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战场:《八佰》 的观看伦理
如果不对影像进行思考,那么距离再近,也仍然只是观看。
——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
国民政府将四行仓库这场战役定位为表演,目的是为了以灾难场面博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八佰》挑明了这一历史“黑幕”,又就着这块幕布唱起了自己的戏。电影重新搭建了一个舞台,它有面台侧和背台侧。面台的一面是灯火酒绿的租界,背台是难民与废墟。极端二元设定是为戏剧冲突量身打造,让战场成为直播现场:看台上的中国政客,知识分子的望远镜,拿着长枪短炮的各国记者,还有最安全、观赏角度也最佳的飞艇上的外国观察团,共同瞩目一场事先张扬的“真人秀”。 银幕中全世界都在看苏州河两岸的戏,同时,银幕外的我们也在观看着。《八佰》是一部讲述“观看”的影片,然而舞台化、奇观化的战争景观和不断飘移的视线,却模糊了观点,动摇了那个稳固的、让观众得以投射与共情的触点。复杂的观看技术充斥于中,让我难以辨认《八佰》创作的初心。
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一书中对表现暴行的影像进行了猛烈批评:
“无论人们怎样相信战争影像的重要性,也不能消除对这些影像背后的利益和影像制作者的意图的重重疑虑。这种反应,来自光谱的两个极端:一方面是从未接近过战争的犬儒主义者,另一方面是其惨况正被人拍摄的饱受战乱之苦者。”
在已知这场战斗是演戏的情况下,《八佰》甚至没有它所描绘的媒体记者纯粹。百姓应援的现场打赏,商会组局热血人士的过桥闯关,让这次战斗表演成为搏击游戏。这一河之隔是安全的审美距离,足以让爱国情怀和人道主义上岸,然后心安理得享受着惨烈画面带来的道德快感和视觉冲击。为了震颤效果,不停地挖掘冲突——《八佰》本质上仍是一部商业“奇观电影”——“战争受害者的影像本身是一种辞令。它们反复强调。它们煽动。它们制造共识的幻觉。” 悲情需要建立在冲突之上:在国民政府不人性的对照下,作为棋子的战士对抗命运的摆布才会显出人性。这个冲突的成立,需要棋子真的是棋子: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呢?苦心营造的“悲情戏”是否感人还得靠演技。
团座完全知道自己在演戏,他配合这种表演,并且知道如何让表演的效果最大化:守住了阵地还要上国旗。上完国旗还要电话线缆,对外直播战况。直播完之后还要“加戏”:和日本军官进行两个男人之间PK,做给上峰做给世人看。 作为符号的国旗一直都是被摆置的对象。《八佰》中的护旗段落从构图和表现方式上都让人想起二战时期战地名作《国旗插在硫磺岛上》,由美联社随军摄影记者乔·罗森塔尔拍摄,被制成雕塑,印成邮票,刻在纪念币上,成为美国精神的象征。然而后来亲历者的口述让这张照片陷入“摆拍”争议:国旗插了两次,由两组不同的士兵完成。因为第一面国旗太小,为鼓舞士气,美军指挥官决定换一面更大的国旗。乔·罗森塔尔及时赶到山顶,抓拍到第二次插旗的镜头。
电影《八佰》剧照
乔·罗森塔尔《国旗插在硫磺岛上》
然而《八佰》有些先天不足,镜头中无法呈现旗帜特写,代价巨大的护旗行为就无法被转译。国旗段落中还有一段典型的男性凝视。一位年轻女性,用肉身裹着湿漉漉的国旗横渡封锁线,带着体香的布料成为集体欲望的投射。这种凝视甚至会导致一种正派的家国联想:是祖国母亲养育了男儿的血肉之躯,保卫祖国,就是尽孝。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小湖北也知道自己身在戏中。《八佰》以皮影戏的形式,引入了赵子龙在长坂坡单枪匹马冲向曹操军队的画面。四行仓库与戏台四目相对时,小湖北幻想自己成了以一挡十的赵子龙,几乎忘了自己本身就在一场“战争戏”之中。戏中戏带来的轻飘飘的幻灭感,很快被实体的物质填充:象征着世俗幸福的蛋糕,让精心铺设的隐喻蒙太奇溃不成军。
《八佰》影像是“不纯粹”的。一方面它在表演中暴露出了表演痕迹,另一方面,它暴露出了“艺术”的野心和私心。它试图编织所有视线,让它们相互凝视,以达到全景式的史诗效果,最终取悦的对象是银幕前的观影者。
然而,正如豆瓣网友@Enlightening所说,在两岸交错的蒙太奇中,观众成为全知全能的上帝,其情感体验也因此时常在两极之间震荡。观看技术的“失调”让观众产生无所适从之感;或者说,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苦旅中,观众的愤怒、痛苦和无奈最终已经因为相互混杂而难以被调动,以至于许多观众并没有被略显仓促的结尾打动。
在没有自媒体和Vlog的年代,战场内部的视角不可得,因此辛柏青饰演的方记者出现了。这个据说以著名战地记者曹聚仁为原型的人物,也是导演代入自己,夹带私货比较多的一个人物。方记者开始周旋于日本人,后来和英租界的人打赌,拿着一摞钱人家说了一句“你表现得好像与这场战争无关”,最后他进入战区,要把内部的景象给外面看看。被士兵骂毫无用处后,也并没有在护旗段落加入队伍,塑造了一个客观冷漠的中立形象。
片中穿插了他拍摄的黑白“纪实”影像,试图提升真实的历史感,结果录像机在撤退时被子弹打中。视频最终是否留下来?这段历史是否真的如历史影像呈现的那样?摄像机很像导演设定的一个用来自圆其说的机关:既然谁都无法真实地呈现历史,那么电影的艺术虚构也具有了合理性。
“不知道导演屁股坐在哪里”,我并非想讨论电影是否美化国军。而是他在神话与去祛魅,在唯物主义与历史虚无之间摇摆不定,不断制造歧义与暧昧,回避解释。 说到底他还是不够坦诚,试图通过观看的技巧来展示细节并且仅仅展示细节,就能拼贴起整体并且平衡其中的撕扯。他用大火炖上了一口稀粥,聊以喂养我们营养不良的记忆。电影的看客,依旧隔岸观火,行动受阻。
“就让暴行影像令我们寝食难安吧。即便它们只是符号,且不可能涵括它们所指涉的大部分现实,但它们仍然发挥重要作用。”
——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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