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四记│一彡【无界线第427期】

时间：2023-08-10

　　自打太极图的创世，中国人的思维再也没有摆脱黑与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自在和自洽，处于一种看似客观的黑白分明却主观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这一故意一方面与另一个高级维度互联着神一般的想象，它的虚空感以超级的静与无耦合着现实这个维度聒噪的动和有，保持着一副超然物外的处世姿态；另一方面，这一故意又自觉地维护了进入与逃避不即不离的模糊意境，以求总体与个人、肉体与灵魂的辨证平衡。两方面的裹挟带来了另一种Color quality（色质）生产的契机：

　　灰，应运而诞。

　　纸是阴墨是阳。纸仿佛为墨而生，纸的敞开程度直接证明纸的Geodetic（大地性），证明对水和墨的接纳与承受的尺度。从某种意义说纸已变身为容器。墨在赋予自身人的精神的同时把整个世界也带入了纸的容器中。接下来它们要在三位（纸、水、墨）合一的状态里完成赋形。

　　水和墨的关系，就像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水，作为一种介质以无色无形的权力开始行使自己的意志。墨因水而变，水因墨而易。水在纸与墨之间所扮演的角色忠实于它在中国传统思想精髓里的恒定身份：中庸黑与白的境界，道德实与虚的致守。

　　山水烟雨雪雾霞霓楼亭舟桥日月人物树木花草鸟虫被线条呈现和固定下来后，分明的是黑白，曲折的是天地，浓淡的是意蕴，枯湿的是情怀。人世间给出的所有道德伦理定义在一幅画里被处理得之乎度外又深藏其中。它所表现的现象是抽离现象的现象，明晰和变易的只是那些相似又不相似的各种技法运作的线条，即使有浑然的部分，也是为视觉上产生空（留）白的辅助渲染（这也可以称之为心灵的停顿）。很显然，习惯的水墨艺术以一种超稳定性对应着过去时和现在时，对应着想要改变又不得改变的超稳定的存在。

　　线性的水墨走到当下受内在焦虑压抑的冲动和驱力渴望一种混沌的宣泄。它需要对自身所谓的清晰度和浓稠度的比例关系进行重新认知与分配，以便使表达表现适宜现代的不宜处境。它需要将自己的线性分解融化浸洇展开，以其饱和冲淡的面积进入到一种混沌状态。再没有比灰更符合这一要求了：灰，具有水与墨、黑与白对抗的缓冲功能。或者说，这一功能本身就是一种新的对抗。物象对线条的臣服，一如皇权对人的统治，存在对主流的沉默，时间对技巧的匍匐。

　　灰靠近的现实离古人最近，就像红依附的古人离现实太远。

　　灰是黑与白对立中的一种能量遭遇和polarization（极化）。灰的既不否定又不肯定有着当下精神分裂症候的冷性特征。事实是：日常生活中的灰几乎覆盖填满了人与物所有熙攘的缝隙。

　　一彡大胆提取了这一日常生活中的灰作为自己的新水墨语言。虽然这一行动承担着另一种风险：这灰带着某种打破黑白旧秩序的“原罪”，又以“和”的硬核想逢源于左右，它更像一个拆散黑白法定夫妻关系的蒙面他者。

　　灰：一种矛盾的悬浮色质。

　　在灰的里面能找到存在的各种面孔与阴影。存在的复杂就是灰的纯粹。灰在两种面具之间寻求的“中”正是存在不可撼动的唯一。它想借助水稀释这唯一，这绝对。水是上善之物，它与墨谐和为美。没有水墨，纸为荒漠。

　　灰，从文人过渡到人文，无为有为。

　　幻灭破灭的近义词是灰烬。一彡的灰以其灰烬感解构了水墨中黑与白沿袭的超稳定关系，建构了属于他的独有的灰。灰以遥远的黑白为抒发对象，又混沌于自己的这种灰烬感。它被这梦中之蝶吸附吸收吸纳，又仿佛无边的灰烬感追逐着这梦中之蝶。这蝶夹在黑与白之间（蝶中的女性可是灵与肉的象征？），几乎不能斜视的看聚焦在标本一样的蝶的身上：她以虚薄蚕食的轮廓一帧一帧脱化石化风化自我，在黑白之间扑腾扑扇扑闪，复活着的一个古老的经典意象，又在瞬间的时间无声地变黯冥逝，仿佛海德格尔那个“世界之夜”的将临。这一灰烬感深化了灰的混沌表象，古老情怀中不得安慰的爱与怕指向作为主体的人的内心悲剧关照的现实。

　　所创造的人与蝶的合体，丰富了蝶这个古老的经典意象的同时用人（裸体女性）完成了对梦的主观驾驭，那对翅膀已不是为了实现梦境而是赋予了天使的幻象。令人痛苦的是：蝶的落下隐含着停止以外的坠落甚至堕落。蝶面临的是一体肉身即将或正在变成不能救赎的记忆痕迹。

　　也正是因为人（裸体女性），蝶不再仅仅揭示自己所承载的不可实现的梦的单一性，人所有的，因为人，蝶都有又都没有，虚无完胜为空无，遁至你中无我我中无你。

　　造梦者总是怀着驭梦的野心齐梦。人不愿交出自己艺术就是人的桃花源避难所。

　　蝶，并没有涅槃；灰，正抵近热寂的灭点。

　　卢文悦

　　（诗人编剧艺评）出版有《背景下孤独的影子》《你和谁说话》《动静》《诗·戏剧2009-2010卢文悦作品》《我们的图像》《内时间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