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玉贵:“一心钟爱之人可以当药”:西门庆的情之殇丨【小说新话】

  一家三口嘘寒问暖、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在阴晦天气的烘托下显得那么令人羡慕。处于类似情境中的西门庆,很难让我们把他跟“混帐恶人”联系在一起。按以上引文出自词话本,绣像本无西门庆吩咐不要惊动官哥几句话,其在生活氛围的表现力上无疑弱于词话本。再看仅见于词话本第五十四回中的一处描写:

  西门庆把药交迎春,先分付煎一帖起来。李瓶儿又吃了些汤。迎春把药熬了,西门庆自家看药,滤清了渣,出来捧到李瓶儿床前,道:“六娘,药在此了。”李瓶儿翻身转来,不胜娇颤。西门庆一手拿药,一手扶着他头颈。李瓶儿吃了叫苦。迎春就拿滚水来,过了口。西门庆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儿睡了。迎春又烧些热汤护着,也连衣服假睡了。说也奇怪,吃了这药,就有睡了。西门庆也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来,如意儿恐怕哭醒了李瓶儿,把奶子来放他吃,后边也寂寂的睡了。到次早,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昨的下半晚,真要疼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钟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钟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块落向爪哇国去了。

  这是写李瓶儿、官哥都病了,西门庆照顾李瓶儿吃药、陪伴睡眠及次日醒来的情景。这里的西门庆,完全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的形象,可以说,在浩如烟海的古典小说中,类似的丈夫形象,还是极为罕见的。

  

  《金瓶梅词话》第54回:

  西门庆服侍李瓶儿吃药

  毫无疑问,《金瓶梅》是把西门庆、李瓶儿作为真正的夫妻来写的。我们看第六十二回写李瓶儿临终前嘱咐西门庆“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要他“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还说“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完全是以临终妻子的语气在嘱咐丈夫。第六十七回写李瓶儿梦诉幽情,又劝西门庆“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第七十一回写李瓶儿托梦,再次劝西门庆“休贪夜饮,早早回家”。诚可谓三复斯言,感人至深。西门庆同样是把李瓶儿当作妻子来看待的。第六十二回叙西门庆为李瓶儿写孝帖、题名旌时,欲以“荆妇”、“恭人”相称,完全是把瓶儿作为正妻来对待的。这种不顾及正妻吴月娘感受的非理性想法,正是西门庆“一冲性儿”的表现,结果被应伯爵及时地劝止了。第六十八回写吴银儿一直给李瓶儿戴孝,西门庆“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凭西门庆的社会经验,他应该明白像吴银儿这样的妓女是没有什么真情的,但他看到吴银儿主动为李瓶儿戴孝便满心欢喜,就像一个极易被哄骗的孩童一样,说到底还是他对李瓶儿一往情深使然。第七十三回又写到潘金莲说西门庆“嗔俺每不替他戴孝”。第七十五回写西门庆众妻妾去应伯爵家吃满月酒,教她们都穿浅淡色衣服,以表示对李瓶儿的哀思。西门庆不但自己像迷狂一样陷入对李瓶儿的思念中,他还要从妻妾甚至妓女那里看到哪怕是虚伪的哀思表现,其对李瓶儿存在刻骨真情的事实难道还可以漠然视之吗?

  

  《金瓶梅词话》第62回插图:

  西门庆痛哭李瓶儿

  论者早已指出兰陵笑笑生在李瓶儿身上寄寓了一种哀惋的情思,第七十一回写李瓶儿托梦告知托生下落的描写尤能体现此点。小说写其时李瓶儿的样态是“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见此当即“挽之入室,相抱而哭”。两人在梦中幽会后,李瓶儿“挽西门庆相送到家”,“走出大街,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西门庆在此次梦中幽会发生了梦遗。梦醒后,“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而“余香在被,残唾犹酣,追悼莫及,悲不自胜”。行文至此,作者不禁感叹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此处托梦描写颇有倩女幽魂、生离死别的情味,而从中透露出的深深的人生怅惘之感,也是明显可以被感受到的。这不只是按照因果报应的模式交代李瓶儿托生的下落,同时也是表现西门庆魂牵梦萦于李瓶儿的极为出色的心理描写。

  

  《金瓶梅词话》第71回插图:

  李瓶儿何家托梦

  张竹坡说:“《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兰陵笑笑生特别善于利用日常生活情景的精细描写,来表现西门庆对李瓶儿难以释怀的悼念之情,小说中对“酥油蚫螺”的描写便是一个显例。第三十二回、五十八回、六十七回中都提到了酥油蚫螺,前两次提到此物时李瓶儿尚在世,第六十七回提到时李瓶儿已故去,可见此物在表现西门庆深情上是不容小觑的。酥油蚫螺是一种用奶油制造的甜食,在当时属于高档的食品,而非普通的日用消费品。李瓶儿原为梁中书妾、花太监侄媳,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西门庆众多妻妾中,惟有她能制作此物。而酥油蚫螺的甜、柔的特点,也跟李瓶儿的性情高度契合,故酥油蚫螺可以视为李瓶儿的专属标志物。小说中每当写到酥油蚫螺,都会用同一个动词“拣”。所谓“拣”,是指把成螺蛳型的蚫螺拣在容器内这一工序。据第六十八回中妓女郑爱月所说,“拣”时“要拿的着禁节儿”,即需要一定的技巧。白维国先生分析此道工序说:“蚫螺既云‘入口而化’,一定是像奶油那样半固体状的,制作时‘旋(冷)水中’使凝固成型,成型后如何‘拣’或‘掇’入容器内,便需有相当技巧。”从词话本第三十二回插图看,李瓶儿是用一件类似夹子的工具,从坛子里往外拣蚫螺。制作蚫螺需要具备相当技巧,这既表现了李瓶儿的心灵手巧,也寄托了她对西门庆的一片深情,这就难怪在她亡故后,西门庆再吃到酥油蚫螺时,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而伤感不已。如第六十七回写郑爱月“费了多少心”,特意制作了酥油蚫螺馈送西门庆,西门庆当时便说:“我见此物不免又使伤我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第六十八回写西门庆当面感谢郑爱月馈送酥油蚫螺,又说“当初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郑爱月特意制作酥油蚫螺馈送西门庆,一定是她探知了最受西门庆宠爱的李瓶儿会制作此物,故在李瓶儿亡故后投其所好,而她希宠的目的也如愿达到了。第六十七回中应伯爵曾打诨说“死了一个女儿(李瓶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郑爱月)会拣了”,并奉承西门庆说“偏你也会寻,寻的多是妙人儿”。应伯爵把李瓶儿和郑爱月一并称为“妙人儿”,深得西门庆之心,故当即便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

  

  《金瓶梅词话》第32回插图

  图右上角为李瓶儿拣蚫螺情景

  李瓶儿亡故后,西门庆依然与如意、贲四嫂、来爵媳妇及林太太等人私通,此类情事经常被论者提出来,作为西门庆对李瓶儿并无真情的证据。比如章培恒、卞建林先生即曾指出:“西门庆到后来确实对李瓶儿产生了颇深的感情,但归根到底,他对李瓶儿的感情是建筑在他的自私、贪婪的欲望得到高度满足的基础上的,而且,他的自私与冷酷又决定了他的那种深情的悲痛不可能持久。”在我看来,上述观点仍不脱将李瓶儿视为“高级玩物”的窠臼,而同时便将西门庆的人性内涵大大地狭隘化、简单化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认同田晓菲细读文本后提出的见解:“《金瓶梅》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笔写出人生的复杂与多元,能在一块破烂抹布的肮脏褶皱中看到它的灵魂,能够写西门庆这样的人也有真诚的感情,也值得悲悯,写真情与色欲并存,写色欲不只是简单的肉体的饥渴,而是隐藏着复杂心理动机的生理活动,写充满了矛盾的人心。”以此见解观照文本,人性的复杂与多元便会进入我们的视野,而不会粗率地仅从道德角度评论有关人和事了。在此我还想补充一点:第六十二回写西门庆大哭李瓶儿时说“我也不久活于世了”,而据书中交代,李瓶儿亡于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九月十七日,西门庆亡于重和元年(1118)正月二十一日,去李瓶儿之死不过短短四个月。也就是说,过完李瓶儿的“百日”后不久,西门庆便迎来了自己的“百年”,我相信作者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考虑。我们看到,在李瓶儿亡故后,西门庆就像失去闸门的洪水一样,在追逐情欲的道路上几近疯狂,似乎他要在尝试完一切可能后,尽快把自己送入死神的怀抱。这其中难道可以不去考虑李瓶儿母子亡故给西门庆带来巨大的空虚感的事实吗?这实在是一个引人深思和感喟的问题。

  西门庆在为李瓶儿伴灵期间便与官哥的奶妈如意私通,这一事实经常被论者用作西门庆乃无情之人的有力证据。文龙在第六十五回的回评中说:“《诗》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西门方出瓶儿之殡,如意已登西门之床。西门庆之深情,果安在哉?”持论与文龙相近的古今论者颇有不少。我认为在私通如意之事上有以下几点值得分说。其一,西门庆私通如意,不能完全站在现代情爱观的立场上来评判,而必须考虑古代男性一种特殊的情爱心理。按第六十七回写西门庆对如意说:“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同样意思的话在第七十五回中又讲了一遍。西门庆喜爱如意乃因她长得跟李瓶儿一样白净,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对如意的不尊重,但这样写却很能表现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情,而非不忠。这里可举一个耳熟能详的例子做参照。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中记述,他三十二岁那年,曾在广东跟友人携妓游乐:“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沈复留恋喜儿长达四个月之久,而其时他的妻子陈芸尚在人世,可是沈复并未因冶游而心存愧怍,相反的,他的行为正是对妻子有情的表现,因为其惟一理由即在于喜儿“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月下依稀相似”。西门庆喜爱如意亦应作如是观。其二,第七十四回写如意主动向西门庆讨要李瓶儿的衣物,下回写如意跟西门庆同床时说自己身上的“袵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如意跟西门庆说“袵腰子”是李瓶儿在时给她的,就跟她此前讨要李瓶儿的衣物一样,都是要跟李瓶儿建立尽量多的联系,从而打动西门庆的怜惜之心。小说这样写既表现了如意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巧用心计,尤为重要的是这样写更能表现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眷眷之情。其三,关于西门庆跟如意关系的实质,田晓菲曾提出这样一种观点:“西门庆对如意儿,完全是爱屋及乌,把她当成瓶儿的替身,不是对于如意儿本人有什么吸引和感情。”说爱屋及乌自然是对的,但要说西门庆对如意没有一丝感情,倒也未必。我们注意到,就在第七十四回写两人交欢过程中,小说细腻地写到西门庆见如意“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可见其怜香惜玉之心。尤为重要的是,就在此次交欢中,西门庆给如意指出了一条最好的出路:“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如果西门庆对如意毫无感情,他不会轻易地作出纳妾的承诺。对如意作出纳妾的承诺,是否意味着对李瓶儿的无情呢?事实上正好相反,因为如果如意顶了李瓶儿的窝,西门庆就仿佛看到李瓶儿又活在了自己身边,而那无疑是对其心灵的安慰和补偿。由此可见,兰陵笑笑生将官哥的奶妈取名“如意”,盖有深意存焉。此外还有一点需要指出来,即如意作为官哥奶妈的身份,对西门庆跟如意的关系来说也很重要。在古人的观念里,作为生命汁液的乳汁,是由人血转化来的,孩子吃了谁的乳汁,孩子的一部分生命便跟乳汁提供者融合为一体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敢于倚老卖老,便是基于这样一种通行的生命观。官哥是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爱子,而如意是官哥的奶妈,这样一来,如意便跟西门庆、李瓶儿和官哥全都建立了一种生命的联系,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便移爱于如意,绝非是对李瓶儿的绝情,反而正是对其情意绵绵的一种表现。我们知道,俄国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托尔斯泰的小说揭示了“心灵的辩证法”,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心理的刻画也是不遑多让的。

  

  《金瓶梅词话》第62回

  西门庆死别李瓶儿

  西门庆之于李瓶儿生命的意义,可用骆玉明教授那个堪称经典的比喻加以说明:“你在李瓶儿的婚姻经历里,读到生命的空虚、干枯、无望。这个生命需要水的滋润,哪怕是污水。”此处所说李瓶儿的婚姻经历,乃是指她的前三次婚姻:梁中书妾、花子虚妻(实为花太监包占)、蒋竹山妻。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为妾,三年后以身死子亡的凄惨结局收场,无疑是被西门家这池“污水”所吞噬,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承认,李瓶儿与西门庆毕竟有一段温馨的家庭生活,这段生活无论对于李瓶儿还是西门庆来说,都是各自人生中难以抹除的亮采时光。小说中写李瓶儿每当要赞美西门庆,都会用同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词:“医奴的药”。其实换从西门庆的角度看,李瓶儿又何尝不是医他的药?就此而言,清人李渔的名言“一心钟爱之人可以当药”是完全可以成立的。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在谈需要满足与心理健康的关系时曾经指出:“任何需要的满足,只要是真正的满足,即只要是基本需要,而不是神经病需要或虚假需要的满足,就会有助于性格的形成。进一步说,任何真正的需要满足都有助于个人的改进、巩固和健康发展。”嫁入西门家的李瓶儿由先前的凶悍变为温柔可亲,西门庆也从花花太岁变身真正的丈夫和父亲,其中缘由尽可在马斯洛的理论中得到有效的说明。

  李瓶儿是在第六十二回中去世的,第六十七回中潘金莲仍妒意满满地抱怨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如意)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李瓶儿是西门庆的心上人,这话一点也没有说错。兰陵笑笑生大力描写了西门庆有情的一面,绝不是要刻意美化这一“混帐恶人”,而是本诸生活真实与人性真实的原生态描写。而即使是像西门庆这样一个“混帐恶人”,他也依然需要真正的夫妇之爱、亲子之爱,这不更加说明了人间真情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吗?西门庆把真情给了他的妾室李瓶儿,却导致李瓶儿身死子亡的凄惨结局,这种描写不是更能引起我们对当时妻妾制度不合理、不人道的反思和批判吗?

  - 全文完 -

  本文原载《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第7期,本公众号获《中华文化画报》授权发布

  作者介绍

  

  井玉贵,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200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周兆新先生,获宋元明清文学专业博士学位。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著有《陆人龙、陆云龙小说创作研究》等。

  本文章由京师文会出品,转载需同意

  WEN

  HUI

  jingshiwenhui

  ?

  顾问

  主编

  图文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