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清朝皇室的后代现状如何?

  补充一张图,清代宗室基本都在下五旗,因为上三旗无王。所以清代宗室在上三旗的基本都是入关前的个别无爵宗室。请不要更改我的问题和内容

  

  叶广芩(我知道这位不算皇室,但毕竟也是八旗的传人,何况之前,他也常被人唤作“格格作家”)

  今天要介绍的这位作家叫做叶广芩。

  她祖姓“叶赫那拉氏”。人称“格格作家”(虽然这是她极力排斥的,就如同那位国宝级的大人物——启功一样。)

  如上。

  不能免俗,特摘书扉页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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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谱:(来自《采桑子》作者亲录)

  我们家是旗人,祖姓叶赫那拉,辛亥革命以后改姓叶。叶赫那拉是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姓氏,以出皇后而著名,从高皇帝努尔哈赤的孝慈高皇后到景皇帝光绪的孝定景皇后,叶赫那拉氏中先后有五位姑奶奶入主过中宫,至于嫔,妃就更不在话下了。那拉氏一族中还有一位著名的人物就是纳兰性德,这位三十一岁便逝去的词界才子,一生写了那么多动人心弦的词章,是我们满足叶赫那拉人的骄傲。

  我的祖先入关后即被朝廷安置在北京东城,后来虽然搬了几回家,可始终没有离开东边这块地界儿。按照清朝典籍制度,哪个旗在什么地方住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不允许随便乱挪。那时候的北京,东贵西富南穷北杂,风情极不相同。我们家里人口多,规矩也多,我的祖父做过官,似乎没什么本事和作为,我们虽然称呼他为老祖,但他对于我们家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谁也说不出他的更多情景。

  与我同辈的孩子按照大排行来排一共十四个,十四个孩子均按“广”字相排,取名也很讲究。我与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大约相差了三十多岁,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岁的父亲可以说是个很老的老阿妈了,理所当然便对我多了几分惯纵和溺爱。在叶家的女孩子当中,我被大家称为“王八丫丫”。、、、

  半生大致活动:

  小时候父亲到哪儿,参加什么活动,都爱带着我,别人说我是他孙女,这话我不爱听,我父亲也不爱听。我能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显得活跃而灵动,与我那些哥哥姐姐们大相径庭,这与我在家庭中所处的位置不无关系。后来叶家子女只有我从事文学创作,用他们的话说是“不入流”的职业,这大约也是我的性情所致。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家在我这儿已经压根谈不上什么规矩了,所以我在他们眼里也就成了极没出息的“不伦不类”了。

  1.

  时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

  地点:北平

  人物:丫丫

  解放前,父亲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书,那是今日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我的三大爷也在这所学校工作……老哥儿俩不惟画画得好,而且戏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晚饭后,老哥儿俩常坐在金鱼缸前、海棠树下,拉琴自娱。那琴声脆亮悠扬,美妙动听,达到一种至臻至妙的境界。我的几位兄长亦各充角色,生旦净末丑霎时凑全,笙笛锣镲也是现成的,呜哩哇啦一台戏就此开场。首场便是《打渔杀家》,《打渔杀家》完了就演《空城计》,然后,《甘露寺》接着《盗御马》,《吊金龟》接着《望江亭》,戏一折连着一折,一直唱到月上中天。母亲说:狐仙都出来了,散了吧。听母亲说狐仙出来了,大家这才收家伙,各回各的屋。——《颐和园的寂寞》

  海棠树下,琴声悠扬,戏一直唱到月上中天……文中这个大家庭如此热闹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可是对于她,那一段时光她并未缺席,那些家族的往事通过父亲母亲老哥老姐亲戚朋友的讲述丝丝缕缕融进她的骨血中。

  她也许一直未曾意识到它们的潜伏,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她从心底从笔端牵出记忆的长线,将那个时代拉进自己生命,又呈现在读者眼前。因此有了《本是同根生》《祖坟》,再有了后来的《采桑子》《状元媒》等系列小说。

  小说里,丫丫是金家14个孩子中的老小,老宅三进的四合院中,14个兄弟姐妹出进盘桓、哭笑玩闹、争吵打斗,演绎的故事无数,亦生出情感无数。丫丫见证了一个八旗世家的兴衰,也身在其中体味着、反思着。

  几十年如滚针毡针针见血的人生经历,让小说的文字中无处不见她真切的感受,所以走进她文字再走出时,主角“丫丫”的经历便和现实中的她高度重合起来。

  然而小说毕竟是小说,故事里的事,说不是也是,是也不是。读者将那小说里的“我”当成她本人,按图索骥地去对照她的家事时,总让她觉得尴尬,因为那里多是好奇和牵强附会的猜测。

  2.

  时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地点:陕西

  人物:工人护士记者叶广芩

  一九六八年的一个早晨,我要离家了。

  黎明的光淡淡地笼罩着城东这座古老的院落……老榆树在院中是一动不动的静,它是我儿时的伙伴,我在它的身上荡过秋千,捋过榆钱儿,那粗壮的枝干里收藏了我数不清的童趣和这个家族太多的故事。这棵树,这个家,这座城市已不属于我……户口是前天注销的,派出所的民警将注销的蓝印平静而冷漠朝我的名字盖下去的时候,意味着怀揣着这张巴掌大的户口卡片我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只身奔向大西北,奔向那片陌生的土地,在那里扎根。这是命运的安排,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离家的时候》

  说到去陕西,她用的是 “甩出去”。

  离家,对她是一种撕裂,与故土与亲人与熟悉生活的撕裂。到现在,她不喜欢坐火车,也不喜欢在火车站的感觉。1968年,离开北京那个早晨,妹妹举着一个烧饼,追着火车哭喊的景象,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到了陕西,她先在黄河滩上养猪和务农,后来被调进工厂。1983年,她被调到报社由护士变为记者编辑。

  简历中短短几句话,她用了几十年去经历去体味,体味人生的坎坷,命运的蹂躏。

  丛维熙说过:“生活和命运把谁蹂躏了一番之后,才会把文学给你。”

  “你不能跟命运较劲,不能跟周围的人较劲,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跟自己较劲。韩非子说,‘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32岁,当护士的她用值夜班时间写出的第一篇小说发表。

  “我第一篇小说的编辑是路遥,那时他是《延河》编辑部小说组组长。他给我很郑重地写了封信,称赞了这篇小说。还在信里问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后来,没见过面的路遥推荐我加入了省作协的读书班,脱产三个月,集中学习,专门研究文学创作。细想我能走上文学道路,从一个普通的护士到一个专业作家,跟路遥大有关联,他是我进入文学之门的领路人……

  ”

  也许是因为太关注文学创作,在厂里看起来不务正业的她被推荐到报社,成了一名记者,“我在报社工作跑的是林业口,跑遍了秦岭的犄角旮旯,到处去基层了解,我结交了很多基层朋友,深山老林里总有清新和真实的东西传递来。

  ”

  也是这样一段到处跑的历练,让她真正了解陕西,让她明白,宝贝并非像盗墓电影上演的那样光芒四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并不引人注目,甚至可能是黯淡无光的,就像最初她看见的西安。

  “在陕西,你走在路上,看见路边有一些倾斜的石碑,后边是荒冢。你走过去一看,碑额是大唐国长公主墓。长公主,唐玄宗的姐妹呀。碑额是唐玄宗写的,唐隶;碑文是驸马写的,写到武则天时代的一次宫廷宴会,武则天令子弟们演节目,李隆基男扮女装,吹奏一段乐曲,他当时7岁。公主的墓碑,写的多是生活细节。它倾斜在麦田里,如果你不停下来,不去品味,你体会不到。在那里,很多时候,你不经意就走进了历史的皱褶里。”

  陕西的生活给了她一种胸怀。

  3.

  时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地点:日本

  人物:主妇 学生 叶广芩

  一到日本,我的身份便变成了“家族滞在”,“家族滞在”是个日本词儿,中国没这一说法,听着别扭。说白了,意思就是“没有工作的家属”,在日本随着挣钱者居住,是个“附带品”。作为“附带”,我每年得在日本居住几个月,承担一下“主妇”的责任。——《主妇杂记》

  上世纪90年代初,丈夫作为交流学者到日本,在日本大学教授中国文化。她随丈夫一起去了日本。

  忽然由一名满世界跑的记者变成一个“家族滞在”,对她,实在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不能想象自己天天的生活就是干家务,就是怎么用微波炉转鸡,怎么跟爬上阳台的藤蔓作战,怎么骑着车去商店寻找中国的松花蛋……

  她不能让这些变成生活的全部。靠自己的努力,她进入了日本千叶大学法经学部学习。当然,能够顺利地进入大学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日语基础好,而这个日语基础却是她在陕西独自放猪的收获。当年她坐在黄河滩上背日语五十音图的时候,绝想不到若干年后,会在日本的千叶大学派上用场……

  在大学,她研究的课题是“二战时期残留在中国的日本归国者们回到日本后在日本法律、经济上存在的问题及改进办法”。她进行了大量的采访调查,采访回日本认亲、定居的日本残留孤儿,还深入到日本的最基层,调查、搜集了大量的一手资料。

  读书期间,她和很多留学生一样,走出家门去打工。在饭馆端过盘子刷过碗、在钢窗厂当过搬运工、在火腿厂贴过标签、在猫狗美容店给人家洗过狗……这也让她真正接触到了日本的真实生活。

  在日本的时间,她停下了创作,没有动笔写过小说。

  而后来,回到国内的她,将这些资料筛选、消化、吸收,又在东北地区走访了国内的残留孤儿和他们的家庭,写出了以日本残留孤儿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战争孤儿》和《雾》《霜》《霞》等作品。

  “1968年我来到陕西,使我有了与北京完全不同的生存环境和人生体验;后来我到日本去学习,研究二战,这对我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就是这样使我与中国文化拉开了距离,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我们的民族与文化,无异给我开辟了一片更为广阔的视野。这段生活对我也是非常重要。”

  4.

  时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

  地点:陕西

  人物:作家叶广芩

  90年代中期,我从国外回来后,许多情景都有了很大改变,当然,这之中更大的是我个人观念的改变。1994年我成了“待业中年”,这与我不受羁绊、桀骜狂猖的性情有关,看似是被人推上了绝路,其实不啻是另一种生机的转折。——《采桑子》后记

  “从日本回来,原单位的工作没了。像我这样传统的人,总还希望有个单位管着你。忽然没人管你了,在我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去找(贾)平凹,他那时在西安市文联。我说我现在没工作了、也没工资了,我想到你这儿来,你要救我。后来我进入文联创研室,省作协的(陈)忠实给我做了推荐人。我一生都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

  从报社跨入文联,是1995年的1月1日。新来的她,被安排在元旦那天值班。“文联是个穷单位,破桌子烂板凳,窗户碎了,糊着破报纸。没有暖气,我就裹着棉大衣坐在电话旁边,透过烂玻璃,看窗外的风吹着枯树枝,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一上午静悄悄的,连个电话也没有……”

  文联值班室的冷和静让她对以后的生活状态有了最好的认识,现在她是一个职业作家了,她明白自己需要沉下心,多思考。

  调入文联后,时间充裕了,没有任何顾虑的她,创作有了新的突破。

  “但写真情并实境,任他埋没与流传。”家族小说《本是同根生》发表后,产生很大反响,尔后是《祖坟》和一系列的小说,“如树上的果子一样,人大约也是到了该熟的时候,我写的一些作品开始受到了读者的关注,那些尘封已久的人和事,个人的一些难忘的体验,常常不由自主地涌上笔端,这似乎不是我的主观意志所能左右的。”

  48岁,她写出点名堂来了。

  5.

  时间:二十一世纪

  地点:北京

  人物:叶广芩

  身在北京的人不会理解我,北京的家是残存在我心深处可望不可即的情愫,敏感、柔软、脆弱、永远的怕人提及。离家四十多年,人有了太多的改变,不变的惟有这情……所以我必须在北京建立自己的家,以弥补我多年的心理缺失。——《凤还巢》

  采访前电话她,问去她家拜访会不会不方便?

  她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前几年她退休了,退休之前,她未雨绸缪地在北京买了房,建立了自己的家。2013年底,她荣获“《十月》创刊35周年最具影响力作品奖”和第十届“十月文学奖”,回来领奖,她在北京住一阵子。

  户口在陕西,退休工资是陕西发她,她从形式到内容都该是陕西作家,可她总觉得游离和隔膜。就在她去《十月》杂志领奖的前几天,一个名为“文学陕军再出发”学术研讨会在京召开,会上介绍到她,总有点不大好描述,虽然她的作品也有不少是写陕西的,可谈到她的代表作,大家先想的常常是她的“京味儿”。

  为了找到在北京的归属感,她让妹妹去给她办北京的暂住证。为了能办这个暂住证,她申请加入北京作协,“我和北京作协说,我是北京的女儿,你们得收留我。说个不恰当的比喻,曹操成就事业后还知道把蔡文姬重金赎回来呢,我不要你们赎,收留我就好了。”话是玩笑着说的,内心却认真而严肃。

  “虽然不办暂住证在北京也一样生活,这些都像是形式,可老太太需要这个形式。暂住证一办,我就盼着,半年以后我坐车呀去公园呀,就和北京人一样了。”由此说,这样的形式确也是一种实质内容,寻找故乡对自己的认可,也确认自己和根的关联。

  四五岁的时候,父母照顾不过来她,她便和三哥三嫂一起住在颐和园里的一个小院里。平常他们上班,她就一个人在偌大的颐和园里呆着,走遍了园中的角角落落,甚至园中的每一个季节,寻找着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叫“哈拉闷”的精灵。

  六岁她失去父亲,也失去了经济来源。贫困的生活,靠典当为生的屈辱,在她心上刻下深深的伤痕。19岁,她离开身患绝症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把家里最后一张波斯毯换成一床棉被只身去陕西,一去经年。

  插过队、上过山、在各种磨难中体味着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残酷。虽在陕西多年,她的根却无法改变,说话还是京腔,爱吃的还是北京口味。

  然而再回到北京,记忆里的感觉却已难寻。站在楼上看北京的夜,灯火一片,有点深入不下去,也不知道往哪深入,于是在书里找,在书里写,在书里回忆。有时候半夜醒来,不知自己在哪睡着,也不知是在小时候还是已经老了。

  她常想人生是悲凉的、寂寞的,即便是在热闹的人群里,内心的孤单也是无可替代。但这些年,许多的情感水分都变作泪水蒸发,她渐渐不再为自己过去的经历过多感伤了。

  有工资有稿费衣食无忧,她很知足。让她觉得幸福的,是她有一群年轻的知她懂她的读者。

  京味特色

  叶广芩的小说应该归属于“京派”之列,但是又不同于沈从文、废名、李建吾、朱光潜。(京派是上个世纪30年代以北京为中心的文学流派,按说应该属于历史了,但是“京派” 的主要特征是关注人生,和政治斗争保持距离,以“和谐”、“节制”、“恰当”为基本原则的审美意识。小说较多偏向诗话、散文话、带一点现实主义又带有浪漫主义气质。)

  现在一些评论家倾向于将叶也划分此类(新京派)。

  或者说她是“京味儿”小说,但是又不能跟老舍一脉相承。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只能归于她的出身了。

  这里有一些老舍的资料:

  老舍的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京味”,“京味”作为一种风格现象,包括作家对北京特有风韵,特具的人文景观的展示及展示中所注入的文化趣味。因为京味首先表现为取材的特色。

  京味作为小说的风格氛围,体现在作家描写北京市民庸常人生时对北京文化心里结构的揭示。

  北京长期作为皇都,形成了帝辇之下特有的传统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以及习惯,与之相应的审美追求,迥异于有更浓厚的商业气息的上海文化。老舍用官样一语来概括北京文化特征,包括讲究体面,排场,气派,追求精巧的生活艺术。讲究礼仪,固守守老抚幼的老规矩,性格的懒散,苟安,谦和,温厚与懦弱等等。这类北京文化的精魂渗透于老舍作品的人物刻画,习俗的描绘,气氛的渲染之中。老舍作品处处写到礼仪,礼仪既是北京人的风习,亦是北京人的气质,“连走卒小贩全另有丰度”。

  老舍对北京文化的描写,是牵动了他的全部复杂情感的,这里既充满了对北京文化所蕴含的特有的高雅,舒展,含蓄精致的美的不由自主的欣赏陶醉,以至于这种美的丧失,毁灭油然而生的感伤,悲哀,以及若有所失的怅惘,同时也时时为“文化过熟”导致的柔弱,无用而叹惋不已。使老舍作品呈现出比同时代许多主流派创作更复杂的审美特征。老舍作品中的京味正是这种主观情愫与对北京市民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客观描绘的统一。

  老舍性情温厚,其写作姿态比较平和,常常处于非激情状态,更像是中年的艺术。

  老舍的语言艺术得力于他对北京市民语言及民间艺术的热爱与熟悉。他创造性的运用了北京市民的浅白俗易的口语,用老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把顶平凡的话调动的生动有力,烧出白话的原味来。同时又在俗白中追求讲究,精致的美,写出“简单的,有力的,可读的而且美好的文章”。老舍成功的把语言的通俗性与文学性统一起来,做到了干净利落,鲜活纯熟,平息而不粗俗,精致而不雕琢。其所使用的语词,句式,语气以致说话的神态气韵,都有他独特的体味和创造,又隐约渗透者北京文化,这也是京味的重要表现。老舍称得上“语言大师”,他在现代白话文学发展与创造上,有着突出的贡献。

  叶的小说虽然写的是大家族的盛衰荣辱,但究其本质,和老舍先生还是有诸多共通之处。

  例如,语言,那种庄重真的不是端着的,而是年月磨蚀在性子里的。

  舜铨扶着母亲由屋里走出,母亲说,进去吧,外面风大。舜锲、舜镗,似有不忍离去之意。母亲说,也不必难过了,谁也不是完人,“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疵,大简必有不至,良工必有不巧”,黄四咪也好,老二也好,你们几个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在世上走了一遭,好着呢!

  风子树间环绕,萧萧之声如吟唱,如凤鸣、、、

  例如,她的小说多是那种小时候的儿时记忆,特别像是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还有萧红的《呼兰河传》,都是比较偏向于宫崎骏的少女风,少男风,

  夏家园这几棵西红柿长得过了头,红得发了紫,充满着诱惑,充满着招摇,让人无法拒绝。我过去,好不犹豫拧下了一个,地里长的东西,难分是你的我的,四下张望,除了黄狗歪着脑袋欣赏我以外,周围并没有眼睛,我问黄狗,咱们还揪不揪?

  黄狗高兴的摇尾巴,表示赞同,我不客气的又揪下来一个更大的,用衣裳兜着,四处踅摸弄个再辉煌点儿的。石碑横在眼前,拦住去路,看碑上的字,多不认识,只认识“夏、、大人、、”几个字,便对着墓碑说,夏大爷,吃您几个西红柿,没办法,馋啦!

  自然没睡搭理我,只有草窠里的虫子在吟唱。

  —— 《月亮宫》

  例如,那一句句话里面,全是烟火的风尘,是岁月的积淀

  过去老北京揶揄清朝宫廷暴发户是:“树小宫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是说暴发户的迅速和张扬,但跟当前新贵比又逊一筹。

  时间的事儿,“葶历似菜而味殊,云石相似而异类。”

  年轻的时候常做梦,现在成宿成宿的醒着,甭说梦,连觉也没有了。

  历史就这么转啊转,艺术就这么转啊转,人生就这么转啊转,人生就这么转啊转,许多都变了,但有一个没变——心劲儿。

  ——《小放牛》

  例如,一个作家无论怎样,他的语言艺术一定是炉火纯青的,就如同炼字成药。

  精致的水绿滚边锻旗袍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遮,碎如残雪的月光来。

  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寒酸院落,难免由着降尊纡贵的委屈,有着勉为其难的被动,从那淡漠的表情,从那极为刻薄的言语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他的讳莫如深的态度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推波助澜。

  有棵歪斜的杏树,死眉瞪眼的戳在那里。

  ——《采桑子》

  为什么说她的作品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我觉得和曹雪芹差不多,大家族里的盛衰荣辱,有如蒙尘之珠,(没有人对贵族的生活不觊觎的)

  正是囿于此,很多人称她为“闺秀遗风,帝胄笔墨。”

  家学渊源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奠定了叶的文化修养,她的启蒙,基本上是和其父亲与其同父异母的三个叶广益分不开,幼年时,她曾经跟后两位居住在颐和园一段时间,那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日子里,父亲教她念过无数楹联。

  这在她的《黄连厚朴》、《祖坟》、《瘦尽灯花又一宵》中多有提及。

  承上,她中年的经历促成了她独特的人生体验,只有自身命运的多舛坎坷,才能更加深入深刻的体验出那些幼时的人事纷纷。

  无怪乎,作家邓友梅说叶广芩的作品好就好在“够味儿”,不仅有京味共性,还有她叶赫家的个性,好比穆柯寨的“炒疙瘩”,一样的面,她炒出来就另个味。

  她的每一篇小说,家族都面临着传统家庭伦理秩序崩溃的危机,她在这种破败凋零的书写中,大多都有一种惋惜感叹,但更多是冷眼旁观,她的可贵之处,就是能够站在她的独特身份的立场上批判。

  我们再来究其人:

  一位作家的作品和人相称不相称,历来众说纷纭,最典型的要数潘岳的《闲居赋》了。

  可是,叶与众不同,她的书里书外都是一副永远乐观的欢乐劲

  她的百度介绍里面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她其实是一个最平民化的作家,一个最平易近人的人,能够在深山老林里一呆几年,无论环境多么艰苦,而很多号称贫民出身的作家被她邀请进山小住的时候,却总是探询是山中的住宿条件,招待规格,让这个出身贵族的作家百思不得其解。

  再来一波图吧!

  这是她与莫言。

  这是叶的手稿。

  我想赤子其人恐怕是她最好的写照了吧!

  苏惠来电话说要跟我见面,将见面地点定在北海公园琼岛的月亮门里头,她说那儿有片假山,清静阴凉没干扰,还说她会自带香茶和小点心,她的玫瑰花茶较她母亲的更加炉火纯青了。我说,好久没喝你们家的玫瑰花茶了,几十年了,还没忘了呢。苏惠说,咱们快五十年没见了,有好些话要说。  “五十年”这个数字听着让我有些惊心,半个世纪哪!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时间都去哪儿了?一转眼俩人都六十多了,成老太太了。苏惠说的五十年,其实有点儿夸张,细细推算,从1968年年底我去陕西插队至今,满打满算应该是四十六年,苏惠采取的是四舍五入的说法,也没错。  1968年冬天,全班同学都响应号召下乡了,注销户口、置办行李,忙得不亦乐乎。苏惠却独留北京,进了工厂,优哉游哉地晃荡于大家的圈子之外。苏惠进的厂子是腌菜厂,是造大酱、腌小酱萝卜的街道小厂,小厂也是厂,是拿工资的,旱涝保收的地方。我们是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要在陕北当农民,得凭力气种地挣粮食吃。不可同日而语哪!  集体出发的时候,苏惠来北京站送站,同学们见了她感情都有些复杂,好像她是叛徒,我们都是即将“赴死”的壮士。有人怪声怪气地称赞她有福气,她不好意思地说,什么福气呀,一个月十八块五毛的学徒工,比你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差远啦!  有人说她是得了便宜卖乖,故意装孙子,私下里也有人说她留北京是她妈用身子给她换来的……  总之,苏惠在同学跟前显得有些尴尬,有些没面子。她站在月台上,隔着车窗不安地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火车站的大钟奏响《东方红》乐曲,乐声中火车开始滑动,我们显得很悲壮,苏惠的眼圈和鼻子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雪光映的。她追着火车跑,把两个橘子塞给我,叮嘱我一定照顾好自个儿,多给她写信。我明白,其实苏惠是专来送我的。别人都有家人来送站,只有我没有,她不来,我的离京仪式将是稀里哗啦的残缺,是没有祝福的凄凉。可是我偏偏不领情,不愿意让大家看出这一点,对她的做法,表现出了冷淡而不在意。我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不愿意大家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们也根本不是朋友。  两个橘子从小桌滚到了地板上,在混杂的车厢里,不知去向。  也不找。  我走后,没有给她写过信,她也没有任何信息传递给我。  水米无交,相忘江湖。五十年——  现在联系上了。通过网络。  物非人非,我们已经不是我们,北京也不是北京了。对我来说,五十年变化太大,想必她也是。  在东直门交通枢纽站我登上107无轨,往北海后门赶。这是一条熟悉的路线,少年时候过队日,除了景山就是北海,我和苏惠不止一次,手拉着手出北海后门,过地安门、北新桥,回到戏楼胡同家中。她们家住1号,我们家住2号,门挨着门,是邻居。  小时候的苏惠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长得比我漂亮,身条细溜,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唇下有颗痣,那颗痣长得很有名堂,叫美人痣。我母亲说苏惠是个美人坯子,说这丫头长大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希望母亲也说我是个美人坯子,可是母亲对我相貌的称赞永远是十分吝啬。  学生时代的我和苏惠像是形影不离的一对,看见她就能看见我,看见我就能看见她。不是我们的关系有多么铁,我们的友谊有多么牢固,是人为因素硬把我们拴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学校里的学生都有学号,老师把我们按座位分成1号、2号、3号……在教师登记册上也依此顺序登记。上课老师提问不叫姓名,叫号,同学之间习惯了也多以号相称。我的座位和苏惠挨着,她是5号,我是6号。5号、6号,我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叫到六年级。  现在的孩子放学都有大人在门口等着接,学校门口在放学的时候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站了一堆,翘首盼望,等待孩子出来。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家长接,老师将东西南北住得近的学生组成一个个队,谓之“路队”。我们先是在操场,在班主任的目光下“半臂看齐”,把队伍排整齐了,然后背着书包一队队走出校门,走出去的路队不能散,走到谁家门口了,谁自动撤出。常常是最远、最后的同学担任路队队长,谁住哪儿,在哪儿出队,队长心中有数。他要对路队的成员负责到底,不准哪个中途溜号。出校门往东的这支路队数我和苏惠住得最远,走到最后就剩了我们两个人,这时候,我就和苏惠走成了一横排,苏惠很严肃地让我“排后边去”,说还没到家呢,不许“乱队”!我不以为然,说横着也是队,谁能说横着排不行?苏惠说我这样捣乱队形,她明天要把我“告老师”。  那时候的孩子们有三怕,一怕“告老师”,二怕“留校”,三怕老师“请家长”。这三怕一怕比一怕厉害。“告老师”比较简单,顶多老师在全班批评一顿,脖子一缩头一低就扛过去了,脸都可以不红的。我被“告老师”的机会很多,我父亲下班回来见我的第一句话常常是“你今天又被禀先生了吧”,父亲是老派人,他把“告老师”叫“禀先生”,其实是一个意思;“留校”比较麻烦,放学大家都回家了,你得在教员办公室站着。这种情况老师先不理你。让你晾着,寒碜着你。别的老师进进出出,都得瞟你两眼,有的还得说几句风凉话,所以你得有足够的抗打击准备。出路有两个,或是把脸皮撕下来装书包里,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二皮脸相;或是号啕大哭,痛心疾首地彻底认错投降。最后一招“请家长”比较损,不到万不得已老师不会使这杀手锏,家长来了,老师简单说几句,让把孩子领回去教育,常常是刚出校门,大巴掌就扇上了,几乎所有的家长都等不得到家就开始动武,不怕街上的人看热闹。学校门口打孩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都能够理解。那时候的孩子,没有谁没挨过打,就是我这个小丫头,挨我妈的打也是无数。好在我们记吃不记打,心胸都很开阔。  女生一般轮不到“请家长”的份儿,男生就难说了。但是苏惠不同,她动辄就被老师“请家长”。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郭,叫郭梓仁,男性,四十左右。平时爱找大个儿女生聊天,喜欢盯着女生的胸口使劲看,还借机会拉女生的手。按说老师喜欢学生无可厚非,但我却很讨厌他,嫌他恶心,给他取了外号叫“瓜子仁”。“瓜子仁”这个绰号在同学中被叫得很广泛,使用频率很高。苏惠是乖孩子,乖孩子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请家长。比如上课说话,比如课间吃东西,比如听课走神儿……在我们身上是小小不言的事,到了苏惠身上就成了大错,就得“请家长”了。苏惠放学被留在教员办公室,向苏惠妈传达“到学校领人”的命令一般是我的责任。往1号捎话,对我是捎带脚儿的事儿,甚至连正门也不用走,从我们家后院穿东墙月亮门直接过去,就是1号后院。苏惠家住1号后院西屋,三间平房,当间儿是饭厅,摆着八仙桌、椅子,北边是苏惠妈的卧室,南边是苏惠的卧室,苏惠和她妈妈不住在一个屋。苏惠妈给街道缝纫厂的服装钉纽扣,把衣裳拿回家来做,所以她妈妈老在家,老是坐在窗户底下锁扣眼。苏惠妈接了老师“请家长”的信儿会扔下手里正干的活儿直接往学校跑,急赤白脸的好像她闺女受了多大委屈。她护犊子的劲头比我妈大多了,苏惠就像老母鸡翅膀底下的小鸡雏,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是小鸡依人的模样。为这个我常跟我妈掰哧较劲,说她不喜欢我,不是亲生的。我妈的回应是:你懂个屁!  苏惠妈比苏惠长得还漂亮,一个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小媳妇。穿件麻纱的小碎花褂子,脸上扑着淡淡的粉,眉毛又细又弯,身上散发着“绿宝”香胰子味儿,脚上穿着白凉鞋,光脚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脚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指甲油。苏惠妈很注意细节的修饰,看起来不显山露水,其实每一处无不是精心打理,像我七哥画的国画小品。苏惠妈会吹箫,偶尔也会把墙上的紫箫拿下来,给我们吹一段《苏武牧羊》。那得在我们都做完作业,表现得很乖,而且苏惠妈心情也好的时候,不过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  苏惠妈一吹箫,苏惠就跟着唱,苏惠的嗓子很好,把小拐弯的地方都能唱出来,不似我,嗓子是直的。  每听到这首歌,我的心里都很难受,为那个吃毡饮雪的苏武担心。他太倒霉啦!人到了那份儿上还活着干吗呀,多没劲!我承认,箫是件很神奇的物件,深沉而不华丽,直扎到人的心里去了。没有苏惠妈箫的衬托,这首歌大概不会这样动人。我们一年级音乐课学的歌是“青天高,远树稀,西风起,雁群飞”,旋律也很美。我唱了一遍,第二遍苏惠妈就能随着我用箫吹出来了。苏惠说她妈有一颗玲珑心,顾名思义,我想起我们家多宝格上的摆设象牙球,玲珑剔透好几层,是工艺品。  初小四年我们实行的是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在家上学习小组。小组里是就近的同学,集中到一个同学家在一块儿做作业,互相督促,老师下来检查。我跟苏惠是一个小组的,我们组还有一个叫李立子的男生。李立子没有父亲,他父亲到台湾去了,他跟妈妈生活。他妈妈很摩登,是个烫着飞机头的演员。李立子本人结巴,长得难看,两只扇风耳朵很不知趣地朝两边挖挲着,像戏台上官员的纱帽翅。我和苏惠想气他的时候就说“俩耳扇风,败家的祖宗”,李立子薄薄的耳朵立刻变得通红透明,真能忽闪忽闪地动弹。我们都奇怪他那当演员的美丽的妈怎么会生出个这么丑的儿子,用李立子自己的话解释说他是“串了秧儿”,没救了。苏惠悄悄跟我说,她要有个这么丑八怪的儿子,她一准把他掐死,绝容不得他长大,丢人死了。我和苏惠都不爱跟李立子说话,常欺负他,说他爸爸是反革命。李立子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回应我们说,你们才是反革命。  我和苏惠达成共识,将来找对象绝不找李立子这样的,忒难看,影响心情。李立子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长相发愁,平日一味傻闹,还爱说瞎话,告诉我们他妈是仙女下凡,每到夏日初七夜里都要穿上羽衣飞到天上去。对此我们压根儿不信,李立子信誓旦旦地说改日把他妈上天的衣裳拿来给我们瞧瞧。苏惠妈说她信李立子的话,因为李立子妈不是一般的妈,那样美的妈妈只有天上才有。李立子听了很得意,歪着脑袋看着我们说,怎么样,我没瞎说吧!  后来我们知道,李立子妈的确有上天的衣裳,那是演《槐荫记》穿的。每年七月初七,剧院都演的时令戏。李立子妈演织女,满台飞舞的彩云是由演员们举着画片组成的。  我们每天下午围着院里的石头桌做作业,石头凳子很凉,苏惠的屁股底下垫着她妈给缝的小棉垫,我和李立子身子底下什么都没有。我们的屁股隔着一层布裤子和石头接触,有时还真凉,不是自己家,我们也没有权利和苏惠妈要棉垫子。学习小组要在苏惠家整整待一个下午,老师规定不许提前散伙,主要是怕我们到街上去野。所以,我们下午的时间便十分宽裕。三个人叽叽喳喳,动笔的时候少,扯淡的时候多,动辄便打起来,二对一,把李立子揍得哇哇大哭。李立子的哭相很难看,大嘴咧着,鼻涕过河,使劲挤着眼,扯着嗓门号。他正在换牙,那张豁牙露齿的嘴很夸张地,毫不掩饰地暴露给所有的人,我真替他羞,一个男孩儿,比丫头还丫头。李立子哭的工夫大了,苏惠妈会端着一杯玫瑰花茶出来,拍拍李立子的脑袋,李立子立马就住了声,他就等着苏惠妈拍呢,他也喜欢苏惠妈。他自己的妈是仙女,仙女从来也不拍凡人的脑袋。那杯茶是专为号哭的李立子准备的,苏惠妈让他润润嗓子,想号就接着号,不想号了就做作业,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李立子就不号了。  苏惠妈说,小孩子爱上火,号是败火,玫瑰花茶也败火。  苏家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玫瑰花,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些玫瑰开花,因为玫瑰还是花骨朵儿的时候就被苏惠妈掐了,她把那些花骨朵儿晾干泡水喝,泡进水里的花骨朵儿自己慢慢就开了,十分的神奇,十分的美丽,喝在嘴里甜香甜香的,我们都爱喝。我和李立子从心里喜欢苏惠妈,我们觉得她干净又安静,美丽又淡雅,作为女人,她近乎神圣。李立子甚至说,将来他娶媳妇,就娶苏惠妈。  苏惠妈才是仙女。  李立子的妈比苏惠妈有派,她是名角儿,唱青衣的,北京城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我父亲说,她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用扮相,立马能倾倒一片。什么是角儿啊,这就是角儿!能倾倒一片的妈却倾倒不了自己的儿子,李立子说他不爱他妈,他妈从来也不拿正眼瞧他一眼。他对他妈的感情淡之又淡,天就是塌了,他也想不起他还有个妈来。我说,那你就把苏惠妈当妈吧。  李立子说,他已经把苏惠妈当妈了。  有一天,李立子跟苏惠抢棉垫子,苏惠不给,两个人争起来,苏惠急了说,人家来“身上”了!我问什么是身上,苏惠说“身上”就是好事。  李立子说,我也来“身上”了。  我说,我也来“身上”了。  苏惠说,啊——呸!  李立子说,你的“身上”在哪儿呢?让我们瞅瞅。  我说,是啊,让我们瞅瞅!  苏惠对我说,你不要跟着起哄,他爸爸是反革命,难道你爸爸也是?  李立子一下蔫了,他最怕人家提他爸爸。  那天从月亮门蹿回我们家后院,我看见七哥正坐着小马扎在水池子旁边洗涮他那些画笔。老七二十多了,还没娶媳妇。他不急,我妈急,托人介绍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成。妈说老七的条件太高,挑得花了眼。我说,他不就一个破画画的嘛,趴在桌子上描呀描,十天画不出一只猫。  老七洗得很专心,没想到会有人从月亮门钻过来,我凑过去搭讪说,老七呀,你也来“身上”了吗?  老七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半天说,什么“身上”?  我说,没来“身上”你坐布马扎干什么?  老七说,这是我的马扎,我见天儿坐,干你什么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没事找事!  突然地,老七脸色通红,用笔点着我脑门儿说,一肚子花花肠子,有没有正经?  我说我已经正经一天了,现在就不正经了。说着,我像鼻涕虫一样趴在老七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晃悠。老七说,去去去!我今天特别讨厌你!我学着苏惠的腔调说,啊——呸!  这时妈过来了,妈让老七别理我,说小孩子七八岁讨狗嫌。现在的我正是讨嫌的时候,家里的小狗玛丽见了我掉头就跑,猫黄黄儿也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就钻床底下。  我说,妈,我也要来“身上”!  我妈扇了我一脖拐。  我承认,苏惠年龄比我大,也就大一点儿,但是苏惠已经是大姑娘范儿了。有一天,李立子还没来,苏惠悄悄地解开衣扣让我看她的奶,我看不出什么,苏惠就拉着我的手让我摸,我摸不出所以然。苏惠说,你看是不是鼓了些?  我说,怕是有点儿吧。  苏惠说,怎么是“有点儿”,已经很有模样了呢!  我说跟我的也差不多。苏惠很鄙视地看着我说,你——你那(读meimei,方言乳房)平得像块板,没一点儿起色,我都怀疑你是个石女。  我问什么是石女,苏惠说石女是永远变不成女人的人。我说这极有可能,我妈老说我是野小子,小子不成,还得加个野字,把我定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脑袋顶着一个大中分,跟电影里的汉奸一个德行,是我妈嫌给我梳小辫麻烦,让串胡同的剃头挑子给我剪的。剃头的是走街串巷的天津宝坻人老郑,老郑属于“贴饼子熬小鱼儿”系列。他以当时宝坻的审美时尚,借助我那几根黄毛,为戏楼胡同打造了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汉奸”。那天我理完发进家,恰逢老七在前院剪树,老七一见我这模样,差点儿没乐得背过气去。我不管,是老郑把我捌饬成这样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干吗要难堪?穿着花裤子红鞋,留着大中分,我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在学校里没少受同学们的嘲弄。郭老师,那个“瓜子仁”对我不屑一顾,不拿正眼瞧我。谁愿意让他看,不看才好!  这天上学习小组去得有点儿早,苏惠妈去眼装厂交活儿去了。苏惠拉着我进了她妈妈的屋,神神秘秘地说要给我看样东西。苏惠拉开她妈的衣柜,掏出两个圆圆的布碗。我问这是什么,苏惠说是奶罩。我问奶罩是干吗用的,苏惠说是罩奶用的。我说,奶还用罩吗?东门仓里那头拉磨的驴也用这个呢,是扣在眼睛上的。  苏惠说,你别露怯了!  苏惠让我帮着她把那个罩往她胸口上扣,比比画画地照镜子,舍不得拿下来,拍着自己那对微微鼓起的奶说,再长长就能用了。  我说,多累赘呀,夏天热不热?  苏惠说,夏天戴才最好。  我说,你妈妈戴它吗?  苏惠说当然。  李立子来了,在窗外大喊大叫,苏惠依依不舍地把奶罩放回柜子里。其实我也很喜欢那个碗一样的东西,它太精致了,上面有绣花,有和皮肤一样光滑的软缎,有优美的弧线,这东西应该是美人使用的,问题是藏在里头不让人看有点儿可惜。那时我们刚学了个成语“锦衣夜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想,“锦衣内藏”大概能跟它划为一类。如果造句,把它用在这儿比较合适。  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五姐和六姐,她们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平日极少回家。顺便说一句,我们姐儿仨是一母同胞,其他哥哥姐姐都是已故的大娘二娘所生。跟我最铁的七哥就是二娘生的,其他哥哥姐姐我大多没见过。  姐姐们的穿着比妈讲究,比妈摩登。有一回,两个都回来了,我要求她们解开衣服,让我看看她们的奶罩。两个人一时目瞪口呆,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警惕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什么也不干,看看而已。  一个说,你凭什么要看?  我说,就凭你是我姐。  另一个喊妈,说我在“耍流氓”!  妈进来拍打着我说,都是跟哪儿学的?怎么越来越坏!你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耍流氓”我不懂,但我知道流氓不是好人。因为前不久街道在南馆公园公审了一个“九龙一凤”的流氓团伙,我跟着妈去参加了大会。那几个人低着脑袋,灰头土脸,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我不过是想看看缎子质地的布碗,欣赏上头那美丽的绣花,却闹了个“流氓”的下场,很没面子,很沮丧。觉得偌大个家,竞寻不到知音,只好过月亮门去找苏惠。月亮门,是我探索各样秘密的门,在门那头,是个亲切的,撩人的,很有意思的世界。  小姑娘之间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苏惠是我人体知识的启蒙,从她那儿我知道了好些原来压根儿不知道,甚至是被忽略的身体变化。她告诉我,到了一定年纪,胳肢窝就会长出毛来,以致我对我的胳肢窝一度很关心。我一天数次抬着胳膊观察胳肢窝,结果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妈看了我的奇怪举动以为我身上长了什么东西,让做饭的莫姜老太太带着我到澡堂子去泡。莫姜拿个丝瓜瓤子抓着我死劲搓,她把我当成了泡在水池子里的碗。我死活不让她搓胳肢窝,一来怕痒痒,二来要让她搓坏了,我永远长不出毛怎么办,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人要看清白己的胳肢窝不是太容易,我怕自己忽略了这个关键的过程,就让李立子帮我看,李立子很认真地瞅了半天说什么也没有。我让他再仔细看,李立子又看,还是说没有。我有些失望,大概真应了苏惠的话,我是个石女。  李立子看出我的情绪,劝我不要在意,说他爸爸的毛是长在胸口上的,又浓又密,小树林一样的,黑压压一片,将来我的毛长在胸口也未可知。尽管李立子使劲安慰我,我的思想负担还是很重,担心自己是个另类,与美丽女生苏惠相差太远。  有些嫉妒,还有些懊恼。恨铁不成钢。  我频繁地穿梭于1号2号之间。两院之间的这个月亮门本属于不正常,是我的大伯父在袁世凯洪宪年的时候将它打通的。1号那边曾住着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大伯父拥戴袁世凯,跟沈家走动很勤,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后院开了这个门。我们家的人除了我以外,谁都不喜欢这个门。父亲说这个门不合格局,破了风水,门开不久,袁世凯就死了,沈家也急速破败,匆匆搬走。1号院谁住谁倒霉,不是破财就是丢官。后来成了大杂院,住进了二十多户各色人等,才相对消停了。开了月亮门,我们家也没落什么好,我的二姐姐就是通过这个门和沈家少爷勾搭上私奔了的,跑了的二姐姐再也没回来过。我爸爸为这个事伤透了心,用把大锁把门锁了,一锁就是二十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街道检查消防,把门打开了。开了的锁再也锁不上,父亲也懒得再管,再说我们家也没谁会再通过月亮门私奔了。我还小,离私奔的岁月还差得远。  月亮门成了我的专用通道。我的许多喜怒哀乐都来自门的那边。  瞅准一个没人的机会我溜进苏惠妈的屋。苏惠妈坐在床上,就着窗户的光在锁一件粉褂子的扣眼。床上还堆着好几件粉褂子,鲜嫩的粉衬着苏惠妈好看的脸像香烟盒上的大美人。  苏惠妈看我进来,朝我点点头,没停下手里的活计,但是脸上却堆出了笑意。我知道,只要我在,那淡淡的笑脸就永远不会收敛,这是我和李立子都喜欢苏惠妈的原因之一。是一种习惯,其实苏惠妈对谁都是微笑的,并不是我们哪点特别招她喜欢。  窗外树影斑驳,屋里墙上的猫头鹰挂钟嘀嗒嘀嗒地摆,每摆一下,猫头鹰的眼睛就动弹一下,我看了一会儿猫头鹰,眼睛随着它的眼睛转,它动一下我动一下,很快我的头就开始发晕,有些站不稳。我坐在床边上,把视线转向苏惠妈那双细长灵动的手,凑到她跟前去看那针脚。对我闲极无聊的举动苏惠妈仍旧是微笑,出于北京人的礼数,她绝不会轻易说出让我走的话。有一回我在苏惠妈屋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为了打发我走,苏惠妈让苏惠到小铺去打酱油,也许人家根本就不缺酱油,支出苏惠自然就支出了我,我果然跟着苏惠一块儿到小铺去了,可是我又跟着苏惠回来了,让苏惠妈好气又好笑,就这,她也说不出让我走的话。  这会儿,苏惠妈说,这件粉褂你穿了一准好看。  我说,我不行,苏惠穿了才好看。  苏惠妈说,苏惠到学校画黑板报去了,你怎没去?  我说,好学生才有资格办板报,我不是好学生。  苏惠妈问还有谁在学校办板报,我说就苏惠一个。苏惠妈一听没一点儿犹豫伸腿就到床底下找鞋,她说她要到学校看看。看苏惠妈要出门,我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赶紧问,您知道什么是石女吗?  苏惠妈说,……石女……石女就是……你干吗问这个?  我说我怀疑我是石女。苏惠妈笑了,说,怎么可能!  我说,可是我的meimei不鼓,我的胳肢窝不长毛,我的脸皮也不变白。  苏惠妈说,这一定是苏惠跟你说的吧?她的话不一定全对。  我问到底什么是石女,我对这个很在乎。苏惠妈说,石女就是不能人道的女人。我问什么是人道,苏惠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就是啊……不能和男人睡觉的……  我说我能和男人睡觉,跟老七睡,跟我爸爸睡,只要他们的床有我能挤的地方,我就能和他们睡。  苏惠妈咯儿咯儿地乐,锁门的时候回身对我说,你不是石女,绝对不是。  苏惠妈的肯定对我是莫大的鼓舞,我一溜烟地从月亮门跑回家,在甬路上一蹿一蹿地手舞足蹈。老七看见我说,看来你今天很高兴。  我说,我是可以跟你睡觉的,我自然高兴。  老七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把我提拎起来就往妈屋里走。我踢他,啐他,往他身上抹鼻涕,都不能奏效,这厮不为所动。  我说,老七,你破坏了我的好心情。  老七说,我可没有什么好心情!  妈正在屋里剪鞋样子,见我和老七撕扯着进来问是怎么了。老七把我掼在砖地上说,您得管管了!  妈说,又上你画室捣乱去了?  老七说,她要跟我睡觉!  妈把剪子往桌上一拍,厉声说,了得!越来越不学好,给我跪下!  我本来在地上坐着,一听这话,顺势躺下了,像狗玛丽一样,四脚朝天。  妈说,甭来这一套,狗是狗,你是你,我分得清楚!  老七说,这孩子要成精。  妈到掸瓶里去抓鸡毛掸子,我趁机撒腿就跑,跑进莫姜的厨房,钻到灶后头的夹缝里。我们家的灶是砖砌的,灶和南墙之间有条很窄的缝隙,只能容得下黄黄儿猫和玛丽狗,但是它们从来不往那里头钻,因为太窄,不能掉头,有进无出。莫姜低着头在择韭黄,我的闯入对她就像刮进一阵风,她连眼皮也没抬。妈追进来了,掸把子抡得呼呼响,妈问,那个小东西在哪儿?  莫姜说,……四太太,我择韭黄呢……  妈在夹缝里找到了我,可是她没法儿把我弄出来,也打不到我,她要够到我除非站到灶台上,这对她来说是太出格的事儿。妈把掸把子在灶台上啪啪地拍,说,有本事你就待在这儿,这辈子别出来!  不出就不出,我说,谁出去谁是丫头养的。  妈把鸡毛掸子拽过来说,你再胡咧咧我撕烂了你的嘴!  妈出去了,莫姜扭过头吃惊地看着我说,您这话儿是打哪儿学来的?我说跟李立子学的,我们班的男生都这么说。莫姜问我可懂这话的意思,我说懂。  其实我根本不懂。  我的拗脾气在这刻充分表现出来,我在夹缝里整整夹了四个钟头。期间,莫姜从上头递过来俩包子,冬笋鲜肉馅儿的,我吃得很美。我问有没有红小豆粥,莫姜说,您凑合了吧,四太太那儿还没消气儿呢。  我说老七忒不是东西,听不懂好赖话。莫姜说,您那话也实在算不上好话。  在灶后头,我喝了一碗米粥,又吃了莫姜焖的一大块酱肘子,撑得我直打嗝。缝隙里的生活并不如想的那样糟糕。  天黑了,家里人都吃了饭,父亲到厨房来找我,跟我说,出来吧,你妈说了,不打你了。  我说,您不能惯她这个习惯,想打就打,我也不是东门仓的驴。  父亲说,是不是驴你先出来,我真奇怪这么窄的缝儿你是怎么钻进去的。  是啊,怎么钻进来的呢?说真的,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出不去了,敢情人吃饱了和饿着时候的体形差别很大,再从原路出去已经成了绝不可能的事情。难道我要在这里头待一辈子?那可怎么得了!我害怕得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没招来狼,倒招来了妈和老七。妈让老七站到灶台上,揪着我两条胳膊把我从墙缝里提溜出来。一身的尘土,一脸的煤灰,一张油汪汪的嘴,我的模样真不淑女。  那晚我要求和父亲一起睡。躺在父亲和妈妈的中间,我使劲抱着父亲的胳膊不想撒开,妈说,这孩子怎变得跟小月窠儿似的。  父亲说,她是天天的见不着我,想我了,跟我撒娇呢。  俩人都没说对,我闭着眼睛偷偷地乐。  父亲的身上有股烟味儿,呼吸气息很重,半夜还打呼噜。那一宿我睡得很不踏实,感觉不好。  跟男人睡觉不如自个儿的小被窝儿舒坦。  有一天我问苏惠,小孩子是怎么来的。苏惠说是妈妈生出来的,我问从哪儿生出来,苏惠很神秘地点着自己的不便之处,小声告诉我是从这儿出来的。我说,怎么可能!  李立子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大声嚷嚷,孩子都是从河里捞来的,这个我知道!  苏惠说,呸!你捞一个给我看看。  李立子说,我明天就到护城河去捞,捞回来你们家得养着,我妈是养不了的,我姥姥是“老不死的”,也养不了。  李立子的妈每天半夜回来,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立子是靠他姥姥照顾着。  苏惠说,你以为是捞小金鱼儿呢,满河里都是孩子。  我相信苏惠的话,但我感到这件事情有点儿恐怖,有点儿顺理成章又不可思议。因为我的五姐姐正在孕期中,她的肚子大得像个鼓,都快透明了,看着很可怕。妈说五姐的肚里装了两个孩子,是双棒儿,生起来怕是困难。想着将来两个孩子要从五姐姐的“那里”出来,我难过得想哭。妈在我眼里是万能的,连妈都说“困难了”,那就是相当困难了,万一大人、孩子都憋死了,怎么得了。这么一想,我立刻决定,自己这辈子也不要生孩子!我问苏惠怎么就能不生孩子,苏惠说,不结婚就不会生孩子。  我说,婚我还是要结的,比如戏台上的赵云、吕布,还有杨宗保,都是我的最爱,我很愿意跟他们在一块儿过日子,一块儿吃莫姜做的饭,一块儿上北海划船,看他们在台上翻跟头。  苏惠说,结婚就是个仪式,不跟男人睡觉就不会生孩子,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我说,睡过了就会怀上孩子?  苏惠说,肯定。  我吓得魂飞魄散,天哪,我跟我爸爸睡过啊,从夹缝被提出来的那天,睡过几个晚上哪!我要是有了孩子他(她)在家里该算是谁呢?  这事儿麻烦。  我偷偷摸自己的肚子,暂时还没有膨胀的迹象,但我知道它会慢慢长大,五姐姐就是这个样子的。  每天都摸肚子,似乎都觉着它在慢慢隆起,害怕极了。我很忧郁,忧郁得有点儿茶饭无心,饭量大减。不敢跟妈说,也不想和苏惠说,小小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那天在厨房,妈看我无精打采的模样问我怎么了,我想这事儿怎么也绕不过妈去,将来生了孩子还得靠她拉扯,藏是藏不住的。我告诉妈,我可能怀了小孩儿。妈说,真的呀?  莫姜正端笼屉,听这话扑哧乐了,一锅饭差点儿撒了手。  我说,那天我在您屋里,挨着爸爸睡过了,苏惠说了,男的女的在一块儿睡就会生小孩儿。  妈一点儿也不惊奇,她好像很高兴,说她快当姥姥了,一拨儿一拨儿的小外孙子们都奔她来了。听着妈妈那漫不经心的调侃,我心里难受极了,感到自己的孤独又无助,趴在灶台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妈在一旁乐,平日不动声色的莫姜也偷偷地乐,我觉得她们有幸灾乐祸之嫌,她们在欺负我。  没过两天,六姐姐回家来了,六姐是协和医院的妇科大夫,平时不在家住,老是值夜班。她说话利落,做事儿麻利,身上永远散发着药水味儿,离老远就能闻见。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俩,可我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我,我们俩缘分很浅。她回家是被妈叫回来的,回得挺不情愿,对我也很不耐烦,嫌妈耽误了她医院的事儿。  在妈的安排下,她把我抓到我的小东屋里,按在床上,板着脸说,别没事儿找事儿啊,你这是闲的!  我说,我怎的没事儿找事儿了?你才是没事儿找事儿!我也没请你回来。  她说,谁都是打小时候过来的,怎就你过得花哨?就你事儿妈似的,没完没了?  我说,你才是事儿妈,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爱给人开膛破肚的六丫头!  六姐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扯闲篇,我先给你说说什么叫荷尔蒙——  她那张脸本来就长得长,这一“荷尔蒙”就显得更长了。我看着她翻白眼,她说,你那鬼心思我什么都明白。  我说,“荷尔蒙”这名字很好听,很洋气,将来你有了孩子就叫“荷尔蒙”,挺好。  六姐厉声道,把身子坐直了,听我说!  不苟言笑的六姐,一板一眼地给我说了什么是雌激素,什么是月经,什么是受精,什么是坐床,什么是产褥期,什么是哺乳期……窗外西北风呜呜地刮,小雪粒儿拍在窗户纸上唰啦唰啦的,小屋里没有生火,把六姐的鼻尖都冻红了,拿手绢使劲儿擦鼻涕。我却燥热难耐,那些哺乳期把我听得如坐针毡,浑身冒汗,敢情人有这么多内容啊,尤其是女人,她比男人的名堂要多多了,复杂多了。  六姐受不了东屋的冷,临走,扔给我一本《产科学》,那是她上学的教科书。书里有很多插图,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画的都是一些不便让人看的地方,淋漓尽致,没遮没拦,很是直接。书归了我,名正言顺,没事儿我就抱着书看,应该说这本书是我对人体了解的入门之书,它太重要了。  我至今不承认六姐是个合格的人体启蒙者,她那刻板枯燥的荷尔蒙讲解,醍醐灌顶,一通猛浇,填鸭式的强灌对我的认知是个大颠覆,她似乎没考虑过我这个孩子能否接受得了,能否扛得住这突如其来的大科学的冲击。比起上中学以后生物教师(一般生理课由生物老师担当)对生理卫生一章轻描淡写“这章同学们自己看书吧,不属于考试内容”地一带而过来说,我的这场恶补当算是得天独厚。  一个小丫头,由妇科大夫来做启蒙教育,那是怎样的一种完全彻底!  十岁,我已经知道荷尔蒙,知道受精了。  《产科学》自然要拿给苏惠看。苏惠每次看书的时候都脸红,把书举得高高的,只开一道缝,把李立子引得很好奇,急赤白脸地抢,当然是抢不到。李立子买了一百个猴皮筋儿跟我们换,我们也没答应。后来,李立子把家里藏的一本画报偷出来跟我们交换着看,画报里头有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摆出各样姿势,长得也不好看,是外国人。我们拿着那些光屁股的人调侃,李立子说他们在“耍流氓”,我说他们在开光腚会,苏惠笑而不言。  班主任“瓜子仁”时不常来检查学习小组,谁都看得出,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们,是冲着苏惠妈来的。苏惠妈一见“瓜子仁”进院,马上抱着一包活计迎出来,也坐在石头凳子上,意思很明白,她是在看着孩子们做作业。“瓜子仁”见了苏惠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庄重,用各种理由把苏惠妈往屋里引,苏惠妈嘴角挂着微笑,就是不挪窝儿。我们都低着头写作业,装得很傻很乖,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在屋里,“瓜子仁”会动手动脚摸苏惠妈的奶。我们私下议论过摸奶的问题,觉不出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喝的,但是这个举动对“瓜子仁”来说就显得很迫切。苏惠妈总是避免和“瓜子仁”单独在一起,我们都支持苏惠妈。  “瓜子仁”在李立子的书包下头发现了画报,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俩眼直放光,他说这本书属于黄色范畴,不能出现在小孩子手里,得没收,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苏惠妈,苏惠妈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瓜子仁”有些无趣,他说他还要到扁担胡同检查另一个学习小组,改天要过来处理画报问题。这件事儿对学生包括家长都是件很严肃的问题。  “瓜子仁”走了,我们半天都没人说话,担心学校会因这个处分我们。苏惠妈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是好看的微笑。  李立子告诉我,“瓜子仁”坐在那儿偷偷用指头尖挠苏惠妈的腿。我说苏惠妈才看不上“瓜子仁”,“瓜子仁”长得太猥琐,太恶心。李立子说,男人并不是长得都跟赵云、吕布似的,比“瓜子仁”还难看的人有的是,比如他爸爸,他爸爸长得像动物园的山魈,净打他妈,还骂人,骂他妈妈是婊子,骂苏惠妈也是婊子,骂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婊子。  我说,那他就是婊子养的。  李立子点点头说,好在他去了台湾,要不我们都成了婊子。  被“瓜子仁”没收的画报如石沉大海,学校没有因为这个处分我们,我们很快就把它忘了。因为我们被“瓜子仁”没收的东西太多了,小人书、弹弓、洋画、玻璃球……都是在课堂上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谁还为一本画报操心呢。  每回都是我从月亮门去1号玩儿,极少见苏惠过到我们这院来。我们院里树多,可以把猴皮筋儿拴到树上随意调整高度。苏惠家院里就不行,得两个人举着。李立子对这项活动表现出了极大不耐烦,坚持不了五分钟就撂挑子,说跳皮筋儿是丫头们的玩意儿,他的志向高远,要当科学家,让科学家举猴皮筋儿是大材小用。  也有苏惠过来的时候,那是老七在院子里画画时。老七喜欢拿着画夹子描摹院里的花草,喇叭花、含羞草、玫瑰花、西番莲,很普通的东西在老七的笔下个个儿变得精神抖擞,生机无限。苏惠爱看老七画画,有时候在老七旁边一站就是一两个钟点。我没那耐心,我喜欢看我爸爸的大写意,墨汁哗啦一泼,就是个大螃蟹,哗啦一泼又变出一条河……出人预料又让人惊心动魄。  那天老七在院里画喇叭花之余,顺手给苏惠画了一张肖像。苏惠很珍贵地举在手里,不敢折叠,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她画过像,拿回去要挂在墙上。我缠着老七也给我画一张,老七说,去去去,锛儿头倭瓜眼的模样还要费我的纸,画你还不如画狗玛丽!  我说,老七你是说我长得没苏惠漂亮是吧?  老七说,你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  我说,老七,你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你不能这样糟践我,连狗都不如,告诉你,在爸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老七看着我一脸苦笑,我不能容忍他的这副讥讽模样,一脚踢翻了他的画架子,吓得苏惠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说,别价,你别价呀!  老七说,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老七收拾他的画架子回屋了,苏惠不满地对我说,你这是干吗?不讲理得厉害。  我说不是我不讲理,是老七窝囊,废物点心一个。  苏惠说,你是欺负老实人。以小卖小。  我说,随你怎么说。  我们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一天,我们醒了,是饿醒的。那时候全国人民都为粮食而惶恐不安,见面“吃了吗”的问候变得实际而有内容。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吃饱肚子成了人们最迫切的理想。我们是学生,每月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按说不少,可总是不够吃。大家的饭量突然都变得很大,没有油水,每月二两油半斤肉,不定期凭购货本供应一斤咸带鱼。我们的腿都肿了,一按一个坑。学校实行了劳逸结合,半天上学,半天休息,体育课休课,因为常见有跑着跑着就昏倒在操场上的学生。我越长越细,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晃晃悠悠的,模样越发不中看,连狗尾巴花的资格也达不到了。苏惠的脸色黯淡无光,青春美少女的模样恍惚成为过去。就像一个正长着的粉桃,突然落到了地上,发黄发黑,抽抽儿了,让人看了心疼又无奈。最差的是李立子,他老是饿,老是在寻找吃的东西、制造吃的东西,小球藻、人造肉,社会上流传什么,他就能折腾出什么。学习小组已无法坚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各自在家,慵懒地看书。学校为我们组织了松散的读书会,让我们定期谈学习心得,上交读书笔记。因祸得福,不知是哪个教育家出的这个好主意,使得我们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能躺在床上读闲书。我至今的读书习惯仍旧是躺着读,松软干燥的被窝儿里,昏黄的灯光下,读一本自己心仪的书,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我们的读书小组还是三个人,苏惠、李立子和我。其实除了饿,我们没什么不满足的。别的小组要到东四北大街的东城图书馆去借书,我们不用,我们家的书比图书馆多。同学来借书,我妈不阻挡,她自己不认字,却崇尚读书,认为只要是读书,就是正事儿,就应该支持。因此苏惠和李立子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我们家的书房,在书格子上任意翻腾,许多的书通过月亮门运出,有去无  还。苏惠爱看的是《镜花缘》、《西厢记》、《死水微澜》,李立子钟爱的是《七侠武义》、《施公案》、《儿女英雄传》,我是杂食类,逮着哪本算哪本,《天工开物》、《拍案惊奇》、《神曲》。狗熊掰棒子,哪本也没读完过。我们最怕开班会,汇报读书心得。因为自家那些张生、红娘、安公子、十三妹实在没法儿和人家的保尔、刘胡兰抗衡。为此我们都很自觉地不举手,让人家去表现,让人家去大说特说。我们很低调,我们心怀鬼胎。  下午的时候苏惠在月亮门那边朝我招手,问她有什么事,她红着脸不言语,靠着月亮门的墙玩手指头。我让她快说,说我还很忙,西口粮站来了白薯,配给的,必须买,一斤粮票买五斤。我们家人口多,我和老七得借平板车帮着莫姜去拉。指望莫姜那个老太太,百多斤白薯她天黑也运不回来。  苏惠朝我们院里望,老七正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等着我和苏惠磨蹭。老七性格内向,他明明着急,也不表现出来。老七住的房间是过去的花厅,大门、大玻璃窗,他待在里头跟动物园的猴似的,可以隔窗参观。老七画画讲究光线,房间不挂窗帘,他在屋里干什么外头都一览无余。妈跟我说过,北京夜里有夜游神在房舍间走动,夜游神极高大,房顶只能到他小腿肚子,倘若半夜你一睁眼,恰逢夜游神从你窗户跟前走过,不把你吓成稀屎痨才怪。我怕撞见夜游神,所以天一黑我就赶紧拉窗帘,养成习惯了。  苏惠瞥了一眼院里的老七,把一个花纸信封塞到我手里,叮嘱我,直接交给舜铨哥哥,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别人看。经苏惠一说,我才想起老七叫舜铨,这些年跟着妈老七、老七地叫,没大没小,几乎把他的名字忘了。  我问苏惠,我可不可以看?苏惠说不行,是专给舜铨哥哥的。我说,你自己交给他不是更直接,他就在那儿站着呢。  苏惠说不,说通过我的转交更能显出女孩儿的矜持,她苏惠不是什么都不论(读lin。不论,北京方言,意为不管不顾,满不在乎之意)的丫头。我说也对,崔莺莺和张生之间还有个红娘呢,咱们三个是在唱《西厢记》。  接过苏惠的花信封,我迈着小台步边走边唱:叫张生你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  一想不对,这回是崔莺莺给张生传书信,不是张生跳墙找崔莺莺,闹反了。  排队买白薯的时候我把信封交到老七手里,老七问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苏惠给的,让他自己看。老七撕开花纸,里面是三斤粮票。困难时期的三斤粮票,其贵重程度无法计算。老七一个大小伙子,每顿的主食只有三两,常常饿得他到莫姜的厨房去转,不好意思跟莫姜要吃的,只是说渴了,想喝凉米汤。害得莫姜摊着手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  现在老七看着手里的三斤粮票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让我把粮票还给苏家,说家家粮票都很紧张,不要白占人家的便宜。我说,是苏惠特意给你的!  老七说,那更不能要。凭什么?还了去!  还?我还真舍不得。买白薯交钱的时候,我从身后莫姜手里接过粮票,连同手里那张,一并递了进去。多买了十五斤白薯,老七没有感觉,莫姜一边推平板车一边算计,怎多收了咱的钱哪?老七在前边蹬车,我在车上坐着,心里暗自发笑,前边的懵懂,后头的认真,中间的我蔫儿坏。  等于是我替老七受了苏惠的馈赠,老七蒙在鼓里,苏惠也蒙在鼓里。我承认,我把苏惠的信交给老七的时间、地点都欠考虑。要不,苏惠那颗少女的芳心下场不会那样糟糕。可我也不知道那里头是粮票呀,并且它是出现在我们买白薯的时候……  接下来是苏惠让我给老七送两个用花手绢兜着的米糕。大概是听了我说的老七到厨房找凉米汤的话,心里不落忍吧,看起来她是爱上我们家老七了。我不知道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七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反正我要是找爱人,绝不找他那样的。除了画画,别无长处,连灯泡也不会换。不会哭也不会笑,没有一点儿情趣,甚至连玛丽狗都不如。狗玛丽还知道作揖讨好,老七的脸老是一副死眉瞪眼的泥胎像。  苏惠看上他哪儿了?我真不明白!  米糕的味道又香又甜,我把它拿进花厅,在老七的鼻子底下一晃,老七抬起头说,真香。  我把手绢当着老七的面儿打开,两个白胖松软的米糕立刻香飘四溢。老七从我的手里抢过去一个,三口两口填进嘴里,边吃边问,谁给你的?  我说,苏惠妈。  不知怎的,我回避了苏惠,我是不想让老七多心。  老七说,唔,南方人才会蒸这种糕,莫姜蒸的鸡蛋糕不是这种味儿。  我说莫姜的糕是面,这个是米,质地不一样。老七问苏家老家是哪里的,我说管她是哪儿的,吃!  我和老七谈论了半天米糕,平淡的话题,我的动作却很夸张,很大成分上带有表演性质。我知道,月亮门那头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看。  苏惠像受到什么鼓励,三天两头给老七送东西,玻璃丝编的一颗心啦,苏联的风景画片啦,几块高级牛奶糖啦,三五颗苏州话梅啦……百分之百都被我截了。傻苏惠开始给老七写信了,她大概认为老七也爱她。我才知道,一个女孩子一旦燃起爱的火焰,那就是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飞蛾扑火,全不在乎了。天下比老七精彩的大有人在,苏惠却是一条道要走到黑,把老七看成了天下第一。从苏惠的言谈中我知道,每天晚上苏惠都站在月亮门东边朝花厅望,看老七弯着身子画画,看老七在屋里走动,看老七在廊子下洗头发,看老七脱衣服关灯睡觉。这个女夜游神对老七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爱意,充满了想象,充满了憧憬。好像老七的举手投足都有着象征意义,都透出了某种范儿,让她到了痴迷的境地。她向我打听老七的一切,包括性情爱好,口味咸淡,朋友圈子,身体状况,让我烦不胜烦。不就是一个老七,至于嘛!敢情一个人暗恋一个人可以到这种程度,整个迷症了!  苏惠的信从几天一封到一天几封,频繁地传递过来。信封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散发出香粉的味道,字也是一笔一画写得很讲究,看来她是费了心思的。苏惠的信被我攒在抽屉里,打入冷宫。信的分量越来越重,她给老七的话越说越长。每回苏惠问我,给他了吗?我都说给了,接下来她就会问,“他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  苏惠紧接着追问,他是不是不高兴了?我说,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苏惠说,他是不愿意在你跟前表现出来,男的都这样,什么都兜着,不露声色。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儒雅俊秀的哥哥,我要是你,天天在他房里待着,跟他在一块儿。  我说,真庆幸你不是我,这个木讷的老七,真不是任谁都能接受的人。  苏惠说,我能接受他,他有种靠得住的深沉,安静的美,成熟的男子最难寻了。我妈妈当年就是跟了个小她十岁姓王的小白脸儿,俩人一块儿过了不到三个月,姓王的就一拍屁股走人了,姓王的爹让他回去继续读高中……  从苏惠欲说还休的谈吐中,我总算了解了一点儿苏惠妈的过去。  我说,姓王的是你的父亲?  苏惠说不是。我说,老七比你大不少,你到了你妈这岁数他已经老了,成了一个连呵儿喽带喘的老棺材瓤子……  苏惠说,我情愿。  我想跟苏惠摊牌,将扣留信件的事情如实相告,让这单方恋情尽快结束。但是我怕伤害了苏惠,怕她知道真情经不住打击,毕竟她是个初中小女生。全盘向老七托出,也不妥。老七会认为我跟苏惠是一路货色,也是个给别人写情书的,对我的形象影响太大。我的原则是能拖就拖,过段时间,苏惠的热情冷了就好了。  还没容我处理,我抽屉里的信就被妈翻出来了。我妈老是偷偷翻我东西,这让我很讨厌,防不胜防。妈不识字,但是她很敏感,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把信拿到老七屋里,让老七给她读。随同信到达花厅的还有我本人,我知道待会儿老太太得炸窝,说不定又得动用鸡毛掸子。  老七看着那一堆喷香的信封直摇脑袋,说写这些信得花多少工夫哇!丫儿不好好念书,把心思用歪了……  妈说,全是歪门邪道。  我说,月亮门本来就不是正道。  妈说,跟月亮门有什么关系?  我讳莫如深地看着妈。  妈说,这孩子有病!  老七拿了一封,展开来,米黄信纸上有纯蓝墨水写就的小字。他读道,七哥哥:——哦,还是写给我的呢。  我说,当然是写给你的!  他接着读,你是我的灵魂,我的亲人,是我身边的唯……  妈对老七说,丫儿知道疼你了,长大了。说完了看着我又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七是你唯一,你把我搁哪儿了呢?你个白眼儿狼!  妈有点儿不高兴了。  老七的脸也渐渐变得严肃。  他又打开一封,这回换成粉信纸,他吭叽了几下,像是要咳嗽,看了看我,没出声。  妈说,念!  老七就念,……月光下,我在门这边看着你,你的一个迈步,一个转身,都引起我一阵阵心动。或许我很小,很不起眼,很卑微,但是我愿意为你而改变,为你而活着。千言万语也表达不了我对你的情,表达不了我对你的相思之苦……  妈没说话,她眨着眼睛没听明白。老七情商不高,他跟妈一样,也使劲儿眨着眼睛。妈说,你眨什么眨,往下念!  老七念道,……每每想到你的冷静,你的慎重,你的内在美,便让我感动得浑身战栗,不能自持。烈火炙烤着我,让我一刻也不能安宁,我的亲人,我盼望着将来我们能住到一间房里,睡在一张床上。不,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天天晚上看着你,你在我的心里。——被你忽略的小月亮  妈对我说,什么时候你又变成了月亮?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  老七说,她能变月亮?她顶多变个老马猴子。  妈说话已经有哭腔了。没眼色的老七又拈起了一张天蓝的,继续念着,……等着我呀,我的七哥哥,再过六年你就可以从月亮门把我娶过来,我会把我的温柔、贤淑,我的体贴和爱一并展现给你……  妈开始掏手绢了。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天哪!这些文字难道就是出自那个作文永远上不了七十分,在人前极少言语的苏惠之手吗?这样温婉的言辞真是一顶一的棒,平时真是小看了她!  原来爱隋可以让一个傻瓜加笨蛋变得如此有才华!如此的不可超越!  我站在妈和老七对面,呈走神儿状态。妈使劲拧了我的脸一把说,说说吧,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捂着腮帮子说,……没主意……妈,我很感动。  妈抄起画案上的镇尺就拍在我的屁股上,看来她动了真格的,这一下打得很重。我哇的一声,躲到了老七身后。  老七拦住妈说,“被忽略的小月亮”可能另有所指。人家话里说得明白,“从月亮门把我娶过来”,您眼前这个就在门这边,一天恨不得往我屋里跑十回,踢门而入,直脖儿大嗓地嚷嚷,哪里有半点儿贤淑、温柔?太阳就是从西边出来她也不能“为我而改变”。况且这娟秀的小字,也不是丫丫那伸胳膊尥腿的字能比的。  聪明的妈立刻猜出了“小月亮”是谁,盯着老七半天没说话。老七窘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您老看着我干什么?  妈说,跟那丫头比,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不能……  老七话说不利落了。我……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我就在屋里,……在屋里。妈说,这种事儿一般都是男的主动,你难道就没勾引人家?信可以不回人家,比如送个眼神什么的大概是有。  真服了妈的想象力,老太太编故事的能力远在我和老七之上!