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之后》围城续集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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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之后》围城续集第一篇 远处黄浦江上的钟声夹杂着所有的潮湿和阴冷飘飘荡荡,像个断线的纸鸢悠悠地飘进方鸿渐的耳朵里。外面乍看上去像是飘着雾,尽管睡眼惺忪,方鸿渐知道,外面又下了微雨.
摔断的梳子和散乱的家什还原封不动地呆在老地方,正如方鴻渐的心境. —夜如死的睡,并不能让人真的死去,而没有恶梦的睡,也不能让人有一个得救的醒。冬至已过,竟还有这阴雨的天气,方鸿渐浑身起了一层疙瘩,冷意如电流一般从脚心直窜上头顶。这倒也使他清醒了许多,只是覚得四肢无力,仿佛刚刚扛着行李走了很远的路.尽管眼屎还没有抹去, 像是酒保的幌子,既碍眼又碍事,但既然已经没了工作,也就无需搞一副干净的嘴脸示人,不妨让它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多呆一会儿。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地敲了两声,嘶哑而浑浊,宛如第一次讨饭的人的含混不清的口齿.
孙柔嘉一走,这间屋子就更没了烟火气,特别是没了平素爱在门外把两只尖耳朵钻透门板的那位李老太太,这里该成
了圣地了,可惜方鸿渐不是圣人。毕竟他那个大头颅里还离不开许许多多的凡尘俗事。首先是那只不争气的胃毫无廉耻地咕噜个不停,仿佛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偏要喋喋不休。这也怪不得它,原本属于它的那些食物,此时早已被陆太太的胃消化殆尽。受此冷落,就是一个涵养得无以复加的人,也难保不有几 句牢骚。倒是方鸿渐身下的这张大铁床一如既往地平静,空空荡荡地载着方鸿渐,在这虚空中一动不动。天花板陡然地低矮了下来,此刻几乎要径直压到方鸿渐的胃上。房间里有一种陈腐的气味,是饥饿所赋予的特有的嗅觉的敏感才能发现的。这气味来自陆太太送给的那些家具,不由得让鸿渐联想起从法国学来法兰西最精熟的国粹的沈太太身上所飘出的恶香。
“鲍鱼之肆!”方鸿渐暗骂。骂着骂着,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西装裤和袜子躺在床上,又不禁为自己昨晚的背运相而自嘲。人的心境往往如此,如果从一个点上去把它仔细琢磨,研透磨熟,最终只会感到前途黑暗一片,可说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以自杀一死而了却残生,以了结这挣不破的逆运,西洋诗人多患此病。中国诗人则大不然,中国诗人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绝唱,真是深得真谛耳。方鸿渐虽不是诗人,写不出“柳暗”之类的真理,但毕竟脱不了中国的血统,“看开点儿”之类的教诲也并未比诗入少听,只恨自己转了几年西洋, 竟染上了“钻牛角尖”这种坏毛病。不过退一步的妙处方鸿渐还是懂得的.所谓人生,乃是无迹可求的东西,“青山”与“柴” 的关系,正是人生最好的注脚。当糊涂处则不妨糊涂,如此,人也可以淡然如老钟、平静如铁床。
人类毕竟是人类,人需要各种修养,以示区别于动物、植物以至无生命的物质。骂一个人没有修养,简直无异于骂他不是人,甚至不是东西。人的修养包罗万象,譬若伦理,譬若道 德,譬若艺术。人的一生中有两个小时想某一个所爱的人,可一生中却会有两百个钟点去和所爱的人吵嘴。这也和人类的道德修养、艺术修养一样,是另一门不可或缺的修养。是修养就有高下之分,修养高的可从中获得无尽的乐趣,修养低的可能跟上海滩的那些股票投机商一样,搞不好也会血本无归,甚者还会高楼坠地,去领略一下那飘然欲仙的滋味,最后一头扎到暗无天日的地狱十八层里。对于方鸿渐,尽管点金银行里的事搞不好,三闾大学的书也实在教不下去,但在吵嘴上还是略有天分而稍嫌不足的。与孙柔嘉这一段你来我往的日子,心血也着实没少耗,可彼此是否就此便一刀两断了呢?方鸿渐心里明白,尽管吵、尽管闹,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其实,人们既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幸福,又不像想象的那么不幸。倘如昨晚所想,真的一气之下去了重庆,倒是痛快,可谁又能担保重庆不是另一个较大的三闾大学呢?谁又能知道赵辛楣的那位夫人不是另一个更厉害的孙柔嘉呢?三十多岁的人做事毕竟不能与二十几岁的人雷同,正像半老女人脸皮上的脂粉,除了说明春心未死,剩下的就是让人作呕。方鸿渐觉得,他和孙柔嘉之间还没有仇视到必欲去之而后快的地步,至于爱情,那只是年少无知的另一个名字。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谈论爱情,不再有年少无知的可爱,却只有老葱裝嫩的可憎.
这四个多月来,不知是由于空间上的距离,还是孙柔嘉那些坏话的作用,方鸿渐觉得自己和辛楣之间有些疏远,不过辛楣的信方鸿渐还是一直带在身上的,这是因为方鸿渐直到今天早晨之前还没有放弃去重庆再闯一闯的念头,另一方面,他为远方还有一位惦着自己生存与哀乐的老友而心存感激。在这阴冷的早晨,这是唯一还让自己感觉一丝温暖的东酉。取出辛楣的信又读了一遍,发现这封简简单单的短信平实中却有一种催人泪下的力量,这让方鸿渐在孙柔嘉一气走掉之后总有些寂寥之意。
想起孙柔嘉与她那姑妈以及姑爹以及那唤作Bobby的洋种走狗,方鸿渐就仿佛到了《水浒》中遭强盗打闷棍的那一瞬间的感觉里,心跳自然加快了许多,只可惜自己不是水泊梁山上的好汉,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梁山好汉的豪迈与洒脱。幼时读 《水浒》,便总把自己想象成八十万禁军教头或玉麒麟卢俊义, 手执一条提卢枪,胯下白鬃马,突入敌阵,砍瓜切菜一般,把敌 人杀得流水落花。可是长大后居然一套拳脚也没学到,甚至连 西门庆的花拳绣腿也不能比划两下,倒是把千年来落满灰尘长满绿癣的古书典籍吞到肚子里不少。可是这些东西如今居然奈何不得那姓陆的妇人,真让人惆怅。伦敦、巴黎、柏林也算去了一圈,可终究没能拿到些西洋的实用主义来。美国的克莱登就更不要提了,心念至此,方鸿渐脸上一灶潮红,像女权运动领袖想到自己早年主动向陌生的和尚献身一样,感到难以启齿,,恨不得将自己痛打一通。方鸿新这时才体味到欧洲教会中那些苦修僧鞭笞自己,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前因所在。
那陆家的门槛是高的,跨进去不容易跨出来恐怕就更难。方遊翁教给的“礼仪”及“不肯过江东”的气节,鸿渐是很难抛掉的。刮破面皮算不得一件麻烦事,没有皮,大树也不会完全死掉。面皮有两种制法:自己刮破和给人刮破。最令方鸿渐难以忍受的,就是自己的面皮居然要被陆太太那种让人恶心的东西刮破。当时是,黑压压的敌人围拢过来,姓陆的女人擂鼓呐喊,李妈搭弓射箭,姓陆的男人笑里藏刀,唯有孙柔嘉镇定自若。看着这一场猴戏开场,方鸿渐就好比孟获遇见诸葛亮, 七战七败,不单面皮溃不成军,里面的精神也要给当场擒了去羞辱一番。方鸿渐比孟获高明的地方就是败一绝不二战,看来这场官司是打不得的。不过方鴻渐也想,这一夜也许柔嘉也会有所改变,毕竟夫妻的缘分,姑妈姑爹之类是代替不了的,而且相遇于危难之际,又如辛楣所说是先度蜜月后结婚,总该不至于如此情断义绝,在旁边也兴高釆烈地来上一刀。这一夜柔嘉肯定彻夜未眠,泪流不止。柔嘉昨夜走的时候已经很晚,即使陆太太进门便大说坏话,也不至于负足五车,终究娇弱女人的心肠也像她们的身体,硬不到哪儿去。也许现在柔嘉正想着这个简陋的“寒舍”呢。想到柔嘉流了一夜的泪,方鸿渐心里不禁酸酸的。方鴻渐觉得今天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马上把爱妻接回来,只是转念一想,这一切终究是想象,虽然想象是再美好不过的,可是在想象之外的那道鸿门宴却是万万咽不下去 的。倘现在去陆家,更为难听的话她们非说术可,而他也非听 不可,除非他扭头便走。还是让柔嘉继续流泪吧,不是有人说, 泪水能冲刷所有一切吗,包括血迹在内。
能冲刷一切的东西除了眼泪,就是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水与眼泪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妨以时间来推移感情,时间越长,冲突越淡,仿佛不断稀释的茶。 也许有一天柔嘉会轻轻扣响外面这扇大门,然后泪水和笑容会像响箭一起射向方鸿渐的怀里。方鸿渐感到这完全是正确合理,符合逻辑的,完全可以在心理学教程这类书中加一条定 理一方氏时间消移原理,弄好了也许还会被牛津或剑桥之类聘为心理学教授,到那时可就不是被国立三闾大学解聘的方鸿渐了。可惜的是,方鸿渐在巴黎、伦敦读文学期间并未学过一门与心理学有关的知识,要知道每个心理学系的一年级学生都对这方氏原理烂熟于心,因为这是心理学最基础的常识,连几千年前的苏格拉底的老师都已把它整理成羊皮书了。方鸿渐不懂,也不会去理会这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到了似乎可以躲避眼前这道鬼门关的方法。他倚在铁床的栏杆之上,头被硌的有些发疼,但心里却美滋滋的。窗外微雨挟着灰尘,朦朦一片,仿佛懒婆娘的烂棉絮一般,塞住了窗户,也塞住了方鴻渐的心口,他自己感觉喘息都很困难。
墙上的老钟“当当”敲了三下,方鸿渐仔细推敲,算出现在约是8点钟,反正自己已经辞了职,而且老婆也走掉,没有什么人会来催你,可以在床上大享清福。只是目前的这种样子让老父见到,准会赠上几言,很难吃得消,让老母知道,伤心落泪的样子,方鸿渐更是难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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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近年家道败落,但方遊翁仍不失绅士风度。钱财虽说少了,房子虽说狭了,但方老绅士的礼数却未见有丝毫更改, 不管是先贤古圣整理成册的,还是以民间玄学形式口头流传下来的,抑或是方翁自己实践摸索出来的,不管是《三字经》、《女儿经》、《烈妇传》、《忠杰大全》或是《宗法礼仪五百种新编》等等,方老绅士从来未敢有过丝毫轻视。方鸿渐虽然对方遊翁那种没落乡绅的德性看不顺眼,并且心下早有怨言,表面上却不敢不把方遊翁放在眼里,尤其有孙柔嘉的不恭敬,方鸿渐更觉得有责任护着他。人老了便成了孩子,关怀理当多于责备,又不同于孩子,生活已成为即将落地的炸弹,结局却未必有炸弹那样响亮. 所谓孝顺依从,其实不过是一块哄着幼儿不哭的糖,原本不值几个钱,不会因此而节衣缩食。尽管几个儿子皆无出息,让方遊翁叹息半宿,可他却自觉愈老愈有了风度。让他感到宽慰的是,儿女还算听话,自己教子也还有方,只可惜世道坏了,正经人少了,这也怪不得孩子们。方鸿渐很清楚,不接回孙柔嘉,方遊翁那一关便是过不去的。而要离婚,更是给糖尿病人吃糖,方避翁肯定消受不起,倘若张扬出去,方遊翁那最后一点绅士风度可就丧失殆尽了。
结婚是最令人惊叹的一桩怪事,相爱的人往往不能结合,而无关痛痒的两个人却成了夫妻。看来手里拿着红线的那位月下老人也真老得可以,其眼力未必比老鼠好到娜儿去。抑或月老也是老小孩,存心开男男女女的玩笑,老不正经。方鸿渐对婚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如黑暗中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亠条船,懵懂地,不知所从。一个贤惠的妻子,她行为规矩,不作非分之想,是不应该像囚犯一样时时受到监督的。事实上,如果妻子是个荡妇,再怎么守也是枉然,因为总不能用一个铁笼子 如关狮子亠样地关了妻子,.中国古代的先贤们认为”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应该花力气守住自己的妻子。孙柔嘉去了,就等于方鸿渐自己没有守住。按古人的说法就缺乏做男人的资格“一个男人失了做男人的资格,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么?方鸿新觉得,应该找个时机加以补救。
时机是成熟的,但勇气还缺乏。缺乏勇气是方鸿渐最致命的弱点,唐晓芙的离去已成前车之鉴,当时方鸿渐并未觉出勇气的重要,只是自认为命运对他的嘲弄过于无情。如今尽管有了已离去的妻室,但对唐晓芙,方鸿渐却仍不能忘怀,但这仅 仅是在想到她的时候,实际上方鸿渐早就没了怀念旧情人的雅兴。偶尔想起她来,还是那张年轻活泼的脸,一切都没有改变。那脸上的内容,在孙柔嘉脸上是无论如何读不到的,哪怕只是个大意。假如是一桩美满婚姻,它拒绝爱情的伴陪与条件,它力图重新建立一种友情。美满姻缘是生活中甜蜜的联合,充满坚贞、忠诚,以及难以计数的有益和牢靠的帮助及相互间的义务,尝到过这种滋味的妇女,没有一个愿意她的丈夫有别的女人或情妇,假如她获得了丈夫对妻子的爱,她将更加光彩和安 全。当他的热情和欲望转向其他地方,却仍然让别人来要求他将感情放在他宁愿蒙羞的人身上,放在他妻子或情妇身上,她的不幸将会更加折磨他,因为他希望对她有更多的尊敬。毫无疑问,这类问题在牢固的婚姻中是存在的。
方鸿渐和孙柔嘉的婚姻自然算不得牢固,他们的相识平淡得无话可说,这种平淡不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平淡,是魏晋玄言诗“淡乎寡味”的平淡。方鸿渐还记得自己关于大鲸鱼的那通胡扯,也记得辛楣的评说“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确如辛楣所说,女人总是工于心计,只要她们想把一个男人怎样,结果这男人就是她们所想的那样。中国至尊至圣的孔夫子当年曾慨叹道“唯女子与小人为 难养也!”到汉朝,章帝刘炬更发明了“胎养令”,对生儿子的有优待,要生女儿也可以,只能生杨贵妃,生杨贵妃便可以“不重生男重生女”。
但举世滔滔,哪有那么多杨贵妃好生?何况万一生不好,生岀了黄承彦家的丑丫头,除了嫁给诸葛亮,也没人要。但举世滔滔,哪有那么多的诸葛亮?古代中国女人,在中国唯一的岀路,就是岀嫁做人妻,做人母。在此之前,整天关在家里,绝不会岀来念书,或出来跳舞,或出来做女秘书、女护士,是没有这些的。中国的男人,确实有过值得大书特书的无上荣光的历史,甚至连班固、班超的妹妹班照也不得不写那部一千六百字的《女诫》,教男人如何压迫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兴起了新学,兴起了女权运动,娜拉们动不动就离家岀走,把男 人留在家里自卑,不但方遜翁想不通,方鸿渐也常有走钢丝的 感觉。大鲸鱼那塞满肉屑、白得伤人的牙齿历历在目,只要它高兴,那只已划到里面,停泊于齿丛间的小船,随时可以化为荫粉。方鸿渐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四平八稳地躺着,遂坐起来,两臂交叉抱于胸前,一来为了抵挡四面逼来的寒气,二来也好稳定因饥饿而趋于恍惚的精神。
陆家的门是登不得的,除非方鸿渐存心要扩大战火。写信也许是个可取的办法。这些年来,方鸿渐发现,人与人之间最好的交往手段,不是电话,也不是当面交谈,而是写信,许多说 不岀口的话,却能写得出手。得感谢发明了信的那位祖先,别人的灵位可以不要,倒是这位祖先该被后人好好地祭奠祭奠, 多磕几个响头也不算冤岫想到信,方鸿渐就记起自己写给唐晓芙的那些信,脸上不禁浮起一片潮红。这一年多的奔波,那些信竟不知遗失到哪儿了。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在信上都说过些什么,反正是一些让现在的他耳热心跳的话。
方鸿渐下了床,伸一个老老实实的懒腰,食指抠去眼角坚硬的眼屎,顿觉眼前豁然开朗。方鸿渐已经有两年多没睡过这样的懒觉了,偶一为之,却有无限感恍。自己毕竟不是有睡懒觉资格的人,醒来也断无三明治、热咖啡伺候。想当年五代后梁太祖朱全忠,他生的那天晚上,家里有红气上升,邻居跑来叫道“你们朱家着火了。”方鸿渐出生时,风雨交加,却不见电闪雷鸣。方遊翁得此贵子,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在书房大诵其《论语》道:“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之孝乎,惟孝友 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政?”家里终未着火。
方鸿渐在桌前坐下,摊开纸,提起笔,写下“柔嘉爱妻”四字,刚刚清醒的脑子骤然混沌一片。方鸿渐暗想,自己与孙柔嘉向无文字上的交情,所以写封短简也是这般艰难。孙柔嘉的长圆脸在方鸿渐眼前摇荡,分得太开的两眼彼此间失去了照应,辅以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一半是惊异,一半是天真,间或 有一点娇羞作为调剂。
隔壁不知谁家的无线电开得惊天动地,红透天下的那位国产女明星漫天甩着她那鼻涕般又粘又腻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断结笑眉,泪洒相思带。方鸿渐直想拍苍蝇一般把这歌声拍死在墙上,那歌声却在劝着他——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罢。今宵离别后,何时君再来?
方鸿渐一个喷嚏几乎把五脏六腑一股脑儿喷将出去”他 想自己可能是得了风寒。
信纸上依然是”柔嘉爱妻”四个字,方鴻渐看着感到有些肉麻,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发展下文。苍白的信纸盯着他,像孙柔嘉的白眼,抑或大鲸鱼的牙齿。他索性将笔摔在桌上,笔尖上淌下一片泪水,蓝幽幽的,在古旧的书桌上漫开,像一团饥饿的火苗,无声地啮咬着方鸿渐瘦弱的意志。若是一位历史学家坐在这里给他离家岀走的爱妻写信,断不会有方鸿渐的这种苦恼。其实在中国做一个历史学家即使不是最容易的,至少也是次最容易的。看看他们穷毕生之力写的东西,如《相斫书》、《帝王家谱》、《统治者起居注》等等,便可知道。所有的人, 帝王也罢,爱妻也罢,都喜欢听别人说好听的,用蜂蜜加了白糖糊住自己的耳朵。历史学家做起这种事来比别的人更专业一点儿,所以是次最容易的美差。惟独方鸿渐连这次最容易的差使也做不了,所以也活该他头痛。方鴻渐记得刚回国时在家乡的省立中学所做的那次演讲,似乎是什么“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之类的题目,本是极易骗来个“历史 学家”的头衔的,结果竟招致乡亲们纷传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头衔没捞着,反得一恶名声。从此方鸿渐 对历史学家多了一层敬意,因为他们躲在牛角尖里,却能把牛吹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这营生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方鸿渐不敢对孙柔嘉吹牛,他怕牛皮没吹破,倒吹破了自己的脸皮,得不偿失。方鸿渐将信纸揉了,笔帽戴了,感觉睡意盎然,乃起身。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便又重新倒在床上。刚才翻江倒
海的胃此刻却变得微波荡漾,许是饿昏了头的胃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它自己给消化了。方鸿渐昏昏地睡去,却并不扎实,总好像是醒着,甚至隔壁把半导体关了他都知道,却对墙上老钟那耸人听闻的报时声浑然不知。
“当,当”这次的钟声是伴着急促的敲门声直直地抛过来, 方鸿渐顿时睡意散尽,急忙从床上跳下地,自打他搬到这以后,来这儿串门的主要就是方、陆两家的亲戚,可如果亲戚造访,而又如此着急那必然不会有什么太平的事。这一切方鸿渐的直觉都告诉了他,于是三窜两窜到了门口,拉开门一看,立 刻被懊丧之意冲晕了头。门外款款站着的是李妈。
方鸿渐心下道:你也懂得敲门了,要是你们孙小姐在时, 看到你在门外偷听之前也敲门,那该多好,太可惜了。“小姐说了,她不回来了,让我把她的东西全拿回去。”李 妈的眼光越过方鸿渐,仿佛立在这里的本来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方鸿渐本来对孙柔嘉如此果断决定在昨晚心理上是有 所准备的,可是这一晨不曾顾及到它,它便远远地躲了起来,弄得方鸿此时心里颇没有底。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不不不,我不信,天底下只有最大的 fool才会相信,这种话只有她姑妈才说得出口。姑妈,姑妈, 姑且称妈,既然肯收留孙柔嘉,干吗不再给她重新添置一套? 何苦用旧的?那才称得上姑妈”,鸿渐忿忿地说,竟忘了注意李妈脸上极易觉察的变化.“我今天来这儿只是来取小姐的东西的,不是来听你念叨的。”方鸿渐听她以这般口气说话,心里更是凉了半截,打狗看主人,而主人的心情正长在狗的脸上。虽明知不能再听任事态 继续恶化,正好像已经熟透的柿子,切不可再去挤一把。但是 方鸿渐仍是大气难平。方鸿渐正色道:“请你告诉你家主子,她不妨亲自来一趟, 我不会吃了她,有些话我要当面说说清楚。请吧!”方鸿渐挥手送客,而李妈却想侧身挤进来,于是两人卡在 门框间形成箭拔弩张的态势。方鸿渐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不妥,便将口气软下来道:夫妻间难免吵嘴,总不能一吵嘴就搬东西,这不是要活活把人累 死么?我的意思,东西还放这儿,话说清楚了,再搬也不迟,“我今天来就是要把所有东西拿走,拿不走我也是不会走的”.李妈一副正义在手便可蛮横到底的轩昂器宇,眼睛瞟着房顶上的电灯。
鸿渐道:你也是过来人了,夫妻间的事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不是也常受老李的气么?夫妻总归是夫妻,夫妻吵架不像两国开战,最后要分岀个战胜国战败国。你听说过有不斗气的夫 妻么?吵完了也就完了,两个人又好成一个人,可怕的是吵过之后竟成了路人甚至仇人,那这架吵得便实在划不来了,方鸿渐一壁说着,一壁忍气吞声,自觉身材正一寸寸短还去,站在李妈面前,倒好像方湾渐是佣人。
李妈是个精明人,或者说李妈被她那个老李训练成了精明人。仿佛谈判对手存心找对方话里的疏漏,方鸿渐只顾劝说李妈做和平使者,并未顾上斟酌辞句,不料却被李妈抓住。 李妈得意非凡道:“你想怎样划得来?你骂小姐、打小姐还嫌不够,还想用吵架来赚钱不成?我早就看出来,你心黑得很,从来 就没打算和小姐好好过日子,总是操起事端。我看小姐若不离开你,迟早是要给你气死的了;
李妈说得解气,方鸿渐却听得来气:这简直是法官对罪犯的审判!他把在胸口冲撞的气压了又压,忍了又忍,竭力和颜 悦色道:“一只巴掌拍不响,吵嘴斗气是两个人的事。就算我是战争贩子,柔嘉当然该是岀钱买战争的人。现在我愿意赔本岀卖和平,不知孙小姐肯不肯赏脸,也像买战争一样买下我心里 的和平?”“我成了什么了?我成了你的推销商了,什么战争啦,和平啦,我和小姐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呢。方鸿斯不知自己何时变成了鬼,倘是孙柔嘉这样说自己, 还一个不痛不痒的奸笑也就罢了,然而是谁给了李妈这权利 呢?方鸿渐想说:“我说人话怕你不憧。”话岀口却成了“鬼话也罢,人话也罢,我是希望柔嘉能明白我的心思。夫妻的情份方鸿渐还是记得的。徜没有那个可恶的军师在背后捣鬼,柔嘉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李妈道:你是好人,别人都捣你的鬼。你怎么不想想,这么好、这么通情达理的一个人,为什么偏惹得众人厌恶呢?莫非大家全都瞎了眼,看不见你那些好处?”方鸿渐顿时气青了脸,但一想,李妈虽是用人,语言技巧却不逊于那些衣冠楚楚的外交家,倘不涉及切身利益,自己该为她击节了。等脸上的青稍褪,方鸿渐故作可怜道:“昨晚的事 你也见了,我的左额至今作痛。我何曾下过这等毒手,这且不说,那位姑奶奶吃了我的饭,还教人治我,害得我至今饿着肚子,方鴻渐相信,李妈会一字不漏地把这话传给孙柔嘉,那时孙柔嘉会在忿恨之外加些怜悯,仿佛自己一下子成了圣母,有责任把她宽厚的爱来抚慰方鸿渐这只可怜的羔羊。
世界上最不怕蛮横和暴力的不是梁山上的好汉,不是亚历山大大帝, 也不是动不动就切腹的日本武士,是女大,强暴只能使她们更勇敢。但有一个办法却能轻易打垮她们燃就是男人假装自己是弱者,向她们展览自己的伤口,并证明自己需要她们的保 护。
女人都是虚荣的,男人一旦不再是她们的敌人,立刻就变成她们的婴儿。这也许是存在于所有女人潜意识里的“圣母情结”罢。但男人却不能表演得过份,一个可怜巴巴、窝窝囊囊的男人,不但得不到女人的同情,反而招至她们更恶毒的嘲弄, 因为她们觉得这样的男人不堪一击,不值一爱,她们早在战前 就已经胜利了,所以不再需要以母爱来证明她们的胜利和仁慈。
方鸿渐的表演果然见效,她发现李妈的口气已经缓和下来:这你怨谁?你们这种人不让你们吃些苦头,不知还会怎么样呢。小姐是我喂大的,我最了解她了,方鸿渐暗想:这自 然,你是她的奶妈,人吃了狼奶还像狼呢---“天下再没有小姐这么好脾气的人了,你却不知足,天天气她,打她,你还有良心么?”李妈一壁说着,眼眶刷地红了,把手拎了袖子去擦。
方鴻渐惶惶然,盯着李妈的袖子在眼睛上揉来揉去,心中不禁为李妈的眼睛是否承受得住这样的蹂虐而担忧,这简直比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的行为更残暴。方鸿渐心下道:“我打过她么?还是天天。真是秀才遇见女人,有理讲不清。
李妈的袖子终于对眼睛失去了兴趣,垂落下来,两只眼眶通红,宛若猴子的屁股。“姑爷,你是个聪明人,还是仔细想想罢”,李妈的话音没落,人早已噎噎地下了楼梯。
方鸿渐猜想,差李妈来演这出活报剧的不会是柔嘉,肯定是那位陆太太。他不知道这表演的背后到底暗藏着什么,但他认为导演的手法未免过于拙劣.,至少自己是不肯掏钱买票的。 李妈迅速地掉头一走,似乎也并不是真要抄了这家。古人说得 好:“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今者项庄拔剑舞, 其意常在沛公也。”料想那姑奶奶虽好搬弄是非,但为柔嘉计, 也不好活活拆散了方孙二人。此次无非是探探口风,顺便暗中递个眼色,“聪明人”自当心领神会。方鸿渐对戏剧素无研究, 但他觉得李妈当了佣人着实可惜,倘若范小姐在,定让她给赠 她书的作者写封信,举荐李妈在他的戏剧里扮演个女主角,不会错的。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才被埋没在家务琐事和宫廷争斗之中,局外人也会为之嗟叹再三。
雨不知何时停了,而灰灰的水气还漫在一片片高矮错落的房顶上,房间里也如小商河大战后的战场,一切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方鸿渐把这两间屋子彻底收拾了一通。那把摔断的象牙梳子仿佛古战场场遗留下来的断枪残剑,自有其完好无损时所没有的意义,正如断了两条手臂的维纳斯。方鸿渐将它们 拼合起来,工整地放回柔嘉常坐的镜台前”。看此镜卮,柔嘉那动人的身影仿佛又在面前,仿佛正在涂粉擦口红,不一会儿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便被改造成艺术品。人都是被伪装过的,最初的伪装是体毛、如同猴子身上那样的,大部分脱落了,便以树叶遮盖私处,也是伪装。又后来,有了棉花或蚕丝或羊毛,织成布,做成衣冠,伪装了大部分身体,人便成了人,有别于禽兽。这还不够,人体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脸,竟不知羞耻地暴露在外,真让人脸红!于是有了胭脂、口红、香粉之类,人终于被完全伪装起来,仿佛蜗牛有了一个让人放心的壳,却因这壳多了些赏心悦目。据最新的考古发现, 死了上万年的死人也是擦口红的,据称,这一发现把人类文明的历史大大地提前了。中国的古人最爱看的,便是俏佳人坐于膝间“懒扫蛾眉淡梳妆”。
方鸿渐惭愧的是,结婚后再没有一次端坐在这里看柔嘉梳妆:虽说自己也顶喜欢柔嘉那粉饰生活的脸,而不愿看刚意来时那张蜡黄的脸,但不知怎的,一到柔嘉往镜台前一坐,方鸿渐的头发便要往上立,仿佛受了惊吓的 猫。可是在湖南平城的三闾大学时,第一次注意到柔嘉梳妆擦口红,自己那种感觉真如一头撞破了窗户纸。至今虽说尚未理岀眉目,但当时那种感觉始终难以忘怀.
女性有一种特殊的美,在她们面孔上表现为纯洁的皮肤, 带上了一种浅浅的美丽红色。方鸿渐知道孙柔嘉脸上的红色来自胭脂而不是血液,这当然无法和纯粹康健神元气旺盛的 ,红色相比——那是一种更细致的红色,仿佛一种精神从内部的嘘气--而在这种美的下面,脸的轮廓,眼睛的顾盼,五官的大小及配置都显得温柔,体贴和松弛,方鸿渐胡思乱想了一通,突然感觉到肚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抗议声日烈,仿佛满肚的肠子正在被消化。他在每一个有可能藏有食物的角落搜寻,却一无所获。口袋里也是空空如 也,1毛钱都没有,钱袋昨晚被撬手悉数卷跑,那小浑蛋此时不知在哪里狼吞虎咽呢。不禁又暗骂孙柔嘉,都是她的馊主意才让自己落到如此田地。方鸿渐在镜台的抽屉中拿出家里放钱的小首饰盒子。平素首饰盒子都是装家里零用钱的,因为镜台在卧房里,用人不会随意走动,安全些。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首饰,孙柔嘉那几件首饰是整天披挂在身上的,但里面放着小张整齐迭好的钞票。方鸿渐见此,黯然神伤,柔嘉不管怎样, 毕竟还是个温柔贤淑的好妻予。方鸿渐心里酸酸的,扭头下楼,向大街上信步走去。
别看方鸿渐在梳妆台前大发慨叹,但此时的孙柔嘉却仍是黄脸一张,还未做任何修饰,因为任何修饰也难抵泪水的冲刷。昨晚回到姑妈家时,已经十点多了,姑父已经睡下,姑妈看到孙柔嘉衣衫不整,满脸泪痕地提着皮箱进家,马上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立即上前把柔嘉扶到沙发上坐,打发下人打了洗 脸水来,然后乂吩咐下人们退下,这才关心地坐在柔嘉身旁,那条叫Bobby的哈巴狗也凑趣地蹲在主入身旁。
陆太太语气温柔:“柔嘉,在我这儿住上一阵子,我正愁没人说话呢,Aunt。见你来,心里好喜欢。孙柔嘉本是个极善分析精言的女人,她能在一句话的背后找出说话人所有的动机和起因,并能熟练地控制语言,开一些恰到好处的玩笑。而此时此刻却不同了,她觉得自己就仿佛一个人在漆黑的长夜中穿行在荒凉可怖的坟地中,只看到四面鬼火闪动,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惶惶不安中竟见到亲人的脸,感情实在难以控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泪水如同自来水龙头大开一般,其伤心足以令观者动容。
陆太太本亦是大家出身,纵情嚎啕是见过不多的,但毕竟以年龄与阅历铺路也足以练就一副硬心肠。陆太太道广好侄女,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孙柔嘉听到姑妈劝告,反而哭声小了许多,心理的反射开始起作用,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始有终地详述了一番。姑妈听完再也坐不住了,多年貴族教育培养出的修养仿佛一瞬间全被Bobby吞掉,从沙发上眺起来,蹦着高地大骂方鸿渐。其言辞之激烈、之肮脏,之一针见血,实不忍复述。
孙柔嘉道:姑妈,我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自私的人,以前我总觉得他还是蛮知书达理的,可这一两个月来,他越来越讨人厌,我的话好像从来没有对的时候了。
陆太太道:我早告诫过你,他这种小乡绅家庭岀来的人,身上带着永远洗不掉的穷酸气。我们这种人家的一切,都让他 们心里不受用。他虽说也留过洋,但恐怕只是开了开洋眼,没学到什么真货色,自己又没多大能耐,可不就是见天骂人使气呗!” .
孙柔嘉道:“他们方家人一个比一个讨厌,那两个弟媳简直令人作呕,到了我们家,似乎八只眼也不够用的,好像是要寻什么宝贝似的,”陆太太道:“那种乡下人可不,什么都没见过,看见你这个大学堂出来的名门闺秀,自然就要找点什么不如她们,好让她们也满足一下,真俗气!” 孙柔嘉从香港到上海时,虽不知情地做了二妯娌间的和平使者,可如今这俩她嫂又无意间成了孙柔嘉与她姑妈间沟通感情的桥梁。
两人大骂方家,从太古到当今,从祖先到晚辈历数一番以后,陆太太见柔嘉疲惫不堪,便让她上楼休息。孙柔嘉明知自己上楼也不会睡着觉,可方才的痛骂还是让她长出了一 口恶 气。气既岀过,又感到有些难堪,看不惯方家的一切,可总不至挖开祖坟,历数那堆枯骨的丑恶吧,所以还是一个人静休的 好。所以孙柔嘉也没推辞,便到楼上躺了。
这一夜,是否如方鸿渐所想的一宿澎泪横流,湿透半个枕头,那便不得而知,连孙柔嘉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自已一会儿是醒着的,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家里,望着方鸿渐在笑,一会儿又仿佛走在了去三闾大学的路上,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熬了一夜。天刚有些发亮,孙柔嘉被胃里一阵翻腾搅醒,忙下地跑到卫生间,干吐了半天,胸口里如同搅散的调料,什么滋味都有,最后只吐出一些黄水,然后回到床上,昏昏地睡去。
陆太太早上起来,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见柔嘉还在熟睡,便又蹑手蹑脚地下去了,吩咐用人们不要出声,又把李妈叫来让她上街办事,办完事后去找方鸿渐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这时陆先生穿着睡袍走出来,睡眼惺惺地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陆太太道:嘘,小点声,柔嘉还睡呢了陆先生道:现在都几点了,还不起床?陆太太叹息:这孩子昨晚不定几点才睡着的呢。唉,孩子命苦哇,要是早知道会这个样子,我就下狠心把她送到美国去。总比如今,家不家、业不业地受人气好,“说得真好听那个时候你舍得为她花那么多钱?天晓得, 你的良心长在哪里”,陆先生大打了一个哈欠。“噢,就你嘴长,当时不是你亲口说,那笔钱你有重要用途,怎么倒成了我不肯为她花钱?柔嘉是我的侄女,我当然要比你疼她。你们男人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陆太太说着说着,两只眼睛便充满了血丝,话音也迅速提高了八度.陆先生哑着喉咙道;“嘘,你不是说柔嘉在睡觉吗?” 陆太太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陆先生赶怔过去又是捶肩又是擂背。“好了,好了,太太,我的心肝宝贝。男人没有好东西,女人都是好东西,气消了吧?对柔嘉我是完全听你的,这次柔嘉会在这儿住上很多日子吧?” "陆先生的语调仿佛被人打了闷棍一般,一下就曲折了许多。
陆太太道:也许会,这你就不要管了,一切我操办,你去上班的时候,给我传个信,我今天不去上班了.“那为了啥?”陆先生把眼睛挤了又挤,满脸懵懂。陆先生是机电工程师,对于物体的平面与力的直接传导了然于心,可稍有些起伏跌宕,便不知其所以然了。陆太太道:“柔嘉现在这种心情,我能把她一个人抛在家里?”“太太,不好了! ”一个用人在楼梯上大叫。“怎么了,吵什么?''陆太太跟着也激动起来。用人道:孙小姐她吐了。陆太太一听,大惊失色,忙和陆先生跑到楼主,只见孙柔嘉趴在卫生间里,拚命地呕吐,吐岀些黄水,青绿青绿的。陆太太把丈夫推到门外,为柔嘉轻轻地捶背问道:“柔嘉,哪不舒服? 孙柔嘉那张涨红的脸渐渐地变得惨白,她长舒一口气, 道:没有什么,就是头昏想吐,陆太太问:以前吐过么,有过这样的情况?”孙柔嘉重重地点点头。陆太太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命用人取水让柔嘉漱了口,扶回到床上。随即又命丈夫下楼,自己陪了柔嘉坐在床上。“柔嘉,你老实说,还有哪不舒服,都告诉我,我让你姑父去请医生了 "不,不用,我就是觉得有点冷,头昏,胳膊抬不起必”“你昨晚着凉了?”“我也不知怎的,心里难受,头就昏起来,身子也酸软酸软的。姑妈,你瞧我给您添了多少麻烦,让您陪着我受罪,,“傻孩子,说哪里话,自小姑妈最疼你,什么时候不是拿你当亲闺女看,你呀,别说傻话,好好养着一会儿医生来了,吃点药很快就会好了。”孙柔嘉听着,眼泪又扑扑地落下来,此时她觉得自己如同无家的孤儿忽然得到了母爱的温暖,泪眼婆娑,实在说不出话来。“柔嘉,我再问你,你可得告诉姑妈,不能跟姑妈遮着盖着 的。” “姑妈,我什么时候瞒过您哪? ”柔嘉不知姑妈要问什么, 心中惴惴了两下。“那好,说实话,你多长时间没来例假了?”陆太太一步一挪地走下楼来,脸色难看得如同房外的天空一般,陆先生忙迎上去问道;“太太,柔嘉怎么样了?”
陆太太道:“你快去打电话把辛森堡大夫叫来 "“柔嘉病了?” ,“她不光是病了,而且……还怀孕了!”
方遊翁最近心里一直老大的不痛快,从家乡逃到上海这么长的日子,一直是坐吃山空,家财越来越少,眼见得一天不如一天,老先生对自己的晚年多遭磨难耿耿于怀。鹏图,凤仪 两兄弟又都不成器,鹏图帮忙的那家银行也不见得能靠得住, 凤仪更是整天在外面飞,让老人看不出个眉目来,遊翁只有每日勤捧《周易》卜上几卦,以求保凤仪能平平安安便足够了,不敢有更高的奢望。但最使老人头疼的莫过于大儿子方鸿渐,鸿渐打从留洋回来,便一直不能使遊翁遂愿,在点金银行混饭吃固然不是长事,可三闾大学的教书活儿他又自己辞了。这件事让遊翁寒了心,本来乡绅门户,家里出了个留洋的秀才,也算得上光耀门楣,再到大学中做教授,足能使九泉之下绷着脸的祖先白骨含笑了。可是这一辞,又落个闲散江湖,在报馆混事由,说实话;避翁根本看不上眼。遊翁为鸿渐可说是处处操劳, 操透了心,鴻渐呢,又有几天没露面,而那同是大学堂出来的儿媳就更是难得一见了。
凤仪的媳妇过来道:“公公,这个月的房费和米钱是二哥出的,下个月该轮到我们了,可凤仪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做甚么去了,能不能拿钱回来。我手头的零钱不够,公爹,您看呢?”凤仪的媳妇轻声在遊翁身旁说着,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 听候公公的发落,那模样和神态就像做错事的猫等着主人的 打,但求恭谨的神气足能使主人手下留情。遊翁对于此类事近 来也是心烦得要命。本来这种事以前归方老太太负责的,可是自从家境衰败后,大小事都须遊翁亲自过问,倘没了这根中流砥柱,家境更不知该怎样一泻千里了。遊翁道:“没有钱等凤仪回来你去和他商量,这个家是靠他们兄弟俩撑着的,倒了一个,另一个也得倒,都倒了,谁也跑不了。不要以为谁手头紧就可以往回缩,也别以为我是向你们要钱,这是培养你们的社会责任心,当今这社会动荡不安,没有责任心这个炎黄民族就算完了。
方老先生总喜欢以名言警句或民族国家之大义来劝告别人“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嘛,可惜的是三儿媳只识大字五斗,国家大事一概不晓,赠她以言不若赠她几张钞票。
三儿媳唯唯诺诺地退下,阿丑、阿凶又跑进门来吵着爷爷闹。遊翁心里烦乱,又不忍将两个孩子轰走,眼看这部药方秘 籍是抄不完了。方遊翁自幼多病,俗话说:“久病半个医”也就逐渐对医药有所研究,渐渐地也有人上门求医。方遊翁的医术虽说不太救命,但也不太杀人,于是乎常有些固定的乡邻来登门请教,这更增加了方遊翁的信心,遂打算在自己的晚年把中国古药学的精华从散见的书籍、口头流传中搜罗起来,编上一部洋洋大观的《新纂古方宝典》。可是人和事的不断骚扰,又常常使他的信心摇摇欲坠。
这时,方老太太走进来,把阿丑、阿凶轰了出去,倒了壶茶,为遊翁沏好,然后坐下躬身对遊翁道:“后天是祖上的祭日,这阵子租界不好岀,你看是否让鸿渐和他家里的来这,全家一同向南祭祭,了了这个心愿?"遊翁道:“要换了往年,全家都该去祖坟上祭奠,如今也就只好这么办吧。孩儿不孝哇!.方遊翁一脸悲戚,走到祖先牌位前虔诚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方老太太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招来老头子一肚子忧伤,薦薦地坐着,不敢岀气。
不去祖坟,老人本还是想得开的,时世不同,确有难处,可真正让老人伤心的莫过于鸿渐娶的这房媳妇。本来在香港订婚,只来信通了个气,老人便有些不满,但尚且能忍。可是来家后发现孙小姐此人一脸傲气,动不动便露岀城里人的毛病 --不通情理,对方家的乡绅门庭毫无恭敬之意,使得方遊翁 实在憋气。而且大嫂子的到来,使得鹏图,凤仪的两个媳妇也随着傲气了许多,大有自己是名媒正娶,花轿红烛抬过来的, 比之在外地私订终身,不知做了什么好事的大儿媳更有正宗 一枝的感觉,一天到晚在方遊翁眼前晃,这倒反使老先生吃不 消。大伙凑到了一起,麻烦事就多起来,方遊翁大有自己威望尽失的感觉。方遊翁暗想,这都是鴻渐未尽到长子责任的缘故,便赶忙喊道:“去叫鹏图,我有话讲;
方老太太赶紧搭腔道:鹏图做工还没回来呢了方遊翁道:“都几时了,还不回来?” “今天阴,时候还早哪,有事哇?” “等鹏图回来,让他去找鸿渐来一趟,“让鹏图去给鴻渐打不电话不就得了; “行,去吧……记住,要让大儿媳一道过来。务必,别忘 了。”“忘不了了
老太太赶忙出去让二儿媳给膳图打电话。方遊翁重又端正纸墨笔砚,可一阵头晕,手中的笔掉在刚抄好的药方上,漫浸成一大片。 '
由于刚下过雨,路上还湿乎乎的,天空也湿乎乎的,似乎可以拧下一团脏水来。方鸿渐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反正肚子饿,找个吃饭的地方去便是了。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那家外国面包店。窗里的灯已不亮了,窗外的那个、 褴褛的老头也不在了,可那些糕点还在。突然他想起昨天就是在这把钱包丢的,下意识赶紧摸摸口袋里的钞票,钞票还在,他稍稍放心,又大步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一家俄国馆子,进去点了菜。里面人很少,只有两三个学生模样的人在争吵,吵着吵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你的菜:一个高大的白俄女人站在方鸿渐面前, 白花花的大脸长满了红点,两只不对称的大眼睛显得如此空洞无神。看到这张睑,方灣渐突然联想到了三闾大学韩学愈的 “纽约”太太,说不定那女人是个沙皇时代的公主或王妃之流呢,不,韩学愈的太太顶多是个舞女或者是克里姆林富中的厨 娘。方鸿渐不禁为自己的幽默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白俄女人 被方鸿渐直盯盯的注视搞得发愣。这时方鸿渐忽然醒过神来, 很不好意思,挥挥手让她下去,可那白俄女人眼巴巴地看着
他,嘴巴里叽哩咕噜吐一句俄语。别看方鸿渐没到过莫斯科, 可那神情却是全球通用的,便摸出零钱放在她手心,那白俄女人千恩万谢地退下。
方鸿渐虽说肚子里已经吵翻了天,可是眼前这饭食却令他全无食欲。冷冰冰的汤和干硬的面包牛排,说实话,比起汪处厚家的中式饭菜可差得太多了,特别是汪太太那一点朱唇和十指尖尖,足让人心旌摇荡。不过这可是孙柔嘉的观察发现。方鸿渐一直认为自己缺乏艺术气质,观察力太差,包括汪太太那几笔青绿山水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在这一点,鸿渐自认为比赵辛楣可差远了,辛楣不仅发现了朱唇与纤指,而且连汪太太那仪表气质及内心深处的东西,辛楣都感上了兴趣。方鸿渐大叹自命不济,天赋不足,后天也未能补齐.
为了平息肚子里的暴乱,方鸿渐还是拚命将冷若白碇、硬如牛脾气的饭菜吃下去。吃完盘子里的食物,好像是经历了一场磨难,肚子里的革命未见得有所平,反倒咕咕得更欢。方鸿渐只好又:叫了一杯热茶,坐着慢慢喝,好在也没有什么事,成捆的时光正无处消磨呢。
有人曾在酒中品岀了爱情,有人在鸦片中获得了灵感,而方鸿渐却从茶中读出了道德。方鸿渐曾经最坚信的情感现在已不重要了,因为有些情感本身也并不道德,就如有些标榜妇女权力的女人晚上也会出去卖淫一样。道德这种纯精神上的产物,方鸿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来的,他并没上过任何道德教育课,但却常常自认为是个道德的人,却又并不知道该属于哪一种道德。方鴻渐悲悯自己的命运,仿佛自己被别人开了一个玩笑,别人笑够了,而自己却还不知道哪里引人发笑。他在欧洲读书时,老师曾讲一典故:一个叫西西弗斯的神, 把一块大石头往山上推,推到山顶石头就滚落下来,西西弗斯便再一次从山脚把它推到山顶,于是乎它又滚落下来,循环往复,西西弗斯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推着。方鸿渐当然不是西西弗斯,但他却感到自己的腰部有些酸痛。
方鴻渐仿佛刚从山上走下来,无力再去推那块顽石,而那块顽石却追着要他推,他叹口气道:“你这样是不道德的。”那顽石蜷缩在山脚嘤嘤抽泣, 仿佛说:“道德可以夹在面包里吃吗? ”方鸿渐暗笑道:“面包可以夹在道德里吃,以冷茶送下“,说罢端起茶,一饮而尽。
自以为美若天仙的白俄女人站在门廊,咧着大红色的嘴冲方鸿渐传送着脉脉笑意。方鸿渐的眼球突然碰到那大口中占据了五分之四空间的牙龈,顿觉心跳加速。如此光滑、粉红的东西突兀地横在食物进岀口的显要位置,仿佛拦路抢劫的强盗,假如不能吓退送进口里的食物,至少可以吓退共同进餐者的食欲。中国宫墙一般的牙龈,再配以墙头上鳞次栉比的鹅黄色短牙,构成天下最为残暴的景观,令方鸿渐胆战心惊,落荒而逃。方鸿渐猛然被刚好进门的一条大汉撞个正着,几乎坐到地上,被大汉轻轻一扶,竟未倒下。
方鸿渐注意到,那大汉的手又黑又大,只有那些玩弄过板斧铜锤或像弄狗一样戏弄过狮子的人才会有。再观其面,豪放中略带婉约,显然不是李逵之类的莽撞之徒.大汉身后又闪出一人,方鸿渐感到似曾相识,正待搭讪,那人道;“世界挺大,饭馆真小。灣渐兄,幸会,一壁说着,一壁过来与鸿渐握手。握手者脸上一片真挚,容光焕然,一声“幸会”,发自肺腑,掷地有声,这一握,热切,久长而欢悦,好像此公是刚从辽远的沙漠归家的挚友,而实际上方鸿渐还没想起这人是谁。方鸿渐一壁把笑容堆在脸上,一壁拼命回忆这张脸所代表的那个名字。鸿渐道:“幸会,幸会。这时来吃饭,不知是中餐还是晩餐?”
那人道:当然是中餐,或者叫中西合璧:中午来吃西餐。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嘛;说罢,被自己的幽默逗得不能自持。 笑罢,把方鸿渐硬拽至桌旁,道:“不要走嘛,一起吃。咱们也算 是难兄难弟了。听到“难兄难弟”四字,方鸿渐猛然记起,此人乃是华美新闻社的王先生,一时满脸愧色。鸿渐道:王先生,你太客气了, 我刚刚吃过,刚刚吃过。”
王先生道产那不要紧,再来一顿。多吃一点据生理学上讲虽说对胃口不大好,但对中国人来讲,临死有一副好下水,还 是划得来的。来来来,不饿就算陪我,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这点面子总是要赏的吧?”
世上有这样三种人,一种就如王先生,只要有人在场,他总是以自己的情绪去感染别人。譬如一个Party, 只要王先 生一到,那这个Party便成了以王先生为主体,其他人为陪衬的王氏Party,这种人可称为“传染源”,还有一种便如方鸿渐, 总是被别人感染,而且往往一经感染,就变得更像要感染别人的人,这种人姑称为'被传染者气再有一种人那就是铁板一 块,任你风吹浪打,他愣是毫不动揺,既便你把有菌的血液挤进他的体内,他也会康健百年,这种人姑且称为“顽石一派“, 这是最可怕的一种群体,往往大政治家与患精神顽症者都属于这一类。王先生与方鴻渐在一起,那传染的渠道自然畅通无阻,鸿渐所以就捡了一个靠角落的位子坐下。这时王先生突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站在一旁的,险些撞倒鸿渐的汉子道:“哈,瞧我见到新朋友便把老朋友忘了,该打八十大板。鸿渐,我给你介绍我的老朋友,逐日出版社的副主编洪先生。这位是和我一同从报馆被赶出来的方贤兄,不不不,方贤兄可不是被赶出来的,是主动弃营而走。”
方鸿渐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北方大汉,估量着他的身高与体重,而对方也迅速伸出令鸿渐望而生畏的大手,抓住方鸿渐犹豫不决的手上下摇着,脸上带着北方人不常有的矜持道, “久仰。在下洪水宏,不要听王先生夸张,只不过是在家小书局中谋差”。
方鸿渐道:洪先生,你大谦虚了吧。我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书是开启民智,传播文化的重要手段,对于你们搞书的人,一直不敢有半点不恭。敝人方鸿渐,二入一番寒暄,反倒使王先生有些坐卧不安,于是两手按住方、洪二人的肩膀,左右晃着脑袋道:“都是自家兄弟,不要瞎客套。你俩今天头一次见面,我说的不错吧?头一次见面,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一次见面是朋友,第二次见面便是老朋友了,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你们放心, 我交的朋友是没有错的,我的朋友们之间也都会是好朋友的,相信我了。
王先生说罢又红头涨脸地大笑起来。方鸿惭以前没发现王先生是个如此开朗,笑声不绝的人。洪水宏一直在一旁若有所思偶尔开牙一笑。方鸿渐虽说未得过相学真传,但在面相上还是稍有些见地的。洪水宏那两道粗壮的直眉间隐隐含些细小的皱纹,一定颇有城府。果然洪水宏出言犀利,方鸿渐不禁为自己的判断暗自得意。洪水宏道广王兄,人们常说:有酒醉人,无酒亦醉人。你在这儿对鸿渐兄自吹自擂,可你那贤妻怎么就跟人跑了?”王先生道:“唉,老兄,你不要专捡我的痛处戳好不好,人总有走眼的时候,交友不慎遗祸终身。不提它,不提它,点菜了。
方鸿渐搞不清王先生与这位刻薄的汉子之间的友情有多深厚,反正这种玩笑自己是很少开的,即使跟辛楣也难得如此 豪爽。
白俄女人上来递过菜谱,鴻渐垂下眼,怕见她的唇齿,只要了杯热茶。王先生点了几个菜,很快就送上来。方鸿渐慢慢饮着茶,一壁观赏着王先生与洪先生西餐中吃的吃相。两位先生省去所有客套,埋头苦吃,吭哧之声不绝于耳。方鸿渐心下道:“这二位一定也是从昨晚开始饿着肚子,见到食物比见到 亲妈还亲。王、洪二人吃罢,抹抹嘴也要了热茶。王先生那张脸已经渗出了一层心满意足的细小油珠,而洪先生则变化不大,只是用不贯刀叉的大手绞在一起,力图蹭掉指头上的油腻。
王先生咽下一口茶道:鸿渐兄,你看我俩吃相如何?不过 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俩是绝对'食不言'。早年在北平读大学时,我可是顶烦老洪的了,开饭的时候就见他一头栽进饭槽子里,lu...lu...lu...,难看极了。后来我俩到了上海,我便被他改造 了,改造成现在的模样.
方鸿渐道:“不难看,还可以。吃饭时说话不仅从生理上对胃不好,而且从精神上也是很有害处的。”洪水宏道:我洪某今曰与方先生初次见面,愿听方先生高论。洪水宏在这关键处紧逼一步,方鸿渐只好沿着话题继 续编下去:“吃饭说话,总要有个话题吧,无非便是谈谈做事呀,老婆呀,或者饭菜之类。说做事总要谈到失业,失了业便没饭吃;说老婆呀就想到明天已无米下锅,眼前的饭菜就不知是吃了好, 还是不吃留待明天的好,这样吃饭还有什么兴建?这样的话, 你的胃口就会形成了见饭菜就抑制的状态。所以说吃饭时还是闷头大吃的好了.王先生叫道:有理,有理.可见古代的圣人们早已有所预见,不,是深有体会,怪不得圣人都是穷汉,
洪先生追问道炒方先生,那要是谈谈饭菜,也有害处吗.方鸿渐岬口茶道:洪先生,你是与文字、纸张打交道的, 未必晓得食物的来历。譬如面,是麦子做的,麦子是地里长的,中国的农民要用粪便浇麦子。平时我们吃面包,注意不到这些,但当面包变成了,我们就可以嗅到面的原味。再譬如牛排, 是牛肉做的,牛肉出自牛的身体.你知道这牛生前患过什么病么?说不定是鼠疫,也未可知了.三人大笑,王、洪二人莫不佩服湾渐脱口而出的胆气与才 气,而鸿渐则心有余悸,不过见二位并无怪罪之意,便以笑掩羞。洪水宏见鸿渐出口伶俐,知与王先生乃同道之人,便问道: “方先生,现在可谋得高就?”方鸿渐道广在家闲呆着罢了.
洪水宏道:那方先生可有兴趣助兄弟一臂之力?”王先生一听,忙道:“鸿渐,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事做,和我一起给水宏兄编一套书吧,这样咱们兄弟就又有机会在一起聊天了了洪水宏道:方兄,我们这个小书局准备搞一套书,叫'邓 林丛书',把近代的一些新思想分类编辑成册,形成系统。书虽不大,但争取把一些新思想全都收集起来。王老兄替我编《论知识》和《论真理》两部,方先生也替我搞上几册吧.
方鸿渐道:“洪先生与我初次见面便委以重任,实不敢当。 你可不要像王先生那样看人看走了眼,最终坏了大局; 水宏道:“那不会,方先生的才能我是信得过的,另鸿渐刚失了业,妻子又离家出走,银行储蓄也没有多少了,这样下去自然是穷途末路。而如今竟有人强拉着给你事做,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怎能不应允?至于自己的才华嘛,虽没有那一门的专长,但编书还是心有余而力也有余的。不是有 人讲,所谓教授们写书,无非就是到图书馆去借回些参考书, 把别人的话稍加原改,移到自己的书里去,然后把参考书连同自己的书一同送回图书馆,留待别人以后写书时参考。而编书也无非如此,把别人的书摘杪成自己的书,然后把它留待别人再去摘抄用。此时的方鸿渐仿佛觉得心境澄明,上午的晦气已经一扫而光。方灣渐觉得,直接答应了,未免显得自己急于找事做,而不直接答应,又怕真的丢了这差事,乃咳嗽一声道:“好吧,我先答应下来,但至于最后搞成什么样子,我可没把握,
王先生道、鸿渐,你呀,就是太客气,这可不算是什么美徳,太伪善了.鸿渐道:“伪善也是邪恶向善良的人表示的虔诚敬意呀。 洪先生,你的书局怎么称呼来着?"洪水宏道:“逐日书局。不过可不是我的,我也是替人做事。”方鸿渐道:“逐日?火药味太浓了点吧?"洪水宏:不不,这个名字跟Japanese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取了'夸父逐日'的意思。”方鸿渐道:“噢,其中有典呵!恕我孤陋寡闻。”洪水宏道广'夸父与日逐走……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 化为邓林,所以我们编的这套书叫”邓林丛书”,不过就是希望今天我们撒下一点种子,明天能长成葱葱密林。一点点理想而已。”鸿渐道:“密林葱葱,无奈大泽已涸,国人恐怕还是无救了,王先生道:唉,鸿渐兄,你怎么这么低沉,有点希望总是比没有希望要好得多嘛。”
方鸿渐本来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只是这几年在冰冷的世面上跑得多了,血也很快凉下去了。他觉得理想呀,希望呀,离他都是那么那么远。自己不比辛楣,至少还有一些政治上的执着。只是自己散漫惯了,要集中起来恐怕也很难,所以谈天说地总不愿扯上这些很是累人的话题。既然搞这几本书能让自己渡过这一段时间,不妨做一做,做不好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鸿渐兄,”王先生一惊一诧地大叫道,“瞧我这记性,前两天辛楣从重庆给我来了封信,还特意提到你,让我注意点你, 鸿渐,辛楣这些私下的话,我和你说了,你不会怨辛楣,辛楣可没有恶意……”鸿渐点点头。辛楣这个人,鸿渐还是了解的,辛楣的用意使鸿渐心中酸酸的。如今辛楣虽不会再把自己称为“同情兄”, 可目前自己的状况若让辛楣见了,不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反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路是要走下去,自己走还是让别人看着走都无所谓,多一个人看着,也许会消除些寂寞。
凡事都有个终点,孙柔嘉的泪水也不会永远淌下去。现在天色已经黑下料小雨又微微地下起来,仿佛垂死的病人安静 了一阵以后,又开始抽搐。陆太太陪着孙柔嘉坐在灯下,悄悄地说话,陆先生远送地坐在一旁,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雪茄,读着当日的报纸。大厅中虽然不够灯火辉煌,但仍可以看清孙柔嘉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现在孙柔嘉头发整齐,刘海也齐刷刷地在额前荡来荡去。施过粉的脸颊与淡淡的口红相呼应,使脸色略显红润,但眼眶周围的红和肿却是什么粉都掩盖不了的。 相形之下,陆太太倒显得疲惫得多。早年从美国留学回来,戴的是机电学博士的方帽,可总有人怀疑她毕业的学校是在西部牛羊成群的牧场里。陆太太那套昂贵但明显不合身的旗袍紧巴巴地套在身上,勾勒出一条圆滚滚肉敦敦的曲线。李妈殷勤地端上一盘甜橙,陆太太精心挑选了一个,翘着兰花指剥开皮,一瓣瓣喂进孙柔嘉的嘴里。柔嘉的红脸更红了。陆太太道:“好侄女,吃个橙子吧,这样好的橙子,这个时节很难吃到的。咳,你那雪茄少抽一点好不好?呛死了!你要注意别人的健康。”
陆先生听到喝声,赶忙把烟掐灭,对太太道:“太太,你看报纸没,前线又在吃紧……”“管他吃紧不吃紧,现在我们的前线是在这儿,对手嘛,也不是小日本,而是那方鸿渐!”“太太,言之过重了罢,柔嘉和鸿渐还不至于到这样的程 度,回头让鸿渐来向柔嘉认个错,下个保证,事情也就解决,小夫妻还是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姑妈本想甩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了可是只说出了“狗改不了吃*,”屎字,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管怎么说,柔嘉现在有孕在身,吵翻闹离婚,柔嘉的后半生不好交代,可目前这种情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只是这就像以饵套狗,饵太远,狗不上钩,饵太近,狗叼了饵便跑,那可就赔了,这种事自然做不得。 所以姑妈只好接茬说道,“就算他能改,他肯来认错?说心里话,我还真不愿见他来。柔嘉住在这里,舒舒服腿,我见了,心里舒坦,更何况平时 我还有个伴儿不是。Bobby最近越来越讨厌,早晚把它处理掉。还是柔嘉懂姑妈的心思,有柔嘉陪着那多好,又体贴,又温柔?我可不愿再让柔嘉被那穷小子欺负了.陆先生道:这是方鸿渐前世没修下这福份.
柔嘉听姑父,姑蚂一唱一和,不禁泪水又在瞄中打转。 一天来,姑妈一直替柔嘉出气,痛斥方鸿渐的话说得比日本人的炸弹还多。本来孙柔嘉有些后悔,却被姑妈连篇累牍的痛骂炸断了退路,心想:如果你方鸿渐聪明,就该来说几句好话,不然是不好收场的.上午那个徳国医生来看病,又问了一遍柔嘉:例假是什么时候停的,是不是经常想呕吐,搞得柔嘉心神不定。这种话又不好跟姑妈问,孙柔嘉更是不知自己如何是好。 孙柔嘉从下午就坐在大厅里,眼睛虽然低垂着,耳朵却伸到了门外,盼着能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可钟声一下一下地敲过,天也渐渐地喑下来,最后外面街道上全掌上灯了,孙柔嘉的心也越绷越紧了。
女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外表柔弱,往往内心坚强得很,而貌如男子者,其心理深处却如成包着的一堆糖水,经不起戳的。孙柔嘉温也罢,柔也罢,方鸿渐敢变脸,她就敢马上走开,让方鸿渐自省一会儿,最终还是要来笑着拍她的肩头。可今天不一样了,情况不同,心情自然也不同。眼见天越来越晚,心底的希望也像残烛一般,飘摇不定,最终耗干成灰。孙柔嘉一片期望慢慢地变成一丝怨毒自下至上升起来,姑妈的话也渐渐地顺耳起来。李妈永远是个闲不住的角色,从早忙到晚。在这种有固定. 收入的大户人家帮佣,特别是陆氏夫妇没有子嗣,自然是件难得的美差。别看一天到晚地走上走下,其实活儿并不多。“人重在表现”这句话放在李妈头上再合适不过。刚刚把厨房的剩菜倒掉(当然其中的精华是没被倒掉的),又一溜小跑地走进来,在陆太太耳边嘀咕几句,陆太太听完马上站起身,对柔嘉道:柔嘉,你上楼去躺下,快去,听话。伦柏,你也躲开:让我自 己在这儿对付他.陆先生知趣地捡起未抽完的雪茄,拎着报纸溜开了。柔嘉站起身,可两脚却没挪动地方。柔嘉心里清楚来人是谁,抬头看表,时针已过了九点,心里不禁泛起两句国骂。姑妈见柔嘉没动地方,又催了两句,孙柔嘉这才扶着梯栏上楼去.姑妈四面环望,见一切收拾停当。这里虽不比开封府的大衙门,但只凭陆太太与李妈这两员女将横眉立目的气氛,就足以让方鸿渐下跪服输了。“李妈,把方鸿渐叫进来!”
方鸿渐此时心里正在痛骂自己。一路上这两只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连个小弯都没拐便直奔陆家,方鸿渐几次要停下向后转,可这两只脚就是不听使唤。见到陆家灯火通明,这两只脚更像撒了欢,亏得在门房便被李妈拦住,这才感觉到全身仿佛大庙中的金身菩萨一样,动也不能动。心里顿时完全凉下来,只剩点力气来咒骂自己的怯懦和缺乏男子汉气概。李妈一见方鸿渐,脸便拉得如裹脚布般冗长,喝道:“哟,这不是我们姑爷嘛,这么晚来,我们小姐可再经不住折腾了.方鸿渐心中暗骂:“狗肉吃多了就开始咬人。世道一乱,什 么动物都岀来了了嘴上却道:柔嘉怎么样了?我来看看她了.
李妈走后,方鸿渐站在兀十级阶梯之下,心里暗自盘算: 当年刘邦赴鸿门,还带着满脸横肉、两眼大如铜铃的黑大汉樊哙,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凶多吉少。李妈久久没出来,鸿渐在早晨蕴酿的勇气也一点点地减少,更别提想好的策略,眼下的局势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前面即使是油锅,看来也只好往下跳了。临阵脱逃,匹夫不为。溜掉之后,固然可以少挨几句奚落,可那岂不让陆家人笑得满地找牙。上,只能如此,至于会发生些什么难堪的事,那只有听天由命,不是自己管得了的了。这几十级台阶,方鸿渐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总之一进大厅,顿觉气氛不一样,里面并无三把倒刃和成排的衙役,只有陆太太低头坐在沙发上修着指甲,似乎一切平静和谐。但是从陆太太静静地低头剪指甲的神态和李妈那张冰得滴不下水的脸上可以感受到阴森肃杀的气氛。陆太太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仿佛那血红的指甲是英王冠冕上的宝石,磨得不好难免惹人笑话。方鸿渐用力拍打身上的雨水,想以此引起陆太太的注意,或者反感。陆太太端详着她的指甲道:“李妈,你下去罢,
李妈极不情愿地转身岀门,人刚一岀门,脚步声就没了。 方鸿渐嘴角带岀一丝冷笑:故伎重演,狗真是改不了吃屎。大厅里剩下的两个人都不说话,而陆太太干脆连请方鸿渐坐下的意思都没有,这大概为了待会儿让方鸿渐下跪可以简便些。 方鸿渐干站着也怪没有滋味,便东张西望地扫视着周围,然后自己干脆就一屁股坐在陆先生刚让出的藤椅上,鼻中一阵冷笑。陆太太强忍了这半天,换来的是方鸿渐的一声冷笑,再也忍不住,挥舞着刚修完的明晃晃的指甲道:你笑什么?”
方鸿渐道广到现在我才懂得为什么纱厂的工人都吃不饱肚子“你少瞎扯,你够自在的,工作辞了,这一天够清闲的吧? 怎么,想睡觉了,就找老婆来了?”方鸿渐道:“请不要误会,我不想拿走什么。”陆太太心里 一惊,这可与自己的盘算大相径庭,赶紧追问道:“这么晚了,我也并未请你,请问你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方鸿渐道:“这是我和柔嘉的事,你何必过问。”陆太太道:可要知道,柔嘉在我的家里,受我的保护,方鸿渐道:“好,好,那我走,那我走,再见。请你让人把柔嘉的东西全拿走,愈快愈好。再见. 陆太太严厉地喝道:“方鸿渐,你站住! ”方鸿渐转过头道: “还有事?”陆太太没想到一上来没把方鸿渐震住,反倒让这穷小子耍起了光棍作风。她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刚刚修剪过指甲 的手一会儿攥起,一会儿松开。如果不是她的脸皮厚,一定可以看见里面万丈高的火苗。陆太太真是火了。“方鸿渐,柔嘉虽说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她是我亲手带 大的,从小到现在,我都舍不得碰她一手指头,你竟敢动手打她。柔嘉自小就乖,从来就不会招惹谁,体贴,温顺,善解人意。 娶了柔嘉是你天大的福份,你怎么就舍得向她动手!”
“唉,你可不要蛮不讲理,谁动手打柔嘉了?是柔嘉自己说的,还是你亲眼看到的?方鸿浙的话正中要害。女人的天赋是吵架,女人的吵架几乎百分之百是蛮不讲理,胡搅蛮缠。陆太太很少与人当面理论,她的特长是背地里传授些人生经验,却上不了台面.被方鸿渐一通逼问,陆太太一时乱了方寸,想撒泼,脸却不易撕破。 忍了又忍,陆太太才瞥了方鸿渐一眼道:“你说你没打她,好好的她为什么不呆在自己家里,跑到我这儿来了?”
方鸿渐想说:“不是你在教她怎么对付男人吗?怎么自己倒忘了? ”考虑到和平方式能解决的,尽量还是避免战争,乃心平气和地说道,身为女人,你竟不了解女人么?拌两句嘴便离家的不算少罢?不是还有那寻死觅活的么?”陆太太道:“拌两句嘴?你倒真会说话。难道你以为柔嘉 是那种拌两句嘴就离家,就寻死觅活的女人么?”方鸿渐心想:难道孙柔嘉不是个这样的女人么?但他没这么说,他只是委婉地说道:“柔嘉是个好女人,可惜她没嫁一个好丈夫,否则,她的脾气也不致坏到这份上。”陆太太道:“你这话还有些道理,但你说她脾气变坏了,我就不同意。是你从来没把柔嘉放在眼里,处处与她作对,怎么能怪她脾气变坏了呢?”
方鸿漸道:"我并没怪她,这都怪我自己,怪我不了解她的脾气了陆太太道,你是不是还要怪自己瞎了眼,娶了个泼妇?”方鴻渐睁大眼睛道:难道柔嘉是个泼妇么?这我可没看 岀来。不过两口子过日子,少不子磕磕碰碰,倘若谁一赌气就搬到姑妈或者舅妈或者别的什么亲戚家,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陆太太道:你不要伶牙俐齿地指桑骂槐。我就不信柔嘉能把你气走,就算能,我也不信你的姑妈肯收留你这种人。”
方鸿渐心下道:“难道不正是孙柔嘉和你先把我气走的么?但我没有这样一个挑拨离间的姑妈倒是事实;陆太太的 脸色缓和了许多,方鴻渐也没兴趣再让它变色,便和颜悦色道:姑妈言之有理,言之有据。我方鸿渐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 人,而且又没有一个好心的姑妈,柔嘉肯屈尊下嫁,也算我三生有幸。若姑妈肯让我将柔嘉接回去,姑妈的教诲我自当铭记不忘,对柔嘉我也将相敬如宾,好好侍奉,和和美美的生活,誓
做天底下最和睦、最美满、最让人妒忌的夫妻。”
陆太太道:“你不要跟我赌咒发誓,你的心又不在脸上,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我可不知道。但你们毕竟是夫妻,我管不了你们那么多。柔嘉现在不方便,暂时还得在这儿住一段.
方鸿渐问道:“柔嘉病了么?
陆太太道:什么病了,你要当爸爸了!"方鸿渐仿佛听到一声炸雷,耳朵里余音袅袅,眼前金星乱飞。陆太太理直气壮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没把柔嘉放在心上,现在假惺惺地要接她回去,我能放心么?"
方鸿渐没听见陆太太又说了些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就要昏死过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