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贝利卡

  *OOC归本菜狗,佣占绝美爱情,10k不知所言

  *稀奇古怪的灵感,伊莱生日快乐! 

  *战后画家奈布x神职人员伊莱

  博尔赫斯《恋人》:

  月亮、象牙、乐器、玫瑰、灯盏和丢勒的线条…..

  我应该装作相信确有那些东西

  萨贝达只能画出他所见的:

  层叠的云端和水磨坊,石砖垒砌横跨河面的桥与篱边围墙。村庄没受战火侵扰,退伍士兵听见吆喝叫骂莫名侥幸得流泪。

  战时扛枪、战后拿笔。剔除身份变革,萨贝达背负行囊落脚,做些体力劳动糊口的同时,捡起碎炭在农场洼地勾画涂抹。

  农场主的孩子游学归来,彰显绅士品味需要一副挂画。可里昂什么也不懂:念叨拉斐尔的彩虹从云层穿透降至人间福泽,实际是鲁本斯的浓郁饱满。老父亲见不得如此奢靡,胡子受气翘起炸开,蓬松成地里的玉米须坠上米花,跺着拐杖抠唆取消城里预订。

  他扯不出由头讨论美与善,瞧见萨贝达那点打发便视为知己,拉拢对方讨论些无法裹腹的玩意。

  鉴于天真小伙为爱砸钱,萨贝达清点袋里的穗子,不介意接手这份差事。

  薄薄的铜版画和拓本翻阅到卷脚,里昂仍兴高采烈朝他比划:

  游学途经的教堂多宏伟壮观,村里用废弃马厩改造的四不像不可能接近上帝;

  大理石浮雕与壁画随处可见,比未被烟囱指染的大自然更纯粹动人;

  画家聚集在展览或贵族府邸,收录在王宫里的名作们与皇室共进晚餐。

  里昂吹嘘着职业至高无上,却连最简陋的作画工具都供给不全。萨贝达眺望黄昏下捡稻粒过活的妇人,以及背上箩筐里兜住饿得哭不出几声的婴孩,埋头用树枝草草记录伛偻身影。

  他注意到本应最忠实的听众走神,气急败坏训斥萨贝达对艺术的不忠。对方只歪头笑得轻蔑,扯到嘴边被弹片划伤的疤痕而面目狰狞。里昂莫名怕的不敢吱声,低头愤愤嘟囔咒骂。

  最神圣的艺术高居殿堂,乡野俗人仅传看翻印数次失真的图像,胡乱揣摩显然做玷污。

  珠宝、鲜花、凉拖鞋和丝绸裙摆,大抵是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转头吐掉秸秆,萨贝达迅速用脚将其挪到身后,勉强表达对新神父的尊重。他估摸脑子被里昂洗坏了,见个异乡人便套用堆虚伪的辞藻包裹,为那所马厩改造的木质教堂做无用点缀。

  萨贝达不信赎罪券下的恶果。要是真有神,轮不到他们贩卖自己去满足贵族的欲望:权势、土地、金钱,上位者永远贪婪又吝啬,几个银币便能买穷苦人的血肉作为“无名的开拓者”。

  上帝恐怕闭着眼,才能以所谓慈悲之心,漠视教廷肥肚流油、战火生灵涂炭。为什么要敬神?神可保不下雇佣兵要取的命。

  无所事事经过旧教堂,里昂急忙扯过萨贝达噤声,被对方快一步躲闪,眼球如沼泽视莽撞者为死物。

  “萨贝达你看!艺术品!”

  忿忿揪下里昂一撮金发,退役战士咧起嘴角,以缝线堪堪崩裂的模样去恐吓。傻小子吃痛抱头,仍不服气着小声抱怨,萨贝达才意识到他没有扯谎,视线追向马厩旁的石塔——

  是一个人,或者说,一尊瓷器。

  黑袍裹住挺拔身姿,藏进石塔的背光处。尽管白日,他的周身充斥着时光停滞的静谧。形制简易的神父服勾勒腰身,兜帽和眼罩除了遮蔽,更像引人注意他白皙到惨淡的肤色。

  黑白强烈的视觉对比,放在这位神职人员身上只觉超脱的威慑:他没有铁器尖锐粗犷,倒像礼器独特的等级森严。萨贝达见过一些名贵的舶来品,缠绕花枝供贵族把玩,收纳在展示柜的顶端。然而那个人、那尊神圣易碎的长颈瓷瓶,朴素行使作为祭祀或陪葬的义务。

  他蒙着眼看不清尘世,应该是死的。

  也许萨贝达的眼神过于专注炙热,令瓷釉烧制产生质变——黑衣人转头,光线追着下颚打光。他微微张口,白釉面逐渐皲裂,碎成密密麻麻的细小斑纹,注入天青色的灵魂。萨贝达听见窑烧炉里的脆响,冰冰邦邦如玉石撞击的清亮,预兆佳作即将现世:

  “你好。”

  他从阳光未曾眷顾的死角走出,一身肃穆却雅致温柔,如安置在田野的圣母像,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

  下意识背手搓干净再垂落,萨贝达难得想体面点迎接降临荒野的神明。然而撇眼破败的木教堂,超出权贵与物质的落差让他尤为沮丧:头一回为他人怜悯格格不入,即使萨贝达曾猎杀过亡国继承人。

  而在克拉克神父看来:

  对面绿眼男人坚定抬起手,伸出食指引导。粗糙的骨节和指形饱经沧桑,却异常沉稳有力,经他指往的方向应和他一般,荆棘丛生且辉煌永存。

  克拉克与萨贝达的视线共同交汇于木教堂——一处其貌不扬的神明居所。他们心照不宣:天空没有异象呼唤三王朝拜,但小镇的光辉为木房勾勒金边,庆祝圣子降生。

  村民对新事物的关注,无非物象上摄人心魂,或精神层面和蔼可亲。

  礼拜时,克拉克神父从不摘下眼罩:以牺牲肉眼可见换取对未知的窥探,他化身牧羊人,引领一群迷途的羔羊前往水土丰沃的草原。尽管黑布掩盖半张脸,红如樱桃的唇仍待人采撷,置于精巧的白瓷盘上更秀色可餐。

  萨贝达不止一次注意到,年轻姑娘们因神父娇羞喜悦,劝导向善的谈吐中滋养少女怀春的温床。当然,长者、不,跨越年龄和性别,无人不热忱于温柔守礼的克拉克,敬仰他高洁的精神素养、清贫的吃苦耐劳,以及穷困中指引光明的宽慰。

  萨贝达瞻仰克拉克神父的手,多于参加礼拜的虚伪信仰。

  他曾为克拉克的气度和容姿晃神,雇佣兵的经历又很快使其清醒:不在意身份与否,人的生命在死神面前一律平等。而他有夺取的筹码,无需为权势下跪。然而克拉克神父,貌似从未鞭挞他屈服。

  神不需要信仰吗?

  不需要道貌岸然的崇敬和盲目吗?

  萨贝达目视:克拉克的手跟目光指向天空,以感恩的姿态指示奇迹出现。手确实举起合拢,像是在祝福,但并没有脱离重力的作用——

  手势穿越虚无,支撑摇摇欲坠的教堂。克拉克连接动势与因果、决裂过去,打开新的戏剧空间。

  戏剧,克拉克将肢体拆解为舞台布景,在窄小昏暗的教堂里上演神迹。此刻他的手不属于身体,而是像戏剧演员以动作创作故事,通过手势越出象征、越向超出马棚顶的光辉。

  萨贝达在木教堂、水车边、草垛旁,无数次确认眼前的影像是人,而非致幻下的高不可攀。但他切实做到以人身为雕塑,令信众叹服如大理石静谧而伟大。

  萨贝达从不在意目不可及的虚妄。

  他只想接近伊莱·克拉克,以平等身份好奇作为人类的另一面:制造无数次偶遇,他们相谈甚欢,虽然大多数是神父发言,不过结局大差不差。萨贝达替对方扛完麦麸,接过水囊一饮而尽。

  久久凝视对方因松懈摘下的眼罩,黑色麻布有些汗湿而略微深浅不一、图腾样式早有定数,但迟迟不肯抬头对望多数渴慕的景观:

  “伊莱,我可以看你吗?”

   

  克拉克有些惊愕,相较印象中萨贝达的果决和干练,真实的质询反倒像场梦。

  他在畏惧什么?不,萨贝达理应无所畏惧。

  这个凶狠又温柔的男人,第一次叫他“伊莱”。

  伊莱笑出声,好像明白为何谨慎,银铃笑声和教堂钟声一同传得悠扬。神父跳下石阶向奈布走近,白皙的双手随视线从下至上,捧住满是疤痕的面庞,小心翼翼试探着扭转。从二分之一转向圣像画专属的正面,直截了当正视伊莱刻意凑近的双眼:

  “当然可以,奈布。”

  天空和海洋眷恋伊莱,将宽广和潮水浓缩进眼眶。此刻火烧冻云弥漫,霞光流入瞳孔折射瑰丽,脸上也跟着泛起玫瑰的触感,娇柔而脆弱。伊莱调转称呼、将不曾晦暗的眼眸直视他时,奈布便抓住脸颊上的手,掌心深陷骨节凸出的凹缝,肉与肉紧紧贴合。

  奈布悄悄指肚上挪,蹭弄伊莱的指根到指尖,一根根缓慢而虔诚。那双神圣的手在他掌中、停留在卑微如他的怀抱里,这样就够了。

  不会有比手,更接近神的象征。

  伊莱觉察男人背着他涂抹什么,首先回避、其次胆大好奇。事不过三,谨慎如萨贝达频频显露端疑,伊莱再不表明态度,恐怕着急的是两个人。走个寻常过场,奈布侧身让位,全无等待评价的慌乱和期待。

  仅外形相像的拙劣勾勒、构图稀碎阴影全无,唯有质朴强劲的生命力喷薄而出,牛马奔腾于泥土和岩块。伊莱蹲下观摩:原始性图案被笔者赋予灵魂,哀嚎或勇毅着挣扎站立。仿佛伸手摸索,便能穿入尘土飞扬的竞技场亲临厮杀。

  他也确实想这样做——

  伊莱撩卷袖子跃跃欲试,手掌平放于图像上静置,无声征询创作者意见。奈布矮身,捡起垂地的神父袍角抖落土灰,干干净净卡入伊莱柔软的腰腹系带,并未阻止。

  雀跃之余,指尖轻柔触碰线条旁的空档。怀揣对生命力的瞻仰与后怕,伊莱隔空描绘充满灵性的轮廓,一遍遍誊抄古老晦涩的咒语。他崇敬超越物象的感知,尤其用肢体创造妙不可言:

  【“如果没有一个充满了文化气息和灵感的脑袋,你的双手能创造的作品,就只能是工匠所希望看见的。而你的这一双手,可以创造伟大的奇迹。”】

  伊莱清楚面前的雇佣兵坚定执拗,类如他对主的虔诚坚不可摧。艺术不过是男人闲来消遣,伊莱希望对方为作品,赋予更现实的意义。

  “这份奇迹,源于对自己的治愈。”

  抚平伤痛,远比矫揉造作的从文,令一位唯物主义者信服。

  无所谓安逸的生活是否戛然而止,强悍的韧性足以支撑奈布前往世界每个角落。他从不拒绝伊莱,无论这个选择听起来多离谱荒谬,奈布只会盘算如何啃下硬骨头。

  也许仅是个友善的建议。

  垂下头颅的姿态如绞刑架前无路可退,奈布清楚伊莱的意思:没有驱逐,这位温柔的神父单纯向一只遍体鳞伤的头羊施行善举。他完全可以充耳不闻,但条件反射指使士兵,必然服从长官的指令。

  萨贝达接下任务,如同临行每一次冲锋陷阵,需要索取一定酬劳为此买单。

  “克拉克先生,我可以吻你吗?”

  伊莱应该气愤扭头离去,不必听闻略微情趣的调侃,顺道勘破这匹野狼的货色。然而钴蓝的虹膜在光下呈现粼粼金粉,絮状物沉淀波澜不惊。

  他直视着企图肖想的歹徒,像每一位虔诚的信徒卑微拜访,寄托超出痛苦的祈愿。伊莱看不出一丝轻佻,亲密的肢体接触在奈布看来,至少是现在,如同交换价值的冷淡与刻板。

  萨贝达称呼他为“克拉克先生”,而非“伊莱”。

  凶悍的伤痕、锐利冰冷的绿色瞳孔,在六月密林里阴森恐怖。伊莱清楚对方绝不会伤害他,同样也感激,私欲外以神父之名赐以恩宠:

  “好,萨贝达先生。”

  呼吸在鸟雀啼叫中急促,伊莱颤巍巍闭眼,幻想又猜忌亲吻者属于信徒还是野兽?他咬紧牙关,面部轮廓因紧张而肌肉僵硬,眼皮不断打架遮挡通往天际的彩窗,一切属于有神论者久违的失措。

  一幕仅被告知结局的戏剧,期间他无力反驳抵抗,任由奈布牵起他的手,以引领的姿态向前拉伸。谁在表演又说白?从图像到感官的逐步缩减,伊莱的触觉不断放大,形成一道独立文本灌入脑中——

  [服从我]

  这是人类的伎俩吗?主的指引忠于教导,并非只简单服从准则的表现手段。那么萨贝达呢?

  右臂被托起、手腕自然弯垂,肌肤因萨贝达掌下打圈而微微颤栗,指腹硬茧磨得心头哆嗦。无条件信任的好感度与痛击灵魂的危机意识相互拉扯,理智防线在伊莱脑中绷紧又松弛。

  成年人的故事已开场,绝无叫停的可能性。萨贝达反复试探、重复某种刻板印象,以加深完全认知性的功能。

  该死!猎手在索要表演外的薪水。

  萨贝达承认确实过火:

  原本只是讨要一碗圣水的祝福,逗弄得暧昧又惶恐。男人收敛部分压抑的气场,庄重缓慢举起那只酷似表演的手——手形自然虚拢、纤长指尖因重力指向泥土,仿佛有风从地下翻涌而上、吹鼓衣袍向光明奔跑。

  伊莱是天生的神使,在他的手势祈祷下花朵盛开、迷雾退散。而萨贝达以唇封住白云的缺口,轻柔而坚定将光芒紧锁天堂。

  萨贝达带着一个吻背井离乡,挤入火车鸣笛开始巡礼。里昂曾以赞助人的身份沾沾自喜,摇头晃脑甩出两枚铜币,倨傲得天真愚蠢:

  “我资助了一位画家。”

  有什么比这更加慷慨?尽管实际购买力趋近于零,流浪艺术家是否该为此感激涕零、传颂小人物的丰功伟绩?爬出尾箱,萨贝达捏紧单薄包袱,玻璃火车站通透得映照每一位旅客,或富贵或贫穷。

  可惜,奈布?萨贝达从不是位艺术家,顶多算柄复刻现实的工具。

  跟着游学的路走,与其说毫无目的的观光,更像是朝圣——探寻超验精神的渊源与合理性。

  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朝圣、一个饥不裹腹人的观光,加个标题就是耐人寻味的皈依炒作。萨贝达穿梭巷道、接些苦力活维持生计,午夜回忆青年贵族的落脚点标记地图。仰头是工业烟囱日夜不停、晨星早已不见踪影,有时候奈布突然仰躺在亡灵飘荡的工人街,回忆走出乡村的目的:

  为了约定、学识、艺术和吻,

  唯独没有神出现于这场畸形的巡礼。

  最接近神的地方是教堂和陵墓。

  捡拾丢弃的画册和炭笔、尾随宣讲队伍偷听讲解、压低帽沿混入开放的礼拜堂仰望,萨贝达许久没接刻入日常的任务,藏匿手段依旧卑劣如过街老鼠。当站进真正的教堂,鲜花和颂诗随柱廊攀升,他切实意识到宗教的压迫——高耸入云的塔楼和五光十色的玻璃彩窗,威恩并施震慑着踏入建筑的游客,化为己有。

  萨贝达瞬间警戒,尽管清楚没有人能伤害他。

  躲在耳室避免人潮汹涌,他走进十字架边缘的通道,尽头尖端悬挂金制塑像。穹顶上星罗稀疏,深蓝幕布与暗红丝绒的主教服,浓郁得眼球酸胀。人们急切向主教投掷鲜花,百合夹杂喧嚣里有些破败,不如清晨采摘时挂上露水的怜爱。

  卖花女感谢萨贝达帮助,送上一枝在今日尤为贵重的商品。他揣着花,远望前方执行施洗礼,目光冰冷如主教倾心捧出的圣骸——

  传闻某位圣贤的右臂骨。

  骨骼载入异形琉璃妆匣,磨砂制造朦胧以难窥天机,外围则布满镂金镶嵌的富饶。光色是上帝的化身,此刻这截断骨,也许彰显王权驾临神权,以名贵取代庸俗。

  信众疯狂尖叫、讴痛、匍匐在圣物下诉说虔诚:罚多少责鞭、做多少礼拜、行多少善事。桩桩则则罗列得清楚明白,条理清晰像久违登场的预备役演员,只等此刻祈求主的代言人多看一眼。吵杂中萨贝达直挺挺倚在门框,居然饶有闲心突发奇想:

  [一切冷漠得矛盾又反常]

   

  信众、主教、圣骸,氛围炙热如火烤,远没百合花萼来得柔软自在。穷伙夫抽出随身纸笔,速写捕捉所谓神圣:主教交叠合十的手套与宝石戒指、信众扭曲抽搐的指尖与用力扣地、贵族翻阅精致的抄本与养尊处优……盛事下百态丛生,奈布衡量人体比例,炭墨复刻蓝宝石戒指却稍作停顿,随即任意排线扫出光亮,作为光裸肢体里少有的装饰。

  他思索,不如伊莱眼睛缤纷灵动,又怀念许久未见纯粹的蓝色。萨贝达捻起花梗摇晃,想象伊莱收到鲜花的喜悦——未经雕琢的蓝眼也许荡漾星河,潘多拉盒子按捺不住希望与幸福吧?

  当爱占领理智高地,他放弃朝圣者梦寐以求的会面,果断以背影回应由狂热冲昏的闹剧。  

  漫步回廊、中庭和国王门,跨越层层大理石的桎梏不过简短几分钟,却耗尽艺术工匠几辈心血。萨贝达离开上帝的腹腔,从外围粗略仰视天使浮雕,只觉它们翻涌搅动着突破石膏,吹响长号随颂歌和欢呼通往云霄。

  可这些与他无关,或许也有联系。

  奈布越走越快,急于将百合与礼赞献给远方的神父,迫不及待。教堂在身后渐远,缩成太阳的黑点融进光明,逆行者饥渴扑向晦暗的遮阴店铺,只为萌生关乎春天的故事:

  他想送给伊莱一墙花,比信众堆叠的洁白山丘还要宏伟、鲜活和热忱。

  它们随风飘动,远远望去像一张亮丽的旗帜,让矮矮的马坊也能拥有搭建天梯的号召、让小小的村落也可具备宽阔坚实的信仰。

  一袋垂丝茉莉的花种、一枚压扁平整的百合干花、一些有趣的城市纪念品、几张手势和建筑的速写,以及临时简短的汇报。

  区别于佣金寄回家乡的必然,萨贝达这次尤为紧张。不必担心价值昂贵截胡,反倒因廉价堪忧。鸡零狗碎勉强拼凑远游人的心境,焦虑草草冒头又迅速压下:

  收不到也没关系,他可以向锚点投掷无数杆标枪。总有一柄利器搭乘阿波罗的马车日夜兼程,带着飞渡午夜的露珠扎在伊莱门前,系带上写满“手”的赞美诗。

  钱币打通驿站周转,萨贝达掂量还够存活几天。换好两块黑面包,调整角度瘫坐广场角落,他短暂考虑新的兼职,或许重操旧业。在光芒笼罩的圆形广场外,萨贝达掰断面坨,碎屑吸引鸽子靠近,算位彻头彻尾的流浪汉。

  懒得驱赶,他向白色神灵飞来的天空眯眼,重新审视占地可观的环状公共领域:

  立柱篆刻功绩浮雕,将本无边界的地盘圆滑为弧线,唯一略口通往哥特式教堂前。曾有卖弄学识的旅客谈及这里,评价为“上帝之手”的伟大胸襟——如神张开双臂、以仁慈含纳有无信仰者,属于上帝沉稳敦厚的温柔。

  卡在圆形缺口处向里望,萨贝达扫弄面糠起身,鸽子惊飞掠过教堂立像,接近直线冲往更高的天际。他伫立广场内,建筑差异尤为鲜明,将人物压缩为尘埃般渺小。

  萨贝达突然想到巴别塔:

  平原不易得到石料,人们将烧砖擦泥,要建造城一般的高塔通天,集结全世界人类统一。现实中为了宗教,奴隶漂洋过海搬运大理石、建筑师以数理考验拱顶和飞扶壁的承载力度。人类何时都不忘高升,教堂一座座脱离土地、塑像一尊尊蔑视众生,他们越走越高,氧气稀薄仍拼命爬行。

  因为神可能在九万里之上,或者咫尺怀里。

  萨贝达吸气,张开双臂企图回敬广场设计者的宽厚,不料风从身侧溜过,空荡呼啸的冷意蓦然激发一点心酸:

  应该再索求一个拥抱。

  不一定是母亲、同伴、伊莱,可以泛化为任何一具温暖的胸膛,肉体坚实搂过臂膀。他会绷紧背肌感受对方的手,如何轻轻拍扶哄睡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幻想梦中有处归宿安身立命。

  闭眼沉思伊莱摆弄手势的模样,却发觉物象难解灵魂骚动不安。奈布无比渴望着伊莱、急切需要对方的手为心中郁结指点迷津、为这场缺乏目标的朝圣指明方向。

  而不该像具尚未安葬的尸体,在青天白日摇晃、午夜墓场休憩,浑浑噩噩送走荒凉的月光。

  【如果我们要拥有墓碑纪念物,应更多关注生者而非死者。】

  除却考古教授热衷文物保护,下墓随行人员多数属于临时应征,讨碗饭钱选择和亡灵打交道。同伙捏紧十字架哆嗦念圣经庇护,萨贝达瞥了眼脚边颅骨,不动声色踢远以免不必要的尖叫。如果会因愧疚而动摇心神,雇佣兵大概早无人问津。

  何况白骨森森,曾是鲜活的个体折戟于此,跟那截圣骸相差无几。

  萨贝达捡条大腿骨探路,掂量掌心的分量是否趁手。他挑了根臂骨防身,捡起时由于没有肌肉连接,手骨和指节噗噜掉地,扬起小片灰以示反抗。空气逐渐稀薄浑浊,萨贝达强行清醒拽紧骸骨,粗粝的手感蓦然想到人各有命:后世接受供奉还是充当武器防身,本质上都是生命的延续。他用骸骨代盲杖探路,将视觉交给触觉的手,不输于任何叙事性故事。

  不论向上攀高寻求天堂而毁灭,还是向下挖掘深测渊源而窒息,人总会漫长的死去。

   

  空间终于开阔:不同浮华派用亮丽的鲜花和果实装点骸骨,放眼望去皆是灰败铅白的棺椁和雕像。无人光顾的艺术展被打开门窗,死寂中撒入维米尔画中醇厚的日光。考古学者兴奋惊呼着将遗迹开发,复兴思潮插上时髦的白羽飞窜大街小巷,文学得体称其为:

  【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区别平滑的阴线刻,指尖颤微着触碰游行仙女的衣摆,萨贝达恍惚拽到实物。人物浮雕凸起呈带状分布,环绕棺椁形成宁芙们的环游仪式,载歌载舞为棺中主人赐福。他凑近瞧那些面庞:圆润、喜悦、光彩照人,仿佛欢送丰收女神带来硕果,旋着舞步与同伴交头接耳。

  很多场合萨贝达曾遇见她们:画店的异教神话、私人订制的美艳酮体、前代宫殿沦为博物馆的飘逸忧郁……当同一题材以不同媒介展示、从只配遥望到触手可及,他意识到某些缥缈的符号正在崩塌,掉落人间化身可平等观赏的载体。

  伊莱跨出关于神的主动误取、以手势链接人性与神性时,是否也抱着传递“博爱”的讯息?

  划过仙女凸起的指节,奈布转身考究高大石像:

  雄健的男人体、柔媚的女人体,以及性别难辨的动势群体。它们或站或卧,地下墓室俨然成为舞台,探索者仅能围观这场默剧演出。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活人,他与每一座雕塑互动,抚摸视觉上或柔软或有力的手。

  雕刻家巧夺天工,将人体塑造丰腴或紧绷。难耐当观者不再以眼睛为参考,肢体连接的触感将格外鲜明:它们光滑如绸缎、毛孔像薄纱的纹理具备绵长呼吸。然而冰冷如影随形,即使再像活人、再欢愉歌颂轮回,它们永远属于地下的艺术,从诞生起便不具备享有光明。

  古典真的终结了吗?

  可是它们比活人快乐自由,苦难无权束缚死者。

  萨贝达意识到:考古学家、文艺评论者、艺术家、作家,众多领域前沿的发奋者,他们期待从纯白石像中复兴的,是希望、预言和更匹配当代的信仰。

  “这份奇迹,源于对自己的治愈。”

  他将下巴抵在圣母像的膝上,顺着宽厚衣褶磕眼下滑,握住冰冷的石块手掌捂暖。玛利亚定格垂眸,爱怜注视着怀中婴儿,以及蹲下牵手的奈布·萨贝达。

  早期基督教从地下搬到地上,火刑者得以在巴西里卡传教。萨贝达爬出墓室,前往另一堆生者的怀旧——坟场。

  他理应造访铿锵有力的墓园,致敬如小型柱式宫殿的阴宅:石塑妇人掩面而泣、少女披上裹尸布的褶皱悲怆垂危,也有青铜男像历经风雨酸蚀,铜锈铸成岁月的伤痕与庄重。墓主非富即贵,有权在亡后透露音乐诗般的符号雕塑,镌刻家族的体面与庄严。

  普通人的坟场大半简易,土堆配合石碑或十字架留下个人讯息。这片场域的怪诞有废弃雕塑加成:破碎的残次品散落草地,捡几块石像安插便假模假样模仿贵族。也许廉价又诡异的欣赏度、而非人心变迁,坟场才足够便宜到不必乱葬。

  萨贝达被尊青铜像定住眼球,在于它头发凌乱、面容疲惫憔悴、身体因粗粝长袍包裹看不出四肢,像夜游的邋遢创作者。原铸造师功力深厚,职业精神一眼望穿:男子目光如炬、短碴胡渣带着倔强,睡袍也因刻意保留的笔触感而乱糟倒毛,我行我素的不羁立于荒原。

  青铜像取代墓碑,在一堆破损的天使中格格不入,沉默于非宗教也非美学。它的主人可能是古典主义的叛徒,孤傲坚守着死后亦不妥协。铜材因风雨斑驳,萨贝达摸向手可能出现的长袍角度,比另一位断臂女神更令人憧憬。

  他清楚这位天生无手,设计者并未考虑以肢体完整性达到表现欲。减少甚至牺牲物象引发的精神共鸣,也许是铸造师献给墓主最后的敬重。萨贝达看向身侧:低矮的大型方砖像丢弃荒野的建筑废料,无生卒年月,仅一句捉摸不定的铭文——

  【甚至在阿卡迪亚也有我】

  当生者的关注点不再是埋葬者或安眠人,哀挽和冥想将死亡温柔的融合,退居于山川秀美的畅然。善意终其一生治愈着到访旅客,不论他们行尸走肉或已成枯骨。萨贝达静坐在墓碑旁,即使它矮得可以充当歇脚石,以示慰藉战争创伤的感谢。

   

  普通人不一定有狂热信仰、丰厚财富、顺风安逸,但面临死亡的从容如白鸽张开羽翼,栖息于自由的爱之岛屿重获新生。奈布不敢妄言:作为战士无比清楚生命的脆弱,轻易扣动扳机进攻,炮火轰炸下人生毁了大半。此刻他好像身处欣欣向荣,生育女神赋予一切得愿以偿。

  他拿笔却画不直线条。

  哪怕全新干净的幼灵嗷嗷待哺、紧握于皲裂掺土的右手,萨贝达惊觉身为创作者的职能,是否有能力赋予物象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当画笔不再从属宗教、摆脱单纯复刻的工具时,他还能做什么?

  “而你的这一双手,可以创造伟大的奇迹。”

  遵守“画可视之物”的信条,不妨碍元素拼贴寄托象征:伤痕累累的男人蜷缩着,抱膝埋入伊莱微微合拢的右手。综合肉体的光滑面与创伤的粗糙面,以此描绘神性将男人,借治愈唤醒人性。

  萨贝达悄悄将这张草稿,夹进送给伊莱的履行手稿里,一并寄出。

  有些震撼一面足矣:萨贝达果断买下一尊手势雕塑,适时结束所谓的巡礼。

  作为结业考试的汇报,他坚信不会有比这更辉煌的祷告。

  雕塑倒在墓下的礼器柜旁,蛛网如封印压制于黑暗深处。奈布草草扫走厚灰,露出了两只几欲纠缠的手:二只手紧密垂直,内部塑造教堂曲拱的形状,整体如和平祷告般静默。空灵的垂直感推动向上,几乎交握的手构建镂空的尖笼,好比空旷中追求攀升的信仰。又因掌间没有完全贴合,纵容阴影和光线穿梭嬉戏。

  神住在用手搭建的圣殿里,是否可能寄居于创造手势的信徒心中?

  诚然它不如圣骸象征的奉献。萨贝达撩起衣摆仔细擦拭,他也不需要克拉克神父,为世道做出肉体与精神的牺牲。

   

  结束风中的流亡与漂泊,萨贝达双脚扎实踩在乡间田埂。消息插上翅膀疯传,孩子围上索要糖果,妇人气急败坏揪回捣蛋鬼。老太捶腰从小筐取出水囊,哆嗦递给灰头土面的游子。萨贝达将嘴边缝线抿紧回绝,老人家笑得满面褶皱,纹路深邃间操劳而慈祥:

  “喝吧孩子,我记得你。”

  帮老人拾完稻穗后,萨贝达克制留下半壶。送还时,他无意碰到对方粗粝如树皮削残的指腹,恍然许久没有如此真实——厚茧有别于未打磨平整的石料。它温热敦实,仿佛刚结束的巡礼荒诞虚妄,是别人拼贴强塞的绮丽梦境。

  奈布·萨贝达本应该与泥土为伴,朝不保夕混日子直到伤病暴毙,肉身腐化与自然为伍。然而包裹里的手势像沉甸甸压坠臂膀,提醒他未来不光如此。

  耸肩背负石膏,奈布诚挚向老太道谢,斜向穿越树林前往破败的木教堂。

  漏算季节轮回,垂丝茉莉编织成花墙攀爬于黑砖塔和矮马厩,随风飘扬为整面飞舞的旗帜。当愿望成真、教堂果真远远便能召唤迷途者知返,奈布假装深吸到馥郁的白花香:

  “谢谢。”

  “谢谢…谢谢…”

  伊莱还未从奈布归来的喜悦中缓和,手势塑像搅动意识彻底凌乱。木教堂仅有充作象征的十字挂毯缺边少角,他颤巍巍将手势雕像置于洗礼台前,虔诚如供奉一尊圣骸。

  克拉克神父从未想过收获如此殊荣。雇佣兵远游间的花种、速写与新奇玩具,全盘小心收纳在私人木匣中。那些简短却充斥哲思的伏笔信简,伊莱曾偷偷持灯于无数个不眠夜,揣摩到天明仍意犹未尽。他知道赌对了:奈布天赋异禀,他有能力治愈自己,甚至逐渐散发光辉,如灯塔指引旁人前行。

  更令人吃惊,奈布依旧是位唯物主义者。

   

  伊莱瞻仰过寻常圣物:

  木雕底部的十字形制对称,如教堂的袖廊般具有纪念性。被束缚的基督头颅低垂,面部阴影深重,将所有生命力抹去至空留余孽的肉体。沉重乏力的躯体、因饥饿和消瘦被迫凸出的腹部、敲进手脚渗血的铁钉……

  神以神子的痛苦为世人减负。他的孩子头戴荆棘王冠刺破皮肉,信徒们被火烧、截肢、酷刑,完完整整记录于开合的祭坛画上。中央集中于凡尘的教士们,围绕一只惊慌失措的羔羊默哀,只因它头顶绘有金圈,观者可冷漠“预知”所谓既定的命运:

  无法逃脱的责难与死亡。

  众人的幸福为什么要一人殉葬?因为它是圣子的肉身,三日后注定复活吗?疑惑在一朵百合的到来迎刃而解。他发现由木板夹紧实的百合干花,即使路途遥远仍可窥见曾经明媚与亮丽。奈布在木板上刻道:

  [受难和牺牲,不应该是传颂的唯一准则。]

  “祝所有人幸福。”

  延迟情感终于得到满足:萨贝达得到克拉克神父紧紧的拥抱,填补圆形广场时宽阔的遗憾。奈布抚摸对方因激动凸起的蝴蝶骨,虔诚祈祷伊莱可以拥有幸福。

   

  男人的手缩回,试探着、又大胆去触碰伊莱的手背。萨贝达紧张得颤抖滚烫,仿佛身体全部神经扎堆于之间,急切燃烧着生命。触觉需要无比的勇气贴近神圣,内里千钧之力裹挟源自灵魂的炙热,才敢降落轻轻的一点。它是辉煌的诞生,比“吻”的意义更伟大。

  奈布明显没有告诉伊莱,关于手势雕塑的秘密:

  两只手虽然像祈祷时双手合拢,但实际上拇指的分布暗示,其实是两只独立的左手,即源于两个人的重新组合。它没有明确的表现性爱,但十指相触的肤感远超亚当与上帝的灵光,板块跨越千年产生碰撞,暗喻久别重逢的物理结合。

  然而这又是神圣的:两只手克制缠绵、触而不握,空气丰盈隆起一块自由领域,共同构建尊重彼此信仰的大教堂。

  我应该装作相信确有那天,我们灵肉合一。

   

  Ps.【】内为有出处文本,勿杠谢谢!

  生贺烂尾楼了…为了伊莱克拉克,这个结局应该是比较理想化的。以后还会有支线(工业城市篇),题材和情感大概率不讨喜哈哈哈

  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