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精读-写作的零度
关键词:意识形态、语言结构、政治写作、小说写作、诗的写作、风格、写作革命、写作与沉默、语言的乌托邦
意识形态
作家语言的所指向历史以及人们在历史之中的作用,反过来,历史按照迫使作家按照许多的可能性意指文学。比如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统一产生了独特的写作方式,但在资产阶级之前,形式还不会分裂,因为人的意识也并未分裂。为什么福楼拜会和传统的写作方式决裂?巴特认为,当作家不再为“不幸的意识形态(比如资本主义)”服务时,作家会自然地选择另一种形式。此时福楼拜发现传统意义的写作无法表达日渐复杂的社会形态,就像浪漫主义强调人的内心世界和个性需求,现实主义强调客观、冷静的观察,究其根本,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变化,在浪漫主义时期,资本主义给人们带来商品经济和个人的自由,而伴随资本主义的进程,浪漫主义的“理想国”也悄然陨落,种种弊病和矛盾显露出来——比如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这些意识形态促成文学形式的分裂。而福楼拜导向现实主义正是因为感到了作家的使命,他面对当下的社会环境必须采用另一种新的写作机制。
什么是写作?
一、语言结构
罗兰巴特认为,语言结构是某一时代所有作家共同遵从的一套习惯和规定。语言结构自然地融入作家言语表达之中,但却不赋予言语形式。这种说法类似索绪尔的语言&言语,语言是一个社会性的集体契约,而言语则带有个人经验的印记。所以,语言结构统辖所有文学创作(形式),像是一道界限,如果越过这道界限,语言就变形了——规定语言结构的历史,语言正是在历史的演变之中逐步确定意义,具有完整性和统一性。
语言结构在文学之内,而风格在文学之外。意思应该是,语言不是作家所掌控的,具有共同经验(历史);而风格是一个作家叙述方式、词汇的选择与表现,具有私人经验。风格指向一种个人经历,而不是历史的水平,它属于作家的另一个自我。所以,风格和社会无关系,但又向社会显现价值。
由此,我们可以说,风格是垂直的,封闭的,巴特认为,语言是制约性的,水平的,风格则是作家个人身体的开放化,一种个人对现实的隐喻。风格的垂直性和语言结构的水平性共同组成作家的天性(p.18),在写作时,语言是否定性的,有写作经验的人会明白,语言限制了思想的表达;与此不同的是,风格是一种必然性,使得作家将个人的性格和语言结合,作家就是这样介入文学之中的。
语言结构和风格都是对象,写作则是一种功能。
二、政治写作
巴特指出,写作绝不是交流的工具(说话),相反,写作是轮廓分明的语言,它独立自足,在写作之前已强行授予一种言语形象。写作与言语对立区别便是,写作是象征性的、内向化的、发自语言隐秘方面的。而言语只是一种空的记号之流,只有运动才具有意指性。而写作与言语最重要的区分也许是:写作是一种反交流。
含混性
巴特的语言学法则就是建立含混性,承认意义的漂浮不定是科学性的,承认文学作品是象征语言,这种语言在结构上是复调语言,其编码结果,即在于由她产生的任何言语(作品)都有多种意义,比如巴特认为,“民主”“自由”“和平”这些词都具有故意的含混性。
马克思主义写作
其特点是并非修辞夸张,也不是某种叙述技巧,而是来自一种技术性词汇(功能性词汇)。马克思写作从根本上说,是要表现一种知识的语言,它的写作是单义性的。这种技术语言使得马克思主义写作与政治活动联系了起来。马克思主义喜欢强加解读于读者,最终一种价值取代了另一种价值的说明,比如说某个罪犯从事损坏国家利益的活动,这就等于说这个罪犯犯了罪,这种同语反复是常用的写作方法。
当政治和社会的力量侵入文学意识领域时,产生了一种新型作家,认为写出的作品就是一种行动,这类写作语言不占据主导地位,倾向于成为承担道义的记号。
三、小说写作
19世纪似乎都是以长篇小说居多,究其原因是小说与历史具有同构关系,两者都具有相似的叙事形式。巴特认为,叙事体是纯文学形式的组成部分,不再表现为时态,而是使现实归为某个时刻。比如动词是模仿、构造世界一般运动的逻辑链条,在时间性和因果性维持着含混性,区别于动词,简单过去时是秩序的一种表现。在当时的作者创作中,世界(模仿物)是一个协调各种关系的整体,所以事实之间不存在重叠与交叉,作家可以在每一个句子中证实各个行为之间的联系和等级关系,所以一般使用全知视角来把握简单过去时对事件的陈述。
这种叙事体没有越出语言的藩篱,只是被纳入一种风格,而文学也依旧遵守某一社会的使用价值,此社会是由其所消费的字词和意义本身的形式表达的。在简单过去时之中,它类似谎言——描绘了似真非真的领域。在此,巴特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小说:这个社会的小说是它特定的产物,小说赋予想象物一种真实性的形式保证,却在真实性的记号之中造成含混性,导致这个对象即是真的,又是假的,而且这也是西方艺术中一直存在的程序。
由于这种模糊真实的性质,20世纪的资产阶级把它的价值变成了普遍性,并将道德的各种名字推广到该社会内彼此迥异的各个部分上,这正是神话机制所在。P.23 而小说中的简单过去时就是神话学的对象,他们在文本意图上又另加了一层意义,这种意义大部分是教育内容,因为要赋予某些人的创造品以本质。在这里,巴特论述了西方小说艺术与中国传统,中国传统艺术只是针对现实的完善模仿,不需要艺术过程,自然丧失了含混性。
说起含混性,巴特举了一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例子——小说的凶手是第一人称,用“我”来掩饰谋杀者,读者想去找“他”,却发现“他”(凶手)隐藏在“我”之中。在阅读习惯下,一般“他”都是演员,在这里,“他”在形式上表示为神话,第三人称就像简单过去时一样供小说艺术调遣,并为消费者提供一种确定虚假性的“虚假保证”。而“我”又较少的有含混性,因此也较少具有小说性。于是,当“我”被排除在阅读习惯外,并经由某些作家在叙事上形成一种虚假性(不可靠叙述者),这种圈套造成的后果就是引起读者误以为的信任。
巴尔扎克曾说,不同的“他”组成了广大的人物网络,这个人物网络揭示了世界的存在,在巴尔扎克这里,“他”是小说原始的未修饰的部分,是创作的材料而非成果。到了近代小说,“我”使作者逐渐赢得第三人称的权利(某种意义上,‘我’和‘他’是一样的)比如内心独白的小说,我的独白就变成了小说的内容。那么。追溯第三人称的历史,我们发现第三人称是19世纪写作最为顽固的记号,文学创造的世界与消费它的社会处于脱节状态,比如巴尔扎克的第三人称确实反映了事实,体现出一种秩序的胜利,但却丧失了可能性,而这一点,福楼拜做到了。现代主义是以探索一种不可能的文学为起点的。
另一种意义上,现代小说也是对秩序的“谋杀”,巴特如此说道:“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为命运,把记忆变为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为一种有向度和意义的时间。”但这种转变只有在社会的注视下才能完成,这类似于一种契约关系——小说的严肃性把作家和社会联系在了一起(试想网文这种,无严肃性便无社会性)。巴特认为,小说的真实需要虚假性作为记号,以便被人们消费接受,这种“戴面具”式的产物就是写作,这种写作束缚了作家(巴特认为,历史也是被束缚的)(社会将历史打上烙印,于是作家的写作异化了)。这里的异化是指,原始的写作是情感的直接表露,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语言的发展,作家与社会之间产生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作家被迫地(比如工业文明)进行某一种写作,所以巴特说是“异化的写作”。
三、有没有诗的写作?
在古典时代,散文与诗之间的区别是可以度量的。他们的区别只是数量上的差别,因此这种区别不损害语言的统一性。在古典时期,诗学并不指任何领域,而只是语言技巧的改变。(比通常的谈话更富有艺术性),那么古典诗和现代诗的界标是什么呢?巴特认为,古典思想欠缺延续性,古典诗只是在技巧运用必需的限度中才存在延续性,现代诗则相反,字词产生了一种形式上的连续性,从而孕育无字词就不可能出现的思想和情感或者内涵。因此,诗的言语就是包含更富精神性构思的时间,在言语的偶然行为中诞生了意义,而这种偶然性,是以诗的时间为前提的。
在此,巴特通过数学语言论述了古典语言的散文和诗,在古典语言,字词本身不具备内涵,它几乎不是一件事物的记号,而是一种进行联系的渠道,诗的词汇就是通过这种模式延伸向其他字词,由此形成了表意的图层链。在数学中,每一个量都有一个记号,并且联系这些量的关系本身也用一种记号、等式或等号表示(a+b=c),在古典语言中,字词避开了声音和语义等偶然性事件,使得语言的韵味凝聚于一点之上,形成连续的序列。诗的词汇本身就是一种用法的词汇,而不是创新的词汇。因此,古典诗人不是去找新的字词,而是整理出古代历史的程式,完善关系的简洁性和对称性——古典文学是这样一种供口头传播之用的产物,一种由世界偶然性支配的消费。
然而,在现代诗中,现代诗摧毁了语言关系,把话语变成了字词的静止的栖所。于是,现代诗反映自然呈现不连续性,客体不再有等级系统,排除了人为的因素,也就是说,它不与他人发生关系,而是与自然界非人性的意象发生关系,比如天空、地狱、神圣、孩子等等。
有一个问题困扰我许久,那便是如何区分诗与散文、小说?我发现有些作者的小说中的句子可以用换行来成为一首诗(只需要删除情节部分),网络上有个好笑的说法:会按换行键就是诗人。那么我们该如何区分什么是诗?巴特认为,是的,现代诗也是一种写作,小说家的风格导致某种诗性的写作,比如纪德《地粮》一类的风格,于是我们发现,摘取小说的某些句子确实能成诗,但毫无意义,因为前者是“诗性写作”,只是一种风格。区别诗和散文、小说,巴特指出:当诗的语言只根据本身结构的效果来对自然进行质询,即不再诉诸话语的内容,也不触及意识形态来讨论自然,此时就不再是写作,而只存在风格,人借助风格随机应变,并不需要通过历史的形象或社交的形象就可直接面对客观世界。P.42
四、资产阶级写作
16、17世纪表现出文学语言相当自由的丰富性,因为那时人们还从事对自然的认识,时过境迁,资产阶级疯狂生长的背后,带来了语言不稳定的结构,写作也具备多样性。在法国社会,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取胜时完成了一种既是工具性的,又是修饰性的,独一无二的类型的写作。于是,17世纪的古典写作自然也是一种阶级写作,围绕着权力,这样的写作,首先表现为少数派和特权和阶级语言,而雨果首先抵抗住了这种古典写作的工具性,用一种风格的力量,使得18世纪的法国文学写作具有神圣性。
然而,由于1850年的人口统计学、冶金工业取代纺织业、现代资本主义诞生了,法国社会变成了三个敌对阶级,继续承担提供普遍性的职能,于是,资产阶级作家变成了类似法官的角色,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文学变得多样化了,每一种写作即是一种立场,一种最初的行动,根据行动,作家摒弃了资产阶级立场,现代主义正是萌生在如此多种多样的写作之中,但这也是其历史的穷途之时。
五、风格
在资产阶级写作的时期,形式的价值几乎就是思想的价值,在这段时期内,作家好比流水线的工人,罗兰贝特称之为:“作家-艺匠”,作家在形式上花费劳动,有时会形成简洁的风格(删删减减),与巴尔扎克华丽的风格对立,从此美学的目的不再能匹配语言的习惯,从此历史导致作家的社会使命与他继承的传统工具(语言)发生明显的断裂。
六、写作革命
社会主义写作必然导致一直习惯性写作(唯物),这种写作十分清楚地指明一种内容,而此内容又不可能被表达并且也没有一种对其加以识别的形式,这便形成了矛盾。巴特指出,在这类革命者的写作之中,或许存在某种对今后无力写作的情绪,而也只有资产阶级作家能感觉到资产阶级写作的妥协性:文学语言的分裂乃是一种意识的现象,而不是革命的现象。
七、写作与沉默
巴特认为,作家有一种证明正义性的热情:形式的创生。即创造出一种丰富但已死去的语言,这种写作损坏传统的文学语言,瓦解作家的习惯表达,以往形式的再生外壳,但这类语言反过来创造了它们本身的规则,于是语言的解体就导致写作的沉默了,比如某些超写实主义作家。巴特指出,这种写作的沉默与自杀有相同的结构。在脱离文学语言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案——创造出白色写作。这个白色写作就是零度写作,语言学家的研究证明,在单数与多数、过去与现在之间还存在一个第三项(中性项),它们模棱两可,更像非语式的直陈式写作,零度写作就是中性的直陈式写作。打个比方就是新闻式写作。这种写作类别依托各种呼声和判决的环境,但又丝毫不介入其中,它正好是由后者(环境)的“不在”所构成。而且这种“不在”不包含任何隐秘,于是巴特认为,这是不动心的写作,或者说纯洁的写作。接着,巴特举出加缪《局外人》的例子,并认为这是零度写作风格的运用——它完成了一种“不在”的风格,写作被归于否定的形式,语言的社会性质和神话性质被消除了,代之以一种中性和惰性的状态。
八、语言的乌托邦
写作的扩增是一种近代现象,它迫使作家进行选择,引发出一门写作的伦理学。由此,文学创作获得新的因素——形式。比如在萨特的小说之中,萨特打破了浪漫主义的连续性(形式),将叙事过程分割以表现现实的普遍存在,也就是说,在事件的共时性基础上重新组织了一种独一无二、整齐的时间,即叙述者的时间,叙述者特殊的声音是由可清楚识别的事件确定的。
由此,作家的写作如果不能使作家处于一种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就不可能产生现代文学杰作。或者说,作品的形式没有创新,而是流于前人的写作习惯,那么巴特认为,这样的话文学的神话就并未超越。这种继承而来的写作方式导致作家不承担责任,写作的悲剧就产生了。作家的使命即是与祖传的、强有力的记号进行抗争。
作为一种必然性,文学写作证明了语言的分裂,后者又是和阶级分裂联系在一起的,作为写作的自由,即是超越这种分裂的努力,巴特指出,文学写作一直是对语言的重新想象(梦想中的语言),这种语言是清新的,不是错乱的,写作形式的扩增将反过来促进语言的再次创造,只有文学成为语言的乌托邦之后,全新的文学才能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