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第一章 ---------------------------------------------------------------------------- 一幢灰白色的大楼,矮矮的,只有三十四层。门口大书: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盾式的图案上是世界国的格言:社会,本分,稳定。 底楼的巨大厅堂面对着北方。尽管对夏天而言窗户外已经很冷,室内却热得像赤道。薄薄一道森严的光耀眼地射进了窗户,渴望搜索出什么苍白的、长鸡皮疙瘩的穿便衣的非专业人员的形象,却只找到了实验室的玻璃器、镀镍柜橱和闪着凄凉的光的陶瓷。 对荒凉的反应还是荒凉。工人穿的大褂是白色的,手上戴的橡胶手套死尸般煞白。光线冻住了,冻死了,成了幽灵,只有在显微镜黄色的镜头下,才找到了某种丰腴的有生命的物质。那东西在镜头下浓郁得像奶油,躺在实验桌一排排擦得银亮的漂亮的试管里,向辽远处伸展开去。 “这里,”主任开了门说,“就是孕育室。” 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进屋时三百个孕育员身子都俯在仪器上。有的不声不气,全神贯注,几乎大气不出;有的则。已不在焉地自语着,哼着,吹着口哨。一群新来的学生低声下气地跟在主任身后,有些紧张。他们全都非常年轻,红扑扑的脸蛋,乳臭未干。每个人都拿着一个笔记本,那大人物说一句他们就拼命地记一”句——从“大人物那里”直接受教是一种难得的特权。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对亲自带领新生参观各个部门特别重视。 “这只是给你们一个全局的印象。”他向他们解释。因为既然需要他们动脑筋工作,就得让他们了解一些全局,尽管他们如果想成为良好的社会成员过幸福的日子,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具体细节通向品德与幸福,而了解全局只是必不可少的邪恶,这个道理凡是聪明人都是明白的。因为形成社会脊梁的并不是哲学家,而是细木工和玩集邮的人。 “明天”主任总对他们微笑,亲切而略带威胁他说,“你们就要安下心来做严肃的工作了。你们不会有多少时间了解全局的。而同时……。” 而同时,从大人物的嘴直接到笔记本也是一种特权。孩子们发狂地记着笔记。 主任往屋里走去。他身材修长,略显瘦削,身板挺直。长长的下巴,相当突出的大门牙,不说话时两片嘴唇勉强能包住,嘴唇丰满,曲线好看。他究竟是老还是年轻?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或是五十五岁?很难讲。不过,在这个安定的年代,福帝纪元六三二年,并没有谁会想到去问一问。 “我从头说一说”主任说,积极的学生把他的意思记进了笔记本:从头说一说。“这些”他一挥手,“就是孵化器”他打开一道绝缘门,向学生们展示出一架架编了号的试管。“这都是本周才供应的卵子,保持在血液的温度,”他解释道,“而男性配偶子的温度,”说时他开了另一道门,“必须保持在三十五度而不是三十七度。十足的血液温度能够使配偶子失效。”窝在发热器里的公羊是配不出崽的。 他仍然靠在孵化器上,向他们简要地讲述现代的授精过程,铅笔在本子上匆匆地涂抹着。当然,先从外科手术介绍起——“接受手术是为了社会的利益,同时也可以带来一笔报酬,相当于六个月的工资。”然后他讲到保持剥离卵存活、使之活跃发展的技术,对最佳温度、最佳盐度和最佳部调度的考虑;讲到用什么液体存放剥离的成熟卵。然后他把学生领到了工作台前,向他们实际展示了这种液体是怎样从试管里抽取的,是怎样一滴一滴注入特别加温的显微镜玻片上的;展示了液体中的卵子如有异常如何检查,卵子如何记数,如何转入一个有孔的容器里,那容器是如何浸入一种有精子自由游动的温暖的肉汤里的——他强调肉汤里的精子浓度至少是每立方厘米十万(同时他领着他们观看操作),如何在十分钟后从液体里取出容器,再次检验其中的东西。如果有的卵子还没有受精,又再浸泡一次,必要时还要再浸泡一次;然后受精卵便回到孵化器里,留下阿尔法们和比塔们,直到终于人瓶。而伽马们、德尔塔们和爱扑塞隆们则要到三十六小时之后才重新取出,再进入波坎诺夫斯基程序。 “波坎诺夫斯基程序。”主任重复道,学生们在各自的小笔记本里的这个字下面画一道杠子。 一个卵子形成一个胚胎,一个成人,这是常规。但是一个经过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处理的卵子会萌蘖、增生、分裂,形成八至九十六个胚芽,每个胚芽可以成长为一个完整的胚胎,每一个胚胎成长为一个完整的成人。以前一个受精卵只能生成一个人,现在能生成九十六个人。这就叫进步。 “从根本上讲,”主任下结论道,“‘波坎诺夫斯基化程序’包含了一系列对发展的抑制——我们制止卵子正常发育生长。而出人意外的是,卵子的反应却是:萌蘖。” 卵子的反应是萌蘖,铅笔忙碌着。 他指点着。一条非常缓慢地移动着的传送带上有满满一架试管正在进入一个巨大的金属柜,另一架试管也在逐渐露出,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告诉他们:一架试管通过金属柜需要八分钟。八分钟的X光强力照射大体是一个卵子所能经受的照射量。有些卵子死去了,有些最不敏感的卵子一分为二;而大部分卵子则萌蘖出四个胚芽;有的则萌蘖出八个。它们又全部被送回孵化器,胚芽在其中继续发育。两天后又给予突然的冰冻。冰冻,抑制。两个分为四个,再分为八个。胚芽反而分蘖了;分蘖之后又用酒精使之几乎死亡;随之而来的是再分蘖,又再分蘖——胚芽再长胚芽,新胚芽又发展出新胚芽——然后便任其自由生长,此时如再抑制,一般是会造成死亡的。这时原始卵可能已经分裂为八至九十六个胚胎——你们会承认这对大自然是了不起的进步。恒等多生,不是母体分裂时代那种可怜巴巴的双生或三生;那时卵子分裂是偶然的——现在实际上一个卵子一次能够生长为四五十个,或八九十个人。 “八九十个人呀。”主任双手一挥,重复了一句,仿佛在抛撒赏金似的。 可是有个学生却傻呵呵地问起那能有什么好处来。 “我的好孩子!”主任猛然转身对着他:“这你还看不出来?你连这也看不出来?”他庄严地举起一只手,“波坎诺夫斯基程序是稳定社会的一种重要手段!” 稳定社会的一种重要手段。 批量生产的标准化男性和女性。一个小工厂的人员全部由一个经过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处理的卵子产生。 “九十六个多生子女操作九十六部完全相同的机器!”那声音由于激动几乎在颤抖。“你们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引用了全球的格言:“社会,本分,稳定。”这是了不起的话。“如果我们能够无穷无尽地波坎诺夫斯基化,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由同一标准的伽马们,一模一样的德尔塔们,一成不变的爱扑塞隆们解决了,由数以百万计的恒等多生子解决了。大规模生产的原则终于在生物学里使用了。 “但遗憾的是,”主任摇摇头,“我们不能够无限制地波坎诺夫斯基化。” 九十六个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七十二个已是很不错的中数。要用同一个男性的精子从同一个卵子生产出尽可能多批量的恒等多生子,这已是最佳成绩(遗憾的是,只能够算是次佳成绩)而且就连这也很困难。 “因为在自然状态下,要让两百个卵子成熟需要三十年之久。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稳定人口,稳定在此时此地的水平。花四分之一个世纪去生产少数几个多生子——那能有什么用处?” 显然毫无用处。但是泼孜纳普技术却大大加速了成熟的过程。他们有把握在两年之内至少生产出二百五十个成熟的卵子。然后让它们受精,再波坎诺夫斯基化——换句话说,乘以七十二,于是你得到差不多一万一千个兄弟姐妹,一百五十批恒等多生子女,全都在两年之内出生,年龄一样大。 “在特殊的例外情况下我们可以用一个卵子培养出一万五千个成年人。” 主任向一个浅色头发的壮健青年招了招手——那人正好路过。“福斯特先生。”他叫道。那壮健的青年走了过来。“你能够告诉我们一个卵子的最高记录是多少么?” “在本中心是一万六千零一十二个。”福斯特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长着一对快活的蓝眼睛,说话迅速,显然很以引述数字为乐。“一万六千零一十二个,共是一百八十九批恒等多生子。但是在赤道的有些孵化中心”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成绩还要好得多。新加坡的产量常常超过一万六千五百个;而蒙巴萨实际上已达到一万七千的指标。但是他们的条件优越。你要是能看看黑人卵子对新液的反应就好了!你若是习惯于使用欧洲材料的话,黑人卵子的反应会叫你大吃一惊的。不过,”他笑了笑,又说(但眼里却有战斗的光彩,翘起的下巴也带有挑战意味),“不过,只要有可能我们还是想超过他们。目前我正在培养一个惊人的德尔塔加卵子,只有十八个月时间,却已经有一千二百七十个孩子,有的已经换瓶,有的还处于胚胎状态,可仍然健壮。我们还有可能超过蒙巴萨。” “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精神户主任拍了拍福斯特先生的肩膀,叫道,“跟我们一块走走吧,让孩子们有幸获得你的专门知识。” 福斯特先生客气地笑了笑。“乐意效劳。”便一起走了。 装瓶室一片繁忙,却节奏和谐,井井有条。切成适当大小的新鲜母猪腹膜片从大楼次底层的器官库里由小电梯里送出来,吱的一声,然后是咔哒!电梯孵化器打开;装瓶线上的人只须伸出一只手,抓住腹膜片,塞进瓶里,按平,已经装好的瓶子还没有沿着运输线走开,吱,咔哒!又一块腹膜片已经从下面冒了出来,只等着被塞进另一个瓶子——那缓慢的传送带上的无穷的行列里的下一个瓶子。 生产线工人旁边是收纳员。流水线继续前进;卵子一个个从试管转入更大的容器;腹膜内膜被巧妙地剖开,甚状细胞准确落了进去,硷盐溶液注入……此时瓶子已经离去。下面是标签员的工作。遗传状况、授精日期、波坎诺夫斯基组别——全部细节都从试管转到瓶子上。这回不再是没有名字的了,署上了名,标明了身分。流水线缓缓前进,通过墙壁上一个人口进入了社会条件预定室。 “索引卡片总共有八十八立方米之多。”大家步入社会条件预定室时福斯特先生得意地说。 “包括了全部的有关资料。”主任补充道。 “而且每天早上更新。” “每天下午调整。” “他们在资料的基础上做出设计。” “某种品质的个体是多少。”福斯特先生说。 “按这一种、那一种数量分配。” “在任何特定时到投入最佳的分量。” “有了意外的消耗立即会得到补充。” “立即补充,”福斯特先生重复道,‘称要是知道上一次日本地震之后我加班加点所做的工作就好了!”他摇着头,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命运预定员把他们设计的数字给胎孕员。” “胎孕员把需要的胚胎给他们。” “瓶子送到这儿来敲定命运设置的细节。” “然后再送到胚胎库房去。” “我们现在就是到胚胎库房去。” 福斯特先生开了一道门,领着大家走下台阶,进入了地下室。 温度仍热得像赤道。他们进入的地方越来越暗。那条通道经过了两道门,拐了两个弯,用以确保目光不透进地窖。 “胚胎很像摄影胶卷,”福斯特先生推开第二道门时开玩笑似地说,“只能承受红光。” 学生们跟他进去的地方又暗又热,实际上可以看见的东西都呈红色,像夏天午后闭上眼时眼里那种暗红。通道两侧的大肚瓶一排接着一排,一层高于一层,闪着数不清的红宝石般的光。红宝石之间行走着幽灵样的男男女女,形象模糊,眼睛通红,带着红斑狼疮的一切病征。机器的嗡嗡声和咔哒声微微地震动着空气。 “告诉他们几个数字吧。”主任不想多说话。 福斯特先生巴不得告诉他们一些数字。 二百二十公尺长,二百公尺宽,十公尺高,他指了指头顶上。学生们抬起眼睛望望高处的天花板,一个个像喝着水的鸡。 架子有三层:地面长廊,一阶长廊,二阶长廊。 一层层蜘蛛网样的钢架长廊从各个方面往黑暗里模糊了去。他们身边有三个红色幽灵正忙着从传送梯上取下小颈大肚瓶。 从社会命运预定室来的电梯。 每一个瓶子都可以往十五个架子中的任何一个上面搁。虽然看不见,每个架子却都是一条传送带,以每小时三十三点三厘米的速度运动着。每天八公尺,二百六十七天。 总共两千一百三十六公尺。地下室的巡回线有一条在地面高度,有一条在一阶长廊高度,还有半条在二阶长廊高度。第二百六十七天早上日光照进换瓶室。所谓的“独立生命’便出现了。 “但是在这个阶段,”福斯特先生总结道,“我们已经在它们身上下了很多功夫。 啊,非常多的功夫。”他带着洞察一切的神态和胜利的情绪笑了。 “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精神。”主任再次说道,“大家一起走一圈,你来把所有的东西都向他们介绍一下吧,福斯特先生。” 福斯特先生照办。 他向他们介绍了在腹膜苗床上生长的胚胎,让他们尝了尝给胚胎吃的浓酽的代血剂,解释了必须使用胎盘制剂和甲状腺制剂刺激它的理由;介绍了妊娠素精;让他们看了从零至二千零四十公尺之间每隔十二公尺就自动喷射一次妊娠素精的喷射口;介绍了在最后的九十六公尺过程里分量逐渐增加的黏液。描述了在一百一十二米处安装进每个瓶里的母体循环;让他们看了代血剂池;看了驱使液体在胎盘制剂上流动并驱动其流过合成肺和废物过滤器的离心泵。向他们谈了很麻烦的胚胎贫血倾向;谈了大剂量的猪胃提取素和胚胎马的肝——人的胚胎需要用马胚胎肝营养。 他也让他们看了一种简单的机械,每一个胚胎每运行八公尺到最后两公尺时,那机械便对它进行摇晃,使之习惯于运动。他提示了所谓的“换瓶伤害”的严重性,阐述了种种预防措施,用以对瓶里的胚胎进行适当的训练,把那危险的震动减少到最低限度。 向他们介绍了在二百公尺左右进行的性别测试。解释了标签体系。T表示男性,O表示女性,而命定了要做不孕女的则是白底上的一个黑色问号。 “当然,因为”福斯特先生说,“对绝大部分情况而言,多产只是一种多余。一千二百个卵子里只须有一个多产就已能满足我们的要求。不过我们想精挑细选。当然还得有很大的保险系数。因此,我们任其发育的女性胚胎多到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剩下的便在以后的过程里每隔二十四米给予一剂男性荷尔蒙。其结果是:到换瓶时它们已经成了不孕女——生理结构完全正常(‘只是’,他不得不承认,‘她们确实有一种很轻微的长胡子的倾向’),但是不能生育。保证不能生育。这就使我们终于,”福斯特先生继续说,“走出对大自然的奴隶式模仿的王国,进入人类发明的世界,那就要有趣得多了。” 他搓搓手。因为当然,他们并没有以孵化出胚胎为满足:孵化胚胎是无论哪条母牛都能干的事。 “我们也预定人的命运,设置人的条件。我们把婴儿换瓶为社会化的人,叫做阿尔法或爱扑塞隆,以后让他们掏阴沟或是……”他原打算说“主宰世界”,却改了口道:“做孵化中心主任。” 孵化中心主任笑了笑,接受了赞美。 他们正从三百二十米处的十一号架前经过。一个年轻的比塔减技术员正忙着用螺丝刀和扳手处理路过的血泵——那是用以泵出瓶里的代血剂的。他拧紧了螺丝,马达的嗡嗡声极轻微地加大了。往下,往下……拧了最后一下,他看了一下旋转柜台,任务完成。他沿着流水线前进了两步,在下一个血泵前重复起了同样的程序。 “每分钟旋转数一减少,”福斯特先生解释道,“代血剂的循环就减慢了,流经肺部的时间也随之延长,这样,输送给胚胎的氧气就减少了。要降低胚胎规格没有比减少氧气更好的办法了。”他又搓了搓手。 “可你为什么要降低胚胎规格?”一个聪明的学生问道。 “傻孩子!’长时间的沉默,最后,主任才说,“你就没有想到爱扑塞隆胚胎必须有爱扑塞隆环境和爱扑塞隆遗传吗?” 那学生显然没有想到过,感到惶惑。 “种姓越低,”福斯特先生说,“供氧越少。最早受到影响的是头脑,然后是骨骼。供氧量只达正常量百分之七十就形成侏儒。低于百分之七十就成了没有眼睛的怪胎。” “那就完全是废品了。”福斯特先生总结说。 而同时,他们要是能找到一种缩短成熟期的技术,对社会又是多么大的贡献呀!(他说话时带着机密的口气,而且迫切。) “设想一下马吧。” 他们设想了一下。 马六年成熟;象十年成熟;而人到十三岁性还没有成熟,等到充分成熟已经二十岁了。当然,发育迟缓的结果是智力发育也迟缓。 “但我们在爱扑塞隆们身上,”福斯特先生非常公正地说,“并不需要人类的智慧。” “本来就不需要,而且也得不到。但是爱扑塞隆们到十岁时心智就已成熟,而身体呢,不到十八岁却成熟不了。让非成熟期占去许多年是不必要的,也是浪费。如果体力的发展能够加速,比如能够跟母牛一样快,那对社会会是多大的节约呀!” “了不起的节约!”学生们喃喃地说。福斯特先生的热情带有传染性。 他相当专门化地谈起了使人生长迟缓的内分泌失调问题,并提出萌芽期突变作为解释。那么,这种突变的影响能不能消除?能不能采用一种适当的技术使个别的爱扑塞隆胚胎回归到狗和牛一样的常规去?问题就在这里,而这个问题已经差不多解决了。 蒙巴萨的琵金顿已经培育出四岁就性成熟,六岁半就充分成长的个体。那是科学的胜利,可在社会上却还没有用处。六岁的男人和女人太愚蠢,连爱扑塞隆的工作都干不了。而这却是个“一揽子”程序,要就是不变,要就是全变。他们打算在二十岁的成人和六岁的成人之间寻求理想的折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取得成功。福斯特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们在猩红的光线里转悠着,来到了九号架的一百七十公尺附近。从这儿往下九号架就封闭了。瓶子在一个隧道样的东西里结束了行程。隧道里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口子,两三公尺宽。 “是调节温度的。”福斯特先生说。 热隧道与冷隧道交替出现。以强X射线的形式出现的冷冻跟不舒服结合在一起,胚胎换瓶时经历了可怕的冷冻。这批胚胎是预定要移民到赤道地区去做矿工、人造丝缫丝工和钢铁工人的。以后还要给他们的身体配合心灵判断力。“我们设置条件让他们能在炎热气候里兴旺成功,”福斯特先生下了结论,“我们楼上的同事会培养他们喜爱炎热。” “而幸福与德行的诀窍,”主任像说格言一样道,“是爱好你非干不可的事。一切条件设置的目标都是:让人们喜欢他们无法逃避的社会命运。” 在两条隧道交合点的一个空处,一个护士正用细长的针管小心探索着走过的瓶中的胶状物质。学生们和向导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列宁娜。”护土抽回针管,站直身子后,福斯特先生说。 那姑娘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人们可以看出,尽管光线令她红得像害了红斑狼疮,眼睛也通红,却美丽非凡。 “亨利。”她向他闪来一个红色的微笑——一排珊瑚样的牙齿。 “迷人,迷人。”主任喃喃地说,轻轻地拍了她两三下,从她那儿得到一个毕恭毕敬的微笑。 “你在给他们加什么?”福斯特先生问道,有意让声音带公事公办的调子。 “啊,平常的伤寒和昏睡症疫苗。” “赤道工人到一百五十公尺处就注射预防疫苗。”福斯特先生对学生们说。“这时胚胎还长着鳃。我们让‘鱼’免疫,以后就不会传染人类的疾病。”他转向列宁娜,“今天下午四点五十分在屋顶上,”他说,“照旧。” “迷人。”主任又说了一句,又最后拍了她一下,跟别人一起走掉了。 第十道架上一排排下一代的化学工人正在承受着铅毒、苛性苏打、沥青和氯气伤害的锻炼。第三排架上是胚胎期的火箭飞机机械师,每批二百五十个,其中的头一个正从三号架的一千一百公尺点通过。一种特别的机械使它们的容器旋转个不停。“这是为了提高它们的平衡能力,”福斯特先生解释道,“火箭进入太空之后,要到火箭外进行修理是很困难的活儿。他们直立时我们便减缓转速,让他们感到很饥饿;他们倒立时我们就加倍供应代血剂。这样,他们就把舒适跟倒立状态联系了起来。实际上他们只有倒立时才真正感到快活。”“现在,”福斯特先生说下去,“我要让你们看看对阿尔法加型知识分子的性格预定,那是很有趣的。在五号架上我们有一大批阿尔法加,在第一道长廊,”他对已经开始往一楼下去的两个小伙子叫道。 “他们大体在九百公尺附近,”他解释道,“在胚胎的尾巴消失以前实际上是无法设置智力条件的。跟我来。” 但是主任已经在看他的表了。“差十分钟到三点,”他说,“我担心的是没有时间看知识分子胚胎了。我们必须在孩子们午睡醒来之前赶回育婴室去。” 福斯特先生感到失望。“至少看看换瓶车间吧。”他请求。 “那也行,”主任宽厚地笑了笑,“那就看看吧。” 2006-1-3 1:51:47 [英语格言] Believe no tales from the enemy.切莫轻信敌人。爱智者 等级:版主 威望:13 文章:1134 积分:5104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11月6日第 2 楼 -------------------------------------------------------------------------------- 第二章 ---------------------------------------------------------------------------- 福斯特先生被留在了换瓶车间。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和学生们踏上了附近的电梯,上了五楼。 育婴室。新巴甫洛夫条件设定室,门牌上写着。 主任打开一道门,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空房间里。阳光照耀得异常明亮,因为南墙整个是一扇窗户。六个护士全穿着白色制服:粘胶纤维短上衣和长裤;为了防止污染,把头发压在帽子下面。她们正忙着把~R排玫瑰花在地板上摆列开来。盆子很大,开着密密的花朵,千万片花瓣盛开,光致得像丝绸,有如无数张小天使的脸,但在明亮的光照之下的并不全是雅利安型和粉红色的脸,其间还有开朗的中国人的脸、墨西哥人的脸。 有的大约因为吹奏天上的喇叭太多而中风般地歪扭了,苍白得像死亡,像大理石。 主任一到,护士们就立正,挺直了身子。 “把书摆出来。”他简短地说。 护士们一声不响,服从了命令,把书在花钵的行列之间排开——一大排幼儿园用的四开本大书翻了开来,露出了一些色彩鲜艳的鸟儿、野兽和鱼的形象,美丽动人。 “现在把孩子们带进来。” 护士们急忙出了屋子,一两分钟之后每人推来了一辆车,车上的四个钢丝网架上各睡着一个八个月的婴儿,全都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批波坎诺夫斯基产品),因为是同属德尔塔种姓,所以一律穿咔叽制服。 “把他们放到地板上。” 婴儿们被放了下来。 “现在让他们转过身来看见花朵和书籍。” 婴儿们一转过身就不出声了,都向一丛丛花花绿绿的颜色和白色的书页上鲜艳耀眼的形象爬去。他们靠近时,太阳从暂时的云翳后面照射了出来;玫瑰花仿佛由于内在的突然激情变得灿烂了。明亮的书页上仿佛弥漫了一种深沉的新意。爬着的婴儿队伍里发出了激动的尖叫,欢乐的笑声和咕咕声。 主任搓着手。“好极了!”他说,‘简直像有意表演似的。” 爬得最快的已经快到目标了。小手摇摇晃晃伸了出来,摸着,抓着,玫瑰花变了形,花瓣扯掉了,书本上有插图的书页揉皱了。主任等待着,趁他们全都快活地忙碌着的时候,“好好地看着吧。”他说,同时举起手发出了信号。 站在屋子那头仪表盘边的护士长按下了一根小小的杠杆。 一声猛烈的爆炸,汽笛拉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刺耳,警铃也疯狂地响着。 孩子们震惊了,尖叫了;脸儿因为恐怖而扭曲了。 “现在,”主任因为噪声震耳欲聋高叫道,“现在我们用柔和的电台来巩固一下这次的教训。” 他再挥了挥手,护士长按下第二根杠杆。婴儿们的尖叫突然变了调子,发出的抽搐叫喊中有一种绝望的、几乎是疯狂的调子。一个个小身子抽搐着,僵直着;四肢抖动着,好像有看不见的线在扯动他们。 “还可以让那片地板整个通电,”主任大声解释,“不过,就这就已经够了,”他向护士做了个手势。 爆炸停止,铃声停止,警报一声声低去,终于静止。僵直的、抽搐的身子放松了,婴儿的已经微弱的疯狂啜泣和惊叫再次加大,变成平时受到惊吓时的一般哭嚎。 “再给他们花和书。” 护士们照办了。但是玫瑰花、色彩鲜艳的小猫、小鸡和咩咩叫的黑羊刚一靠近,婴儿们就吓得闪躲。哭喊声突然响亮了起来。 “注意,”主任胜利地说,“注意。” 在婴儿们心里花朵跟巨大的噪声的匹配,花朵跟电击的匹配已经熔融、结合到了一起。像这样的或类似的课程接连进行两百次之后,两者之间就建立了无法分离的关系。 这种人造的联系木是自然所能够拆散的。 “他们会带着。心理学家称之为‘本能’的对书本和鲜花的厌恶长大成人。反射的条件无可逆转地形成了。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爱书籍和爱植物的危险了。”主任转身对护士们说,“把孩子们带走。” 穿咔叽衣服的啼啼哭哭的婴儿被塞回车上推走了,在身后留下一些发酸的奶味和非常受欢迎的寂静。 一个学生举起了手:不能让低种姓的人在书本上去浪费社会的时间,而且读书总有可能读到什么东西,有破坏他们的某个条件设置的危险,那是不可取的。这些他都很想得通;但……晤,但对花他却想不通,为什么要费力气去让德尔塔们从心理上厌恶花? 孵化及条件设置中心主任耐。心地做了解释。培养孩子们见了玫瑰花就尖叫是为了高度节约。不能算很久以前(大约才过去一个世纪),伽玛们、德尔塔们甚至爱扑塞隆们都有喜欢花朵的条件设置——一般地说是喜欢野外的自然,特殊地说是喜欢花朵。其目的是让他们一有机会就产生到田野里去的要求,逼得他们多花交通费。 “他们花交通费了吗?”学生问。 “花了很多,”主任回答,“但是别的费用却不必花了。” 主任指出,樱草花和风景都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它们是免费的。爱好大自然能使工厂工作懈怠。于是决定取消了对大自然的爱——至少取消了低种姓的人对大自然的爱;却并不取消花交通费的倾向。因为他们仍须到农村去,即使憎恨也得去,那是根本的。 问题是能在经济上为交通消费找出更站得住脚的理由,而不是喜欢樱草花和风景什么的。恰当的理由后来找到了。 “我们设置了条件,让人群不喜欢乡村,”主任的结论是,“却又设置了条件让他们喜欢田野里的一切运动。而我们同时又注意让田野里的运动消耗精美的器材;让他们既消费工业品也花交通费。因此我们才给婴儿电击。” “明白了。”学生说完便住了嘴,佩服得五体投地。 沉默。主任清了清嗓子,“从前,”他开始说,“在我主福帝还在世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叫做鲁本·拉宾挪维奇,父母说波兰语,’主任岔开了一句,“你们是知道什么叫波兰语的吧,我看?” “是一种死亡的语言。” “像法语和德语一样。”另一个学生插嘴补充,炫耀着学识。 “还有‘父母’,你们知道吧?”主任问。 短暂的木好意思的沉默,几个孩子脸红了。他们还没有学会区别粗俗科学与纯粹科学之间的重大的却也微妙的差异。但毕竟有一个学生鼓起勇气举起了手。 “人类以前就是……”他犹豫了,血往面颊上涌,“胎生的。” “很对。”主任赞许地点点头。 “那时在婴儿换瓶的时候……” “出生’的时候。”他受到纠正。 “晤……他们是父母生出来的——我的意思是,不是现在的婴儿,当然,而是那时的。”可怜的孩子语无伦次了。 “简而言之,”主任总结道,“那时生孩子的就是爸爸和妈妈。”这话实际上是把真正科学的污物猛然向孩子们羞得不敢抬头的沉默砸过去。“妈妈,”他往椅子后面一靠,大声重复着,把科学硬揉进他们的脑子,“这些都是不愉快的事实,我明白。不过大部分的历史事实都是不愉快的。” 主任回头又说起了小鲁本——小鲁本。有天晚上小鲁本的爸爸(一砸!)和妈妈(二砸!)不小心忘了关掉小鲁本房里的收音机。 (因为,你必须记住,在那野蛮的胎生繁殖时代,孩子们都是在爸爸(又砸!)和妈妈(再砸!)身边长大,而不是在国家的条件设置中心长大的。) 在那孩子睡着的时候,伦敦的广播节目突然开始了。第二天早上令他的砸和砸(较为胆大的孩子竞偷偷彼此望着傻笑起来)大为吃惊的是,小鲁本醒过来时竟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一个奇怪的老作家的长篇说教。那是少数几个被允许把作品留给我们的老作家之一,名叫乔治悄伯纳。他正按照一种经过考证确实存在过的传统讲述着自己的天才。那些话当然是完全听不懂的,小鲁本背诵时者挤眉弄眼,格格地笑着。他们以为孩子发了疯,急忙请来了医生。幸好医生懂得英语,听出了那就是肖伯纳头天晚上广播的那段话。医生明白此事的意义,便写信给医学刊物报告了。 “于是发现了睡眠教育法,或称‘眠教’的原则。”主任故意停顿了一下,引人注意。 原则倒是发现了,但把它运用于有利的实践却是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事。 “小鲁本的病例早在我主福帝的T型车推上市场以后不过二十三年就发生了,”(说到这里主任在肚子上画了个T字。所有的学生也虔诚地照画。)可是……” 学生们拼命地记着。“睡眠教育,福帝二一四年正式使用。为什么不在以前使用? 理由有二。(a)……” “这些早期的实验者,”主任说道,“走错了路,把睡眠教育当做了智力培养的手段……” (他身边一个打盹的小孩伸出了右臂,右手在床边无力地垂下了。有声音从一个匣子上的圆格栅里轻轻发出:“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是地球上第二条最长的河。虽然长度不如密西西比一密苏里河,它的流域长度却居世界首位,流经的纬度达三十五度之多……” 第二天早餐时,“汤姆,”有人说,‘你知道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吗?”对方摇了摇头。“可是你记得从‘尼罗河是……’开头的那句话吗?”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是地球上第二条最长的河……”话句冲口而出。“虽然长度不如……,“那么现在回答我,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 目光呆钝,“我不知道。” “可是尼罗河,汤米。”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是地球上第一,二条……” “那么,哪一条河是最长的呢,汤米?” 汤米急得流眼泪了。“我不知道。”他哭了出来。 主任指明,是他那哭喊使最早的调查人员泄了气,放弃了实验的。以后便再也没有做过利用睡眠时间对儿童进行尼罗河长度的教育了。这样做很对。不明白科学的意义是掌握不了科学的。 “可是,如果他们进行了道德教育,那就不同了,”主任说着领着路向门口走去。 学生们一边往电梯走一边拼命地写着:“在任何情况下道德教育都是不能够诉诸理智的。” “肃静,肃静,”他们踏出十四层楼的电梯时,一个扩音器低声说着,“肃静,肃静。”他们每走下一道长廊,都听见喇叭口不疲倦地发出这样的声音。学生们,甚至主任,都不自觉地踏起了脚尖。他们当然都是阿尔法,但就是阿尔法也都是受到充分的条件设置的。“肃静,肃静”,这断然的命令让十四楼的空气里充满了肃、肃、肃的嘶沙音。 他们赔着脚走了五十码,来到一道门前,主任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他们跨过门槛,进入了一片昏暗,那是个宿舍,百叶窗全关闭了。靠墙摆了一排小床,一共八十张。一片轻柔的有规则的呼吸声和连续不断的喃喃声传来,仿佛是辽远处微弱的细语。 他们一进屋,一个护土就站了起来,来到主任面前立正。 “今天下午上什么课?”他问。 “开头的四十分钟上《性学发凡》”她回答,“现在已经转入《阶级意识发凡》。” 主任沿着那一长排小床慢慢走去。八十个男女儿童舒坦地躺着,轻柔地呼吸着,面孔红红的,平静安详。每个枕头下都有轻柔的声音传来。主任停了脚步,在一张小床前弯下身子仔细倾听。 “你说的是《阶级意识发凡》吗?我们把声音放大点试试看。” 屋子尽头有一个扩音器伸出在墙上。主任走到它面前摁了摁按钮。 “……都穿绿色,”一个柔和清晰的声音从句子中途开始,“而德尔塔儿童则穿咔叽。爱扑塞隆穿得更差一些。爱扑塞隆们太笨,学不会读书写字;他们穿黑色,那是很粗陋的颜色。我非常高兴我是个比塔。” 停顿了片刻,那声音又开始了。 “阿尔法儿童穿灰色。他们的工作要比我们辛苦得多,因为他们聪明得吓人。我因为自己是比塔而非常高兴,因为我用不着做那么辛苦的工作。何况我们也比伽玛们和德尔塔们要好得多。伽玛们都很愚蠢,他们全都穿绿衣服,德尔塔们穿咋叽衣服。啊,不,我不愿意跟德尔塔孩子们玩。爱扑塞隆就更糟糕了,太笨,他们学不会…” 主任摁回了按钮,声音没有了。只有它的细弱的幽灵还在八十个枕头底下继续絮叨。 “它醒来之前这些话还要为他们重复四十到五十遍;星期四,星期六还要重复。三十个月,每周三次,每次一百二十遍。然后接受高一级的课程。” 玫瑰花和电击,德尔塔们穿咋叽,还加上阿魏树脂的香味——在孩子们能够说话之前这些东西便不可分割地融合成了一体。但是不使用话语的条件设置是很粗陋的、笼统的;无法把精微的区别和复杂的行为灌输到家。那必须有话语,而且必须是不讲理由的话语。简而言之就是:睡眠教育。 “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道德教育和社会化教育的力量。” 学生们把这些全写进了小本于,是大人物口授的。 主任再度摁响了喇叭。 “聪明得吓人。我为自己是比塔而非常高兴,因为,因为··。…” 这不太像水滴,虽然水的确能够滴穿最坚硬的花岗岩;要说嘛,倒是橡滴滴的封蜡,一滴一滴落下,粘住,结壳,跟滴落的地方结合在一起,最后把岩石变成了个红疙瘩。 “结果是:孩子们心里只有这些暗示,而这些暗示就成了孩子们的心灵。还不仅是孩子们的心灵,也还是成年后的心灵——终身的心灵,那产生判断和欲望并做出决定的心灵都是由这些暗示构成的。可是这一切暗示都是我们的暗示!”主任几乎因为胜利而高叫了起来。“而由国家执行的。”他捶了捶最靠近他的桌子。“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 一阵噪声使他回过头去。 “啊,福帝!”他换了个调子说道,“我只顾说话了,把孩子们都吵醒了。” 2006-1-3 1:53:04 [英语格言] Behind bad luck comes good luck.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爱智者 等级:版主 威望:13 文章:1134 积分:5104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11月6日第 3 楼 -------------------------------------------------------------------------------- 第三章 ---------------------------------------------------------------------------- 外面,花园里已到了游戏的时候。六七百个男孩和女孩在六月的暑热里全脱光了衣服,尖叫着在草地上奔跑、玩球,或是三三两两一声不响蹲在开花的灌木丛里。玫瑰开得正艳,两只夜莺各自在密林里呢喃,一只杜鹃在菩提树梢开始唱得走了调。蜜蜂和直升飞机的嗡嗡声使空气里充满了睡意。 主任和学生们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汪汪狗患离心球”游戏。二十个孩子围着一座克罗米钢塔。一个球扔到塔顶的平台上,滚进塔里,落在一个飞速旋转的圆盘里,再从圆筒状的盒子边的洞里甩出来,孩子们抢着去接。 “多么奇怪,”主任在他们转身走掉时思考着,“在我主福帝的年代里,大部分的游戏设备还只有一两个球,几根棍子,也许加上一张网子,真是奇怪。想想看,竟然会蠢到允许大家玩各种精心设计的游戏,却并不促进他们消费的程度。这简直是发疯。现在管理人员除非能证明一种游戏需用的设备跟现有的游戏一样复杂精巧,否则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他自己打断了自己。 “那两个小家伙多迷人。”他说时指了指。 在两丛高大的地中海石南间的一小片草地上,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大约七岁,一个女孩可能大他一岁)正聚精会神玩着初期的性游戏,像科学家要发现什么奥秘似的。 “迷人,迷人,主任动情地叫道。 “迷人。”孩子们礼貌地表示同意,那笑却很有点居高临下。他们是前不久才放弃类似的孩子气的作乐的,看起这两个小家伙来不能不带几分轻蔑。有什么好迷人的?两个娃娃胡闹而已,小娃娃罢了。 “我一向以为……”主任正要以同样的颇为伤感的调子说下去,一阵哇哇大哭打断了他。 从附近的灌木丛里出现了一个护土,手里换着个小男孩,那孩子一边走一边嚎。一个满面焦急的小姑娘踉踉跄跄跟在护士身后。 “怎么回事?”主任问。 那护土耸耸肩,“没什么大事,”她回答,“这个男孩不大愿意参加一般的性游戏。我以前已经注意过两三次,今天他又犯了。他刚才就叫唤……” “说真的,”那神色焦急的小姑娘插嘴说,“我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也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你当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亲爱的,”护士安慰她道,“因此,”她转身对着主任说下去,“我要带他到心理总监助理那儿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不正常。” “很对,”主任说,“你就带他进去吧。你留在这儿,小姑娘,”护士带着那仍在嚎叫的男孩走掉了。主任说,“你叫什么名字?” “宝丽·托洛茨基。” “名字也挺好嘛,”主任说,“快走吧,看你能不能够另外找个男孩跟你玩。” 那姑娘匆匆地跑掉了,消失在灌木丛里。 “美妙的小东西!”主任望着她说,然后转身对学生们讲,“我现在要想告诉你们的话,”他说,“听起来也许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在你们不了解历史的时候,过去的事大部分听起来的确叫人难以相信。” 他讲出了一些惊人的事实。在我主福帝时代之前很久,甚至那以后好多代,孩子之间的性游戏都是被看做不正常的(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不但不正常,甚至不道德(不会吧!);因此曾经受到严厉的压制。 听他说话的人脸上露出惊讶的、不肯相信的表情。连让可怜的小娃娃快活快活都不行吗?他们简直不能相信。 “就连少年也不准的,”主任说着,“就连像你们这样的少年也……”,“不可能!” “除了一点偷偷摸摸的自恋行为和同性恋之外绝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大部分人没有,直到满了二十岁。” “二十岁?”学生们一起大声叫道,简直难以置信。 “二十岁,”主任重复道,“我告诉过你们,确实令人难以相信。” “可后来怎么样啦?”学生们问道,“结果呢?” “结果很可怕。”一个深沉震响的声音插了进来,叫大家吃了一惊。 他们转身一看。人群旁边站了个陌生人——中等个子,黑头发,鹰钩鼻子,丰满的红嘴唇,黑眼睛,犀利的目光。 “可怕。”那人重复道。 这时主任已经在一条钢架橡胶凳上坐下来——为了方便,这种长凳在花园里到处都有。但是一见到那陌生人,却立即跳了起来,伸出两手,跑了上去,露出了他的全部大牙,满脸堆笑。 “总统!多么意外的幸运!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呀?这就是总统;就是穆斯塔法·蒙德福下。” 中心的四千间屋子里四千座电钟同时敲了四点。喇叭口发出了并非出自血肉的声音:“前白班下班。后白班接班。前白班下班……” 在去更衣室的电梯上,亨利·福斯特和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助理见了心理局来的伯纳·马克思便相当不客气地背过脸,避开了那个名声不好的人。 微弱的嗡嗡声和机器的轻微滴答仍震荡着胚胎室里猩红的空气。班组交替着,一张张红斑狼疮似的面孔被一张张红斑狼疮似的面孔代替着;传送带永远带着未来的男人和女人庄重地向前运行。 列宁娜·克朗轻快地向门边走去。 穆斯塔法蒙德福下!敬着礼的学生们眼睛几乎要从脑袋里蹦出去了。穆斯塔法·蒙德!驻晔西欧的总统!世界十大总统之一,十个总统之间的那些……而他却坐下了,就在主任旁边的长凳上坐下了,他还要呆一会,要呆,是的,实际上还要跟他们说话…… 直接从权威那里听到,直接从福下的嘴巴听到。 两个穿虾褐色的孩子从旁边的矮树丛里出来,用惊讶的大眼睛望了望他们,又回到他们树叶丛中快活去了。 “你们全都记得,”总统用浑厚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全都记得,我估计,我们的福帝那句出自灵感的美丽的话:历史全是废话。历史,”他慢吞吞地重复道,“全是废话。” 他挥了挥手;仿佛是用一柄看不见的羽毛弹子掸掉了一些微尘。那微尘就是哈喇帕,就是迪尔底亚的乌尔,一点蜘蛛网;就是底比斯和巴比伦;诺索斯和迈锡尼。唰。唰——俄底修斯到哪儿去了?约伯到哪儿去了?本庇特、释迦牟尼和耶稣到哪儿去了?唰——叫做雅典、罗马、耶路撒冷、和中央王国的古代微尘全都消失了。唰,原来叫做意大利的地方空了。唰,大教堂;唰,唰,李尔王柳、巴斯噶的思想。唰,激情;唰,安魂曲,唰,交响曲;唰…… “今天晚上要去看感官电影吗,亨利?”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问道。“我听说阿罕布拉的那部新电影是第一流的;有一场熊皮毯上的爱情戏,据说非常精彩。熊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清清楚楚。最惊人的触觉效应。” “因此就不给你们上历史课。”总统说。 “不过现在时间已经到了……’主任紧张地望着他。有一些离奇的谣言,说是总统书斋的一个保险箱里藏着一些被禁止的古书。《圣经》,诗歌——究竟是什么,福帝才知道! 穆斯塔法蒙德红红的嘴唇讥讽地一瘪,迎着他着急的目光。 “没有问题,主任,”总统口气略带嘲讽,“我不会把他们败坏了的。” 主任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 觉得自已被人藐视的人就该摆出藐视人的样子。伯纳·马克思脸上的笑带着轻蔑。 熊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清清楚楚,的确。 “我要去看看,把它当回事来做。”亨利·福斯特说。 穆斯塔法·蒙德往前探出身子,对他们晃着一根指头。“你们要是能设法体验一下就好了,”他说,那声音把一种奇怪的震颤送进了听众的横膈膜,“设法体验一下自己有一个胎生的母亲是什么感觉吧。” 又是那肮脏的字眼。这一回他们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笑。 “设法想象一下‘一家团圆’的意义吧。” 他们努力想象了;但显然毫无成效。 “你们知道‘家’是什么意思吗?” 他们都摇头。 列宁娜·克朗从她那阴暗的红色小屋往上升了十七层楼,从电梯出来后又往右拐,然后沿着长廊走去,打开了一道标有“女更衣室”的门,钻进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满是乱七八糟的胳臂、胸脯和内衣裤的环境里。热水像洪水一样往一百个浴盆里唰唰地倾注,或是汨汨地流走。八十个真空振荡按摩器正在咝咝地、隆隆地响,同时搓揉着、吮吸着八十个曼妙的女性的晒黑的结实的肉体。每个人都放开了嗓子在讲话。组合音箱里的超级短号独奏悠扬动听。 “哈罗,范尼。”列宁娜对占有她旁边的挂衣钉和衣箱的年轻妇女说道。 范尼在换瓶车间工作,她也姓克朗,但是因为行星上二十亿居民只有一万个姓,这种偶合不太令人吃惊。 列宁娜拉下了拉链——短外衣的拉链,双手拉下连着裤子的两根拉链,再拉下贴身衣裤,就往浴室走去,鞋袜也没有脱。 家,家——几个小房间,一个男人、一个随时受孕的女人和一群不同年龄的娃娃住在一起,挤得透不过气。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是一个消毒不彻底的牢房;黑暗,疾病,臭气。 (总统的描述非常生动,有一个男孩比别人敏感,听见那描述不禁苍白了脸,几乎要呕吐了。) 列宁娜出了浴室,用毛巾擦干了身子,拿起一根插在墙上的软管,把管口对准自己胸口,枢动了板机,好像在自杀——一阵热气喷出,用最细的爽身粉洒满了她全身。澡盆上方有八种不同香水(包括古龙香水)的小龙头。她打开了左边第三个龙头,给自己喷上塞浦路斯香,然后提起鞋袜走了出去,想找一个空着的真空振动按摩器。 而家却是个不但物质上肮脏,而且心理上也肮脏的地方。物质上是个兔子洞,是粪堆,好多人紧紧挤在一起,摩擦生热,动着感情,发着臭气。那亲密的关系多叫人窒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又是多么危险,多么疯狂,多么猥亵!母亲把她的孩子(哼! 她的孩子)疯狂地搂在身边……像母猫护着小猫,不过那猫会说话,会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叫个不停。“我的宝贝,啊,啊,小手手在我的胸口抓呢,饿了,饿得不好过了!最后,宝贝终于睡着了,嘴边挂着冒泡的奶水睡着了。我的宝贝睡着了……” “是的,”穆斯塔法·蒙德点着头说,“能叫你起鸡皮疙瘩!” “你今天晚上跟谁出去?”列宁娜使用完真空按摩器回来,问,她像颗从内部照耀着的珍珠,发着粉红色的光。 “不跟谁出去。” 列宁娜眉毛一抬,露出惊讶。 “我最近觉得很不舒服,”范尼解释道,“威尔士医生让我吃一点代妊娠素。” “可你才十九岁。二十一岁以前是不会强迫第一次服用的。”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有的人开始得早些更好。威尔士医生告诉过我,像我这样骨盆较大的棕色头发的女人,十七岁就可以服用代妊娠素。因此我不但不是早了两年,反倒是晚了两年呢。”她打开了她的柜橱,指着上层架上的一排匣子和贴有标签的瓶子。 “妊娠素精糖浆,”列宁娜大声读出了药品的名字。“卵素,保证新鲜,福帝纪元六三二年八月后不宜服用。乳腺精,每日三次,饭前用水冲服。胎盘素,每三日静脉注射五毫升……啧啧!”列宁娜打了个寒战。“真讨厌静脉注射!你不讨厌吗?” “我讨厌,但只要对人有好处……’克尼是个特别懂事的姑娘。 我主福帝——或是我主弗洛依德,在他谈心理学问题时因为某种神秘的理由总愿把自己叫做弗洛依德——我主弗洛依德是第一个揭露出家庭生活有骇人听闻的危险的人。 世界充满了父亲——也就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母亲——也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扭曲和矫情,从淫虐狂到贞操病;世界上充满了兄弟姐妹,叔伯姑婶——也就充满了疯狂与自杀。 “可是,在沿新几内亚海岸的某些岛子上,在萨摩亚岛的野蛮人之间……” 热带的阳光像温暖的蜜糖一样照耀在牡丹花丛里淫乐嬉戏的裸体孩子的身上。那儿有二十间棕榈叶苫成的屋子,其中任何一间都可以做他们的家。在特罗布连人心目中,怀孕是祖先的鬼魂干的事,谁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父亲。 “两个极端,”总统说,“终于走到了一起。没有错,因为两个极端天生就是会走到一起的。” “威尔上博士说现在给我三个月代妊娠精在未来的三四年里对我有说不完的好处。” “是的,我希望他说得对,”列宁娜说,“但是,范尼,你不会真想说你今后三个月都不打算……” “哦,不,亲爱的,只不过一两个礼拜,如此而已。我以后晚上就打算在俱乐部玩音乐桥牌混时间了。我猜你是想出去,是吗?” 列宁娜点点头。 “跟谁?” “跟亨利·福斯特。” “又是福斯特?”范尼的颇像满月的脸上露出一种生硬的、不以为然的痛苦和惊讶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说你至今还在眼亨利来往?” 父亲和母亲,兄弟和姐妹。可是还有丈夫、妻子、请人,还有一夫一妻制,还有风流韵事。 “不过你们也许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穆斯塔法警德说。 学生们摇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风流韵事。一切都有排他性,冲动和精力全闭锢在一道狭小的通道里。 “但是人人彼此相属。”他引用睡眠教育的格言做出结论。 学生们点着头。对于在昏暗之中重复了六万二千多次,让他们接受了的这句话着重表示同意。不但同意,而且认为是天经地义,不言自明,不容置疑的。 “可是毕竟,”列宁娜在抗议,“我跟亨利一起才四个月左右。” “才四个月!这话我可真喜欢,还有,”范尼伸出一根指责的指头,“这么长的时间你就只跟亨利一起,没有跟别的人,是吗?” 列宁娜涨得满脸通红;可是她的目光和声调仍然带着挑战,“对,没有跟别的人,”回答几乎是粗野的,“而我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跟别人来往不可。” “哦,她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非跟别的人来往不可。”范尼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对列宁娜左肩后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人说着。然后她突然改变了语调,“可是说正经的,” 她说,“我的确认为你得要多加小心。跟一个男人老这样混下去太不像话了。要是你已经四十岁,哪怕是三十五岁,倒也罢了;可是在你的年龄,列宁娜!那绝对木行!而你分明知道主任是反对感情过热和拖泥带水的。跟亨利·福斯特一过就是四个月,没有别的人——哼,主任要是知道了是会大发雷霆的……” “想象一下管子里承受着压力的水吧,”学生们立即想象起来。“我要是扎它一钎子,”总统说,“会喷得多厉害!” 他扎了水管二十钎子,二十道小喷泉喷了出来,像撒尿一样。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胡闹有传染性。 “我的爱,我仅有的、唯一的宝贝,宝贵的……” 母亲,一夫一妻制,讲恋爱。喷泉喷得很高;喷泉撒着野,飘着水沫。冲动只有一条路宣泄。我的宝贝,我的孩子!难怪前现代期的这些可怜人会那么疯狂,那么邪恶,那么痛苦。他们的世界就不容许他们舒坦、清醒、道德和快活地对待问题。由于有母亲,有情人,由于他们没有被设定要服从一些禁条,由于诱惑和寂寞的悔恨,由于种种疾病和无穷的孤独所造成的痛苦,由于前途未卜和贫穷,他们不可能不产生强烈的感情。 感情既然强烈(何况是孑然一身,处于没有希望的孤独里的感情!),他们怎么可能稳定呢! “当然没有必要放弃他。偶然跟别人来往一下就行。他也有别的姑娘,是吗?” 列宁娜承认了。 “当然会有的。要相信亨利·福斯特是个十足的君子——永远不会出错,何况还要考虑到主任。你知道他这个人多么坚持……” 点点头。“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列宁娜说。 “对了,你看,”范尼很得意,“那就表示了他所坚持的东西。最严格的传统。” “稳定,”总统说,“稳定。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文明。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个人的安定。”他的声音是一支喇叭。听见那声音使他们觉得自己更高大了,更热忱了。 机器转动着,转动着,还要继续转动,永远转动。机器停止就意味着死亡。十亿人在地球表面上乱跑。轮子开始转动,在一百五十年里有过二十亿人口。若是让全部轮子停止转动,一百五十个礼拜之后就会只剩下十亿人——那十亿人全饿死了。 轮子必须稳定不停地转动,不能没有人管。必须有人管——像枢轴上的轮子一样稳定的人,清醒的人,驯服的人,安于现状的坚定的人。 哭喊:我的宝贝,我的妈妈,我唯一的,仅有的爱儿;呻吟:我的罪恶,我可怕的上帝;因为痛苦而尖叫;因为发烧而呓语;因为衰老和贫穷而呻吟——这样的人能够管理机器吗?既然他们不能够管理机器……可是十亿人是不好埋葬,也不好烧化的。 “归根到底,”范尼带着劝慰的口气说,“除了亨利再有那么一两个男人并不是什么痛苦或不愉快的事。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放纵一下……” “稳定,”总统坚持说,“稳定。那是第一的也是最后的需要。因此才有了眼前这一切。” 他挥了挥手,指了指花园、条件设置中心大楼、躲在灌木丛里和在草地上奔跑的赤裸的孩子。 列宁娜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沉思着,“我近来对于放纵木大感兴趣。有时候人是不愿意放纵的,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范尼?” 范尼点头表示同情和理解。“可是你也得做一些努力,”她说话像说格言,“游戏总得做的,大家毕竟都属于彼此。” “不错,大家都属于彼此。”列宁娜叹了口气,缓慢地重复着,沉默了。然后抓住范尼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你说得很对,范尼。我会跟平时一样尽力而为的。” 冲动受到阻碍就会横流放肆,那横流放肆的是感觉,是激情,甚至是疯狂:究竟是什么呢?这得决定于水流的力量和障碍的高度与强度。没有受到阻碍的水流就沿着既定的渠道和平地流人静谧的幸福。胚胎饿了,代血剂泵就日夜不停地转,每分钟八百次。 换了瓶的胎儿哭了,护士立即拿来外分泌瓶。感情就在欲望与满足的间歇里隐藏。间歇要缩短,打倒不必要的旧障碍。 “幸运的孩子们!”总统说,“为了减轻你们生活中的感情折磨我们不辞一切辛劳——只要有可能,决不让你们产生感情冲动。” “福帝在车,”主任念念有词,“天下太平。” “我想不出我怎么会没有得到过她,”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说,“有机会我肯定会的。” “列宁娜·克朗吗?”亨利·福斯特拉上裤子拉链,回答局长助理说。“哦,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极有灵气。可你居然没有得到过她,我很意外。” 换瓶室走道那边的伯纳·马克思偷听到两人的谈话,脸色苍白了。 “说实话,”列宁娜说,“每天都跟亨利一起,再没有别的东西,我也觉得厌倦。”她拉上了左脚的袜子。“你认得伯纳·马克思吗?”她说话时口气过分随便,显然是装出来的。 范尼露出吃惊的神色。“你不会是说……。” “为什么不行?伯纳是个阿尔法加,而且他约过我和他一起到野蛮人保留地去。那地方我一直就想去看看呢。” “可是他那名声?” “我为什么非得要管他的什么名声?” “据说他不喜欢玩障碍高尔夫。” “据说,据说。”列宁娜嘲笑范尼。 “而且他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过——孤独。”范尼的口气带着害怕。 “晤,可他跟我在一起就不会孤独了。而且,大家对他为什么那么恶劣?我倒觉得他挺可爱的。”她悄悄地笑了。伯纳那羞涩的态度多么荒谬!几乎是害怕——就好像她是世界总统,而伯纳却是个管理机器的伽玛减似的。 “想一想你们自己的生活吧,”穆斯塔法·蒙德说,“你们有谁遇到过无法克服的困难没有?” 回答是沉默,表示否定。 “你们有谁产生了欲望却无法满足,只好忍了很久吗?” “事实上睡眠教育在英格兰曾经被禁止过。有一种东西叫做自由主义。你们要是知道‘议会’就好了,就是那东西通过了一条法律,禁止了睡眠教育。当时的记录还在。 上面有好多次关于臣民自由的发言:不称职的自由,受苦的自由,不合时宜的自由。”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受欢迎的,我向你保证。你是受欢迎的。”亨利·福斯特拍了拍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的肩膀。“毕竟大家都是属于彼此的。” 这话重复了四年,每周三个晚上,每晚上一百遍。睡眠教育专家伯纳·马克思想道。六万二千四百次的重复便造就了一个真理。好一对白痴! “或者拿种姓制度来说。就曾经被不断提出,不断遭到否决。有一种东西叫做民主。好像人和人之间除了物理和化学性能平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会平等似的。” “好了,我所能说的只是:我打算接受伯纳的邀请。” 伯纳恨这两个人,恨他们俩。但是他们是两个人,而且个子高大强壮。 “九年战争始于福帝一四一年。” “就算代血剂冲了酒精是事实我也要接受他的邀请。” “光气,三氯硝基甲烷,碘乙酸乙酯,二苯代胂氰,三氯甲基,氯甲酸酯,硫代氯乙烷……都用上了,氢氰酸自不待言。” “唔。”一个孩子想说话,却犹豫了。 “说呀,”主任说,“别让福下老等了。” “有一次一个姑娘让我等了四个星期才让我得到她。” “结果是,你感到一种很强烈的冲动吧?” “冲动得厉害!” “确切地说是冲动得可怕。”总统说,“我们的祖先是非常愚昧、也缺乏眼光的。 最早的改革家出面要让他们摆脱那种可怕的情绪时,他们竟完全拒绝跟他们合作。” “只把她当个肉体来议论。”伯纳咬牙切齿地说,“在这儿干她,在那儿干她,好像她只是一块肉,把她贬低成了一大块羊肉。她说过她要想一想,这个星期再给我回答。啊,福帝,福帝,我的福帝!”他真恨不得跑上去给他们几个耳光——狠狠地揍,不断地揍。 “对,我真要劝你试试她看。”亨利·福斯特还在说。 “就以人工生殖为例。菲茨纳和川口早已经解决了全部技术问题,可是那些政府看过一眼没有?没有。有一种叫做基督教的东西竟然强迫妇女去怀孕生孩子。” “他长得太难看!”范尼说。 “可我倒相当喜欢他的样子。” “而且个子太矮小。”范尼做了个鬼脸;矮小是低种姓的可怕而典型的表现。 “我觉得矮小倒相当可爱,”列宁娜说,“叫人想爱抚他,你知道,像爱抚猫一样。” 范尼大吃一惊。“他们说他在瓶子里时有人犯了个错误——以为他是个伽玛,在代血剂里加了酒精,因此阻碍了他的发育。” “胡说八道!”列宁娜非常气愤。 “关于他那话我根本就不信。”列宁娜下了结论。 “一万四千架飞机列队飞行的轰鸣。但是炭疽菌弹在库福思腾丹和法国第八郡爆炸的声音并不比拍破一个纸口袋大。” “我的确想去参观参观蛮族保留地。” 晤,啊,什么?等于地上的一个巨大的窟窿,一大堆破砖碎瓦,几片肉和黏膜,一条腿飞到天上叭的一声掉下来,落到天竺葵丛里,还穿着靴子——猩红的天竺葵。那年夏天的表演就那么精彩。 “列宁娜,你简直无可救药,我拿你没有办法。” “俄罗斯使水源感染的技术特别巧妙。” 范尼和列宁娜背对着背,在寂静中继续对嘴。 “九年战争,经济大崩溃。只能够做选择:或者控制世界或者让它毁灭。或者稳定或者……。” “范尼·克朗也是个可爱的姑娘。”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说。 幼儿园里,阶级意识基础课已经上完,那声音是想让未来的工业供应与需求相适应。“我的确喜欢坐飞机,”声音在低声说,“我的确喜欢坐飞机。我的确喜欢穿新衣服,我的确喜欢穿……” “当然,自由主义被炭疽杆菌杀死了。可是你仍然不能光靠武力办事。” “可她的灵气跟列宁娜差远了,哦,差远了。” “但是旧衣服报讨厌,”不疲倦的低声继续说着,“我们总是把旧衣服扔掉。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 “管理得坐着干,不能够打人。你得用头脑、用屁股,而不是用拳头。比如,促进消费。” “行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邀请。”列宁娜说,范尼仍然一言不发,身子扭到一边。“咱俩讲和吧,范尼,亲爱的。” “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必须有那么高的消费。为了工业的利益的唯一结果就是……” “扔掉比修补好。修补越多,财富越少。修补越多……” “过不了几天,”范尼难过地强调说,‘你就会遇到麻烦的。” “规模巨大的出自良心的反对。什么都不消费,回到自然。” “我的确爱坐飞机,的确爱。” “有回到文化的要求,对,实际上回到文化来。可要是老坐着读书不动,你的消费可就高不了了。” “我这样子行吗?”列宁娜问。她的衣服是玻瓶绿色的人造丝,袖口和领子则是绿色的新胶纤维毛皮。 “八百个朴素派成员倒在机枪之下,在高尔德草场。” “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修补好。” 绿色的灯心绒短裤和白色黏胶毛袜子脱到了膝盖以下。 “后来又出现了大英博物馆大屠杀。对两千个文化迷施放了硫化二氯甲基。” 列宁娜的眼睛为一项绿白相间的骑手帽遮住;皮鞋亮绿色,擦得锃亮。 “最后,”穆斯塔法·蒙德说,“总统们意识到使用武力并不是办法,于是采取了缓慢但是绝对可靠的人工生殖、新巴甫洛夫条件设置法和睡眠教育法……” 她腰上围了一条嵌银的绿色人造摩洛哥皮药囊带,略微隆起。列宁娜不是不孕女,“药囊带”上有定时渗入的避孕药。 “菲茨纳和川口的发现终于得到采纳。掀起了一场深入的反对怀孕生育的宣传……” “无懈可击!”范尼激动地叫了起来。她对列宁娜的魅力从来无法长久抵抗。“这条马尔萨斯带可爱得没法说!” “同时掀起了一场反对过去的运动;关闭了博物馆,炸毁了历史纪念建筑(幸好那些建筑在九年战争时大部分已经毁灭);查禁了福帝纪元一五O年以前的一切书籍。” “我非得弄一条像这样的带子不可。”范尼说。 “比如,那时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金字塔。” “我那条黑色的专利皮带……” “还有个人叫做莎士比亚,你们当然没有听说过。” “我那条带子绝对是一种耻辱。” “这就是真正的科学教育的好处。” “越缝越穷,越缝越……” “我主福帝第一辆T型车出现那年……” “我用这腰带快六个月了。” “就被定为新纪元的开始。” “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修补好。” “我以前说过,有个东西叫做基督教。” “扔掉比修补好。” “是低消费的伦理学和哲学……” “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 “在低消费时代基督教非常重要,但是在机器和氮合成时代它就肯定成了反社会的罪行。” “是亨利·福斯特给我的。” “于是,所有的十字架都砍掉了头,成了T字架。还有个东西叫做上帝。” “那是真正的代摩洛哥皮。” “我们现在是在世界国里。我们庆祝福帝日,有社会本分歌,还有团结祈祷。” “福帝我主,我多么讨厌他们!”伯纳·马克思考虑着。 “那时有一个东西,叫做天;可是人们仍然喝非常大量的酒。” “只把她当做肉体,那种肉体。” “那时有个东西叫做灵魂,还有个东西叫做永恒。” “你一定要问问亨利,他是在哪儿买的。” “可是他们那时常使用吗啡和可卡因。” “而更糟糕的是她也把自己看做是肉体。” “福帝纪元一七八年有两千个药剂师和生化学家得到了资助。” “他的确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偷运预定局局长助理指着伯纳·马克思说。 “六年以后那十全十美的药品就投入了商业性生产。” “我们来逗他一下……” “它能够产生飘飘欲仙,醉意朦胧的美妙幻觉。” “闷闷不乐,马克思,闷闷不乐。”肩膀上一拍,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就是那个粗汉亨利·福斯特,“你需要的是一克唆麻。” “具有基督教和酒精的一切好处,却没有两者的坏处。” “我主福帝!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谢谢,我不需要。”便推开了递给他的那一管药片。 “只要你喜欢就可以给自己放个假,摆脱现实,回来的时候头疼和神话便都消失了。” “吞吧,”亨利·福斯特坚持说,“吞吧。” “实际上稳定就得到了保证。” “只需吞下一小片,十种烦恼都不见。”局长助理引用了一句睡眠教育的朴素格言。 “然后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征服衰老。” “去吧,去吧!”帕纳·马克思说。 “喔唷,喔唷。” “把注荷尔蒙输入年轻的血液去,镁盐……” “记住,唆麻吞一片,立即脱苦难。”他们俩笑着走了出去。 “老年生理的衰迈迹象全都消除。当然,随之而消除的还有.回.。” “别忘记了问他那条马尔萨斯带的事。”范尼说。 “还有老年的一切。心理特征,性格是终身不变的。” “……然后打两局障碍高尔夫消磨掉黄昏前的时光。我一定要坐飞机。” “工作,游戏——我们的精力和口味到了六十岁还和那时的人十七岁时一样。在苦难的日子里老年人总喜欢消极,退却,相信宗教,靠读书和思考混日子,思考!” “白痴,猪猡!”伯纳·马克思沿着走廊走去,自言自语道。 “而现在——这就是进步了——老年人照样工作,照样性交,寻欢作乐,没有空闲,没有丝毫的时间坐下来思考。或者,即使由于某种不幸的偶然,在他们的娱乐消遣里出现了空当,也永远会有唆麻,美味的唆麻,半克就是半个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次辉煌的东方旅游。三克唆麻就是一次月球上昏昏沉沉的永恒。从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越过了空当,每天脚踏实地,安安稳稳地工作和娱乐,看完一部感官片又赶下一部感官片,从一个有灵气的姑娘到另一个有灵气的姑娘,从电磁高尔夫球场到…·” “走开,小姑娘。”主任愤怒地叫道,“走开,小娃娃!你们没有看见福下忙着吗?去,去,别的地方玩你们的性游戏去。” “让小家伙们玩吧。”总统说道。 机器轻微地嗡嗡响着,传送带缓慢庄严地前进,每小时三十三公分;暗红里无数红宝石闪着微光。 2006-1-3 1:54:58 [英语格言] Better a bachelor's life than a slovenly wife.过光棍生活,胜过有一个邋遢老婆。爱智者 等级:版主 威望:13 文章:1134 积分:5104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11月6日第 4 楼 -------------------------------------------------------------------------------- 第四章 ---------------------------------------------------------------------------- 电梯里满是从阿尔法换瓶间里来的人。列宁娜一进门就有好几个人向她点头微笑,打着招呼。这个姑娘人缘很好,几乎和他们每个人都偶尔睡过觉。 都是些可爱的小伙子,她回答他们的招呼时心想。迷人的小伙子!不过,她仍然希望乔治·艾泽尔的耳朵没有那么大(他也许是在三百二十八公尺时多接受了一点甲状腺素?),而看见本尼托·胡佛时她又不禁想起他脱光衣服后身上的毛的确太多。 她转过因想起本尼托鬈曲的黑毛而显得不高兴的目光,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伯纳·马克思的瘦削的身躯和忧郁的脸。 “伯纳!”她向他走近了一步“我刚才还在找你。”她清脆的声音压过了电梯的嗡嗡声。别人好奇地转脸看着他们。“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去新墨西哥的计划。”她在眼角扫见了本尼托·胡佛惊讶得张大了的嘴,那嘴叫她。心烦。“他没有想到我没有再约他去!”她。心想。然后她放开了嗓子,比任何时候都热情地说,“我就是喜欢在六月份跟你去过一个礼拜。”她说下去。(总之,她在公开表示出对亨利的不忠实,范尼应该高兴了,即使表示的对象是伯纳。)“没有错,”列宁娜对他露出了她最含情脉脉的美妙的微笑,“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 伯纳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晕。“干吗脸红?”她有些莫名其妙,也惊讶,却也为自己的魅力引来的这种礼赞所感动。 “我们俩另外找个地方谈谈如何?”他结结巴巴地说,表情不自然得可怕。 “好像我说了什么吓人的话似的,”列宁娜想道,“哪怕我开了个肮脏的玩笑——比如问起他的母亲是谁什么的,他也不会更生气的。” “我的意思是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列宁娜的笑很坦然,毫无恶意。“你多么好笑!”她说;她的的确确觉得他好笑。 “请你提前一个星期通知我,好吗?”她换了一种口气。“我估计我们是乘蓝色太平洋号火箭?从切林T字口大厦起飞,是吗?要不然是从汉浦斯泰德起飞?” 伯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梯已经停了。 “屋顶到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叫道。 电梯工长得像猴,小个子,穿黑短褂,那是半白痴爱扑塞隆减们穿的。 “屋顶到了!” 他砰的一声打开大门,午后的阳光的温暖和明亮让他一震,“哦,屋顶到了!”他再次带着狂欢的口气说,仿佛猛然从人事不省的昏沉里快活地醒了过来,“屋顶到了。” 他抬头望着客人们的脸笑了,带着有所期待的崇拜,像条狗。客人们说说笑笑走进阳光里。电梯工望着他们。 “是上屋顶吧?”他疑问地重复了一句。 一声铃响,电梯天花板上传出扩音器的声音,发出了命令,十分轻柔却也威严。 “下行!”那声音说,“下行。十八楼。下行,下行。十八楼。下行……。” 电梯工砰的一声关上门,一按按钮,电梯立即往梯井里嗡嗡响着的暗处掉了下去,那是他所习惯的黑暗。 房顶温暖而明亮。直升机嗡嗡地飞,飞得夏日的午后睡意蒙俄。火箭飞机从五六英里外的晴朗的天空急速掠过,虽然看不见,它那更加深沉的轰鸣却仿佛是在抚摩着柔和的空气。伯纳·马克思做了一个深呼吸,抬头看了看天空,再看了看四周蓝色的地平线,最后看到了列宁娜的脸。 “多么美丽呀!”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带着最为深沉的同情对他理解地笑了,“玩障碍高尔夫再好也没有了,”她欢快地回答,“现在我要飞了,伯纳。老叫亨利等着是会惹他生气的。定好了日期可要及时通知我哟。”她挥着手迈过平坦广阔的屋顶向飞机库走去。伯纳站着,望着离去的白袜的闪光;望着她那晒黑的膝盖矫健地伸直,弯曲,再伸直,再弯曲;望着玻瓶绿的短外衣下那里身的灯心绒短裤。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要说她真漂亮。”他身后一个声音快活地叫道。 伯纳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本尼托·胡怫正低着他那胖乎乎红扑扑的脸望着他笑——显然是发自内。心的笑。本尼托是以温和著名的。大家都说他大概一辈子不必使用唆麻。坏心眼呀,怪脾气呀,能弄得别人非休假不可的东西对他却从来不起作用。在本尼托面前现实永远阳光灿烂。 “而且有灵气。多有灵气!”然后他换了一个调子,“可是我说,”他接下去,“你确实一脸忧郁,你需要的是一克唆麻,”他右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只需吞下一小片,十种烦恼都不见……可是我说!” 伯纳已突然转身匆匆走掉了。 本尼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感到茫然,摇了摇头,认定关于那可怜家伙的代血剂里放进了过多酒精的故事是真的。“影响了脑袋,我看是。” 他放开了唆麻瓶,掏出了一包性荷尔蒙口香糖,塞了一片到嘴里,一边纳闷一边慢慢走向飞机库。 亨利·福斯特已经把他的飞机从机库推出,列宁娜来到时,他已坐进了驾驶舱等候着。 “晚了四分钟。”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她上了飞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亨利发动引擎,直升机螺旋桨挂上了挡。飞机垂直射入天空。亨利一加速,螺旋桨尖叫起来,轰鸣声从大黄蜂变成了黄蜂,再从黄蜂变成了蚊子。速度计表明他们正以大体每分钟两公里的速度上升。伦敦在他们身下猛然缩小。几秒钟之内巨大的平顶建筑便只如一片片几何图形的蘑菇,挺立于公园和花园的绿色之上。其中有一个小一点的细茎蘑菇,更高更长,向空中擎起一个亮闪闪的水泥圆盘,那就是切林T字架。 他们头上是巨大蓬松的云朵,有如几个神话力土的模糊的胴体垂在蔚蓝的空中,或是高耸在他们头上。一个鲜红的小虫突然嗡嗡鸣叫着从一个力士身子里往下降落。 “那就是红色火箭,”亨利说,“刚从纽约飞到”他看看表,“迟到了七分钟,” 他摇了摇头补充,“这些大西洋航班——的确误了点,太丢脸了。” 他一松脚下的加速器,头顶上螺旋桨的轰鸣声降低了八度半,从大黄蜂变成了黄蜂、蜜蜂、金龟子、鹿角虫。飞机上升的冲刺减缓下来,不一会儿他们便一动不动是在了空中。亨利推了一根杠杆,咋的一声,他们前面的螺旋桨开始了旋转。起初很缓慢,渐渐变快,最后眼前便成了一片圆形的光雾,悬浮平飞的高速风叫得越发尖利了。亨利的眼睛盯住转速盘,见那指针指到一千二,便松开了上升螺旋桨。飞机已有足够的前冲量靠机器维持飞行。 列宁娜通过两腿之间的地板窗户看下去。他们正在六英里的公园地带上空飞过,那一地带把伦敦中心区和第一卫星郊区分隔开来。绿色地带上的缩小了的人群像是蛆虫。 树林里闪亮着无数汪汪狗急离心游戏塔,犹如森林。牧人灌木丛附近,两千对比塔减正在进行瑞曼面网球混合双打。从诺丁山到维尔施登的干道两旁是五号自动扶梯球场。依林运动场上一场德尔塔体操表演和社会歌演唱正在进行。 “咔叽是多么丑陋的颜色。”列宁娜说,表达了她从睡眠教育获得的阶级偏见。 杭斯洛感官片摄制厂占地七公顷半,附近有一支穿黑色咔叽制服的劳动者队伍正为西大路重新铺设玻璃而忙碌。他俩飞过时,一个流动坩埚刚好打开,熔化的玻璃发出刺目的强光滚滚流向路面。石棉压路机碾来碾去,绝缘洒水车后蒸腾起一片白雾。 市冷特福的电视机公司工厂简直像一个小市镇。 “他们准是在换班。”列宁娜说。 淡绿色的伽玛姑娘和黑衣的半白痴们像蚜虫和蚂蚁一样在门口挤来挤去,有的在排队,准备上单轨电车。人群之间走来走去的是桑葚色的比塔减。主楼顶上直升机或升或降,一片繁忙景象。 “说心里话,”列宁娜说,“我幸好不是个伽玛。” 十分钟后他们已来到斯托克波吉,玩起了第一局障碍高尔夫。 伯纳匆匆走过屋顶,眼睛大体望着地下,偶然见了人也立即悄悄躲开。他像是被敌人追捕,却不愿意看见追捕者,因为怕他们的样子比预想的更可怕。这就把他自己弄得更为内疚,更加无可奈何的孤独。 哪个可怕的本尼托·胡佛户可那人的用心原本是好的。这就使他的处境更糟糕。用心良好的人跟居心不良的人做法竟然完全一样。就连列宁娜也让他痛苦。他记得那几星期畏怯犹豫的日子,那时他曾经希冀、渴望有勇气问问她,却又失望了。他有勇气面对遭到轻蔑拒绝的羞辱吗?可她如果竟然同意了,他又会狂喜到什么程度!好了,她现在已经对他明白表态了,可他仍然难受——因为她居然认为那天下午最好是用来打障碍高尔夫,而且跟亨利·福斯特一溜烟跑掉了。他不愿在公开场合谈他俩之间最秘密的私事,她居然觉得好笑。总之,他难受,因为她的行为只像个健康的、有道德的英格兰姑娘,毫无其他独特的与众不同之处。 他打开自己的机库,叫来两个闲逛着的德尔塔减随从把他的飞机推到屋顶上去。机库的管理员是同一组波坎诺夫斯基化的多生子,一模一样地矮小、熏黑、狰狞。伯纳像一个对自己的优越性不太有把握的人一样发出命令,口气尖利,带几分傲慢,甚至有些气势汹汹。伯纳对跟种姓低的人打交道有非常痛苦的经验。因为木管原因何在,伯纳的身体并不比一般的伽玛好。关于他代血剂里的酒精的流言大有可能是实有其事,因为意外总是会发生的。他的个子比标准阿尔法矮了八公分,身体也相应单薄了许多。跟下级成员的接触总痛苦地让他想起自己这种身体缺陷。“我是我,却希望没有我。”他的自我意识很强烈,很痛苦。每一次他发现自己平视着,而不是俯视着一个德尔塔的脸时便不禁感到受了侮辱。那家伙会不会以对待我的种姓应有的尊重对待我?那问题叫他日夜不安,却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伽玛们、德尔塔们和爱扑塞隆们经过一定程度的条件设置,总是把社会地位的优越性和个子的大小挂钩的。实际上由于睡眠教育,有利于大个子的偏见普遍存在。因此他追求的女人嘲笑他;跟他同级的男人拿他恶作剧。种种嘲笑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既以局外人自居,他的行为举止也就像个局外人了。这就更加深了别人对他的偏见,加剧了他身体缺陷所引起的轻蔑和敌意,从而又反过来加深了他的局外感和孤独感。一种怕被轻视的长期畏惧使他回避他的同级人,使他在处理下级问题时产生很强烈的自尊意识。他多么妒忌亨利·福斯特和本尼托·胡佛呀!那些人要一个爱扑塞隆服从并不需要大喊大叫,把自己的地位看做是理所当然,他们在种性制度里如鱼得水,悠然自得,没有自我意识,对自己环境的优越和舒适也熟视无睹。 他仿佛觉得那两个随从把他的飞机推上屋顶时有点不大情愿,动作慢吞吞的。 “快点!’帕纳生气地说。有个随从瞟了他一眼。他从那双茫然的灰白的眼里觉察到的是一种畜生般的藐视吗?“快点!”他喊叫得更大声了,声音里夹着一种难听的干涩。 他上了飞机,一分钟后已向南边的河上飞去。 几个宣传局和情绪工程学院都在海军大街一幢六十层的大楼里。那楼的地下室和下面几层由伦敦的三大报纸——《每时广播》(一种供高种姓阅读的报纸)、浅绿色的《伽玛杂志》和咖啡色的绝对使用单音节字的《德尔塔镜报》的印刷厂和办公室占用。往上分别是电视宣传局、感官电影局和合成声与音乐局——一共占了二十二层。再往上是研究实验室和铺设软地毯的房间——是供录音带写作作家和合成音乐作曲家精心推敲的地方。最上面的十八层楼全部由情绪工程学院占用。 伯纳在宣传大厦楼顶降落,下了飞机。 “给下面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打个电话,”他命令门房的伽玛加,“通知他伯纳·马克思在屋顶上等候。” 他坐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 电话打来时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正在写作。 “告诉他我立刻就来,”他说毕挂上了话筒,然后转身对秘书说,“我的东西就交给你收拾了。”他对她那明媚的微笑不予理会,仍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着话,同时站起身子,迅速来到了门边。 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身体壮实,深厚的胸膛,宽阔的肩头,魁梧的个子,可是行动迅速,步履矫捷而富于弹性。脖子像一根结实的圆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