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与群臣的立储之争的本质是什么?
本质是朱翊钧与群臣互相抬杠。
万历十四年二月,申时行上疏《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自万历十年,元子诞生,诏告天下五年于兹矣,即今麟趾螽斯,方兴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兹。查得祖宗朝故事,宣宗以宣德三年立英宗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宪宗以成化十一年立孝宗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孝宗以弘治五年立武宗为皇太子,尚未周岁也。盖冢岁升储,所以明震器之重;冲年贻哲,所以端蒙养之功。成宪具存,昭然可考。今元子聪明克类,岐嶷夙成。中外臣民,属心已久。及兹睿龄渐长,阳德方亨,册立礼仪,允宜修举。伏望祗率祖宗之旧章,深惟国家之大计,以今春月吉旦,敕下礼官早建储位,以慰亿兆人之望,以固千万世之基……【1】
申时行的请求,是立五岁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并在奏疏中举了三个例子,都是前朝皇帝年纪很小就立为太子的。对于立太子,明太祖朱元璋有一个规定,那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什么意思呢,嫡,就是嫡出,元配生的叫嫡,放在皇家,那就是皇后生的,要优先立为太子。如果皇后没生呢?那就是“无嫡”,无嫡则立长,就是最大的儿子,不管他是皇帝的哪个女人生的。那,申时行的例子跟当时的情况符合吗?并不见得。
第一个例子是明英宗朱祁镇,在两岁的时候就立为太子,那时候,原来的皇后胡善祥被废,他的亲生母亲贵妃孙氏被立为皇后。所以,朱祁镇被立为太子时,他身份是嫡长子。第二个是孝宗朱祐樘,他爹宪宗朱见深因为万贵妃的原因,很多年没有孩子,对自己能不能有儿子都已经绝望了,好容易发现了一个被窝藏了六年的儿子,当时就封为太子。朱祐樘虽然不是嫡子,但他是当时唯一的儿子,也基本确定是“无嫡”的状态了,封为太子毫无争议。第三个是武宗朱厚照,这更没问题了,因为孝宗一直都只有皇后一个女人给他生孩子,朱厚照是明明白白的“嫡长子”。也就是说,申时行所列举的这三个例子,有一个重大的漏洞,这三个之所以封为太子,是因为符合朱元璋的规定,本身已经毫无争议,跟什么年纪立为太子其实没有任何关系。那现在,如果把朱常洛立为太子有没有争议呢?有。因为朱常洛不是嫡子,而且出生的有些意外,那是有一次朱翊钧去给他母亲李太后请安的时候,在宫门前洗手,顺便把一个姓王的宫女给洗了,结果这个王宫女就怀孕了。这事情李太后问起的时候,朱翊钧起初还不承认。结果把起居注都搬了出来,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皇帝啥时候干了啥事,证据确凿,不认都不行了。虽然朱翊钧并不见得很喜爱这个孩子,但这个王宫女生下来的,就是他的长子朱常洛。那,正宫皇后王喜姐【2】什么情况呢,万历九年十二月,她十八岁的时候生了荣昌公主朱轩媖以后,此时王皇后虚岁二十三,帝后的感情也很融洽(以后的数十年来也都相濡以沫)。也就是说,虽然现在是无嫡。但是帝后融洽,王皇后正值青春年少,不仅有可能生嫡子,而且也有机会生嫡子。如果按申时行的建议,把朱常洛立为太子,那王皇后要是再生出个嫡子怎么办?是把这个儿子再塞回去,还是废了朱常洛再立嫡子?所以申时行的主张看起来道理条条,其实根本就不成立。
对于这个奏疏,朱翊钧还不拿这个很正当的理由挡事,而是采取了一个拖字诀,批复:“元子婴弱,稍俟二三年举行。”就是先等两三年再说。然而才过了三天,申时行又上了一本《为再乞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的奏疏:“……本朝列圣建储,多以冲年,实取法成周遗意。今元子方及五龄,虽未甚壮然,比之宪孝两朝,实已过期矣。” 【3】说的还是这件事,而且还是这个理由。朱翊钧还是照原样批复。明旨:“少俟二三年举行,则贻燕之谋保爱之道两得之矣。”上仍命遵前旨行。【4】
申时行状元及第,又是内阁首辅,他会不懂立太子这些规矩吗?为什么上这么一道明显有漏洞的奏疏,着急上火的要皇帝马上立太子呢?这就关乎言路的问题了。张居正之后,朱翊钧因为内阁钳制言路的原因,亲自废除了他恩师的考成法,彻底把言路这个洪水猛兽放了出来。他本以为可以撇开张居正的主张,有自己的国策,跟着官员们把原来的政策改变了,言路就会消停。哪知言路的风向在改革的举措废止了以后,很快就把矛头转向到皇帝身上。为什么呢?因为,讲究皇上的过失很能表现自己的正直,敢于直谏嘛,海瑞就是因此出名的,海瑞那是嘉靖皇帝真有毛病。可当前的言路风气却不是这样,皇上就是没毛病,也都要找毛病说,反正是说错了也无罪,规矩就是这么定的。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处理了一些官员,希望能弹压这类言论。申时行并没有张居正的魄力,只能忙着两头救火,一边替皇上圆场,一边在票拟上劝皇上不要总跟大臣们计较,夹在中间做好人。言官们可都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岂容得你长期做墙头草,不仅不领情,反而认为申时行不够正直,甚至连申时行也一起挑毛病,申时行好心没好报,反而落得个引火烧身,所以急急站队,跟群臣一起上疏请立太子。
另一方面呢,皇帝也有想法,废张居正之法,本以为可以树立威望。让大家认为,张先生行,朕也行,甚至朕更加行的局面。没想到风向不这么转,群臣不仅不觉得他行(虽然奏疏上马屁是一直拍),但心里却不觉得,反而开始挑他的毛病。况且,他这个皇上还真有一个毛病,不太大,就是好象对一个妃子郑氏有了真爱。
郑氏比朱翊钧小四岁,北京大兴县人,知书明理,能陪着朱翊钧读书。心直口快,也活泼开朗,跟性格刻板的朱翊钧恰恰能互补,偶尔还开开皇帝的玩笑,比如对朱翊钧说“皇上,您可真象个老太婆。” 张居正在的时候,朱翊钧就已经有了十几个有名份的女人,按明代的标配,结婚时就娶了仨女人,一后两贵人。万历十年三月还一下子晋封了九嫔,这还不算生了朱常洛晋为恭妃的王氏。郑氏就是九嫔之一的淑嫔,十一年八月她怀孕要生了,晋为德妃,十一月生下了皇二女,这个女儿万历十三年长到三岁上就夭折了。万历十二年八月七日,又是因为怀孕要生,晋为贵妃,十二月生的是皇二子朱常溆,刚出生就死了【6】;到了万历十四年正月,又生了第三子朱常洵,这次这个孩子活下来了。朱翊钧起初的孩子中,王皇后最早生了大公主,荣妃(原九嫔中的安嫔)生了皇三女,德嫔(原九嫔中的德嫔)生了皇五女,尤其是生了长子朱常洛的王恭妃也给朱翊钧生了第四个女儿【7】。万历十五年五月,郑皇贵妃又生第四子朱常治,早夭。
从生孩子的情况来看,朱翊钧虽然喜欢郑贵妃,但也没有冷落包括王皇后,王恭妃(朱常洛的亲生母亲),以及其它的女人。万历十三年以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只有一个朱常洵出生,可见这两三年中,他有可能大部分都是独宠郑贵妃一人。郑贵妃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二十多岁的母亲,短短数年内生了五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一个七公主,共生了六个),硕果仅存一个皇三子朱常洵。这个皇贵妃,她也是拼命生孩子生出来的。以人之常情度之,万历皇帝朱翊钧自然是特别怜惜郑贵妃,也喜爱这个孩子。万历十五年以后,朱翊钧似乎也不象以前那么宠郑氏了,因为这之后,宫里又有别的女人开始替他生孩子。
朱翊钧跟郑贵妃两人,曾在北上西门以西的大高玄殿(这个地址今天仍在,在北京景山公园西侧)真武大帝像前密誓,并且朱翊钧将誓言御书一份,封在玉盒里存在郑贵妃处为信。誓言的内容是什么?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猜。废了长子朱常洛立朱常洵为太子,这不可能,立太子这事情真武大帝是不管的,而且这事情朱翊钧也没那么傻,把违背祖制的东西写成白纸黑字,哪怕是秘密的。立郑贵妃为皇后也不太可能,因为那等于王皇后过世或者出了什么差错被废,在神明面前诅咒某人,尤其是皇后,那是要遭天谴的。那,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就是他俩纯洁的爱情誓言,恩恩爱爱,长长久久。也就是说,这是他俩的私事。有没有不纯洁的想法?可能有,至少郑贵妃会有,如果,只是如果,真等到王皇后出了什么事,郑贵妃就有机会递补上来成了郑皇后,那朱常洵就是嫡子了,他继位的排序就在朱常洛前面了。以郑贵妃的性格,她并不是心机很深也不是下死手害人的女人,这种招数虽然有些绕弯,但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宫斗的历史中,还是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典故。郑贵妃后来宫斗的行事也是如此,手法简单粗犷,兜几个圈子倒是会,可目的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在多年的深宫斗争中,她除了邀宠,心智其实是不够的。
申时行上疏请立太子,以此观察皇上的态度。朱翊钧当然不傻,他可是张居正的亲传弟子,官场这些套路,他懂。就在申时行上疏请立太子之后,马上就让礼部准备册封郑氏皇贵妃大礼。你要让我立太子,我就先册封一个皇贵妃玩玩,朕就是喜欢郑贵妃,朕就是爱她,怎么样吧。
年青的皇帝和他的郑贵妃显然小看了群臣的政治嗅觉,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母因子贵,没有子因母贵,而且不能算死了的儿子,女儿也不算,算数的只有活着的儿子。同样都只有一个儿子,人家王恭妃生的还是长子,才不过是个恭妃。而郑氏却已经是贵妃了,还要再封皇贵妃,差距咋那么大咧?这个不公平的待遇让人有理由怀疑,朱翊钧是不是有废长立幼之心?这要放在平常人家,老爷喜欢哪个小妾,家里人是不敢说的,也没什么好说。可天家无私事,皇帝的事情,大臣们就是会说,特别是关乎立太子,这是国之根本的问题。所以,就是要争,这就是国本之争。在他们眼里,皇帝,是没有爱女人的自由的,皇上您只有肏女人的自由。
这下热闹了,正直的傻冒不断冒出来,首先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劝皇上不要册封皇贵妃了,按首辅的建议先立太子吧。朱翊钧当时就火了,“责其窥探,命降边极边杂职。”去山西边远的广昌县当个典史,最小最小的文职官员。
什么叫窥探?窥是偷看,探是侦查。偷看侦查皇上的心思,这就是罪名。要说申时行的上疏也是试探性的,但是内阁首辅当然不好翻脸,你个从七品的给事中还不好弄你?接下来就引发了马蜂窝一般,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璟、刑部山西司主事孙如法、御史孙维城、杨绍程等一堆人上疏,主要内容就是请封太子,请封王恭妃,或者同时请封,另外附带解救姜应麟等人。朱翊钧有一个算一个,都把他们或是降职,或是夺俸(扣工资)。这个过程中,朱翊钧一再重申,朕不是因为他们请封缘故处理他们,是因为朕没有废长立幼的意思,你们怀疑朕有这个意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以为,朕的以为就是你们以为的以为吗?哼!
当然,第一个回合下来,双方也各有所得。郑贵妃得封皇贵妃,百官也得到皇帝不会废长立幼的许诺。政务毫无进展,又闹了这许多烦人的事端,大大助长了朱翊钧厌政情绪。之后不久,朱翊钧开始长达三十多年的怠政,这恐怕与争国本不无关系。
那么,在朱翊钧的心里,是不是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开始那一下子,或者一阵子,可能会有,这以后,那是真没有了。平心而论,就是群臣们不争,只要郑皇贵妃不是郑皇后,朱翊钧真敢违背朱元璋的祖制,另立太子吗?前朝的“大礼议”还不是争谁当皇帝,只一个谁是皇帝他爹,都玩得那么大,他又不是不知道。
后来,到了明朝即将灭亡的时候,有一个活了九十几岁的老太监,回忆起当年的事情说,大家都说皇上要换太子,真是好没天理。皇上当时曾非常喜欢一个玉杯,每喝酒必用它。有一天杯子突然不见了,找了很久没找着,最后郑贵妃才说,可能是孩子们(朱常洵)拿去玩了吧。朱翊钧大怒,把玉杯要回来,并当场摔碎,说,“我不会因为此杯给你们留下祸患”【8】。朱翊钧对朱常洵是父子真爱,不会因为他拿走这个玉杯生气,他是想告诉朱常洵一个规则,不该是你的东西,拿了不仅不是福,反而是祸事,朕另可把这惹祸的东西毁了,也不留给你们。这个道理没有错,朱翊钧却没有坚持,后来就是因为朱常洵多了很多封赏之国,愤怒的农民起义军不仅劫掠了他的所有,还把他煮了吃。不是你该有的东西,要了太多是不得好死的。
消停了几年,到了万历十七年,又有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了一份奏疏,没事找事的批评朱翊钧沉迷于“酒色财气”。平心而论,朱翊钧酒和色是都有,可那不过是正常的范围,他决不是因酒色误事的人。贪财倒是有,隔三差五的就从太仓弄点钱到宫里来花,张居正留下的底子不错,还经得起他花几个钱,而且最后也真让他存了不少银子。气却未必,真有的话,那就不会听申时行等人的劝告从轻发落,雒于仁是绝没好下场的。趁着万历十八年正月朝贺,朱翊钧向几个内阁大臣诉说这份奏疏的委屈,大臣们又提起关于国本的事情,因为时年朱常洛虚龄已经十岁,是可以读书的年纪了。朱翊钧心情好,本来诸臣已经退出宫去了,又叫回来,说你们来看看朕的儿子们吧,把俩两孩子带出来会见诸臣。是不是皇上的心里又有所活动了呢,于是大臣们请立太子的奏疏又来了。烦死了,朱翊钧又一次动怒把这些大臣都夺俸处理,而且定了一个规矩,明年再说,这一年之内,再有人提立储之事,那就等到长子十五岁的时候再立。本来以为立太子的事应该平息下去了,可到了年底,眼看时间要到了,工部主事张有德上疏请求准备东宫仪仗,次辅许国也跟着上疏。好,你们犯规了,说了不提又提,这可不是朕说话不算数,于是次年封太子又作罢。大臣们只好再上疏解释,而且还在继续请立太子,甚至连郑皇贵妃的哥哥郑国泰也坐不住了,也上疏请立朱常洛为太子。立不立太子,关你们郑家人什么事啊,还嫌事情不够乱哪?郑国泰被贬为民。当时宫里有个内臣叫史宾,善书能诗文,本来已经很受重用,朱翊钧是想把他召用文书房(负责奏疏的地方,很有可能就升司礼太监了),就因为郑贵妃极力支持,史宾不但没被录用,反而挨了一顿打,然后逐去南京十几年,郑贵妃同时也吓得待罪了很久才获释。【9】连宫里的事情郑贵妃都插不上嘴,郑国泰无端生事,也是活得大小脑都不清楚了,这种事避嫌都来不及呢,凑什么热闹,活该。
朱翊钧紧接就来了一招“三王并封”,而且这回终于抛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理由。哼,这么好的理由,朕就等着关键的时候用。时年皇第五子已经出生,朱翊钧有了三个儿子。朕先把三个儿子都封王,如果将来王皇后生了儿子,就封太子,如果没有嫡子,那再把长子立为太子,合情合理吧。
封什么封哪,当时的皇第五子才满周岁,会不会走路都是问题,需要这么早封王吗?这不过又是皇帝搪塞群臣们的一个做法。
国本之争起,朱翊钧就躲在宫里不看宫外面的世界了,朝臣们也不看明朝以外世界的世界,甚至明朝本国的事情。差不多就在争国本期间,万历二十年前后,明朝同时暴发了三次大战役,统称万历三大征。
万历三大征历经数年,最后均以胜利告终,这让我们想起张居正。如果有张居正在,以他的考成法,地方官也不至于马虎到这种程度,头两场战役实际是可以不用打。以张居正处理俺答汗的政治敏锐,断不会让这两个地方的形势发展到需要发生战争地步。朝鲜战争也会更快的结束,中间不至于出现稀里糊涂的数次谈判。实际上这几场战争仍然是张居正的功劳,因为战争打的就是钱粮,三大征共费银一千二百多万两,其中仅朝鲜战争就花掉了七百万两白银,这些银子,都是张居正改革留下来的成果,几乎被三大征全部耗光了。当然,如果有张居正在,也不会发生争国本这么麻烦的事情。
万历二十一年,朱翊钧“三王并封”之议提出来的时候,是王锡爵首辅。王锡爵比申时行更没有魄力,申时行马马虎虎的把皇帝和百官两头都能摁住,王锡爵是都摁不住。他也想了一个办法,引用汉明帝马皇后、唐明皇王皇后、宋真宗刘皇后的例子,劝皇上让皇后王喜姐抚养朱常洛,这样不用加封王恭妃,朱常洛也不会被朱常洵压了一头。但朱翊钧不愿意,本来就不存在封不封王恭妃的问题,坚持要三王并封,也不同意皇后抚养长子。这大臣们就不愿意了,光禄丞朱维京和刑科给事中王如坚上疏反对,结果都被流放,然后大臣们申救。呵,你们还敢救,改为剥职为民。王维京同官涂杰、王学曾接着反对,同样剥职为民。不仅如此,朱翊钧还批评王锡爵不能诤谏。吏部员外郎顾宪成不仅上疏,还写们给王锡爵争辩,甚至冲到王锡爵家里去争,或者当朝拦住他,当面争。吓得王锡爵只能自劾失误,请求罢官回家。
这一回合下来,双方都没好处,三王并封也封不下去了,太子当然也没立成,朱翊钧坚持再等两三年,皇后没生儿子再行册立太子。过了半年,到了八月,趁着星象变化,王锡爵再次提出早定国本。王锡爵说,这话十年前说还可以,可现在长子已经十三岁了,还等什么?也是啊,皇后都已经三十岁了,在古代早已过了生育的最佳年纪,这个理由显得很牵强了。当然,身为臣子,不能拿皇后的生育说事。但是,总不能不让太子读书吧。接着,王锡爵又上疏说了另一个理由,说皇上您要不早立太子,外廷都以为陛下固宠郑皇贵妃所致,恐怕郑家举族不得安宁。王锡爵没魄力归没魄力,磨人的功夫还是可以的,朱翊钧估计也觉得这事情也实在拖不下去了,终于下旨,明年让长子出阁讲学,就是开始读书。但是,仍然没有册立为太子。
万历二十四年,礼部上疏请行皇长子冠礼,冠礼就是成人的礼仪。这有一个讲究,就是冠礼的时候得穿什么样的服饰,如果是亲王礼服则不妥当,因为还没封亲王,如果用太子的礼服,那就得先册立太子才能穿。这事情提上去,朱翊钧没答理,连这个都可以拖。到了第二年,上疏请皇长子冠礼的大臣们就更多了,逼着朱翊钧表态,此时的首辅是赵志皋。赵志皋上疏请行皇长子冠礼之后,次年行婚礼。万历二十六年,朱常洛又长了一岁了,十八了,在明代皇子已经是晚婚模范了。三月份赵自皋率群臣到文华门集体上疏,表示没有旨意就不走了。朱翊钧还是照样不答应,要结婚先把朱常洛住的慈庆宫修好再说,派太监田义把群臣斥退。赵志皋病退之后,接任的内阁首辅是沈一贯,继续请立太子。朱翊钧还是不肯,让户部先准备2400万两银子的费用再说,哪需要这么多钱,明摆着为难嘛。其实,这已经显露万历皇帝承认朱常洛是太子了,如果不然,那应该到宫外修居所,慈庆宫历来都是太子的居所啊。他就是抬杠。没多久慈庆宫修好了,到十一月,过了年朱常洛就十九岁了,实在没理由再拖了,这才叫礼臣安排朱常洛结婚的事情。礼臣的敕书上去了,又被叫停了,理由是有小臣拿这个邀功,等朱常洛移居以后再说吧。又过了一年,到了万历二十九年, 诸臣包括郑贵妃的哥哥郑国泰都上疏请立太子,冠礼、婚礼同时进行。廷议有的人说要不先冠礼、婚礼,然后再册立。沈一贯反对,不能让皇长子跟诸皇子一样的规格。
最后,据说有两件事致使朱翊钧下决心立太子。
一件是处理给事中姜应麟的时候,慈圣太后,就是朱翊钧的亲娘故意问,外廷都说要早定太子,怎怎么打发?朱翊钧说,朱常洛是宫女的儿子。老太太说,你也是。所以定太子实际是听了皇太后的圣谕。
这件事情见诸于各种史料【10】,但是我个人觉得没有道理。首先是明代后宫不得干政,慈圣太后活了大半辈子,不可能去过问这事情。你管皇帝学习、吃穿,那是家事,管立谁为太子,那就是国事了。另一个是姜应麟的事情发生在争国本之初,老太太也不可能隔十好几年再拿这事情来问。
姜应麟,字泰符,浙江慈溪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父亲姜国华,嘉靖年间进士。万历十四年被流放了以后,在广昌居住了四年,后任余干知县,因为父亲去世归家丁忧。三年后(明代丁忧实际只有27个月)回到京城,国本之争还在继续,吏部因为推举提意见的御史诸臣,数次被万历皇帝严厉责备,姜应麟就没被任用。又打发回家住了二十年。一直到了光宗继位,起用为太仆少卿。不久被给事中薛凤翔弹劾,说姜应麟人老多病失礼,姜应麟又只好以病辞归,又滚回家去了。崇祯三年(1630)死去,赠为太常卿。
另一件事是,万历皇帝开始的时候还是很宠爱郑贵妃的,万历二十九年他病得厉害,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王皇后的手臂上。王皇后脸上还有哭过的泪痕,再打听郑贵妃,却发现她趁自己病的时候私下秘密的不知道做了什么安排,因此开始觉得郑贵妃有些不靠谱了。 《先拔志始》神庙始专宠郑贵妃而疏孝端。辛丑年,圣躬抱病甚笃,瞑眩逾时而醒,则所枕者,孝端手肱也,且面有戚容,泪痕犹湿。及侦郑贵妃,则窃密有所指挥。然宫中事秘,外廷勿详也。神庙由此蕴怒贵妃。
朱翊钧跟他的儿子们吃饭的时候,都有赏赐,曾赏给朱常洛一个玉碗,让郑贵妃代为收藏。有一天突然索取这玉碗,时间太久了,没人记得放在哪里了。问朱常洵赏赐的东西的时候,倒是马上就有。朱翊钧火了,抓这些宫人来问,这当然是为难郑贵妃,问话的时候她是不能进去的。郑贵妃蓬头赤脚,带着宫人们在殿门请罪。【11】第二天,九月十八日,似乎也想明白了,传旨礼部,准备册立太子的仪制,终于同意册立太子。刚一同意,又马上反悔,下诏改期。改不了了,沈一贯坚决封反诏书,称“万死不敢奉诏”。
经过几个首辅率领群臣前仆后继的十六年国本之争,以及宫里宫外的努力,万历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朱常洛终于被册立为太子,同时他的四个弟弟也加封为福、瑞、桂、惠王。
国本之争的十几年,也是万历皇帝怠政的十几年,并一志持续了后来的二十年。朱翊钧从一开始请病假以后,再也没有上朝,政务也极少处理。这并不仅皇帝一个人的怠政,也是大臣们的怠政。如果有考成法在,大臣们完成手头的政务且来不及,哪有时间去争这有的没的国本的事务。朱常洛册立为太子之后,国本之争本来已无可再争,却并没有结束,留下太子之位不稳的各种猜忌不断,导致发生了妖书案,梃击案等大事件。
这之后,诸臣把争议的矛头转了另一个方向,变成大臣们之间的争斗。党同伐异,拉帮结派,最后形成了明末的党争。朱翊钧从争斗的一方解脱出去,这之后的二十年继续怠惰,没有起到一个裁判的应有的作用,以阻止诸臣党争。【1】【3】【4】【5】《明祖宗实录》卷一七一,万历十四年二月。【2】关于万历王皇后的名字,《明清史料》甲编第四本227页:郑亲王迹儿哈朗等题本:……该礼部查得明朝旧案开载:“……万历五年八月初四日,会极图出揭帖中,王喜姐年十四岁,十月初四日子时生,父王伟系工部文思院副使,母赵氏长女。”【6】《明神宗实录》与《明史》均不载朱常溆生母,但出自启祯两朝的内官刘若愚所著《酌中志》载:“皇贵妃郑娘娘生皇二子、皇三子即福王,又生皇四子,生皇二女、皇六女、皇七女即封寿阳公主驸马冉兴让所尚者也。”另有一种说法皇二子朱常溆生母为顺妃,因不载于正史,故不采纳。【7】《明神宗实录》卷之一百五十一甲申万历十二年七月【初六日】“庚辰,皇第四女生,恭妃王氏出也。”【8】史惇《恸余杂记》,立碎玉杯:一老内臣年九十余,逮事世庙,其言曰:“人道万历圣上要易东宫,好没天理。圣上朝夕在郑宫,福王日在左右,自不必说。只一事,宫中有一玉杯,可注酒升许,其色洁白无比。注酒其中,即如琥珀,圣上绝爱之,每饮必御。一日忽失,索之至再至三,而郑贵妃始云:”想是孩子们拿去。”上大怒,立索而碎之,曰:“吾不以此杯贻祸于汝。”这事情《先拔志始》也有,剧情有些不同,见注释【11】【9】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宫闱[今上家法]。【10】《先拔志始》光庙诞生,一应恩礼俱从薄,盖由非神庙心喜也。册封孝靖为恭妃。越三年,福王生,则进封其母郑贵妃为皇贵妃,给事中姜应麟上疏,言“恭妃诞元子,仅令居下,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也。乞降旨首册恭妃,次册贵妃,又须明诏册立元嗣为东宫。”奉旨:“姜应麟疑君卖直,妊生无礼!降边方杂职。”给事中杨廷相、御史陈登云等,具疏申救,不听。应麟既奉旨降谪,慈圣闻之弗善也。神庙入侍,慈圣故问曰:“外廷诸臣多说该早定长哥,如何打发他?”神庙对曰:“道他是都人的儿子。”慈圣正色曰:“母以子贵,宁分差等!你也是都人的儿子!”盖慈圣亦由宫人进御也。神庙惶恐伏地,无以自容。自是立长之议始定,实凛慈圣谕耳(原注:宫中呼太子为长哥,宫人为都人)。《明史》光宗之未册立也,给事中姜应麟等疏请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问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宫人进,故云。光宗由是得立。十四年春,贵妃郑氏生子,进封皇贵妃。鲤率僚属请册建皇长子,进封其母,不许。未几,复以为言,且请宥建储贬官姜应麟等。《明通鉴》万历十四年:是月(二月),册封贵妃郑氏为皇贵妃,以皇三子常洵生也。先是辅臣申时行等请册立东宫,上以皇长子幼弱,稍俟之。时贵妃有殊宠,甫生子即进封;而恭妃王氏生皇长子已五岁,不益封;中外藉藉,疑上将立爱。户科给事中姜应麟抗疏言:“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请收回成命,先封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礼既不违,情亦不废。”又言:“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长矣。”万历四十二年二月,辛卯,慈圣皇太后李氏崩。太后性严明,万历初政,保护之力居多。姜应麟以疏请建储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也。一日,上入侍,太后问故,上曰:“彼都人子。”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指皇太子生母也。太后亦由宫人进,遂大怒曰:“尔亦都人子!”上伏地不敢起,储位由是定。【11】明·文秉《先拨志始》 神庙始专宠郑贵妃而疏孝端。辛丑年,圣躬抱病甚笃,瞑眩逾时而醒,则所枕者,孝端手肱也,且面有戚容,泪痕犹湿。及侦郑贵妃,则窃密有所指挥。然宫中事秘,外廷勿详也。神庙由此蕴怒贵妃。 神庙会与诸王子宴,各有小赐。光庙赐一玉碗,命贵妃代为收藏。至是突索所赐玉碗,年月已久,司帑者遗忘,屡索不应。既而索福王所赐,随手而进。神庙震怒,遂升殿命抓宫人首来。祖制:升殿则宫眷俱不敢进参。神庙盖以此难贵妃也。贵妃毁冠服,脱簪珥,蓬首跣足率诸宫人匍匐殿门外待罪,良久始解。明日,遂传旨礼部:“速议册立仪制来看。”光庙遂于是冬正东宫之位,移居迎禧宫。福、瑞、桂、惠四王同日受封,居储秀、咸福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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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正两个地方,特此感谢提出批评指正的童鞋:
1、郑皇贵妃是不是明朝第一个皇贵妃,按某些明代的史料(不是那么正规的),是说他是第一个在贵妃前面加个皇字的。实际从《明实录》来看,第一位皇贵妃是明景帝的唐兴之女唐氏。我们还是按实录为主,故原文予以删除。
2、关于福恭王的死因,史料是被李自成煮成了“福禄宴”。但是按他儿子,就是后来的弘光帝给他立的福忠王墓志,却不是这样的写的。
字看不清,原字句是: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日,突有流贼数万攻陷府城,民军逃窜,王独挺身抗节,指贼大骂。二十一日遂死难焉。一时宫眷内官相率赴义,冒刃投缳者百余人。
福王墓是1924年被盗,墓志出土地点位于河南孟津县南麻屯乡庙槐村南约500米。1986年,孟津县文管会征集到朱常洵圹志一合,题为《明福忠王圹志》。这位福忠王,就是福王朱常洵,他死后被谥为“忠”,故称福忠王。该志长宽各79厘米,厚10厘米,楷书21行,满行25字。四边线刻飞龙纹,撰文者是朱常洵之子朱由崧,也就是后来在南京做了一年皇帝的弘光帝。
儿子为老子做墓文,自然说的很冠冕。但是我个人是不大信的,真有什么“独挺身抗节,指贼大骂”的话,那他儿子怎么流落去南京了?再说“宫眷内官相率赴义”云云,也不太可信。根据墓文,福王是正月二十日被捕,次日才被处决。
显然,朱常洵怎么死,跟他的墓志没有太大关系。目前来看,并没有确切的史料可以否定被“煮”这一说法,故暂予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