就请一定让我活下去(参见《还是一人在家死去的好》文艺春秋2021)。而剧作家桥田寿贺子则在随笔里这样说: 如果我得了痴呆,安乐死是最好的(参见《文艺春秋》2016/7)。一个想活到死,一个想中止生。而提出的问题倒也寒风如刀:生命是可以甄别筛选的吗?常年穿尿不湿排泄的人,就失去生的尊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